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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历史博物馆里的一位见证人




  历史博物馆巨大的玻璃窗,不分昼夜地把广场上发生的一切映照得清清楚楚。对这一段历史,没有比这些玻璃窗更权威的见证者了。
  4月5日清晨,一个三十来岁的人,像往日一样,又缓缓地走出了博物馆的西大门。他中等个子,穿着对襟的中式蓝棉袄,戴着一条米黄色的围巾。他的两道浓眉常常蹙起,不了解他的人以为是一种傲气,了解他的人知道这是严峻的沉思。
  这人就是青年画家范曾。他是五星红旗下成长起来的新一代的美术专家,同时还是个书法家。他学的是国画,对于中国传统的线描和泼墨人物画有相当的造诣。蒋兆和是他的老师。他在1962年跨出了美术学院的大门,被分配到历史博物馆。他的工作就是每天执笔画画,有充裕的时间和条件发挥自己的才能。然而,他决不是一个庸庸碌碌、目光短浅的人,当整个中国放不下一张平稳的书桌的时候,他的目光早已投向了无垠的大地。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等人的发迹以及他们的言行,使他常常不能不离开画面构思,而去思索祖国和人民的命运。
  知识分子是敏感的。一些“小道消息”往往使他看到重大的内涵。
  贺龙元帅,这样一个赫赫有名的开国元勋,却会在一夜之间被诬为叛党通敌的“土匪”,关在一间小屋里,只能枕着半截砖块睡觉,喝口雨水都会遭到训斥……
  他听说:江青一伙当面与总理争吵,甚至骂总理,气得总理浑身发抖。不久,就传出总理有病了……
  他还听说:在与陈毅同志遗体告别的时候,张茜同志流着眼泪,扶着毛主席说:“主席,陈毅同志对你是非常尊重的,每年12月26日,让我们全家吃寿面。”毛主席在旁边坐了40分钟,沉思着,不说一句话。直到总理走过来说:“主席,时间太长了,走吧……”毛主席才在总理搀扶下,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也许,就在这40分钟里,毛主席和周总理定下了决策,要邓小平同志在危难之际,担起国家的重任……
  在党政军三项大权委于邓小平同志一身之后,邓小平大刀阔斧地收拾国家近于崩溃的摊子,局面开始好转。
  1975年夏天,范曾曾经同他在文艺界的几个知心的同志一起,秘密搜集江青一伙在文学界、美术界、电影界倒行逆施的情况,并写成了材料,通过贺龙同志的女儿贺捷生,呈报周总理和邓小平,供他们参考。
  7月26日下午,贺捷生见到范曾,劈头就问:“范曾,你会不会喝酒呀?今天我请你吃烤鸭!”
  “准是有大好的消息!”范曾脑子一转,高兴地说,“能不能再叫几个朋友来呀?”
  贺捷生先走一步,在东风饭庄二楼订了几个席位。不多久,几个人到齐了。贺捷生说:“今天有个要求,一定要吃光喝光,不然我不说。”
  大家只知道高兴,可还不知道为什么高兴。几个人风卷残云似的吃了个盘底朝天。
  “捷生,这会儿该讲了!”
  贺捷生仍然卖着关子:“在饭馆里不能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几个人出了饭店,漫无目的地蹓跶着。走到临近东华门的一个菜摊子边,见正好没有人,贺捷生就压低了声音,讲了一个这几年中国政治风暴中极为重要的消息。
  几个人听着,没法控制地跳起来说:“我们要喊万岁了!”
  还是贺捷生稳重,她要大家先不要露,静观几天内形势的发展,看看于会泳他们会作如何表演。
  贺捷生说的重要消息,就是由她送给邓小平再转呈毛主席的青年作家张天民关于电影《创业》的一封申诉信,毛主席已于7月25日作了批示。
  这一年的夏天,范曾还代著名的歌唱家郭兰英起草了给周总理的信。郭兰英想把自己唱的几支歌的录声带,送给病中的总理听听。
  可是,青年画家脸上的笑容,刚露出不久,就又被愁云遮盖了。总理逝世了!“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始了!
  忧愁和气愤,加上肠道出血,已经使他明显地消瘦了。然而,这些日子以来,每当他撂下手中的画笔,靠着窗子,朝长安街,朝纪念碑,望着这一队队的人流的时候,他马上感到有一股强大的热流在自己体内生长。他有时离开画室,下楼到大门口,站在台阶上,长时间地看着、凝思着。他一天好几次走下台阶,走进群众的队伍中去……他看见人们做的花圈,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精致;他看见一家人,头发斑白的爷爷,三四岁的孙子,穿得整洁的儿媳,个子魁梧的儿子,让人搀扶着的正在抽泣的母亲,抬着自己做的花圈,在人群中走着;他看见一个老太太,一张焦黄的脸,哭晕了过去,倒在汉白玉栏杆上;他看见一个穿米黄色大衣的青年,斜背着一件乐器,拿着一个小小的花圈,在人群中匆匆穿行;他认出来了,这是他的一位友人,而花圈,是代表一位歌唱家献的……
  青年画家从这些群众的脸上,看到祖国的面容:它是痛苦的,但它也是坚定的;它是忧愁的,但它也是愤怒的。他知道,这些普通人的意志,就是历史的意志。
  他看见,有人在勇敢地替群众说话了。他看见了北京市总工会工人理论组的第一篇悼词,他看见了二炮战士的花圈,他看见了王海力的血书……
  年轻的画家不能沉默了,他自己也是一座火山,也要爆发!他和另外几个同志一起,以“美术工作者”的名义,在纪念碑座的东侧,面朝着历史博物馆,献了一个直径近二米的大花圈,中间是周总理的大幅画像,范曾为花圈题写了这样的挽联:

    灰撒江河,看不尽波涛,涓滴都是人民泪
    志华日月,信无际光焰,浩气长贯神州天

  他还请人在广场上念了自己写的悼词:

  岁岁清明,今又清明,敬爱的周总理,您看到这如海的人潮。这胜雪的白花了吗?您听到这庄严的誓词、这哀婉的诗章了吗?啊!总理,您离开我们整整八十天了,我们悲哀的眼泪已汇成了望不尽的波涛,它在澎湃、在翻腾,总理,您在九天的英灵,看到这无比庄严的祭祷情景,能得到一些真正的慰藉吗?
  敬爱的周总理,您是千古的完人,无双的国士,您无与伦比的真才卓识、无可匹敌的英迈豪壮,旷古无双的高贵品德,使您在人民心中树建了不朽的纪念碑,在十分渺远的未来,我们的子子孙孙将会像追忆最神圣的事物一样去缅怀您。每年的1月8日都将是最哀伤、最圣洁的忌日,凡是洒过总理遗灰的大地,那就是芳草素馨的圣祉;凡是沉浮着总理遗灰的江河,那也必然是人民用泪水倾注过的圣泉。总理,您静静地安息吧。您无限爱恋的人民不会忘记您,您永远活在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的伟大心坎上。
  总理,您灿烂的一生的无际光焰,将烛照我们民族千秋万代,面对着一切魔焰魅火、一切最卑劣的阴谋诡计,您永远微笑着,您是一位真正的英勇、真正的坚强、真正的从容的伟大的历史性人物;您是一位背负苍天,有着垂天之翅的真正的鲲鹏,您用自己包容六合的博大胸怀,唤起了我们古老民族的青春,这个民族是不会消亡的,一切想阻挡潮流的机会主义者,都将被历史所嘲弄,被人民所唾弃。
  敬爱的总理,我们决心在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红旗下,团结起来,和林彪一类的政治骗子,和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式的人物血战到底。人民已经觉醒了,不再会受他们的无耻欺骗了,历史的潮流无比壮阔,他们逆历史潮流而动,最后的下场必然是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让国内外一切敌人在八亿觉醒了的中国人民面前发抖吧!

  他天天在广场留连忘返,他的诗人气质似乎多过了作为一个画家的冷静。他觉得自己已不是一个书生,而是一个投出钢枪的士兵了。
  忽然,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便走上前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那人一楞,回过头来。这是一张方方正正的和善的面孔。那人是美术学院院长吴作人教授,也是范曾的一位老师。
  “原来是你呀!”吴教授一阵虚惊之后,变得轻松起来。他指了指那个署名“美术工作者”的大花圈,神秘地说:“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写的!”
  “你怎么知道?”范曾不免也吃了一惊。吴教授对学生的画可以迅速作出判断,可对这付用美术字写的挽联竟也猜得那么准。
  “一般生手写不出这水平。”吴教授因有这样的学生而有些得意之感。
  于是,范曾打开照相机,为吴教授接连照了几张相,双方才会意地点头告辞。
  ……
  又是一天。范曾跟往日一样,顺着博物馆长长的石级向广场走来。他的浓眉锁紧了。怎么回事!广场好像一片潮水退落后的沙滩,安静了许多,人,也没有昨天那样多了。纪念碑清清爽爽地耸立在眼前,昨天那如山似海的花圈,一夜之间不见了。只看见满地的被撕碎的纸屑和水迹。范曾问一个过路人:
  “这花圈哪里去了?”
  “哪里去了?拉走啦!”
  “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有上百辆卡车拉走的。好些总理像都给撕坏了……”
  画家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写的那个挽联也没有了。汉白玉栏杆上光光的。他像遭到侮辱,嘴角抖动着说:
  “他们真要下手了?他们怎么这样狂?
  “狼不会仁慈的。我们厂看守花圈的一个同志被打伤后抓走了,昨夜被抓的有十来个人。”
  范曾控制着自己,默默地扫视着纪念碑。一个女孩子,正哭着趴在纪念碑的栏杆上,嘴里还在说:“我的花圈,还我的花圈……”
  人越来越多了,尽管各个路口都有人把守,不准送花圈的群众进入广场。一群青年人拉起手来冲过了警戒线,新的花圈重新出现在纪念碑旁,人们在纷纷议论:“妈的,和他们算账!”“他们对总理什么感情……”
  8点多钟,在纪念碑西侧,爆发出一阵喊声:
  “揪住他!揪住他!”
  “谁反对周总理,就打倒谁!……”
  范曾不顾一切地朝那个方向奔去。他感到今天的空气要炸裂,人们的情绪和自己一样,到了一触即发的状态。
  他想弄个清楚,便从侧面往人群里挤去。但人围得太多,怎么也挤不动。只听有人说:
  “这个小子胆敢骂总理是走资派,真他妈的狗胆包天!”
  “这小子是哪个单位的?一定要追他的后台!”
  “没后台,他不敢这样明目张胆……”
  画家想看清那人的脸,但前面人头攒动,根本无法看清。忽然,那个坏蛋夺路向人民大会堂跑,人群呼拉一下向大会堂涌去。
  “别让他跑了!”
  “别让他跑了!”
  人群冲过警戒线,翻过铁栅栏的短墙,一直追到大会堂门口,上了台阶。那小子想往里跑。几百个解放军突然出现在大会堂门口,排成几路。但人流就像海洋里的波浪一样,涌上来,又翻上来。有人喊:“那家伙藏在地下室了!”人们就涌过去敲地下室的门。有人喊:“在上面!”人们又往台阶上跑。
  终于,抓住了一个留着背头的獐头鼠目的家伙。人们扭住他的胳膊,抓着他的衣领,数不清的拳头从四面八方向他伸来。范曾这一回看清了那人的脸,跟着怒喊起来:“谁反对周总理就打倒谁!”
  有人叫着:“不要打他,让他向周总理请罪!”
  “把他举起来,让我们看看他长的什么德性!”
  人们有秩序地聚在人民大会堂门口,喊着、看着,同出来干预的警卫队长辩论着。此时,人们除了愤怒,还夹杂着几分高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第一次走到离大会堂这样近的地方。因为这几年来,大会堂渐渐变成了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场所。而今天,他们登上台阶了,触到大理石圆柱了。有的人抚摸着漆得发亮的高大的门框,感叹着。是啊!如果人民都不能走近自己建造和自己行使权力的会堂,这里边行使权力还能代表人民吗?
  正当大会堂门口发生冲突的时候,在广场上,愤怒的人群又围住了一辆乳白色的广播车。
  原来,早上8时许,“四人帮”在北京市公安局的代理人就派出了两辆广播车,气势汹汹地到广场上转圈。他们居然向人们嚷嚷:“现在宣布,清明悼念活动到此结束!同志们,赶快离开广场,不要在广场停留……”
  尖细的女高音在广场上空飞旋,刺激着人们的神经。被激怒了的人们把两辆车团团围住。第一辆车上的人经过群众的斥责和教育,表示了忏悔,并通过高音喇叭喊了“周总理万岁”的口号,然后开走了。第二辆车却悍然不顾群众的抗议。当范曾挤近广播车的时候,只听人们在喊:
  “停止广播!停止广播!”
  “为什么要我们离开广场?”
  “还我们花圈!”
  “天安门广场是人民集会的地方……”
  广播车的窗户和门紧闭着。尖细的声音并没有停止。
  “停止!停止!”
  “停止!停止!”
  人群更加愤怒了。不知是谁打破了车门的玻璃,“哐啷”一声,玻璃片飞了一地。
  “把她揪出来!”
  “问她对周总理什么感情!”
  尖细的声音仍然响着……
  人们向车顶上砸去,四方形的喇叭筒被砸瘪了,声音停止了。
  一个穿公安服装的男子走了出来:“同志位,同志们……”
  群众不听他的,继续大声呼喊:
  “让她说,她对总理什么态度?”
  “为什么还要广播?”
  女广播员坐在车里仍然不动。于是,她被愤怒的群众打了……
  后来,范曾听说,这个女广播员,正和他熟悉的一个同志谈恋爱。女广播员因挨打得了奖状以后,男方对她说:“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了,这事儿迟早要翻的。”
  女广播员说:“翻?这是上面定了的反革命事件。他们砸广播车,还是革命行动?”
  男方说:“我劝你冷静点,认真想一想。群众悼念总理有什么罪?为什么要他们离开广场?你对总理又不是没有感情。”
  女方不听。几次争辩之后,两人断交了……
  范曾下意识地理了理围巾,掠了掠头发。跟一般人想象中的画家不一样,他比较注意衣着的整洁。他决定立即到画家黄永玉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斗室里去,告诉他广场上发生的这一切。他产生了一种耽心:江青之流可能会抓住这些口实向群众下毒手。昨天夜里不是把花圈全拉走了,不是已经抓人了吗?他察觉到,自己也可能已被人跟踪了……
  临近中午时分,一大批民兵被派到大会堂前,和群众发生了冲突。群众愤怒地质问他们:“你们对得起总理吗?“你们不要往工人阶级脸上抹黑!”有的民兵当场表示受了蒙蔽,马上撤走了。其他民兵怕被群众打,都悄悄地把袖章摘了下来u这时,自发而起的群众在大会堂前一致通过决议:到广场东南角灰楼的民兵指挥部去谈判,要求还回花圈,立即释放被捕群众。随后,成千成万不相识的人,手挽着手,一路高呼:“还我战友,还我花圈。”向东挺进!
  壮怀激烈的《国际歌》,复又升上广场的天空。
  两个小时之后,范曾重又回到了广场。这时,围在“指挥部”灰楼前的群众已经推举了五名代表。代表们在几个战士的帮助下,从解放军组成的人墙上翻过,进楼去找负责人谈判。15分钟过去了,20分钟过去了,五名代表不见返回。显然,不仅谈判毫无结果,可能代表也被扣押了。而且,人们看得明明白白,一些民兵、警察在继续往这里开来,分数层排列在楼前跟群众对峙。广场四周也出现了更多的民兵和警察,对广场渐渐形成了包围的态势。
  代表出来了,谈判毫无结果。群众提的合情合理的要求,被粗暴地予以断然拒绝。
  12时45分,一辆民兵指挥部头头乘坐的上海牌小轿车被推出了五十米远,随即车子被掀翻,油箱起了火。三时左右,又有三辆公安局和民兵指挥部的车相继着火。
  过去了一个小时,又过去了一个小时。人们还是在喊:“还我花圈!还我战友!”
  从小灰楼内,走出来一个人,左手叉腰,右手胡比划着叫道:“我这里没有花圈,你们快走吧!”
  几个小青年爬上了小楼西侧一间厕所的顶上,明明看到院子里放着好多花圈,就高声喊了起来:“你胡说!”
  群众被民兵指挥部的蛮横无理再度激怒了,呼喊着向楼内冲去。楼内拖出来一条水龙带,假意灭火,向人们浇来,有的人当即被冲倒在地。
  经过几次冲击,一部分群众终于冲进了小灰楼。不一会儿,人们抬着五六个大花圈,从楼里气昂昂地走出来,大家热烈鼓掌,像迎接凯旋而归的勇士一样给抬花圈的人开路。花圈很快又被安放到纪念碑上。
  这时,不知是谁,抓起一块石头向小楼砸去。于是,人们纷纷从地上拣着碎砖乱石,像雨点般地朝灰楼砸去。随着接连的“呕嘟”声,灰楼的窗户一个挨一个被击碎了。堵在门口的民兵和警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行动惊散了。然后,有人从一楼的窗口越墙冲了进去,把里边的杂物抛出来。外边,喊声一片。
  范曾正在人群里挤着,他想用力挤进去,却被一个篮球运动员一般高大的人,像一堵墙一样挡住。他绕过这个巨人,继续往前挤。但是,他被一只有力的大手钳住了。一看,还是这个巨人。这巨人的声音像他的身材一样结实有力:“不要往前挤,危险!……”
  范曾被他拽住胳膊,动弹不得。他又听见一个手提喇叭的广播声:“同志们,不要拥挤,要守纪律,不要乱……”
  范曾踮起了脚尖,从人头的缝隙里,他看见一个留小平头的小伙子,一边挥着手,一边用手提喇叭向人们呼喊,维持着秩序。
  这时大约是5点30分,小灰楼前起火了,一个人用长棍子将着火的物件从窗口抛进了楼上。“指挥部”燃烧起来了!
  一团团巨大的烟雾从窗户和门口卷了出来。接着,火苗也蹿了出来。烟雾升上无风的广场上空,慢慢飘散开来。
  范曾望着这烟雾腾腾的场面,知道事情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估计下一步江青、张春桥他们肯定要大肆镇压群众。他匆匆挤出人群,再一次到了黄永玉家里。他向黄永玉绘声绘色地讲述着,黄永玉激动得喊起来:“这真是伟大的民族,伟大的时代!”
  暮色渐渐降临了。许多人开始散去,没有散去的人,有的还围在楼前,有的站在广场上,有的坐在历史博物馆的台阶上。太阳已落下去了,西天像一张湛蓝湛蓝的巨大的帷幕,东天则是一团桔红色的火光。
  晚上8点来钟,范曾又到天安门广场来了。而且还带来了黄永玉的儿子。他临走时,黄永玉对他说:“我就这一个儿子,今晚交给你了。我让他看看天安门的场面,你要让他完好地回来!”
  广场四周已经戒严了。警察和民兵的队伍封锁了各条路口。他们两人绕来绕去,才从一条小胡同进了广场。广场上人已不如白天多了,只是在纪念碑周围,仍然像往日一样,手电光闪来间去,有看今天新送的花圈的,有念新贴出的诗词、悼词的,有抄写的。这时,从日常开大会才用的扩音箱里,播出了一项命令:“广场上的群众赶快离开,9点钟以前离开!……”
  范曾产生了一种复杂的预感,他拉住黄永玉的儿子,匆匆朝场外走去。
  预料中的血腥镇压果然开始了!广场上突然亮如白昼,所有灯柱上的灯一下子打开了。没有来得及离开广场的群众被包围了,被一圈圈地往里压缩。纪念碑下传来撕打声,呼喊声,惨叫声……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人们,有的被抓到历史博物馆前跪着,有的被拖到松林里反铐着,有的被驱赶到中山公园里扣押着,有的则立时被推上了警车。
  当广场在无数棍棒的突袭下开始安静下来的时候,天安门广场管理局的洒水车和清扫车开进来冲刷血迹……
  次日,也即4月6日,范曾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照常去上班。他穿过走廊,穿过楼道,往自己的工作室走去。他感到很吃惊,怎么一夜之间走道里横七竖八躺满了军人,礼堂里都挤满了。连女厕所也都作了男厕所。
  范曾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心情,走进了四楼的大画室。他习惯地看了看自己正在创作的一幅国画《毛主席在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门开了,进来了几个像是团级以上的干部。看样子,他们没有什么事,是来随便看看他作画的。
  “下一步准备怎么行动呢?这么伟大的场面是反革命行动?为什么这样大动干戈?”范曾试探着问其中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军人。
  “现在不要谈了吧!”那人搭讪着,然后,顾左右而言他。
  范曾也不好再说什么,转过身继续看自己的画。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他感到捏在手里的画笔像铅条一样沉重……
  大追查就要开始了。这位画家自然也在被追查之列。他烧掉了一些信件,作了必要的准备。他对妻子说:“我可能被捕,你要保重……”妻子这样回答:“你胃不好,进了监狱,无论多粗糙的食物,都要细细地嚼,要锻炼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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