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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日月






  天地交合,阴阳相会,化生万物。
  亘古荒原绿了玉米,黄了麦子,红了高粱,成熟着生命。
  庄稼拔节的地方,麦秸成垛的地方,牛哞羊叫的地方,炊烟升起的地方,有了新生儿鲜亮如朝阳的啼呜——成熟庄稼的荒原也诞生着人类社会的细胞:家庭。
  湖南的妹子,山东的姑娘……哭。不是报纸“号外”写的那样,不是招聘团说的那样,更不是她们想了又想的那个“新疆”。
  有上俄文学校的,有学拖拉机的,还有去文工队跳舞的……更多的小姐妹去了天山南北几乎是清一色男性军人的农场。
  农场,前望,茫茫荒原连着辽远的地平线,后看,荒原茫茫。
  不久,她们面对比荒原更无可奈何的现实:党组织把她们一一介绍给连长、营长,比连长营长职位更高,年纪也更大的首长。关乎人生的这件大事,她们几乎不可能选择。
  理性的时代举着一柄双刃剑。一方面,1949年的新生政权高举着“妇女解放,男女平等,婚姻自主”的旗帜;另一方面基于民族和国家利益,实施屯垦戍边战略的首要大事是大量招募女兵,解决戍边官兵婚配。
  下面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政治部的一份性别统计报表:
  
  师机关直属部队:
  未婚女性316名
  未婚男性1527名
  性别比20.6:100
  全师部队:
  未婚女性1299名
  未婚男性4283名
  性别比29:100
  男性大多在30岁以上。女性大多在20岁以下,男多女少,
  男大女小……

  这份统计是在数批湖南、山东姑娘进疆之后的1955年7月3日上报的。在兵团,这个比例是高的。而这一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女性比例只有10.7%。
  追求新生活的湘妹子,大多是初、高中生,她们智慧地扯动时代旗帜,争取自己的追求。
  
  在那遥远的面粉厂,
  有几个老和尚。
  你为何这样悲伤,
  因为找不到大姑娘。

  在二军六师面粉厂的墙壁上,湖南女兵写的打油诗。
  已经当奶奶的她们,如果能见到自己当年的杰作,会忍俊不禁的。如果能把她们当年极有生活气息的诗歌收集汇编,将是新中国屯垦之初,思想文化史上极有价值的一页。
  当时,她们的这些打油诗被作为她们“不服从组织,不听党的话,闹情绪”的引证,写进了汇报材料。
  她们要自己选择。年纪较小的妹子幽默地说俏皮话:我们参军到新疆是干革命的,不是来找叔叔,找爸爸的。
  她们要选:
  “资格老的,年纪轻的,学问好的。普遍怕与年龄老的干部结婚,怕不顺个人意,由组织上决定,不按婚姻法办事。”(摘自《兵团六师十六团政治处1951年半年妇女工作总结》)
  在青春追求与社会现实理性要求矛盾冲突的过程中,她们中少数幸运者是自由恋爱两情相悦,大多数是“服从组织介绍,个人同意”,“先结婚,后恋爱”的模式。原则上,是思想政治工作先行,“组织”一定坚持“介绍”到“个人同意”。
  大部分湘妹子按部队连以上未婚干部人数,平均分配到散布在天山南北的师、团。一个团30岁上下的光棍汉子少说千把人,最多十几二十个湘妹子点缀其间,可不个个都是仙女了!
  我们叹息甚或诅咒历史的某种存在的同时,却又不能不为正因为这种存在带来的结果庆幸。
  那还是在10万解放大军西进途中。
  酒泉城法院会议厅一幅军用挂图前,西进新疆部队的将领几乎到齐了。司令员王震进入会议厅,环顾部下,没开口先侧转身,随着司令员右手从左到右的一道弧线,众将领已经知道了这次会议的主题。
  “还要说什么?还要让这一片地方也给别人砍走?!这一块可比已经政走的那块大多了!军人干什么?看见这个,军人的眼睁得开呀?你们要留城呀……”王震越说嗓越高。
  随着部队挺进新疆。思乡恋城情绪在部队渐渐弥漫开,甚至高级指挥员间也牢骚频频:我们把党中央送进了北京,我们还不能留在西安吗?西安留不下,兰州也没有我们的位子?非要发送边关?
  难怪王胡子的火这样大。
  发了火,骂了人,却理解将士的苦衷。谁个不思乡?谁个不想家?也是在硝烟未尽的兰州,在酒泉,彭大将军和王震将军已有了部队戍边屯垦的运筹幄帷。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因了湘妹子们的到来,兵营有了社会学意义改变:家庭。她们赋予将士们“丈夫”的责任,“父亲”的义务,“军营”铸剑为犁,“戈壁滩上盖花园”——爱好和平的人们称道:“中国军队创造了奇迹”。
  不能不叹服一代开国者天眼先开的决策。假如没有湘女出塞,没有万千女性西上天山,就没有喝天山雪水长大的被社会称作“军垦第二代”的我们。就没有我们的儿子。就没有三代人以及以后的历史。假如是那样,六分之一个中国该是怎样?
  生活在天山西北有230万人众名叫“兵团”的部族,它的历史开始于湖南和随后的山东、河南、四川——中国几乎所有省份都有穿军装和不穿军装的万千女性西上天山。
  辽远的地平线托举着太阳,轰轰烈烈地滚过长天,骚动的黄昏引来奇妙温馨的荒原之夜、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碰撞的瞬间,历史博大恢宏地开始了。


  再没有李叔叔这么幸运的了。
  从他见到张贵春阿姨那天起,他就决心一定等到这一天!
  忘不了她的笑,一笑就俩酒窝,能藏多少笑呢?最好看是一双眉眼,眼是家乡人说的“杏核眼”。双双的眼皮总包着一汪深蓝深蓝的水,中间一颗闪闪的星星,“杏核”上面就是黑茸茸的又不太粗的眉。她只要嘴一抿,保准你非笑不可,她的笑太有感染力。
  李叔叔打第一次为贵春阿姨的笑吸引,脑海里就拓印下了这一幅美的画像。
  32岁的李叔叔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以后的人生永远地充满了笑的阳光。一起放下枪杆又拿起锄杆的汉子中,他是最幸运的。
  李叔叔,名绍迁,河南省息县人氏。扛活的父亲说啥也要供出个读书人。绍迁读初中后,知父母穷苦辛劳,效古人悬梁锥刺,学得十分出息。
  往后的经历,和当年沦陷区大多数一腔热血的莘莘学子一样,辍学投军,抗日救国。
  贵春阿姨的美丽拓印于心那年,李叔叔已是步入而立之年的老小伙子。
  贵春阿姨这一年从青岛边的即墨县到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的大荒原。贵春阿姨来得轰轰烈烈。公元1952年6月6日——这可是个难忘的日子,青岛的大街小巷话别离。一早,40辆拉着2000多位山东姑娘的卡车,前有引车,后有押车,离开海滨城市青岛,西上天山。想想那个大场面!哪朝哪代的走西口也比不了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坐在头辆卡车上的贵春阿姨很兴奋,她可从没有这么风光过。她真想看见爹就在眼前,她要对爹说:“爹哎,我可让你后悔一辈子!”
  只过了一年,贵春阿姨的爹就为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后悔不已,爹不让她上学时说:“我这辈子不指望闺女!”
  贵春阿姨的家在青岛近郊即墨县一个叫“张村”的庄子里。爷爷留给父亲三间草房二亩坡地,坡地土薄,存不了水,贵春阿姨5岁那年天大旱,父亲就像当年的许多山东汉子一样,拖儿带女闯了关东。关东可不是穷人挖金子的地方,贵春阿姨11岁那年差点被卖了。
  时光流过了半个世纪又一个年头之后,贵春阿姨对我说起当年一个官太太来她家的窝棚看中了她,她就要被卖给这家当使唤丫头的惨景时,她那笑意常驻的脸上老泪纵横。
  看中贵春阿姨的官太太走后,娘劝她,家里已经断顿了,闺女你就出去逃个活命吧,逃出去一个算一个,等家里有了钱,娘一准去赎你……“娘呀娘,你好狠心呀你”,贵春阿姨不等娘说完就嚎啕大哭,她说她死也不去,她去给人家看孩子端屎端尿,一天吃一顿不吃也行,就是不要卖她,“娘呀娘,你真狠心卖我呀?”她跪下紧紧抱住娘的腿,娘的泪珠子一串串掉在贵春阿姨稀黄的头发上。末了娘说,不去了,不去了,饿死也死在一堆吧我的闺女呀……就这么苦水里泡着,饥一顿饱一顿捱着,贵有阿姨15岁那年,爹对她哥、她和一弟一妹说:我和你娘年纪大了,关东也难活命,领你们回山东老家,认认家门,往后,你们就自己闯活路吧……
  10年里,三间草房已经塌了,二亩坡地草也不生。今日进家,明天就来讨地税,10年没收一棵草的二亩坡地卖了,也抵不住10年的地税。交不出税钱,就村公所走一趟,上千口子全姓张,却也是为富不仁。爹被逼得抱头哭,娘说,哭啥!钱没有,不是还有几条命!兄妹四个缩在区角,贵春阿姨想又要大祸临头了。
  好在已是1948年岁尾1949年年头了,白天国民党来夜里八路军来,你来我来热闹起来。不久,就游街的游街,批斗的批斗,分田的分田。16岁的贵春阿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共产党救了俺一家。
  1951年抗美援朝动员参军上前线,贵春阿姨拉个伴就去报名。哥说,那是打仗,前线炮火连天的,你一个小闺女要命不要呀?贵春阿姨说,堵炮口我都愿意。哥说,那我就没话说了。报名点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兵说:女兵满了,你要是个男娃就好了。贵春阿姨狠狠地瞪了他几眼,又是个重男轻女的种!这一年,张村的千把口子老少选贵春阿姨当了村委会的妇女主任。个太矮,站在板凳上动员村里的婶子大娘支援前线做军鞋。娘说,俺闺女还真有个样啰!越干,贵春阿姨学文化的渴望强烈,想讲点啥,脑子里没有。想看报,报上的字蹦着跳着认不全。想了几天,还是先对娘说。娘呀,能不能让我读几年书,我现在想干啥干不了,心里犯急呀。娘咋不知道这闺女自小就心强,给她出主意,你哥在供销社有了工作,一月有俩活钱,给你哥递句好话,看你哥供不供你。去找哥,真是哥亲呀!痛快地说,去上吧,好好学呀。贵春阿姨一去就插班到三年级,不满一学期又学完了四年级的课,还当着张村的妇女主任,读完了一年,贵春阿姨真高兴。又问哥要了3块钱,准备交第二年的学费。爹说,钱给我吧,我去交了。开学上课月把了,老师问起,贵春阿姨才知道爹就没交这3块钱的学费。贵春阿姨寻思,这学怕是上不下去了,她不甘心,去问爹,爹说:“我这辈子不指望闺女。”贵春阿姨一下子愣了,没饭吃时你嫌我没用,日子能过下去了,你还是个重男轻女,爹呀,你说这话?往后,可该悔死你!
  这就是贵春阿姨在张村第一个报名参军进疆的直接动因:张贵春张贵春,你就要活出个人样来,你哥能干的你弟能干的你全能干。
  过了不到一年,区里敲锣打鼓到张村,专门给贵春阿姨家送立功喜报。红亮亮的纸上两行金字:
  
  一人当兵全家光荣
  一人立功全家光荣

  贵春阿姨进疆头一年立了三等功。张村去新疆几十号子闺女,就贵春阿姨家有了这份荣耀。
  贵春阿姨的爹叫大儿子坐在灯下,给闺女写信,说,爹可叫她说着了,爹可悔死了,爹屈了俺闺女呀……
  当然,老人不知道闺女的这三等功喜报里有多少辛苦。立足荒原创业之初的艰难你怎么想都不过分。贵春阿姨吃的苦更多些,受的累更重些,40人一间地窝子的大通铺,她挡在门边。冰天雪地,她先推开门蹚出条雪路。冬天门边的寒风钻骨缝,她夜夜戴着棉帽,系好帽耳睡。地窝子上一个劲地往下掉土,就这么睡了三个冬天。同来的伴哭,她咬牙把泪咽到肚里,劝大家。愿打愿挨的事,谁让你非要活出个人样呢?还痴了心地想念书,夜夜拿出带来的课本,学到半夜,瞌睡得小油灯烧着了棉帽的前脸,才惊醒了,最是想娘,想得不能提“娘”。等人都睡了,瞪着两眼悄悄流泪,就想,娘要能像戏文里说的,在天上的云里现一下,让我看一眼也好呀!
  贵春阿姨想娘的夜里,有人想着她。这人就是李叔叔。
  李叔叔的心思,教导员知道了。李叔叔那时在营部当参谋。大老粗出身的教导员很看重有学问的李参谋。就和老婆商量怎样当这个月老。教导员先召来贵春阿姨,很关心地说,在家靠父母,在外靠领导,你也十八九了,个人的事,组织已经给你考虑好了。教导员的老婆就一个劲地说李叔叔的好。说来说去,贵春阿姨就一句话:“现在不谈”。倒不是看不上李叔叔,现在也能看出,李叔叔年轻时很英俊的,又有文化,这点对贵春阿姨很重要,男同志大个十岁八岁的还能说过去,贵春阿姨对李叔叔谈不上有深的印象,却也不反感。还是“活出个人样”的心思,她怕受拖累。教导员和他热心的老婆不罢休,两天一小谈,三天一长谈,晚饭后天天谈,时日不短的持久战加上“组织决定”的压力,还是没能让贵春阿姨吐口。教导员的老婆先泄了气,小李子呀,张贵春实在不愿意就算了,我给你找个老乡,比她漂亮的湖南妹子多得很。教导员的老婆是湖南来的女兵,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这时,李叔叔说了那句使他一生幸运的话:“除了张贵春,我谁也不找。”心诚则灵在李叔叔身上应验了。贵春阿姨听到李叔叔的这句话,着实给打动了。教导员老婆传话时,都被李叔叔对贵春阿姨的痴情感动得差点声泪俱下。贵春阿姨“活出个人样”的心思就腾出了点地方给李叔叔。贵春阿姨对李叔叔说,咱们先说好了,五年以后再谈结婚的事。李叔叔一连声地说,没意见,别说五年,十年也行。老小伙子李叔叔比贵春阿姨精多了,又在部队里混了这些年,谁个不知道欲擒故纵的兵家常识。
  不到两年,李叔叔熬不住了,要结婚了,不同意意见就大了。贵春阿姨心地善良,又和李叔叔来往了两年,想,人家比我大整整10岁,32了,也太委屈了人家。点头了。
  李叔叔就实在运气得让老兵们嫉妒,有了媳妇,又有了个冲锋陷阵的排头兵。李叔叔在莫口场12连当连长,贵春阿姨当班长。连队最重的活就一定是贵春阿姨的。莫素弯刚试种棉花,要冲破苏联老大哥高纬度的新疆玛纳斯河流域不能种植棉花的理论禁区,事关重大。莫口场在12连成立了棉花生产攻关小组,组长就是贵春阿姨。她带着两个兵种50亩试验田。年底单产籽棉400多斤,创了兵团纪录,为以后北疆地区大面积种植棉花,建立棉花生产基地开了先河。年底,贵春阿姨去兵团参加庆功会,抿着嘴领回了奖,一年的辛劳无须赘述。刚回到连队,就成了李叔叔批评没完成任务班组的陪绑。
  大面积植棉初试,还是缺乏经验,开不了的棉花桃很多,都拉到12连集中剥花。剥棉桃苦在尘埃太大。棉桃上落了一夏天的碱土沙尘,机器打着粉碎的棉叶,把人罩在密密的尘埃中,吸气都困难,还得紧张连续地往机器里倒棉桃,这活又是贵春阿姨的,谁让你成了李叔叔的幸运呢?他就是心里再疼你,也得闭着眼这么干。贵春阿姨那时也不知戴个风镜,也不知捂个口罩。一堆堆没开的棉桃变成一堆堆棉花了,你的眼睛对着太阳望也不觉扎眼了,你就叫李叔叔,老李你看我这眼是怎么了,李叔叔看了看说,点点眼药水就好了。不知是棉渣子混着碱土蜇的还是太委屈,你的眼泪就流出来。李叔叔还傻乎乎地说,你点上眼药水呀你。点眼药水点得头开始痛,一阵阵痛得发晕,眼就红得像个烂桃,不能不去石河子的二医院了。严重砂眼,砂眼导致的散光,右眼视力不到0.1。你闭着眼对李叔叔说,这就是给你这个大连长当班长的结果呀,说着,泪蛋蛋又噗噗地往下掉。李叔叔却看见你的嘴抿着,俩酒窝又现出来,一脸阳光满面泪水的,就搞不清你是委屈还是自豪了。
  贵春阿姨退休了。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的农场辛劳了一辈子,能数道的人和事就像院子里挂满架的葡萄,成嘟噜。她嘴一抿,一句话概括了:“这辈子呀,还对得住自己。”贵春阿姨何尝只是对得住自己?您给了一个男人最大的运气,那一片荒原在你们手里变成了绿洲,有了果园,盖了工厂。这里有您多少女性的热情?又有多少您和您的姐妹们毫不逊色于男人的创造!您可是开发大荒原当之无愧的主角啊!


  并非奔她而去。
  她太平常,平常得就像胡杨林里的一片叶子,不太容易被人记住。整整40年——整整一生,她眼看着荒原成了一小片绿洲,绿洲里已经不大有人记得起她:
  是无意间碰上了她,碰上了她的老伴。她家旁边有一片胡杨林,秋天的阳光给胡杨林抹上了一层很诱人的金黄,头一天去林中漫步,碰上他们。第二天去林中,小径上又遇见她的老伴,他去打牛奶回来。是熟人了。
  “到家去坐坐吧!”他的腰已经伸不直,驼了,却能骑自行车。
  “好,去坐坐。”随他家去。
  “老婆子,有客人!”刚到门口,老头已经敞亮地喊开了。
  农场惯常的军营式的排房。随老人进去,一间半房,右手一间显然是卧室了。“等下子,我马上就出来。”湖南乡音极重的,炉灶,饭桌椅,很简陋的。醒目的,是条桌上方玻璃镜框里的毛泽东标准像。
  “又去搞花了,刚从地里回来。我搞不动了,她年年都去摘,今年已经摘了500多斤,还要去。”和老头聊着,她出来了。还能看得出南方的水土留给她的依稀印记,啥都能变,娘胎里带来的变不了。看得出她梳洗收拾了一下。
  “招兵的时候,说到天堂上去了,参军上学,开拖拉机。到了新疆,在焉耆的马棚子里住了两夜,汽车又拉着跑,不知道又拉到哪里,车停下不跑了,问是哪里,说18团机枪连,到地方了……”这个地方满眼是开着红花的罗布麻,除此而外,四野茫茫无尽头,一人哭,全都哭,哭得黑天昏地。她几位想跑,跑回岳麓山下的家乡,哪里能走得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不哭了——远远的,男兵们站着,悄然无声地望着她们。这些扛过枪,拉着坎土曼的男人,眼神里有同情有忧郁,却没有指责。
  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女无可奈何地认命了。先是挖渠,背石头修渠,修闸口,一群少女的命运和一支部队拴在了一起。第二年,陈淑惠立了功,三等功,这是她40年中惟一的一次荣誉。
  农场开始种棉花,她就和棉田棉苗棉花打交道,一来二去,纠缠了几十年,直到退休。
  这就是她——1951年3月15日参军进疆的湖南女兵陈淑惠的大半生。
  人生就这么简单?人生远不是这么简单。尤其是女人的一生。只是岁月像一张网眼太大的网,漏掉了太多本不该漏掉的鱼,最终拽上来,网得就太少了。
  陈淑惠她们这批湖南姑娘,连营以上的干部才有开“座谈会”、“谈心”、“探视”的资格。她们叽叽喳喳中的某一个一旦被相中看上了,组织就要出面介绍,做工作,劝说,为了革命的需要,把她们配给看上了她们的领导干部。
  党组织给陈淑惠介绍的是运输连——其实只有几挂马车——的连长,身高一米八的山东汉子,黑红脸膛、浓眉、大胡子,一身阳刚之气,陈淑惠不是没动心,最终没有服从组织的介绍,是嫌连长的年龄大她太多。
  陈淑惠自己选中了赵文发。“挑来挑去,挑了个最次的,挑花眼了。”陈淑惠选中的老赵,是这批老兵中最年轻的一个——只大她7岁。当年的老赵,蛮可以说是英俊后生。
  老赵的战友们腾出自己住的地窝子,支起一张红柳枝编成的“床”,墙上门上窗上贴满了红纸剪的“喜”字,陈淑惠和赵文发就开始了令他们的战友羡慕的日子,当年湖南、山东姑娘中,有陈淑惠这种幸运的真不多。
  陈淑惠也有不如人的,一起来的湖南女兵,大部分都从农场调走了,她在农场干了大半辈子,别的湖南女兵,大小都成了干部,陈淑惠到退休还是大田工人,还有更让她和老头子敏感的事:老赵没有给她一个娃儿,她“没有给他留下个后生仔”,话语中,都那么地对不起对方。1966年,抱养了一个男孩。自己不生养,得来不容易,孩子比亲生的还养得娇贵。“养儿防老哟!”
  “没有想到儿子这么不听话,早几年就离家出走了,看不起农场,要去大城市开眼界。开啥眼界哟!到乌鲁木齐一家饭馆子跑堂,一晃几年,没有赚到一分钱,我看也没有学到什么本领,每年回来一两次,回来就要掏我们的口袋,已经给他贴了好几千块,左右为难,给他怕他学坏,不给他,也怕他学坏。他在外面要是没有吃的喝的,去偷去抢,咋个办!儿子大了,比小时候还难带。我们总是操到心了,操到心,心里就踏实些。”养父虽然戎马一生,却不失君子之心,他对儿子的家训是:“穷不偷,富不夺。”
  拉着话,饭熟了,电饭煲煮饭,小菜是自家院里种的油白菜,自家养的10只母鸡下的蛋。“我种的菜花刚吃完,小油白菜就接上茬了。一打霜,油白菜很好吃!”
  老两口辛苦一生,节衣缩食,积蓄了两万多块人民币,居家度日养老送终都有了,生活却依然十分俭朴,40年已成习惯。也习惯了号声——原先是通讯员吹,现在是大喇叭放——听见40年已经习惯了的号声,就不由自主地匆匆往厮守一辈子的棉田里去。尽管没有人再要求她这样做了,她却本能地年年定苗,拾够500斤棉花,干地里的苦营生。63岁了,腰、腿都不像以往那么灵便。“我太胖了,弯不下腰,就蹲在地上,坐在地上拾。”今年的502斤棉花,大都是坐在地上拖着越拖越重的腿,一朵一朵揪出来的,一朵棉花只有3-4克重,500斤要揪多少朵?地里已经没有棉花了,按陈淑惠的愿望,她是要揪回来1000斤的。
  也是习惯,这个下午,69岁的赵文发多次提起毛主席,说到毛主席就抬头望着玻璃镜框中的伟人,他们是真诚的。
  “我们到林子里走一走,我看你很喜欢这片林子。”
  “好,走一走。”
  夕阳投身群峰和田野的怀抱,晚霞抖落一身华彩,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迫不及待地跳到了半空。圆圆的脸儿被落日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脂,淡得透亮娇艳。在这美妙的光束中,每一片胡杨叶子都光华灿灿。
  “好漂亮哟!”陈淑惠指给我看,“我也是喜爱这片林子。”她告诉我,这些胡杨树很通人性,还是初暖乍寒的早春,树枝上一小片一小片叶子就从饱经雨雪的枝条上长出来了。入秋,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已经一片金黄。就是到了冬日,叶子也落不完,颜色由黄而红,更好看些。“这里的冬天,到底是太荒了些。”陈淑惠说。
  生活不能没有色彩,过于空旷单调的大漠因为她们到来而温柔而有生气而多彩——包括她们的啜泣和哭喊,家乡依然是梦里依稀。陈淑惠六次回老家,湘江水长流岳麓山常青,家乡人还一往情深地爱着他们的湖南妹子。只是她没有动身时想老家,到了老家又想新疆,不管是辣子还是家乡腊肉,都不能多留她几日,到头来,“还是早回到新疆愉快些。”忘不了娘家更丢不下婆家。
  “你听听,叶子落地的声响多好听。”她站住脚。
  仔细听听,果然响得好听。不注意听,却是听不到的。她听得真切,她熟悉它们,一片又一片。每一片落叶,都经了四季的风景,冬天的雪,夏天的雨,饱尝了生命的全过程。最后带着太阳的光泽,无声无息地回落养育了它们的泥土,这就是叶子的生命。
  树上一片叶,地上一个人。


  山里的夏牧场传来凶信,弄去山里放羊的小文教被狼掏吃了,人找到时,只剩一堆白疹疹的骨头。一个湖南小女兵没听完就晕了过去。
  几天后,小女兵见人就痴呆呆地说:他咋就叫狼吃了呢?咋就叫狼吃了呢?不等说完,又念念有词地走过去了。战士们同情小女兵,她受的刺激太大了。一个个神色越发黯然,连队往日的热闹一下子没了。
  小文教是1949年参军的,学生兵。个头不很高,却也腰挺背直的。浓眉下一对细细的眼睛。小女兵来到连队不久就瞄上了他。小女兵十分惊奇甘肃的山沟沟里还出来这样的人!小文教告诉小女兵,他们那里缺水,旱,一年四季吃洋芋蛋,洋芋种下去,地里就铺一层石头片子。小女兵就叫他“洋芋蛋”。小女兵奇怪,他的家乡那么缺水,他怎么就长得那么精神水灵?这个“洋芋蛋”还能背诵“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还能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还能说《红楼梦》!这更让小女兵吃惊。
  小女兵的家在长沙近郊,是书香门第那种殷实人家,自幼受家学熏陶,学业很好,正读书,被时代的热情裹到了天山之南。天真和幻想很快被干旱的大荒原舔得一丝不剩。“洋芋蛋”浓眉下细细的眼睛,“洋芋蛋”背诵的唐诗宋词,“洋芋蛋”写的黑板报,就成了滋润心田的甘霖。借口去看有无家书,去看报纸,少女情窦初开抛出绣球。俩人很快就进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热恋境界。
  但是,组织是要把这个湖南妹子给比她大14岁的营长。营长是从山东一路打到新疆的老兵。打仗勇敢在部队很有名,人豪爽,有汉子气,长得敦敦实实。小女兵分到他辖属的连队后,第一次见面就被他看上了。这个小丫头,长得直端端的,圆脸上那俩眼睛!说话不紧不慢。先是连长出面介绍营长的好处,星期天一上午没介绍完。指导员接着讲党的政策,两个人车轮战式地劝说,却得不到一点反应。小女兵死活一个不答应。报告营里,教导员亲自出马。说,是组织决定,你参了军就是军队的女儿,党的女儿,就要听党的话。小女兵眼泪汪汪的,还要怎样才算听党的话?从长沙那么远来到新疆,哭过了还是干,背石头背得两个肩膀全磨破流血,也没有怨一句。个人的婚事爹妈都包办不了,党组织为什么还要包办?
  连长指导员教导员谈了个遍,谁拿这个湖南辣妹子也没办法。指导员泄气了,对教导员说,营长要是早半年提,就不会这么难了。为什么?那时湖南妹子还没有和小文教相好上呢。
  真是绝处逢生!你怎么不早说还有一档子事?调走小文教,分开他们,磨个一年半载的,不信成不了!
  当即决定把小文教调到山里的畜牧排。教导员很为有了办法兴奋。第二天上午,指导员找小文教谈话,交工作,下午就让小文教上了山。交待山里,不准小文教随便下山,小女兵从修渠工地背石头回来,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两个人便连最后一面也没见。
  这就有了山里夏牧场带回来的凶信。湖南小女兵闹着进了一趟山,连队不放心,派了一个和小文教一起来的学生兵,一个和她一起来的湖南妹子陪她去。
  她就在“洋芋蛋”被狼掏空了的树下一动不动地守着。上面是瓦蓝瓦蓝的天,对面是连绵不绝的青山。长天飘过的一片片白云绕着大山起伏的草原铺展到了眼前,草原菊开得一片黄一片黄,野芍药火红,再远些,平展展的一片蓝,是最让人触景生情的勿忘我。草原蝴蝶很多,一对对蝴蝶上上下下起起落落。小女兵的泪泉水样冲了出来,凄切的喊声草原为之落泪。她说,她的命还不如祝英台,她愿化作一只蝴蝶去追寻“洋芋蛋”,追随“洋芋蛋”的魂灵,苍天却不显灵
  从夏牧场回来后,小女兵就不再发痴。只是一天难有一句话,常一人独居房中,静坐,读书。喜欢独自去林带、田边散步。有几知己,朋友不多。搞了一辈子财务,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两袖清风一身正气,有很好的口碑,极受同行和社会敬重。
  湖南妹子终生未嫁,退休后回了湖南长沙近郊老家。
  她的老姐妹告诉我这些时,要我隐去名姓,不要再伤她的心。
  我去过山里的牧场。牧场有很肥美的酥油草,有水流湍急的一条河,有一片片随着雪沟水线繁衍的松林。松林的上面,清晰的雪线划出了另一个世界。我站在较高处的河岸上,望着起伏的草滩,一片黄一片紫的。湖南妹子的“洋芋蛋”魂系此乡,倒也是个好的去处,只苦了痴情的妹子,不能化蝶相随,一生梦思魂追。人归湘江畔,心却永远留在了这片埋葬了爱情的草原。


  1955年4月。
  920名身穿绿军装的上海姑娘,编为4个中队,踏上了西行列车。
  西上天山的女兵中,这是一支特殊的队伍。
  ——很少有人知道,这些青年女子是刚刚离开“上海市妇女劳动教养所”的妓女。
  随着一声悠长的笛鸣,列车徐徐驶离熟悉的黄浦江,驶向陌生却又充满向往的人生彼岸。
  有人轻轻哼唱《南泥湾》。这是上海1951年11月25日明文下令禁娼后,她们到了劳动教养所后学唱的。她们从这首歌知道了解放军。知道了三五九旅,她们充满理想地去追赶这支队伍,她们去参军。
  参军的消息不胫而走时,她们不敢相信,怕不够格。“中国人民解放军”在这些刚从血污中爬出来的女性眼里,是崇高的大山!新疆来的首长却真诚地对她们说:新疆急需一支建设大军,姐妹们只要讲清自己的过去,符合上海人民政府安置就业的四条标准,本人自愿,都可以报名。首长还告诉她们,新疆目前还比较艰苦,要有吃苦的精神准备。听了新疆首长的报告,姐妹们写了1000多份决心书,920个姐妹被批准了。
  再见了,上海……一双双望着窗外的眼睛,藏着多少人世苦难,人生隐痛,灵魂追求……
  妓女改造,是世界性话题。
  娼妓改造的困难和复杂在于,社会最底层的受害者妓女,又集中了人世间最腐败、最无耻的种种劣习。她们既是灾难深重的弱女子,又是堕落成性的游民。
  正因为对娼妓改造的客观认识,上海解放之初还准许妓院开业,政府收税。经过充分准备,直到上海解放两年多后,才于1951年11月25日明文下令禁娼。
  上海市政府采取了一系列周密措施,投入了巨大的人力财力,人道主义体现在收容改造妓女的每一个环节。收容妓女,急需治疗性病,特效药盘尼西林我国当时不能生产,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封锁严,只有经第三国进口,十分紧缺。而需求量却很大,仅“上海妇女劳动教养所”就收容了7500多名妓女。为了救治妓女,当时的上海市市长陈毅亲笔手令,调拨解放军部队留给抗美援朝志愿军重伤员用的盘尼西林,陈毅将军说:“将来在中国的词语中,‘妓女’这个词必将成为一个历史名称!”
  脱离旧的生存环境,去一个全新的自然环境、人文环境中,认识社会,认识自己,最终成为自食其力的新人,立业安家,是最理想的结局。
  她们来了,来到天山南北的大荒原。
  一定有劳其筋骨的艰难过程,一定有人格尊严的复苏升华。在上海的灯红酒绿里,她们只是泄欲的工具,人格尊严被剥得一丝不剩,到了新疆,大漠虽苍凉,长天也湛蓝,高天阔地里,她们是有才华的上海姑娘。
  那个教唱“南泥湾”的姑娘,原是金陵秦淮歌女。被小开糟蹋后又遭抛弃,她身心俱伤流落上海。上海滩岂是一个卖唱歌女的存身之处?只有下水一条路。日久,她的身边围了一群名呼“干爹”、“阿哥”的嫖客,可怜她又从一名歌女沦落为娼。进劳动教养所后,她的歌唱才能被发现,先让她担任歌唱教员,又由她领头组织了一支“新生妇女合唱队”。她一路唱着“南泥湾”到新疆后,成为一名享誉天山南北的文工团员,活跃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文艺战线,深情地歌唱新生活,歌唱拓垦荒原的将士。她在天山脚下找到了情投意合的伴侣,有了幸福的归宿。
  仅仅5年后,这支西进新疆的特殊队伍中,就有了一批劳动模范,有了近百名党团员。她们的人生也大都有了正果,成为母亲。
  上海青浦县的一间小阁楼,已被岁月刷成了灰白色,小阁楼就有了太多的沉积。
  小阁楼的亭子间里,住着一位叫金月华的女人,她从大西北的兵团农场退休后,回到了青浦老家。她将在出生落地的老屋,走完人生的最后时光。她孤身一人,没有子女。上海的冬日里,阳光是她盼望的亲人。
  生活在小小亭子间的金月华,心里拥有的世界要辽阔得多,那是她生活过30多年的农场。农场在闪着银光的博格达峰下,农场有大片的棉田和麦田,有驰名中外的瓜果之王——“金皇后”甜瓜,这是天山雪水和塞外骄阳对日日面朝黄土背负青天者的怜悯,“金黄后”给辛苦劳作的农场人带来日渐丰厚的收入。
  “金皇后”这个瓜名,总让金月华联想起一段往事,想起“舞皇后”红遍上海滩和香港的当年。“香港的报纸,一大张一大张登我的照片哟。”金月华忆说这些时,全然是过来人的神情。人生的经历,无论荣耀还是磨难,都不会忘怀。
  金月华人生的多半时光是在雪山下的农场里。
  忽然有一天,农场收到金月华寄自上海青浦县的1200元人民币。她在一封短短的信中写道:“这是我给孩子们的一点心意……”农场的战友和老姐妹都知道,曾经沧桑的金月华不富有,她的月退休工资只有40多元。今天的40多元是个什么概念啊!
  青春美好的时光,生命健康的日子,都给了荒原和绿洲,除了每月40多元的退休工资,年老的金月华已经没有什么了。她把30多年躬耕荒原拓殖绿洲换来的养老金,积攒起来给了孩子们。
  人生付出的太多,就格外珍视过去了的时光。


  早春的阳光给人一种生命的召唤。阳光穿透了玻璃窗上的霜花,暖暖地照在白色的被单上。被单下的人鼻孔里插着输氧管,他顽强地借助阳光的召唤,在一个女人吃力的帮助下,挺靠在床头。女人清出他口腔里又黏又浓的痰液,仔细地帮他漱口,发自喉管的呼噜声消失了,他就胜利地喘息着。
  这时,她的眼光投向我。
  我有些不安。我分明感到,时光已经推得久远的岁月,因我的突然来访,敏感地拉近了。
  她却很坦然。
  农场初春的路泥泞不堪。太阳的直射下,地气蒸腾,庄稼人的春天又开始了。
  她个儿不高,差不多一米五吧。戴着自己织的毛线帽,紫红色的。自己做的黑条绒布鞋。整齐、利落。已被同化得满口侉子腔,难寻几句软调的吴越乡音。
  到新疆一年多后,1957年的正月初一,她和老李结婚了。那天的每个细节她都记得很清楚。那天的雪很厚,月亮很明亮。新房是浇水班的小伙子们腾出的地窝子,墙粉刷得雪白,一股清新的石灰味儿,墙上贴满了连队的兄弟姐妹送的年画,那时候没有什么东西,可人亲。没有红蜡烛,挂着一盏连队的大汽灯。土坯垒了一张像模像样的桌子,还有红柳绑扎的一张结结实实的大床。新房没有门,只挂着一条厚厚的棉门帘。新房里最贵重的是她从上海带来的一只小箱子。那个年月,结婚可是希罕的大事,全连的人都来了,闹新房,满地里嚷嚷,今黑里海山和菊英配对呀!欢喜得不得了。房子里闹不够,又在地窝子前边的场子上堆了几个大雪人,还一个雪人贴一个红纸剪的“囍”字。
  她不是那么乐意找老李,新郎倌38岁了,她才只有22岁。她也怕人再提过去的那些事,想一个人清静一辈子。缘分是连队食堂打饭的窗口。老李是炊事班长,每次轮到她,老李手中打菜的勺就要抖三抖,她碗里的瘦肉就多几片。老李的眼神盯得她脸红,不敢抬头。这种心思,最惹人眼厂,老李没抖几次,“抖三抖”就叫开了,没人再叫他的名姓,往后叫成了“三抖”。见面就开玩笑,就起哄,她就等最后去打饭。哄哄得像真有这事一样,指导员正儿八经地谈话,夸老李,讲大道理。连长也连哄带劝地做工作。连长老婆一口一个大妹子,说,老李除了年龄大几岁,再没有好挑的地方了,年龄大点怕啥呀,年龄大知道疼人,连长老婆是河南人,能把死人说话的一张嘴。
  她就想着老李的眼神,只有心里有了你,才有这种眼神呀!老李也是个苦命人,14岁就抓了壮丁,在国民党部队当伙夫,到共产党的部队还做饭,苦命人才护着苦命人。她给连长老婆说“谈谈看”的第二天,指导员就让人打好了结婚报告,就签字批准,就让浇水排一个班的小伙子腾房子,就闹新房,就有了儿女。
  她和老李有两儿两女,都已长大成人,最小的女儿也从东北财经大学毕业了,在乌鲁木齐工作。
  我认识了她的长子新川。新川在农场一个连队做政工工作,新川的脸型像父亲,有一双母亲的眼睛,大、亮。一个很精干的小伙子。只在张嘴笑时,就露出了这个农场特有的氟斑牙。农场所在地的地下水,氟含量高出国家标准上百倍,明知有害的水喝了三四十年,就有百分之百氟斑牙的第二代。
  新川的眼神告诉我,他很敏感我的来意,却和母亲一样敞亮地接近我。我从新川的眼神里也读到了母亲的自豪。智者哲人凡夫俗子在谈论自己的父母时,都不能不慎重,且很难找到准确的概括性语汇,只有和母亲父亲一起走过的岁月里,那些时时所现的细节和清晰的场景说得真实感人。
  妈可疼我们了,下班回来没进家门就叫,我的小宝宝,我的小宝宝,亲亲这个,又抱抱那个,我们上中学了,她还这样。你知道,农场烧煤没几年,前些年全烧柴,做饭,冬天烤火。去西戈壁打梭梭,红柳,一个暑假要挑断三四根扁担。母亲一见断了的扁担,眼泪就往下流,嘴里不停地说,不让你挑这么多,你这孩子就是不听。她常把扁担藏起来,大中午不休息,自己去背。她只有一米五多,那么一大捆柴,都快擦着地了,我一边托着柴禾解开妈肩上绳于,一边哭,妈的肩膀都勒出血来了。我去挑柴,除了家里穷,买不起煤,还想去大渠里洗澡,她不知道。
  她最操心我们上学,家里再难再苦,都要我们上学,妈没文化。我初中毕业考上了高中,想到家里的困难,想减轻爸妈的负担,偷偷报名工作。班主任老师一直对我很好,说我是个读书的料,就告诉了妈。妈当时就对老师说,一定要让孩子上学,再穷再苦也要孩子上学,妈哭得很伤心。当着老师的面,我也流泪了。妈说,小时候站在弄堂口看见别人家的小人背个书包去上学,我就哭,妈想上上不成,命都差点没有了。妈常对我们说,学了文化,就知书达理了。
  小妹第一年高考没上线。这些年,农场有水平的老师都走光了,第二年上线,不知为啥没有录取。她还想学,又不忍心看着爸妈辛苦,不想再花家里的钱!妈鼓励她再考,妈说只要你有心学,就学,妈再累再苦也高兴。妈边做针线边陪着她,天天如此。小妹这年考上了东北财经大学。
  我没少挨妈的打,真打。农场的半大孩子,没有不偷瓜的。老爹种瓜,我们偷瓜,夜里悄悄溜出家,两个人放风,两个人去瓜地背瓜。都说好了暗号,巴掌拍一下是一切正常,拍三下来人了,瓜背到玉米地深处,挖个坑用玉米秆子盖起来,吃完了再去偷。初二下学期,开学没几天就去偷瓜,瓜地刚浇过水,只穿个裤衩子,浑身滚得尽是泥。这次,妈不知咋知道了,早在家里等着,洗衣板放在屋子中间,一把榆树条子在旁边,没啥说的,跪吧,两三根榆树条子拧在一起,像牛皮带一样,这次可打惨了,一星期屁股不能坐凳子。打一下我叫一“妈!”妈不理我,边打边流泪。打得榆树条子没有了,我也哭不出声了,妈才住手。从这次后,我再没偷过瓜。
  农场的孩子,小时候没啥玩的,都打“三角”。用牛皮纸叠的三角,硬梆、耐玩,最好。都找装化肥的袋子,那时的化肥,还不是塑料袋装,是几层牛皮纸的袋子。连队的仓库有一堆化肥,吃过晚饭天黑以后,我们爬到库房顶上,把库房的烟囱扒了,用绳子放下去两个人,库房的化肥袋折个光,化肥倒了一屋子。第二天上午就抓住了我们几个,从菜窖里找到了一堆化肥袋子。学校决定开除我们,老师说情也不行。妈气坏了,用针刺我手,妈哭着说,你咋这么不争气呀,做人要让人看得起呀,妈哭我也哭。妈去求学校,不要开除我,怎么处理都行,妈给校长保证说,新川再出一点事,她也没脸再找学校了。老师过后说我,就是为了妈妈,也不能再调皮了。我就想,妈去学校时,一定是很难为情的。
  我们家生活很苦,但是家里干净整洁是连里出了名的。那些年连队根本没有休息天,妈总是吃过晚饭去自流井洗衣服。到了冬天多冷的天,我去帮妈端衣服,看见妈冻得红红的手握不住,忍不住偷偷流泪。我爸说妈,衣服穿不烂也叫你洗烂了。妈就说,破衣服洗干净补好不丢人,新衣服脏兮兮的也丢人。家里的事,我爸从不管,他当了一辈子火头军,在家没做过几顿饭。妈很照顾爸,农场直到80年代初,细粮还很少,家里的细粮,有点好吃的,先是我爸后是我们,妈不吃。
  我家一直在连队,农活一年到头没闲着的时候,我妈干活慢,慢在太细,从不偷工减料,她定的苗,拾的棉花,从不检查。她又不愿落人后,就早出工晚收工。一到春天,就没和妈一起吃过早饭。
  我和新川一起去医院。从连队的家到医院有两三公里路。泥泞的路面在落日的余辉里又冻得结实。新川告诉我,他母亲每星期总要回家给父亲做些好吃的改善一下,顺便把父亲一星期的脏衣服洗干净,她不让别人干,走着来走着去。新川的父亲是肺心病,春秋两季稍不留意就有事。好多年了,春节前又犯病时,父亲交待他们兄弟,他已经76了,他走了后,什么牵挂都没有,就是要他们兄弟孝顺母亲。父亲说:你们的妈,这辈子可是不容易,你们要不孝敬你们的妈,阎王老爷也不会答应。
  我小心地问新川,他母亲进疆后回过上海没有。新川告诉我,他母亲很善良,母亲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她很小就送人了,母亲的养父去世时,来过电报,当时他们兄妹初中的初中,高中的高中,母亲想回上海给养父送终,家里又拿不出钱,躲着人掉泪。
  新川的母亲正给父亲喂稀饭。父亲的氧气管也拔了,气色比上午好。新川的母亲慌着搬凳,顺手拿起床下铁丝上的一块抹布擦了凳面,窗上的玻璃又结了好看的霜花。灯光虽暗些,却也柔和。
  灯影里,桔红的霜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数十年前月亮地里的场子,场子上那些贴着“囍”字的大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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