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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噶尔的月亮






  新疆的夜,有月亮的时候多。月亮从天山升起来的时候很美,常常太阳还挂在半空,月亮也爬上半空,对望着。这是别的地方的人很难见到的。新疆的月亮,圆的时候多。
  母亲喜欢月亮地,我很小时就有记忆。母亲总说:“今儿的月亮长眼!”
  碱土能淋出盐,是我见了母亲的劳作后知道的。准噶尔夏夜的月亮地明光光的,母亲和左邻右舍的阿姨,把下班时从碱地里挑回来的一筐筐碱土,倒进一个装在柳条筐的草袋中,一遍遍地用水淋,隔一夜,淋下去的碱水澄清了,母亲就用这水炒菜,我们碗里的菜有了盐香味。
  “人只要想活着,啥办法都能想出来。”母亲说。
  湖南来的陈淑慧也告诉过我,她们刚到新疆时,蒸馍用的碱是从胡杨树上刮下来的“胡杨泪”。
  母亲肩头比父亲多一层重负——家庭。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乎是穷困一生的操劳中,她们显示出无与伦比的品德。
  我的朋友沈玉林给我讲述了一个农场的诞生日。
  “下车吧,这就是我们的家,盖天睡地,多自在。”……
  “到家了”男同志扑扑通通跳下来。雪没过膝盖,屁股在雪上坐下一个坑。
  妇女下车了,她们没有男人那么豁达,但她们比男人在感情上更富有,更刚强,她们站在雪中,抱着孩子,浑身发抖,她们望着眼前的“家”,胸腔憋得发闷,她们真想扑倒在雪地上嚎啕一场,但她们没有这样,她们紧紧地咬着冰凉的嘴唇,她们的眸子里闪着泪花。那是女人刚毅的泪花。
  人们以车为单位,大家动手清雪,铲来芦苇铺在地上,行李卷一铺就是床,这时雪原上燃起了一片篝火,人们在篝火旁,每30个人盖一顶汽车篷布,也不脱衣,不脱鞋,你挤着我,我挤着你,越挤越暖和。就这样,人人拥抱着我们农场的处女地进入了梦乡。这是红星十五场建场的第一天。
  ……
  女同志除了和男同志一样开荒外,工间休息时还要慌着跑回来奶孩子。收工后还要给孩子缝缝洗洗,给丈夫补补连连。那时都是大人孩子十来口子挤在一个大通铺上,男人靠门口睡,女人和孩子睡在里面。到了晚上,只要有一个孩子哭,马上就会引来其他孩子哭,就像公鸡打鸣一般。不一会,这个棚子的哭声惊动了那个棚子的孩子,一直传下去,整个驻地淹没在一片哭声之中。男人毕竟是男人,他们太累了,头上打雷也照旧睡。可母亲就不行了,孩子的哭声像揪她的心一样,母亲在被窝里摸索着给孩子换尿布,换下的尿布过不了一会就冻成硬块了。她们把孩子紧紧地贴在怀里,用体温暖着孩子。
  张贵春阿姨给我讲述头生女儿落地后的艰难:“月子里,一个石油炉子,一口小锅,半布袋米,饿醒了烧水下米,一个月子没见过鸡蛋皮。大人啥苦都能咽,心痛娃娃。产假不满下地上班,我是班长呀,要带头。一早出去,天不黑不回,奶水顺着棉花兜流,喂了棉花地,娃娃在托儿所喂糖水。小莉五个月了,你李叔叔才见着头生闺女。
  “有了老二更难,大的两岁多,小的几个月,该出工了,俩孩子怎么也弄不醒。两个抱不动,就用太平洋单子裹在一起,扛着去托儿所。天黑尽了从地里回来,又扛回家。孩子小时候白天是个啥样,不知道……”
  
  “庙里无僧风扫地,
  房里无灯月亮明。”

  这是湖南女兵给地窝子的素描。
  大荒原上,地窝子的故事很多。
  不论在城里还是在农场,兵的第二代全落生在地窝子里,对于关内的人,这种叫“地窝子”的建筑只好请你联想半坡村遗址。向下挖一人多深,大小视住人多少而定,留出用作床、桌的土墩和进出的斜坡甬道,再用红柳或芦苇编的把子拱好屋顶,盖上土,栖身穴居的“地窝子”就成了。
  对于西部中国的开发,“地窝子”的意义能比半坡遗址。在这天山南北的大荒原上,只要有了绿洲的地点,一定会有地窝子的遗迹。这是230万大众的部族立足荒原的诺亚方舟。
  车排子农场有个挺有名的班长,他的有名因他的名姓和地窝子。班长姓刘名五十四,甘肃人氏。母亲五十四岁得子,儿子就叫刘五十四。刘班长结婚不久,抓了壮丁。“九·二五”起义后,媳妇千里迢迢寻了来。到连队那天已是夜里,第二天一早,刘班长的媳妇出去转不回来了,光秃秃的戈壁滩上一片土堆子,刘五十四班长的媳妇是夜里进的地窝子,煤油灯豆大的亮,没看出房子在地下。一边找她一边想,这个地方咋没有房子?人都往哪里住?昨夜里是到了这里吗?刘班长等得久了,不见媳妇回来,才出了地窝子。找到媳妇领她进地窝子时,她停在甬道上边,说啥也不进去,指着地窝子说:“这是个啥房子?还不如我家的洋芋蛋窑子,我怕蛇哩。”刘五十四笑了,媳妇伤心地哭了,说:“我老远到新疆来,找解放军的丈夫,解放军,不当官也有间房住吧,谁想让我住洋芋窑呢……”
  第二年,刘五十四的媳妇就在地窝里给刘五十四生了个又白又胖的小子,刘班长就给儿子取名“地窝子”。“刘地窝子”一直叫到上学。“地窝子”长大后在农场中学教书,学名建新。
  那时间,能有一问地窝子就很运气了,我们看看《农工师1956年上半年劳保工作报告》:
  
  没有规划,没有住房,六团七连,10对夫妇长期不得在一起生活,要想在一块同居就得在露天。有的连队只有一间空房子,作为大家轮流过礼拜六的房子,很长时间轮一次。
  有的女同志说:结婚不如不结婚,结了婚守活寡。

  我们再看看荒原浪漫的新婚之夜:
  
  这次结婚5对10人。为了共享新婚之夜的甜蜜,他们地铺挤了又挤,只留下10厘米迈步的间隙以示分界线。5个地铺总算都安下了。新婚的第一天半夜,有个小伙子出去撒尿,天气冷,小伙子进屋就迷迷糊糊往被窝里钻,咦,怎么床上又睡了一男的?小伙子脾气暴,一把把床上的小伙子揪起来,拉着就要去找领导,等点亮了油灯,原来是他自己上错了床……
                 ——摘引回忆录《为了这一方国土》

  还有更浪漫的,干脆就是天地搭房,麦垛当床。1952年离开山东长清县,到了天山南麓孔雀河畔的女团长田增芳告诉我:“部队的干部战士都老大不小了,只要组织介绍成了,谁不盼着早点结婚!就是地窝子,也挖不及呀,一到了星期六,都去麦场上,连长分配麦草垛,一对一个麦草窝……”那个年月的星期六就是这么盼来的,就是这么过的。
  母亲啊!你们在麦垛里生胎,我们在太阳下碱地里长大——我们的血脉里永远荡漾着悠悠的麦香,我们的心房里永远搏动着太阳的辉煌!


  在天山支脉秋里塔格山下,一片天山融雪千百年工夫而成的冲积扇上,有一个在农垦系统很有名的农场,这个农场有一个很有名的幼儿园,我给这所幼儿园取名“太阳城”。
  太阳城占地22亩,注入了老一代拓荒者全部的爱,它的建筑、生活、教学设备全是一流的:卧室、洗漱室、浴室、游泳池,电化教室、活动室……农场3岁以上7岁以下的孩子在太阳城接受学龄前完全教育。
  太阳城开园那天,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妈妈在幼儿园后边的林带里留连了很久。她送孙子进太阳城的这天,寻找儿子留在这里的岁月。她在太阳城的一角找到了,那是几截林带间的胡杨树桩。
  王秀珍从山东来到这片荒原,就在托儿所工作,是农场第一代保育员。那时候,没有太阳城孙儿们玩的雅马哈电子琴,没有滑梯也没有摇船,她带着孩子们到她们栽种的林子里,给孩子们唱童谣。在两棵长得粗壮些的小树上系上一根绳,绳的下摆缀上一块木板,就成了孩子们喜爱的“秋千”。开荒时留下的几截胡杨树桩,被儿子们的小屁股磨得光滑油亮。
  王奶奶能从这几截胡杨树桩一圈一圈年轮里,看见自己这几十年的日子,能数落出儿子一天天长大的岁月。
  未曾得到的东西,渴望得到。
  父辈们行军途中,每人背上都挂着写有“日,月,天,地……”的布片、纸片,脚下赶路,双眼识字。父辈们是在行军途中扫了盲。或许就在这样的时候,他们就决心要在自己的儿子身上补偿他们不曾得到的。
  农场有了第一个地窝子,老兵们张罗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办托儿所,办学校。创业之初,无论农场条件多么艰苦,都有学校。五六十年代,兵团子弟的入学率是百分之百。
  年轻的山东阿姨把孩子们带到7岁,又交给年轻的湖南老师,这就是兵团最初的教育。
  童谣声里,大了一茬茬人。林风中,白了满头黑发……
  那是秋收的田野,大块的棉田,大块的玉米地,大块的高粱地,红红的高粱穗子,挺高傲地昂着头。
  比红高粱还艳的晚霞就要挨着蓝色的地平线了,李老师和我们把过完秤的棉花堆成垛,才收工回连队。
  通往连队的土路有座小桥,桥下的渠水很清澈。老师和我们在渠水里洗了脸,坐在渠边的大柳树下,望着红彤彤的晚霞走进蓝色的地平线。这时,李老师给我们讲了故事:有一队青年,要穿越大片的原始森林,追求光明,夜幕降临了,一片混沌。他们在黑森森的林子里迷失了前进的方向。有一个青年掏出了自己火红的心,点燃后当火把,照亮了大家前进的道路。黎明来临时,青年们走出了黑暗的森林,曙光就在前面,掏出心照亮道路的青年永远闭上了眼睛……
  英勇的青年叫丹柯。
  丹柯的故事深深打动了我的少年心,以后知道,李老师讲的故事是一则俄罗斯童话。而我一直记住的却还是红红的晚霞里红高粱摇头晃脑小渠边柳树下李老师动人的讲述。
  在博尔塔拉草原,传说着一位上海女教师的故事。
  这是草原生命蓬勃的五月的一个清晨,浅绿的波涛腾跃出一层层浅浪一直推向地平线,迷朦的晨色里,羊儿“咩咩”,牛儿“哞哞”。在这个生动的早晨,一位中年男子伫立博尔塔拉河畔,送妻子远行……
  银灰色的骨灰飘落河水,一位叫“顾薇君”的女性,最后的有形存在随幽蓝的河水远去,与水流一起,缓缓融入草原。
  1963年,上海北虹中学六三届高中毕业生顾薇君一路西行到了天山之北的博尔塔拉草原。草原深处一个叫“三牧场十一连”的地窝子,诞生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所小学。这所地窝子里砌土墩为凳,搭木板为桌的学校,是顾薇君和她的20多个学生创造的。20多个学生中,有汉族、哈萨克族、蒙族和维吾尔族,他们在这里接受人生启蒙。
  草原黄了又绿,花儿谢了还开,当年的学生一个个长成人了,顾薇君过早地病倒了。
  黄浦江没有忘记远在草原的女儿,1987年,顾薇君回上海做肾移植手术,时任上海市委书记的江泽民同志得知这一消息后,即派市劳动人事局干部王俊生到医院探望,并送去1万元治疗费。江泽民指示:顾薇君同志为边疆事业做出了贡献,医院一定要尽全力救治。
  顾薇君出院后,又匆匆回到了魂牵梦绕的草原,她认为,这是报效浦江养育、救命之恩最好的选择。
  ——直到1989年5月那个生命蓬勃的清晨。
  当年的维吾尔族学生阿西登说:在教过他的老师中,对他影响最大的是顾薇君老师,顾老师带他们采集芨芨草茎,用红线扎好,一人一把,学习加减法,至今记忆犹新。是顾老师给他们洗净小手,用一把亮闪闪的东西——以后知道叫“指甲刀”,剪去他们手上的长指甲。已经是农五师庆达拉法院刑事庭庭长的阿西登,能回忆起和顾老师在一起的每一件事。
  已在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任教的段一在给老师顾薇君的信中写着:“您不仅教给了我知识,还教会了我怎样拼搏,怎样做人。”段一上初中时,家离学校远,顾薇君在家中腾出一间房,安排小段一住在自己家。整整两年,顾老师无微不至关心着他的学习、生活。已为人师的段一回忆起他在顾老师家生活时的一件事,初二的冬季,顾老师病卧在床,王维渊叔叔(顾薇君爱人)还在牧区一时赶不回来,家中一点烧的没有了,段一见别的孩子偷拿食堂的煤,他也跟着去拿,顾老师发现后,立即责令他送回去,段一说:“这件事,我会记一辈子。”
  草原的五月,绿色的波涛拥接蔚蓝色的地平线,天地渐合,紧紧拥抱把青春给了草原的浦江女儿,有形的存在顷刻间化为无形的永恒。
  生命延续,文明迎接,人生四季。


  在联合国儿童基金委员会的一份报告材料上,有这样一段记述:
  在非洲某国的一家医院里,一位在产床边看着接生的人对护士说:这个婴儿要是现在就死了,是不是比活下来忍受贫困、饥饿的煎熬更好?
  这位护士平静地回答他:“可能就是这个孩子能改变我们的未来。”
  看到这份材料时,我记起了一位女性,一个风雪之夜。
  她离开充塞着来苏味的产房时,已是凌晨3点多了。还是没有电。正是史无前例最红火的年代,今天是“风雷激”这派断了“红战团”的电,明天“红战团”那派非要断了“风雷激”的电。电只能两天明三天黑地苟延残喘着,倒霉的还是黑灯瞎火里过日子的老百姓,临走,她把手电筒留给了产妇。
  雪下得不大,是一片一片的鹅毛雪。风还没有消停,扯着一片一片鹅毛雪满天撒。她把围巾又紧了紧,推着自行车上了通往市区东郊的石子路。
  这是一座刚搭了个骨架子的“城”。这座城在石油城独山子北边不远,往西走就接着了乌苏县城。
  林则徐对这个地方有记载:“二十四日己亥,黎明行,沿途空旷如前,戈壁等……又四十里,奎墩。居民百余户,闻水利薄田不腴,村墟殊荒陋耳。”这是林公1842年农历10月24日的日记。1840年鸦片战争失败,林则徐获罪,贬谪伊犁惠远。清代,新疆首府置伊犁,名“伊犁将军府”。迪化(乌鲁木齐)至伊犁途中,设有21个驿站,林公日记中记述的“奎墩”就是“奎屯驿”。驿站“前院尤宽敞,足容大车,遂宿焉”。
  “奎屯”为蒙语,“寒冷”之意。
  1955年冬,兵团农七师的300多老兵,在林则徐歇宿的“奎屯驿”西边,掘下了这座城市奠基的第一鍬土。
  也就是10年吧,史无前例开始了,刚搭了个架子的“城”就晾那儿了。
  还没铺柏油的石子路,更没有路灯。想借着一点雪光,又叫扯着鹅毛雪片的风搅得迷迷茫茫。好在是顺风,咬咬牙大着胆子跨上了自行车。那时哪有“飞鸽”、“安棋儿”女式小轮车,能走后门找张“自行车供应券”买辆黑色的“永久”加重车,就美死你了。抓紧车把坐好,不用蹬,风就推着往前跑,溜溜的,挺美。
  从医院到她家所在的电厂,有10公里多路吧。白天不觉着什么,上夜班,再碰上个刮风下雨下雪的,就很烦人。这两年,怕是天怒人怨,风一年比一年大,尤其是乍暖还寒的四五月里,刮起来沙尘蔽日,昏天黑地。沙粒子打在脸上真比冬天的雪还难受。
  刚觉着挺美呢,这就不对劲了——风的气力怎么这么大呀!黑色的加重“永久”越跑越快,她紧张地抓紧车把,目不斜视。风硬是把“鹅毛”往她眼里塞,也不敢闭住,眨一眨又赶紧睁圆。她不敢刹闸,这个她知道,在落了些雪的冻路上刹闸,不“打夯”就是“嘴啃泥”。
  妈呀!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这可怎么办……她小心地偏车把,她想能靠着路边,路边的雪堆得厚,就是摔下来也不会太痛。她可想得太美了,车把刚偏了偏,风就猛地斜着推了过来,她只听“咚”地一声,一阵剧痛麻遍了全身——“尾巴根”正撞在该死的加重“永久”的支架顶端!痛得禁不住流泪。一片一片鹅毛贴在她的脸上,和着泪水抹得一塌糊涂……
  11点半,她正要交班,2病室的一个产妇有了临产征兆,刚弄到产床上,羊水先破了,让她走也不能走了——失去羊水保护的婴儿,就像搁浅沙滩的鱼儿,如果不能很快顺利离开母亲的胎床,这个婴儿就可能因窒息而胎死腹中。无论对10月怀胎的母亲还是没看一眼人世的孩子,这都太过悲惨了。
  她倒是不紧张,在这个也才有10岁的医院妇产科,她是个老资格了。她这个人,不管干什么都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弄不懂睡不着。也是经见得多了,就有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经验。实际工作中,尤其是遇上些非常规的临床病例,经验可比书本上说的有用得多。
  只是要快,没有羊水保护了,孩子在母体里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两个小护士跟她一段时间了,配合很默契,一切都紧张而有序地进行。就在这时,突然一片漆黑!他妈的!真缺德!是“风雷激”缺德,还是“红战团”缺德,谁也奈何不了那个年月的缺德,只有骂一句解解恨。如那个年月中国所有的老百姓一样,她们对缺德无序的社会也有了无可奈何的适应,两支装3节大号电池的手电筒,把生命之光传递给生之门已向他敞开,死之门也向他敞开的婴孩。孕育了他的生命之宫,也可能又埋葬他。人类的希望和可悲都在于此——上帝永恒地把新生和死亡同时给予人类。
  她伸出天使之手,柔情地引导这个婴孩摆脱死神的诱惑,他终于跨出了死亡之门,但这并不能说他已走进了生命之门。他已经没有呼吸只剩一点心跳,脸色紫褐,她们的医学术语是“紫钳”,他的口腔和鼻腔都有胎屎。这个婴孩再晚出来一会,只有剖腹产才能拯救他的生命了。
  她双手坚实而柔软地托起这个婴孩,湿热的双唇紧贴婴孩黏糊有胎屎血污的小嘴,吸出婴孩口腔、鼻腔里的羊水胎屎污物,输入生命急盼的氧气。吸出,输入,生命就这么慢慢回来了,呼吸心跳渐趋平稳。这时,她一只手提着婴孩两只藕节样的小腿,另一只手照他的小屁股“啪”地一下,一声新鲜如朝阳的啼哭告慰人世:我来了!
  “咳,你小子总算没事了……”她笑眯眯,一副往常看着儿子时的幸福神情。她漱了漱口,长长地出了口气,这才感到浑身散了架样精疲力竭……
  好大一阵儿了,寒冷冲淡了疼痛。她挺费劲地站起来,“尾巴根”还木沉沉地痛。努力了几次,才扶起自行车。车是骑不成了,前轮的胎已经撞得蹦在钢圈外,她心疼得比摔了自己还难受。这可看清了撞她的老“永久”的是一块大石头!“你这个孬种!”她气得抬起脚就往石头上跺,发狠的脚刚挨着石头,她就又跌坐在雪地上了。想想,刚才听见“哇”的一声啼哭,她就撇嘴笑了,神气得救世主一样。这会儿,一块烂石头都能欺负她。委屈得眼泪又流了出来。
  还得推着转一圈“咯噔”一下的“永久”,一瘸一拐地往家走。也是一片漆黑。到家门口,车子由它倒地上,就可着劲地砸门,有地方使气了……
  “牛牛!你这是咋了?!”
  一身雪污,冻得紫红的圆脸上又是还没化的泪道子,又是小冰碴子,再一看,左手不知哪儿破了,流出的血冻得乌紫。
  不问还好,这一问,就又“哇”的一声坐地上咧嘴哭开了。“走!找石头算账去!这年头石头也成精了?也欺负人?我就不信!走!”这个锡伯族汉子知道,今夜要不把那个“孬种石头”砸个粉身碎骨,他的牛牛就要委屈得一直珠泪涟涟。从地上扶起来老婆,哄着她擦干泪。他也戴上手套,掂上家里砸煤的大鎯头。他的牛牛擦着泪看了看熟睡的儿子。俩人就顶风冒雪找欺负人的石头出气去。
  “就是这孬种!”倒霉的石头真是撞茬上了,锡伯族汉子抢起五磅重的大鎯头,只几下子,它就彻底地粉身碎骨了。冷酷的雪很快埋葬了它。
  真是时光如梭,人生苦短啊!老兵们奠基的奎屯市,已经发展成为新疆重要的轻工业基地,中国十座发展最快的边远城巾中,奎屯市位居第六,古老的丝绸之路上多了一颗灿烂的明珠。埋有那块粉身碎骨石头的石子路,已是贯通东西联结南北、柏油铺面的通衢大道。
  牛牛也退休了。她常常遇着些愉快的难堪:节假日大街上,晚饭后的中心广场,突然听见“牛牛阿姨!”“牛牛奶奶!”她就悠悠地应声。她长得福态,一张嘴,眉里眼里都是笑,就是叫不出亲亲地喊她的晚辈的名姓。前年入秋,大街上正走着,迎面一对青年男女远远地就冲着她笑,近了喊:“牛牛阿姨,您好!”“好!好!”她应着声紧着想,却就是想不起来这孩子是谁。“阿姨记不起我了吧?”“噢……”她窘得脸红。“我就是六八年冬天您救活的,上小学时,我妈带我去看过您。对了,您骑车回家,撞了石头,王伯伯还砸了石头……噢!对对对,你看我这记性!”笑得眼泪流了出来。“这么高了!”看看身边女青年:“成家啦?”“正谈呢……”
  也是的,你要她指说哪些孩子是她迎来人世,哪一个又是她引导着从死亡之门走进新生之门,就太难为她。从小城刚有了个“骨架子”开始,经她的手来到人世的,一茬又一茬,能数道过来吗?难堪就难堪吧,反正听着叫“牛牛阿姨”“牛牛奶奶”心里蛮滋润。老头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这样叫她的锡伯族丈夫)对她的昵称“牛牛”,十分的社会化了,没有几个叫她“牛梅英”。那就“牛牛阿姨”“牛牛奶奶”叫下去吧。


  伴随她十几个年头的老式台灯,又柔柔地把她拉到桌前。这是一天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她仔细地剪开一封封来信。再有几天就是新年了,年年的这几天,她都要收到一堆堆装有贺年卡的信件。
  一张张贺年卡叠印出了一个个她熟悉的孩子。
  画面——
  长白山雪峰。
  松林如海。
  蓝色的“小蝌蚪”
  在长天绿海间跳动。
  
  敬爱的老师:
  人生中
  一段华彩的乐章
  来自您教我的
  26个“音符”
                    学生常青
                    东北林业大学的524号

  一双甜甜的眼睛调皮地望着她。这孩子,名如其人,总是蓬蓬勃勃的。她明年就该毕业了……
  画面——
  燃烧着的蜡烛。
  烛光辉煌的背景下
  夺目的花儿如霞似火。
  
  敬爱的老师:
  您给我的那片燃烧的阳光,
  我将永远拥有。
                    学生周俊颖
                          1990.12.25.

  这个周俊颖还是那么内向吗?他的个性倒像画在叶片后面的那朵花,含而下露的。
  ……
  她也有过如花的岁月。也有过华彩的乐章。她就是应和那唱红了名山大川的乐章,从黄浦江到了戈壁滩的。
  1964年仲夏,新疆军区招兵团在上海黄浦区62中学作了一个动员报告,三好学生、应届毕业生杨润军就和许多同学一起,瞒着父母报了名,偷出了户口本,上了西行列车,父母追到火车站。隔着车窗,她看见了母亲脸上顺着细细的纹沟往下淌的泪水。
  那是母亲的眼泪留不住女儿的时代。
  西行列车缓缓启动,16岁的上海小姑娘杨润军投身到时代的洪流中。
  两年后,时代狂热得沸腾。一个和平日没有两样的日子,代表“组织”的人对杨润军说:“你是‘三门干部’,容易变修,组织决定你到连队去锻炼。”第二天,29团机关的机要秘书杨润军下放到12连劳动锻炼去了。
  忽一日,代表“组织”的人又召见她:“小杨,你劳动表现还不错,组织给你落实政策。机关是进不去了,你到学校去教书吧,老师也算干部。”杨润军于是去了29团20连小学。
  人怕认真,凡事都认真的初中毕业生杨润军数倍于人地拼时间耗心血,书教得有声有色,在29团教育界渐渐有了名气。
  一晃又是数年,中国进入抓智育比高考入学率的新时代。
  “杨老师,中学缺语文老师开不了课,你到中学去吧。”
  “初中生教初中生?不行的。”杨润率不同意去。代表“组织”的人给她讲了一上午“个人服从组织”的道理,她于是又去了中学。
  中学更缺英语教师,六个年级十个班只有一个英语老师。学生们拿着英语课本求教班主任杨老师。幸亏杨润军上初中时英语每次都考全班第一,十多年前少得可怜的库存竟奇迹般地复活了。
  “杨老师的英语可棒了!”由学生而家长而社会地悄然传开。这下糟了!好心闹个误会。“我只是初中的一点底子呀!”认真的杨润军只有备好语文课又自学英语。
  暑期快结束的时候,“组织”又找她:“杨老师你辛苦了。学校知道下学期的语文课你已经备好,可是你看,这么多学中英语没人教,团里决定你下学期教英语。”
  只好赶着鸭子上架了。这一年,实行统考,杨润军教的班,成绩比平行班高出20多分。
  初中毕业生要升高中了,又决定让她跟班走,教高中。这次杨润军不干:“初中生教初中生就够勉强了,初中生教高中?教书可不能误人子弟呀!”代表“组织”的人说:“学校实在没有老师,组织相信你能教好,杨老师委屈你了。”
  冲这句话,杨润军红了眼圈,好像倒是她对不住组织一样。
  左邻右舍的印象里,杨老师家的灯啥时候都是亮的。他们惊叹这个看上去很柔弱的女人,怎么有那么强的心性。终于有一天,杨润军没有一点预感的突然晕倒在黑板前。送往医院急诊室,血色素只有8克!
  “你平时没有感觉吗?”医生皱着眉头问她。
  “我忙。忙得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她忙。这些年,人们对老师的忙碌和清苦已知之不少了,何况,她是一个初中毕业教高中的英语老师。一个有两个孩子的母亲。除了最大限度地利用时间,除了用精力、心血下赌注,她还有什么呢?
  那时,她和丈夫一个月的工资只有77元。同刚进疆时比,她是很富有了。刚进疆那几年,一月只有3元钱。77元养活4口人,也不能不精打细算,衣服大改小,小补大,边角料做鞋子。难以相信,10年前,杨润军一家4口穿的衣服、鞋子竟然都出自她的手。儿子正淘气:“妈妈你看,小弟弟又跑出来了。”儿子右脚的大拇指在她千针万线做的布鞋外点头晃脑。“小轶,你不能小心点穿吗!这是今年的第八双鞋了,你不心疼妈妈熬夜呀!”
  她忙,她累,每天从学校回到家里,坐进丈夫自制的沙发里,她真不想动了。能听见心房“怦怦”挣扎的心音。还得撑着站起来,瘦弱的肩头要支撑这间小屋,还要倾其心智浇铸圣殿的基础。等小屋都静下来的时候,杨润军就用头巾罩住台灯,这一角灯光下,她疲劳,却也充实。既然渴望到达人生的彼岸,渴望游得远一点,就得抬起头,伸出臂。拽着昨天的沉重,望着明天的遥远,也就有了昨天和明天所要求的支付——超负荷的支付。
  让人心寒的倒不是日复一日的时光流逝中生命的蜡炬一段段成灰,而是心血耗尽之后的遗忘。
  有人突然问:杨润军有没有文凭?
  她没有文凭。别人进修,培训,带薪上学拼文凭搞文凭时,她带出了几届高中毕业生。
  没有文凭能教高中吗?初中生算不算知识分子?
  1984年新学期,高中排课表没有杨润军的课。教了几年高中英语,且统考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的杨润军调初中部。
  为工作安排,杨润军第一次找了“组织”。
  “为了加强初中部的力量,组织考虑……”
  听到“组织”,杨润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多年来竭心尽职疲于奔命的场景一幕幕拉开了……需要我的时候是“组织”,不需要你的时候还是“组织”,想起你的是“组织”,忘了你的还是“组织”,这“组织”太让人心寒!只要扯开“组织”这面旗,就可以无视人的价值,人的创造,人的尊严。本当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圣殿,却充斥着令人窒息的霉味儿。
  “校长,你抬举我了,我愿意去初中部,但是你们事先可以给我谈谈呀!我教小学时,是你们让我到初中部。我刚熟悉初中教学,又是你们让我教高中,你们就这样拨拉一个人吗!”杨润军准备去初中部上班了,“组织”又改变主意让她去带高中补习班——你不是很能干嘛,你就挑这副担子吧。
  面对62个高考落榜的孩子,杨老师的眼睛播洒着诚恳的光:“同学们,人人都有自尊,只有自重自爱才能赢得尊重。抬起头来,面对现实,补上没有学好的功课。不仅是为了考大学,该学的知识我们都补上。”经验告诉杨润军,她一句话说不好,一件事处理不当,就可能伤害这些孩子本来已经十分脆弱的自尊。只有真诚能抚慰介于成熟又不成熟临界线上的心灵,只有爱心能弥补社会的偏见。
  补习班上课的土坯房蜷缩在应届生上课的教学楼下,高楼长长的影子随着太阳转,总是沉沉地压着小泥屋,压得还稚嫩的心灵失衡了。
  一个女孩子找到杨润军:“杨老师,我真不想学了。”
  “为什么?”
  女学生清清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杨润军望着她。杨老师不知道倾其心血竭其心智努力一年,能帮多少孩子通过高考窄窄的栈道到“玉皇顶”。但是她不能看着孩子们失去立世为人的信念。“就是还考不上,只要我们努力了,该学的学到了,就没有白读。”她当时正住院,却不顾病体给这个学生列复习提纲,补习英语——从初中补起。
  一年半以后,已经是新疆大学政教系一年级的女学生,第一次得到奖学金后,第一件事是给她敬爱的老师买了一把吉他。第二件事是给辛劳的母亲买了一袋夹心蜜糖。
  一个老师,往往能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1990年春节,轻轻的敲门声。杨润军拉开门——
  “呀!是杨春鸿呀!快进来!”
  “老师,这是我的——对象。”
  “快快,快进来!”
  她真像一个母亲,一手拉着一个地进了家门。杨春鸿已经在心里轻轻地叫着“妈妈”了。
  春鸿很小时父亲就病故了,母亲改嫁不久也过世了。考大学的这年,疼爱他的继父又不幸亡故。命运待他太不公平。从悲痛中挺过来的杨春鸿拿不出报考费。
  “春鸿,这个你不要操心,我和同学们早给你准备好了。”母亲才有的眼神,母亲才有的话语,杨春鸿永远忘不了。
  “老帅,您还是那样。”
  “老师老了,你都有女朋友了,老师还能不老吗?不老就奇怪了。”
  在29团,杨春鸿已没有亲属了,他是专程让杨老师看看未婚妻的。
  “拿着。”杨润军把红纸包着的50元钱递给春鸿,“拿着吧,母亲的一点心意,能不收吗?”
  胡建军,朴实无华的农工子弟,家庭条件差,很小时就损伤了视力。他自行车铃被偷厂,他就去偷别人的。近视眼误事,摘铃时有人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他却不知道,为此记大过一次。
  “别人偷我的怎么不管?”
  “别人偷你的你气吗?”
  “当然气!要是抓住他我非揍他!”
  “那你……”杨老师的眼睛能融化心灵。
  “老师,你不知道我家多……”
  知道。老师知道连队农工生活的艰辛,正因为体验过这种日子,杨润军格外关心农家子女。这是当今社会更可贵的师道。
  考完后,到库尔勒体检,杨老师怕胡建军因为视力差体检过不了关,就陪着他去。她比胡建军还急切的神情使医生误解:“你看,你妈妈比你还急。”
  “这是我们老师。”
  “老师?”医生看着杨润军,“现在这样的老师可不多见。”
  这一年,杨润军带的62个学生中24个考上了,录取率在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居第一。这是吾瓦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这个第一是只有初中学历的杨润军创造的。创造了第一的人自然要付出第一的代价。血色素只有8克,阑尾炎,流产手术后,都等不到医嘱的休息时间,又匆匆上班。只搏动了42个春秋的心脏,已常常不听指令,好在现在的家务没有以前那样多了。
  这一年应届重点班考上了21个,带班老师被上报为兵团级先进个人。“补习班不列入评比”,一句话抹平了不公。还好,这些个虚虚实实的东西杨润军向来就看得轻,何况她对以高考升学率为评定教学质量的惟一尺度本来就持异见。
  但现实中,她不得不低下头耗神费劲地搞文凭,因为文凭意味着职称,职称意味着待遇,没有文凭你再有能力也是零。可怜兮兮的一点待遇该拿到又拿不到,她的心理也会失去平衡。她也是人,一个女人。
  在奎屯教师进修学院埋头学习了一年,全部功课都在90分以上,结果一盆冷水浇头:一年制的不给文凭。安徽大学外语系办了两年制世界语函授班。入学考试交一篇英文作文,她考上了。拼死拼活的两年终于熬了过来,11门功课8门90分以上,3门80分以上,“成绩优异”。且慢,“函授的不算数。”
  她气啊!文凭,别人都车有车道马有马路地有了,可她,何其难!两年,多少个分分秒秒没黑没明的日子!价值尺度何在?
  能去争去要吗?为人师者,就讲个洁身自好。这些年的辛苦,两个大学都毕业了!对得起学生足矣。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知足者常乐,要说这是阿Q精神,那就阿Q万岁吧。
  画面——
  童话般的林中小屋。
  无垠的绿地。
  绿地上一架金色的小马车。
  
  妈妈爸爸:
  钟声敲响12下时,
  儿子用你们熟悉的
  声音呼唤“妈妈,爸爸……”
                    远方的儿子:李轶
                           1990.12.

  也是巧,25年前自己从上海来到新疆。25年后,儿子又带着思念从新疆考入上海工业大学。轶儿呀,妈是为你做出了牺牲的,妈已经交了32元的报考费,最终却放弃了拿文凭的又一次努力。妈带的新班又是60多个学生,你又参加高考。中学教师的甘苦你该是知道的。我要再拼文凭,忙上添忙,心里肯定烦,就会影响你的情绪,也要影响妈带的班,妈放弃了。这是妈有生以来第一次绕道走……
  画面——
  远天。
  雪山
  一株挺拔的烨树。
  
  老师:
  您,看似柔弱,
  却有坚强的意志。
  您永远是我的力量的源泉。
            学生胡建军于塔里木农垦大学

  杨润军翻拣着一张张贺年卡,渐渐进入开阔宁静的境界。
  厚厚的贺年卡,是一座神圣的祭坛,她心甘情愿地走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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