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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改革的浪潮来得太突然，太迅猛了，顽固的感情竟筑起了一道厚厚的堤坝—— 瞧，那位老人，在关帝庙旧址前叹息什么？钻井指挥部改成公司，换了牌牌，他接受不了。在大庆就叫指挥部呀，20年前，他们就在这关帝庙门上，挂起指挥部的牌子，连“关老爷”都捋着长须乐。一辈子听惯了指挥部的号令，他不想改换门庭…… 瞧，那位中年妇女，为什么深夜从光荣榜上摘下自己的照片？她看不起身旁那张“小白脸”，肩头一根细钢管也经不住的人，凭两项小革新竟然爬上了光荣榜！在大庆，她和王铁人上过一个光荣傍，“铁人”的“席位”如今被“面人”占了，而且和自己挨在一起，她脸红…… 瞧，那位队长，老伴花了他10元奖金，竟被他狠狠踹了一脚。老夫老妻了，为这点钱值得吗？别提钱。几十年来，他一直是得奖状，拿锦旗的，猛丁奖了50元钱，他惶恐不安。钱热得烫手，他不敢花，攒着死后交党费…… 年轻人撇撇嘴：“哼，死脑筋。” 年轻人啊，请不要这样责怪他们。他们是开拓者，从大庆走到“胜利”。是他们，用大庆的精神，大庆的方式，用血肉、筋骨、信仰、灵魂，把这黄河三角洲变成了举世瞩目的石油城。 他们是夜，悄悄地把花开放了，让你们这些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去领略芬芳——没有他们，就没有你们呀！ 他们有自己的习惯、逻辑、准则，有在人类的明天依然闪光的东西，也有在今天已经背时了的东西。他们有许多的伤疤，凸起的、凹陷的，肉体的、灵魂的，面对着历史这面镜子，他们毫不遮掩自己的伤疤，因为他们有自己独特的医治方法—— 正名！ “刺啦”一声，他扯开衣裳，紫黑的肌肤上，一块块疤痕，闪着亮光。那钻机般的粗音大嗓，震得全队人耳朵嗡嗡作响： “豁出一身肉，再夺世界冠军，为‘铁人’争气！” 只听这声喊，就知道他是谁。杨志钰——一个威震全国石油战线的“铁队长”。十几年前，他带领3252钻井队，夺得年进尺15万米的世界冠军，实现了王铁人的遗愿！他带着一身闪光的伤疤，走进胜利油田党委副书记的办公室。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冠军队”落伍了，杨志钰有些茫然：到底陷入了哪个烂泥坑？部下们不还是“铁人”那股子“要油不要命”的劲头吗？ 一扣未解，又结一扣：调整班子，他降为工会主席。这没啥，共产党员嘛，能上能下。不解的是，过去选干部，“铁人”榜上抄名单，钻井队里去对号，看看脸色黑不黑，摸摸老茧厚不厚——方法简单又可靠。现在，看学历，比文凭，民意测验，专业考核，尽选些“白面书生”……错与对，阻力与动力，落后与先进，一切都在颠倒！ 一股挑战的欲望从心底冲出。他集合起部下，向以快速钻井闻名的4554队“宣战”。 他戴上头盔，穿起“杠杠服”，威风凛凛。一声“开钻”，钻机轰响…… 对方不紧不忙，全队人围着地质图，比比划划，叽叽喳喳…… “冠军队”的人，一个个满身油污，满眼血丝，东倒西歪走下井台，捧着饭盒打呼噜…… 对方的小伙子，吹响快乐的口琴，和采油女工欢歌笑舞…… “唉——”杨志钰仰天长叹，“这也算石油工人？难道，‘铁人’精神背时了……”他不敢再往下想。 “老队长，”技术员递过双方钻井参数记录：泥浆配方、工程设计、机械转速、故障比率……对方占据了智力优势！ “铁队长，”4554队的队长、指导员恭恭敬敬来请他，“您当我们的顾问，常给我们讲讲大庆的好传统。” “讲什么？”杨志钰怀疑自己听错了。 “讲大庆，讲王铁人！” 听到这熟悉的名字，这融入血脉的名字，杨志钰眼圈湿润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在眼前晃动着—— 泥浆池里的王进喜； 冰雪中、烈日下的王进喜； 握刹把、打大钳的王进喜…… “定格”：“干打垒”里的王进喜，身披老羊皮祆，手捧钻井技术书，急切的目光在字里行间寻求…… 一个完整的“铁人”的形象，在脑海里形成！ 几十年崇尚“铁人”，几十年误解“铁人”，他心里有些苦涩。是该讲讲“铁人”了，讲讲那个忘我奋斗的“铁人”，那个追求知识的“铁人”，那个有血有肉的“铁人”——为“铁人”正名！ 杨志钰下意识地摸摸身上的伤疤，心里像钻机穿透了古潜山一样的痛快—— 倒悬在“冠军”的树梢上，头朝下看这个时代，反而埋怨时代颠倒了。 杨志钰接受了4554队顾问的“职务”。在“就职演说”中，这位“铁队长”嗓门更大了：“今后，什么样的人才算‘铁人’？要比手上的茧子，更要比脑瓜里的知识。茧再厚，脸再黑，脑瓜里没道道，打不出井来，那算什么‘铁人’！能造机器人的人，就是坐在沙发上指挥机器人干活，也配叫‘铁人’！” “张君智，四票——” 唱票人格外拖长了尾音。 莱洲湾农副业生产基地民意测验副指挥人选，养鸡厂厂长张君智得票最少。 几年前，他刚从井队调来养鸡厂，张口就引起众人反感：“过去我是找油的，现在让我找蛋，隔行远了些，凑合着干吧。”他凭着自学的那几本《企业管理》、《财会业务》、《厂长必读》，来厂没两个月，就抛出一份“万言书”，批评厂里的弊病，毛遂自荐要求当厂长。 “不知天高地厚，真是个张大吹！” 张君智斗胆交给了李晔。 李晔一拍手：“好，是个人才！” 张君智当上了厂长，不到一年，鸡厂扭亏为盈。冬天，农贸市场的鸡蛋价格猛涨到二角五分一个。职工们怨声载道。“这还了得！”张君智一句话，上万斤鸡蛋投放市场，价格像落潮一样，哗地降到一角五分。他初试锋芒，崭露头角，正待向现代化的大型养鸡厂的目标奋进，倾天一盆冷水，炸顶激身：厂长职务被撤！ “罪名”：骄傲自大，目无群众，目无领导。 这“罪名”吓得张君智的妻子两腿发软，大哭一场。她擦着红肿的眼睛劝丈夫：“君智，咱，还是……老老实实，当工人……” 张君智一时也被吓晕了。他虔诚地进行了一番自我反省：有人偷吃了几个鸡蛋，我罚了她20斤；有人让鸡饿肚子，我开除了他；上面为他说情，我顶了……这能说是骄傲？我整天泡在鸡舍里，浑身的鸡屎味连老婆都不愿靠身，奖金不多拿一分，鸡蛋不多吃一个……他好委屈。 仿佛鸡也受了委屈，它们减少了产蛋量，以示“抗议”！过去，它们吃得饱，住得好，讲卫生，现在厂里一片混乱，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它们能不“抗议”吗？ 李晔闻讯，春节特意来给张君智拜年。年初三，他又带着党委成员来参观，听张君智汇报发展规划。 李晔用心可谓良苦，可是罢免张君智的同志并不理睬。 李晔忍无可忍，派人去强令恢复了张君智的厂长职务，并当众批评那位同志，“你要再撤张君智，我就撤你！” 今天，民意测验副指挥人选，张君智只得了四票。这反常的结果，把一个反常的问题摆在油田党委面前，什么是骄傲，如何看待“骄傲”的人？ 几十年来，我们这个党从未间断过“反骄破满”的思想教百，现在她的一个下级委员会却要重新探讨“什么是骄傲”的问题，历史真会开玩笑！ 不，历史从来都是严峻的：从党的领导集团，到她的几千万分子，被“骄傲”摧残过的曾有多少人啊！也许，祖先如果不发明这两个字，我们的军营中会立起更多的“彭大将军”，我们的工厂会站出更多的“乔厂长”，我们的“中关村”会走出更多的“李四光”……可是，我们能埋怨祖先们吗？祖先发明“骄傲”这两个字，原本是为了爱惜人才！ 油田党委断然决策，任命张君智为副指挥。 一个普通的任命：在历史的一瞬间竟变得这样沉重。喜剧？悲剧？ 为骄傲正名，这沉重的历史任务啊！ 钻井公司超额完成了生产任务。庆功大会上，党委书记姜连诚举起一面锦旗，“呼呼”抖动几下，说：“凭这面锦旗，可以到财务上领奖金，900元、900元啊！” 玩花招吗？不，党委书记别具匠心，为的是给奖金、给按劳分配的原则正名！ 32195队三开三完，一个月连打三口中深井，破了历史记录。“劈劈啪啪”的算盘珠，报出了一个惊人的奖金数额：一万元！ “嗳哟！”有人吓了一跳，“还是少发点吧。” “按规定办，一分不能少！”姜连诚斩钉截铁地说。 不料，当他像个财神爷似的，捧着红纸袋送来奖金支票的时候，几位老工人，手直往后缩：“公司的情意，我们领了，可钱……少给点吧……” 姜连诚一怔，心里有点苦。这些老工人，为石油工业奔波了一辈子，本应该得到更多的报酬呀！这个月，他们在烈日下，风雨中，带领青年工人用心血和汗水换来了三口高产井，30天，向国家贡献了一座现代化的大工厂。全队一万元奖金，每人不过百十元钱，这么一点点…… 为什么不敢要？ “臭摆？我想争还争不来呢……”有人在嘀咕。 “极左。”有人跟上一句。 “胡说！”姜连诚仿佛受了侮辱。 他了解从大庆过来的这一代人。他记得，有位老工人，家中失火，竟顾不上“金银细软”，抱起奖状就往外冲，如同救出了自己的命根子，连连说：“平安了，平安了。” 有许多老工人，被子盖了几十年，补丁摞补丁。墙上，那几朵从大庆带来的，在“胜利”新得的用缎子被面扎成的光荣花，却在贫穷中显示着富有…… 光荣花不能永远陪伴破被子，精神的富有者也应该成为物质的富有者！ 不过，惧怕奖金毕竟是一种反常心理，读过《教育学》、《心理学》的姜连诚，别出心裁，创造了一个调节心理平衡的“秘方”： 把奖金绣上锦旗，把物质描入奖状，让精神和物质像红花绿叶一样，相互辉映、衬托！ 当我们的一些理论家，关在屋里，为精神和物质孰轻孰重争论不休的时候，它们在“胜利”钻井公司的庆功大会上，已经合成了一棵叶翠花艳的高雅的“君子兰”，献给了创业者—— 主席台上，五面锦旗、三十多个奖状（亦作领奖金、新房的凭证），在那些胸戴大红花的劳模手中，熠熠生辉，闪耀着精神的美，也闪耀着物质的美！ 面对这种美，“望花盖破被”的人，感到了物质贫困的丑…… 面对这种美，对奖金“想争还争不来”的人，感到了“精神空虚”的丑…… 懂得了美，也就懂得了怎样去追求美。．4510队队长刘光礼，集合起队伍，含着眼泪说：“让公司扣了奖，咱们2000元买了个‘丑’字，我对不起大伙儿！” 说完，他拎着饭盒、暖瓶，爬上钻井台，一连几天没下来。他的生物钟紊乱了，倒转了，钻机的轰鸣声，成了悦耳的催眠曲，他背靠井架，鼾声如雷，睡得那样沉，那样甜…… 一个多月后，他掉了七八斤秤，却替工人赎回了奖金。他胡子拉茬，蓬头垢面，见到姜连诚，半恨半喜地甩过一句话：“还我一面带奖金的旗……” “美国队”来了！ “美国队”其实是混合编制；三分之一的美国工程技术人员，三分之二的中国工人。美国人指导“胜利”人打深井、定向井。 百十辆汽车，载着钻机、井架，尘龙滚滚，浩浩荡荡…… 当地人惊奇地注视着这些黑皮肤、白皮肤的大洋彼岸来客，目光里明显地闪露出冷漠、反感、抵触…… 这历史的目光啊！ 当年，“八国联军”铁骑踏踏，洋枪洋炮恶煞凶神，在邪恶、贪婪的引导下，烧杀而来。义和团举起长矛，挥舞大刀，挺着正义的胸膛，迎向前去！民族的血肉之躯，终究挡不住恶魔的“来复枪”“开花弹”……义和勇士血染黄河…… 幸存者把义和团屯兵、招贤、鏖战的地方，命名为“东营、”“集贤庄”“义和庄”…… 黄河三角洲处处可见的义和遗迹，在后辈子孙心中刻下了历史的仇恨！ “美国队”一辆汽车陷进泥坑。车轮空转，推车人满身泥水。一群光屁股孩子拍着巴掌乐：“美国佬，喝凉水，打了罐儿赔了本……” 这是爷爷传下的歌谣。 “美国鬼帮蒋光头打内战，美国鬼打朝鲜，美国鬼……”爷爷传给儿子，儿子又传给孙子，在孙子的概念里“美国鬼”是一切“坏蛋”的代名词。 天真的孩子啊，这能怨你们吗？你们至今住在爷爷盖起的泥土房里，屋前没有高山，贫困却遮挡了你们的视线；常在黄河戏水，却没有一条知识的轮船把你们载向广阔的世界…… 清脆的童音，动摇了“美国队”里的“中国心”：工人们像背了黑锅，羞于见人；请调报告接连不断。分公司副经理张传会闻讯赶来。大家呼啦围住他，七嘴八舌地说：“让美国人教中国人打井，太没志气了！” “这有啥，人家技术比咱们强。” “老队长，当初您可不是这样说的。”有位工人扯开嗓门，学着张传会过去给他们讲传统时的腔调说： “同志们！解放前，美国大老板帮蒋介石搞了40多年，那点油，还不够咱‘胜利’的汽车烧的！咱石油工人有志气，不靠‘洋人’靠自己……” “哈哈哈哈……”一阵哄笑。 张传会面红耳赤，神情尴尬。这位井架下爬起来的干部，若在平时，一定会扑上去，揪住对方的耳朵，滚成一团。此时他却感到了一种沉重的压力…… 该怎样对年轻人解释呢？ 穿上“杠杠服”，新旧对比是他们的第一课：旧中国，新中国；解放前，解放后——沿着这条历史的纵线，迈着机械、单调的步伐，走过来，走过去，心理上的满足、自信和排外反应，越来越强烈…… 历史，你仅仅是仇恨的历史吗？ 义和先烈洒下的热血，仅仅是为了浇铸那把闭关的大锁吗？ “把殖民以前的社会浪漫化和把今天非工业化居民的贫穷完全归罪于帝国主义，都是不公平的。”①托夫勒对第三世界的研究，尽管是烛微探幽，甚至带有某些傲慢的偏见，但他的分析确有发人深省之处！ ①见［美］阿尔温·托夫勒《第三次浪潮》。 如果能稍稍来一点横向的对比，让目光投向广阔的世界，也许我们不至于关紧历史的大门，在“内乱”中耗费着祖先留给的精力、体力、智慧、文明…… 张传会和工人们进行了一次为外来先进技术正名的新的对比：中国、美国、日本……昨天、今天、明天……多维空间本来就应该进行立体的对比！ 在一口“干井”（没打出油）前，他们仿佛听到了前辈的鲜血和汗水在井下翻腾——20多年来，创业者先后五攻“义和庄”，至今“寨门”未破，储量丰富的原油仍深睡地下…… 在国外引进的计算机、电潜泵、震源车前，他们看到了科学的力量——近两年来，探明的地质储量相当于前六年总和，原油产量以每年Z00多万吨的速度递增…… “美国队”里的炎黄子孙们，挺起了胸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大洋彼岸涌来的清新空气，自豪地说：“我们的‘美国队’！” “这是为咱们打井啊！”庄稼人更相信朴实的道理，他们把现实的、热情的目光投向那些大鼻子、蓝眼珠的异邦人。 入海口处，黄河陡然敞开了民族的胸膛，坦坦荡荡，万物也能包容！ “美国队”擂响钻机的战鼓，向前开进…… 身后，紧紧跟随着一群赶毛驴车、推独轮车和抬大筐的庄稼人，挖水池，筑井台，送粮送菜……一时间，车轮滚滚，人欢马叫，好一支80年代的“支前”民工队！ 义和子孙，在先辈用鲜血浸染过的这片国土上，和异邦人同举起科学的旗帜，手挽手，肩并肩，与大自然展开了激烈的石油之战—— 这绝非是历史的重复。只有真正强大起来的民族，才能够有如此宏大的气魄。义和忠魂若能听到轰鸣的钻机声，定会九泉含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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