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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神圣的联姻




   
“布鲁诺之迷”

  1600年,罗马鲜花广场——中世纪蹂躏科学之花的一座恐怖的墓场。
  火舌熊熊,黑烟笼罩。烟火中,黑十字架下,意大利哲学家布鲁诺惨遭火刑。神权的火蛇贪婪地舔着科学的肉体,布鲁诺在痛苦绝望之中,仰望苍穹,眼睛里射出最后一束渴望的目光……
  300多年后,鲜花广场的死灰,飘落到神州大地,复燃起现代迷信之火。这时候,“胜利”女泥浆工程师陈佩杰,突然对布鲁诺临终之际的渴望发生了兴趣:他需要什么?
  信仰、正义、事业、生命、亲人……
  她百思不解,暗问自己:“此时此刻,你最需什么?”
  泥浆站被无理的“造反有理”毁掉了。科学被打入“冷宫”,泥浆师贬为灶前的“杨排风”。她膝盖上摆着书,炉火映红了她憔悴的脸,泪水滴落在书本上……
  “权力。”她脱口而出。“我需要一个泥浆师的权力!”
  在痛苦中,她解开了“布鲁诺之谜”——科学的权力,这是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知识分子渴求的东西!
  科学的春天来到了,陈佩杰带着泪痕斑斑的30多万字的研究笔记,走出“冷宫”,成为“胜利”最有成就的女泥浆师。她当了劳模、“三八”红旗手,和“铁人”们一起坐在主席台上。来访的记者,饶有兴趣地问起她的“布鲁诺之谜”:“现在,你认为布鲁诺渴望什么?”
  “渴望……”她深情地抚摸着胸前的大红花,思索片刻,“渴望有一天,‘权力’与‘科学’融为一体,像一对伴侣,相亲相爱,谁也离不开谁。”
  “想得美,难啊!”有人说。
  “美是难的。”柏拉图说过。“权力”与“科学”结合的美,真的那么难吗?
   
抛弃权力的“大男子主义”

  脸一阵红,一阵白,肌肉哆嗦,嘴唇颤动……李晔发怒了,连串的骂声随时可能迸出!
  与他相视而立的,是新提升的总地质师刘兴才。刘兴才神情复杂,目光一会儿大胆地射向李晔,一会儿又胆怯地盯着脚下,嘴唇张开,刚要说什么,又倔强地闭上了。
  这两个人,刚刚有过一场争论——
  一口勘探井,打在古潜山上,遇到断层、溶洞,拖了很久,总打不到设计深度。电测结果,即使现在放喷,也会是口高产井。多年未出高产井,为鼓舞士气,李晔急需放喷一口。他几次下令,都被刘兴才死死顶住,坚持要打到底。
  这次地质会上,李晔压住火,半强制、半商量地说:“老刘,你开开绿灯,放行吧。”
  “李书记,还没到设计深度呢。”刘兴才不软不硬地回答。“你放心等着吧,到时候送你口高产井。”
  李晔居高临下:“我再说一遍,立刻完钻!”
  刘兴才毫不相让:“不行,再打一个钻头!”
  李晔的声音陡然增大:“我需要士气!士气!老刘,你要顾全大局!”
  刘兴才针锋相对:“我需要资料!资料!没有科学,你哪来士气!”
  ……僵持,沉默。全场近百双目光,惊惧地盯着这两个不甘示弱的人。大家绷紧心弦,等待着李晔那刺心、震耳的骂声——
  骂人归骂人,李晔还是区别对象,有“讲究”的:不干活的不骂,骂也白费;爱搞小动作的不骂,骂了会因小失大;只有那些被他器重的人,做错了事,才能挨骂。所以常有这种怪事,有人今天挨骂,明天就提升了。
  在这一瞬间,刘兴才曾闪过让步的念头。是李晔第一个支持了他那份地质调查报告,是李晔顶着流言蜚语,建议党委把他这个普通地质师越级提升为总地质师……让步吧,李晔也是为了油啊……不,应该认真理,不能屈从权力!让步了,对自己,对李晔都是耻辱!
  在这一瞬间,李晔从刘兴才那倔强的表情上,看到了一颗赤诚的心。正是因为有了像刘兴才这样一批不畏权势的地质师,才有了“胜利”的今天。他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顶撞自己,正是对自己的信任。可是,我们这些做领导工作的干部,又是怎样对待知识分子的?为什么总放不下权力的“大男子主义”架子,平等地倾听一点科学技术人员的分明是正确的意见呢?蓦然,李晔那紧绷的面孔松弛了。
  “好吧,让你老刘三天时间,再多,等不得了。”
  这是李晔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服输。人们的吃惊心情,不亚于听到他的骂声!
  这是权力的深省,权力向科学的让步。
  李晔为刘兴才调来一个价值十几万元的进口钻头。钻头凝聚着科学与权力的双倍力量,一分分,一寸寸,顽强地钻进古潜山……
  油龙、气龙呼啸而出,隆隆的巨响,震动了黄河三角洲。这是“胜利”历史上最大的一口高产井,精微的仪表上,显示出惊人的数字:日产原油3600吨、天然气35万立方。
  一双执掌权力的手和一双把握科学的手,紧紧相握:
  “祝贺,祝贺!”
  “恭喜,恭喜!”
  红柳丛中,一朵朵大红花戴在粗粗的油管上。人们忘情地欢呼着,跳跃着,如同举行欢乐的婚礼……这就是婚礼啊,“权力”与“科学”的婚礼,那泉涌而出的原油,是仁慈的大自然奉献的贺礼!
   
还“主妇”以青春

  一亿七千五百二十万元——约占国家平均每年对“胜利”投资的三分之二;
  二千四百多名科技干部——接近“胜利”全部知识分子的百分之二十。
  打井,花钱再多没人心疼;干活,用人再费没谁可惜。可是,当这笔钱要用来购买科研仪器,这批人要脱产学习新技术的时候,不少人皱紧了眉头:
  “这么多钱,能打100多口井啊!”
  “这么多人,当劳力使,也顶大用啊!”
  “眼下,国家急需石油,集中财力、人力,把产量搞上去,才是当务之急!”
  一句“当务之急”,触痛了地质师程世中的“伤痕”——
  这位为开发“胜利”立过汗马功劳的地质师,曾一度“落伍”,成为“无油论”的强硬派:“如果再能找出二三平方公里的含油面积,我烧了我的地质书!”
  真理之川,终究还是流过了他的错误的沟渠。在“胜利”的发展面前,程世中光明磊落,敢于向真理低头,公开宣布了自己理论上的错误!他打开书箱,翻出那一本本纸页发黄、霉味呛人的五六十年代的地质书。在那本《石油史话》里,有两行闪光的文字跃入他的眼帘:
  “生于水际砂石”之中,故名“石油”。“此物后必大行于世”。——沈括,这不朽的石油之文,九百年前便作出了科学的预言!
  九百年间,黄河不知疲倦,日夜不停,奔腾入海。而最早点燃了石油之灯的黄河的子孙们呢?
  一位来“胜利”参观的日本专家说:“50年代,我们烧稻草,铁锅熬盐……日本和中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如今,我们领先了……”
  人家领先了,我们落后了,落后了整整20年!是知识的更替拉开了民族间的距离吗?
  程世中恳求油田领导:“我们已经失去了许多次机会,‘第三次浪潮’不能再错过了。当务之急,是智力投资!”
  落后能唤醒一个民族,落后也能唤醒一代知识分子。这些新时代的最可爱的人,这些民族的精粹,他们在贫困中追求着知识的富有!
  工程师杜贤樾,全家四口人挤在一间小屋里,连张地质图也铺不开。每天,孩子做完作业爬上床,把地面留给爸爸。他铺开地质图,跪在上面爬来爬去,就像爬行在峻岩林立的古生界地下断层里……
  三十多年来,我们的科学不就是这样艰难地向前爬行的吗?!
  他爬着,分析着,计算着,找到了上百万吨储量。领导送来一把新房钥匙、几十元奖金,他摇摇头,说:“少了,太少了……”
  是少了。工人们说:“自由市场的东西都涨价了,知识更该涨价呀!”
  但是,像杜贤樾这样的知识分子,他们一生都在付出,从未索取过呀!有人不解:他,他想要多少?
  “一亿、两亿……”杜贤樾伸出双手,口气大的惊人,“多给一些钱吧,别再让我们爬了,我们想飞,想飞啊!”
  民族要腾飞,必须给科学插上翅膀!
  油田党委召开知识分子座谈会。总指挥朱文科内疚地凝视着那些“落伍者”,发现他们衰老了。20年艰苦奋战,他们耗尽了体力,也耗尽了知识;他们就像家庭中贤慧的主妇,为丈夫烧饭、裁衣,而自己,剩多少,吃多少,有什么,穿什么……他们就这样衰老了,过早地衰老了……
  主妇衰老了,倒下了,一个家庭便失去了支柱。
  知识老化了,科学落后了,一个国家便失去了支柱。
  “胜利”的“家长们”疼爱地让“主妇”放下手中的活儿,安心休息,滋养身体,恢复青春——
  一亿七千五百二十万元,购买了五千多台(件)科研仪器、设备,另拨一笔款项建起了一万四千多平方米的实验室、资料室……
  两千四百多名知识分子脱产学习,其中九十二人飞向大洋彼岸……
   
“夫妻”之间何必计较高下

  走进钻井、采油工艺研究院副院长办公室,坐在椅子上颠了几下,他赤黑的脸膛像抹了一层薄薄的油彩,闪着光亮——顾心怿,一位曾获得过国家二等发明奖的工程师,从今天开始,这把象征“权力”的椅子便属于他了。
  在某些人看来,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非权力莫属。因为它与一切私欲之间,画着一个内涵丰富的数学符号:“=”。但在顾心怿的权力的等号后面,却连接着一艘钻井船,那是他生命的船——“胜利一号”。
  “渤海二号”事件以后,有人甩响权力的长鞭,把他设计的“胜利一号”赶进了港口。理由:日本船(“渤二”)都翻了,中国船能经住风浪吗?
  荒唐的逻辑,可怜的人啊!
  顾心怿到处“申诉”,列举种种数据,为生命之船“辩护”。等碰得晕头转向之后,他失望地来到港口,只见“胜利一号”这个钢铁巨人,凄凉地缩在港内,已浑身长满了寄生物……
  工程师心中痛苦地呼喊:“救救我的船啊!”
  科学的呼喊惊醒了权力。
  他担任了副院长,兴奋之余,举起“权杖”,发布了他生平第一个“命令”:“胜利一号”,开航!
  仿佛有意要向工程师的“命令”挑战,十一级大风掀起滔天巨浪,狂怒地撞击“胜利一号”……在四根钢铁巨柱——那是科学的身躯——支撑下,它巍然屹立在咆哮的大海之中……
  科学战胜了风浪!科学战胜了愚昧!!
  顾心怿忽然觉得权力是那样的美,执掌权力是那样的愉快,每每坐在副院长的椅子上,他都不由自主地颠几下,一种舒适、惬意之感会立刻涌遍全身。
  谁知,时过不久,顾心怿却向油田党委提出了辞职的请求。请求之坚决、强烈到诉诸于《大众日报》、《人民日报》。
  “傻/草率/幼稚。”
  浅薄的语言总喜欢讥笑成熟的思想。
  他正在研制一艘新的钻井船。研制这艘船,需要绘制上千张图纸,制造上万个零部件,涉及到几十个科研单位、生产厂家。如果按照常规,恐怕不盖它一堆公章,不画上一串圈圈,不等个三年五载,决然不会放行!但仅仅一年半的时间,30吨模拟船就做完了可行性论证。中国科学院有位造了一辈子船的老专家,听说了这个“一年半”,连连赞叹:“奇迹!奇迹!”
  顾心怿知道,是人民的权力为科学大开了绿灯,才有了这个奇迹。夜晚,星光灿烂。他站在模拟船甲板上,海风轻柔地抚摸着他,他好似沉浸在无形的爱抚之中,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暖。温暖之际,也有些惭愧:那成堆的文件、频繁的会议、琐碎的公务,压得自己不能全力造船……唉,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务主义者,少了一个大有作为的工程师……
  领导艺术与造船技术,毕竟属于两个不同的范畴。他把自己输入思维的电脑里,反复运算:造船,我的效率为一;当领导,减为十分之一。
  运算结果:辞职!
  500多名知识分子已经走上“胜利”的各级领导岗位,“权力”与“科学”结为百年之好,“夫妻”之间,何必计较什么高下?
   
永结百年之好

  胜利宾馆。服务员打开房门,微笑着伸手示意:“请。”
  青岛海洋学院教授侯国本,脸上显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情:“这房间,太……搞错了……”
  这是接待高级领导干部的房间:空调、彩电、红地毯,客卧两室。
  这位年逾花甲、鬓发苍白的教授,这位设计过60多个港口、码头的教授,这位曾上书国家主席,使共和国改变了一个已经公布于世的建港计划的教授,在一间屋门口,他怯步了……
  “请进吧,教授。”
  您是尊贵的客人,并不因为您来帮“胜利”建油港。在“胜利”人的观念中,教授、专家、学者,和省长、部长、总理一样,是同一水平线上的人!您不信吗——
  杨联康从巴颜喀拉山上下来了。他徒步考察黄河,与石油毫无关系,“胜利”人在大海迎接黄河的地方,隆重地欢迎他,为他设宴接风洗尘,《胜利报》替他扬名传誉……
  当知识分子得到了应有的尊重的时候,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便摆脱了愚昧,开始兴旺、强盛了!
  教授刚刚坐定,一个身材瘦小、五官平平、衣着简朴的人,便来问候:“您辛苦了,候教授。有不便之处,您尽管说。”
  “谢谢,请代我谢谢油田领导。”
  寒暄过后,来人像个老熟人似的,与侯国本侃侃而谈。谈石油,他像地质师;谈治黄,他像水利专家;听口气,他又像领导干部。侯国本几次想问问他的姓名,又恐失礼。谈到开发黄河三角洲时,激动地甩掉草鞋,赤脚在地毯上踱来踱去,吟诵起辛弃疾的词:“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侯国本想:“也许他是诗人、作家……”
  晚宴,又是这个人,首先祝酒:“我代表油田党委……”
  “您是?”
  “李晔。”
  第二天,候国本的专车、专款、助手就配齐了。李晔劝他休息几天,他笑着说:“我建了一辈子港口、码头,从未这样痛快过。你急着要港,我也不耽搁。”
  生命因为得到尊重、信任,而变得年轻了。
  侯国本风餐露宿,在泥水里跋涉,在大海里漂荡,很快找到了适合建港的地方。当他把一份治黄筑港的论文交给李晔时,李晔挥笔批道:“这是炎黄子孙对黄河三角洲的未来吼出的第一声!”
  论文铅印出来。李晔像肩负一项重大使命,到北京向余秋里、康世恩和国务院有关部委推荐。有人说:“不就是一篇文章吗,用不着这样兴师动众。”
  李晔说:“第一,这是我‘胜利’急需的东西!第二,现在搞科研难,推广科研成果更难,我有责任帮它越过层层关卡!第三,这篇论文,凝聚了侯教授的心血,对它漫不经心,就是对侯教授人格的侮辱!”
  论文引起了中央领导同志的重视。
  余秋里同志来“胜利”这天,他本打算先看望一下侯国本,接着和几位大军区领导同志谈话。谁知,将军和教授一见如故,越谈越投机,竟忘记了时间!
  赵总理来“胜利”视察,见到侯国本,像老朋友一样,亲热地说:“久仰,久仰,你的文章很有意义,我这次来,就是想听听你的。”
  不久,康世恩同志亲自率领一批专家,对候国本的方案作了可行性论证,当即拍板定案!
  这位一辈子与江河、大海打交道的老教授,回顾自己的坎坷一生,激动地对李晔说:“没有‘权力’的支持,‘科学’只是一纸空文!”
  李晔说:“如果不依靠‘科学’,‘权力’就变成了聋子、瞎子!”
  教授和党委书记,目光相视,交流着“科学”对“权力”、“权力”对“科学”的厚意深情!
  一部厚厚的历史书卷,记载了权力诞生以来的每一次联姻——
  权力与上帝联姻,得到一束火的鲜花,盛开在中世纪的黑十字架下,真理被燎烧得痛苦呻吟……
  权力与暴戾联姻,得到一条锁镣的项链,染着正义的血迹,人类的思想被勒得几乎窒息了……
  权力与私欲联姻,掀起一股愚昧和狂热的浪潮,一个伟大的民族被折腾得精疲力竭……
  在古老的东方,在科学的春天里,权力向科学求婚。
  科学问:“你爱我什么?”
  答:“真理的容貌,正义的气质,追求未来的情趣。”
  黄河主婚,权力与科学挽起手臂,结成最神圣、最美好的联姻。
  祝权力与科学,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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