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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清明节




  清明节。清晨,在东单十字路口。买菜的、过路的,都注视着越来越多的工人。这些工人的眼睛红红的。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是刚下夜班,没有回家休息就到这里来了。他们站在便道上,围着一个个花圈。马路并没有因为人突然增加而阻塞,相反,似乎比往日还更有秩序些。人民是聪明的,他们知道有人正躲在暗地,睁大眼睛在监视着,他们不能给这些家伙以可乘之机。他们都知道这一点——只是彼此心照不宣。
  清冷的风中,隐隐约约传来行人的交谈:
  “是曙光电机厂的……是的……”
  曙光电机厂,在北京东北郊区,离东单很远。他们选择了东单作为集合地点。8时许,三千多名工人自动排成了长长的八路纵队,34个花圈由小到大,依次排列,镶在队伍中间。队伍前面,这个厂的党委委员元海章,正以山西口音向工人们讲话。他中等个儿,五十多岁,一张平平常常的憨厚的脸。
  “同志们!我们各个车间、科室去送花圈,去悼念总理,这是严肃的事情。为了防止出事:防止坏人捣乱,我讲三点意见,请大家注意:一、到了广场,不要乱,因为人很多。二、要遵守纪律,不是咱厂的工人,不要让他穿行或插入队伍。三、在广场我们举行一个简单仪式。只要大家做到这三条,出了事,我负责……”
  元海章没有想到这些话在工人心中的份量,更没有想到这些话后来给他带来的麻烦。他出身很苦,16岁就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被分配到中央警卫团工作,经常能见到毛主席、周总理、朱总、叶帅、邓小平等中央首长,他们光辉的人格、品德和作风,给了他很大的教育和影响。解放以后,虽然转业了,但中央首长对他的影响是难以磨灭的。他经常告诫自己,要兢兢业业,把工作搞好,为建设繁荣富强的新中国贡献一份力量。他这种充满美好愿望的心境,近几年来却一次又一次罩上阴影。尤其是周总理的逝世,对于像他这样在总理身边工作过的人来说,感情上是沉重的打击。他知道周总理的逝世意味着什么。一个正直的共产党员,在这种政治形势之下,怎能不忧心忡忡?
  队伍以一块诗碑为前导,簇拥着望不到头的花圈,沿着长安街的北侧向西行进。王府井、南长街十字路口的警察,都开了绿灯。他们顺利地进了天安门广场,然后,由人民大会堂前面,绕向松林,又绕向历史博物馆前面,最后在纪念碑和天安门之间站定。
  这是几天来到广场送花圈的最大的一支队伍,也是花圈最多的一支队伍。群众为他们让路、向他们投以赞许的目光。
  面向纪念碑,34个花圈由小至大、从西至东排成一线。工人们在花圈后面整齐地列成方阵。周围的群众自动地手挽着手,在这个队伍的四周排成一道人墙,为的是使悼念仪式进行得更加庄严,不致使零散的行人插进队伍中。元海章站在队伍里,和其他工人一样,戴着黑纱、白花,一起听念悼词,一起唱《国际歌》。放哀乐的时候,别的单位的群众拿来自己的扩大器,让曙光厂的同志用。增大了几十倍音量的哀乐,在天安门前,在纪念碑周围回荡着……
  当太阳转到东南侧上空的时候,广场已经到了饱和状态。从天安门城楼到纪念碑之间,旗杆上,华灯下,到处都是花圈。有的花圈上镶着周总理的遗像,有的贴着诗词。一层一层的花圈就像波浪一样向纪念碑涌去,纪念碑成了花海上的山峰,伸向高阔的天空……
  就在曙光电机厂这股洪流溶进广场的时候,一个青年工人,手捧着一块长方形的白绸,向着纪念碑走去。他边走边念着他自己写的诗:

    冲吧,同志们!
    前进吧,战友们!
    继承老一辈,
    把千万斤重担肩上担,
    战斗要在最前哨,
    永远忠于党和毛主席,
    到周总理那里共欢笑。

  这个青年工人叫王海力,是北京铁路分局丰台电务段的。昨天夜里,他用小刀刺伤左手,让血流在一个盘子里,在一块白绸上写下自己的誓言:

    敬爱的周总理,
    我们将用鲜血和生命誓死保卫您!!!
            ——中国无产阶级的红后代

  人们看见他的手指包扎着纱布,看见了他的血书,向他围拢过来,并把他抬了起来,把一朵朵白花塞在他手里。于是他挥动受伤的手,领着大家唱起了《国际歌》。
  何止这一处,何止这一时,《国际歌》声在广场上此起彼伏。不知什么时候,空中飘起了巨大的淡黄色气球。气球上挂下来几条白纱做的长飘带,上面写着:“怀念总理”、“革命到底”八个大字,和广场上的花山诗海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无与伦比的壮美图画……
  在雄壮的《国际歌》中,崇文区工业局党委委员贺延光,和他的战友们把一张小字报贴在汉白玉栏杆上:

  一、为什么有人把毛主席的三项指示割裂开来,对立起来?矛头究竟对着谁?
  二、把重新工作的老干部统统说成是“还乡团”、“走资派”上台,这是对毛主席干部路线的否定,这不是在为林彪的反动干部路线翻案吗?
  三、限制资产阶级法权,不要物质基础,是对列宁所说我们是“没有资产阶级的资产阶级国家”的否定。究竟哪些人在扩大资产阶级法权?
  四、三个人的“共产主义”是全世界三十亿人民的幸福吗?

  在雄壮的《国际歌》声中,原北京电机厂工人景晓冬把他写的长诗贴在纪念碑西北面的两只花圈上:

    总理啊,安息吧!
    人民没有那些空洞的赞扬,
    却用钻石般的泪珠,
    在史册上刻下您那不可磨灭的一章。
    我们没有那些堂皇的排场,
    却把您高大的塑像,
    竖立在心灵中最神圣的地方!
    ……

  在雄壮的《国际歌》声中,一位个子不高,戴着眼镜的女教师王燕均,接过半导体喇叭,在深情地朗诵:

    今日在何方?今日在何方?
    亿万人民都在我们敬爱的总理身旁!
    明日去何方?明日去何方?
    我们将用满腔的热血,谱写继续革命崭新的篇章……
    让先烈血染的火红战旗,
    永远在祖国的云天高高飘扬!
    啊!这是敬爱的周总理,
    对我们儿女最大的期望!
    ……

  一队队少先队员在广场过队日,一队队共青团员在广场举行宣誓仪式。一张张诗传单贴在纪念碑上,贴在花圈上;一声声铿锵有力的朗诵在人们耳边轰响。歌声、朗诵声、哭泣声、口号声,交织着、翻腾着,仿佛人间所有的爱和恨,所有的喜怒哀乐,都集中到了这里,由声音的洪流卷向历史博物馆,卷向人民大会堂,又翻卷回来,涌向人民英雄纪念碑的顶端,向着高高的天空呼啸而上……
  人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倦。通向广场的各个路口,带着朋友、扶着老人、拉着孩子的人们,像无数溪流向往着大海,源源不断地向广场走来。
  有两个小孩,大的不过六七岁,小的只有三五岁,擎着一个花圈,花圈是他们自己做的,不过一尺方圆,上面也只有两三朵花,几枝柏条,他们严肃地向纪念碑走去……
  两个梳短辫的姑娘,可能是中学生,她们在纪念碑前足足站了半个小时。她俩面前的地上铺着一块洁白的手绢,手绢上放着几个苹果,苹果后面是总理的像……
  一个年老的妇女,枯瘦的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血色,她让人搀扶着,艰难地抬起手,颤抖得十分厉害,把一朵小白花放到松墙上。事后人们得知,她是妇产医院的住院病人,癌症早已扩散。她换了一套衣服,瞒过了医生护士,乘车来到了广场。几天之后,这位老共产党员就与世长辞了……
  数以十万计的自行车,无人看管,放在广场的四周,整整齐齐,没听说丢过一辆。一把不知什么人遗失了的车钥匙放在汉白玉栏杆上,也没有人拿。有个小偷还在栏杆上贴上这样的纸条:“从今以后,我不再偷了……”
  全世界有多少政治家和社会学家常常为了社会和国家的秩序问题而苦恼?如果他们想找到一个富有启示性的例证的话,这就是一个——发生在中国的这种空前的现象,值得人们研究和思考。

  大约在下午4点来钟,一个高大的铁花圈进了天安门广场。人们都向它涌去。群众自动地胳膊挽着胳膊给铁花圈闪出一条路来。铁花圈的后面,也跟着成百上千的人,夹杂着不断的呼喊声:
  “让他们砸!”
  “让他们烧!”
  “工人阶级是好样的!……”
  这铁花圈的做成,可是不易啊!前一两天,北京重型电机厂的工人们很着急,都想做花圈送到天安门广场去,以表达对总理的怀念之情。可是做花圈的纸买不到,商店的售货员说:“上面有指示,这种纸不卖了。”住在城里的工人,上下班路过天安门广场,发现白天送的花圈,晚上就不见了。听说是被拉走烧掉了,工人们由着急变成了气愤。
  郭友旺等几个工人,得知叶片车间做了一个铁花圈,跑去看了,受到启发,这铁花圈烧不掉、搬不走,正合大家的心意。可是叶片车间做的这个花圈太小,他们想做一个大的。车间三百多工人,听了郭友旺等人的建议,都表示赞同。
  从4月3日早晨7点开始做,夜里也干,到第二天凌晨2点,干了18个小时,铁花圈做成了,高7.5米,重1吨左右。最外一圈是7朵白铁花,每一朵直径60公分,意思是代表七亿中国人民。往里一层,是用紫铁皮做的29朵花,代表29个省市。再里一层,是30朵用玻璃丝布做的花,代表全世界三十亿人民,这些材料,都是耐火的。
  他们是在车间里一块空地上做的。因架子太高,有的工人就站在铁屑箱里,用天车吊起。往花上喷漆。车间六七个女工,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用铁剪剪着花瓣儿,有的虎口都流出了血。
  3日晚上8时,工人们正在加紧制作的时候。厂里一位副书记来了。
  “赶快停下!谁叫你们做?上面已经有命令不让做,你们为什么还做?嗯?还用铁做!你们不要上阶级敌人的当!”
  工人们把他围了起来:“你看我们这里面谁是阶级敌人?你说……”
  工人们是知道这人的来路的。他20来岁,不知凭着什么本领,一下子当了团市委的副书记,在重型电机厂兼任厂党委副书记,盛气凌人。
  工人们不听他这一套,他也只好走了。
  郭友旺非常生气,一不小心,扶袖上蹭了一大块红漆。正好党支部书记老修走来,老修说:“老郭,小心点,漆都蹭到身上了啦!”老郭正在气头上,见是支书,就说:“这点漆,不擦了,留下纪念吧!只是咱的这位副书记,老是这样蛮横!”老修说:“也不要为他生气,犯不着,你们干你们的,他要再来,让他找我。”老修的话,给了郭友旺很大鼓励,他心头的怒气,顿时消去一半,微微一笑说:“咱车间几位副主任都支持我们做。厂里的书记老孙是个红军干部,对总理感情深,我们知道他决不会阻拦我们。这位副书记要再来,你可接着。”
  郭友旺又把怎样送花圈的安排,对支书老修说了,老修说:“好,就这样吧!不过,谁带头呢?我是支书,不好出头露面。你明天就带个头吧!可不要莽撞。你知道,上面已有通知,不准送。孙书记不得已,找我们支书念了通知。要是出了事,也会给他造成被动。你可千万小心……”
  望着老修严肃的神色,郭友旺瞪大了眼睛,他的浓眉向上挑着。他完全理解老修的话的份量和自己肩上的份量。他止不住内心的激动,说:“好,我带队去送花圈!”
  4月4日凌晨2时,20个小伙子,在老工人方俊福的指导下,抬起了这个一吨重的铁花圈。本来,他们想在厂门口找一个隐蔽的去处,既出去方便,又不被人发现。可是,抬到大门口的时候,小伙子都汗流侠背、气喘吁吁了。方师傅心想,小伙子虽有力气,也够他们呛了。干了这半夜活,又抬这样重的花圈,就是铁人,还有多少力气?方师傅心疼小伙子们,就说:“放在这大门口吧!这半夜三更,看谁能偷去。再说,这么重,一两个人是抬不走的。”
  一个小伙子擦着汗,不放心地说:“方师傅,要是让那个副书记看见了怎么办?”
  方师傅说:“看就看见吧!他有本事,就让他抬走,砸了。”
  又一个工人说:“要是有人说,我们这是故意对党委示威,怎么办?”
  方师傅说:“示威?谁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今天就放在这里了。”然后,方师傅又叮嘱道:“大家不要忘了,早晨七点从这里出发。在城里住的,下午两点到礼士路桥口集合。”
  郭友旺一大早就从芦沟桥赶到工厂。七点多钟,铁花圈出了厂门口,向着天安门广场进发了。重型电机厂离天安门广场少说也有三十多里地。用人抬,是吃不消的。工人们想了办法,用铁管做了一个三角形的底座,一个角在前,两个角在后。前角放在一辆平板三轮车上,后面用八个推车的轱辘,把铁花圈托起。铁花圈后面,又安了一个五米多长的铁管,三十多个人推着。
  走到五棵松时,有个警察喊:“靠边走!靠边走!”这个警察见工人们不听,就上来扭车把。过路的群众很气愤,揪住了警察,把他的墨镜、帽子都拉扯掉了。这儿正是一个医院的门口,站满了穿着住院服的病人,他们向警察大声呼喊斥责……
  临近礼士路大桥口,一辆吉姆牌小轿车停在旁边。车上走下来一位老军人。他立正向着铁花圈行了个军礼,并硬咽着向北重的工人们说:“谢谢工人同志们!……”
  时间还不到下午两点。郭友旺让大家停下休息休息,抓紧时间吃点东西。当郭友旺从一个小饭馆里出来时,正碰上了车间支部书记老修和几个副主任。
  郭友旺说:“你们可不要前去,在后面跟着就行了。”
  老修说:“你也要小心,礼士路桥头,有好几个人在等着,里面有市机械局的,可能是要阻止你们送。咱厂那位副书记早就向局里汇报了。”
  到了礼士路桥口,果然有一个人把郭友旺叫住:“你叫郭友旺?”
  郭友旺问:“干什么?”
  “你来一下,有事和你商量。”
  郭友旺跟着这个人,到了桥下,见好几个人已在这里。有的人他认识,有的他不认识。厂党委书记老孙也在这里。
  机械局一位领导对他说:“你去劝说一下,让工人们把花圈拉到这桥下,花圈不要送了。”
  郭友旺问:“为什么?”
  “你不知道有通知?清明节是鬼节,不要送花圈。”
  郭友旺急了:“怎么?悼念总理有罪么?难道你们对总理没有感情?”
  “我们和你的心情一样,只是上面有命令……”这位机械局的领导又示意让孙书记劝说,孙书记把手一摊:“我也谈不通。”
  正在这时,铁花圈又在向礼士路口桥上移动了。郭友旺看见那位机械局领导的脸色变得铁青……
  铁花圈就这样,终于冲破阻拦,走进了天安门广场,耸立在花圈的山峦之中。它无疑是一种意志和信念的象征,它给广场上的人海增添了巨大的力量。

  这一天,在北京某医院的一间有八张病床的拥挤的病房里,诗人贺敬之正躺在病床上。两三年前,周总理在一次会上问起了他:“贺敬之现在在哪里?他写的〈雷锋之歌》很好嘛!”不久,张、江、姚三人亲自“批示”,并由他们在《人民日报》的心腹亲自执行,将贺敬之同志“立即调离人民日报,长期劳动改造”。贺敬之到了首钢。他在首钢结识了许多工人朋友,得到了工人群众的信任和保护。
  病房的门开了,一下子拥进十来个青年工人,他们排成一堵人墙将贺敬之同别的床隔了开来,有的人还故意高声地说着什么。然后,其中的一个小伙子,掏出他们这几天在天安门广场抄的诗,交到了诗人手里……
  这一天,从三○一医院驶出来一辆红旗牌轿车。车上坐着独臂将军、副总参谋长彭绍辉。几天前他要往天安门送花圈,秘书怕他目标太大,为了保护他,再三地劝阻了。今天是清明,他无论如何要到广场看一看,秘书拗不过,只好答应。但秘书给司机作了交代:一是不要开得太慢,不要在广场停车,以免被人记下彭副总长的车号,二是不要开得太快,不然副总长看不清广场上的情况。
  红旗牌轿车进了广场,紧贴着花圈之海的边缘在广场上绕着……
  像他们这样向往着天安门、关注着天安门的老革命家、老战士何止成百个呢?
  清明这一天,在全国各地,难以数计的人民群众走上街头。花圈之多,诗词之烈,声势之壮,是难以描绘的。西子湖畔,松花江岸,西安古城的钟楼,郑州的二七广场……到处都是人如潮,花如云,泪如雨。整个国家沉浸在旷古未有的悲愤之中。人民以各种各样巧妙的有力的方式,寄托着自己的哀思,表达着自己的意志,显示着自己的力量……
  夜幕降临了。天安门广场上的一切,笼罩在浓浓的夜色之中。人们没有离去。他们仍然在这里看着、听着、唱着、想着。泪花与纸花交相辉映,心里的血与火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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