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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白杨






  边境多故事。
  边境总有点神秘。边界总会有摩擦,有碰撞。摩擦临近极点,就可能爆发战争。
  新疆与8个国家接壤,20世纪以来,较大的摩擦和战争,有中蒙边境1947年北塔山战役。中印边境1962年自卫反击战。1962年,“伊塔事变”引发,持续到1969年的中苏边界对抗。
  其中,王震将军夸赞“打出了中国人的骨气,保卫了祖国领土”的北塔山战役最为惨烈。当时在国民党骑五军13团4连当兵的安风岐,50年后回忆打了三天一夜的战斗仍为之动容:“腰粗的松树炸飞到天上,山上的石头炸焦了炸平了,后援部队赶到时,我们团参战的1000多人只剩下了37个……”安风岐老人“九·二五”之后,调防阿尔泰口下,在克木齐盆地屯垦戍边。1962年“伊塔事变”后,奔赴中国西北边境“第一团第一营”屯垦戍边。
  1962年中苏边境震惊中外的“伊塔事变”中,中国6万多边民外逃苏联。
  中国和苏联的陆地边界在世界上最长。15世纪中期,沙俄只不过是蒙古金帐汗国成吉思汗孙子拔都手下的一个封建城邦小国,领土仅限于莫斯科城及城域附近,1480年以后,逐渐摆脱了蒙古汗国的统治,1547年伊凡大公自称沙皇。16世纪沙俄向东扩张,17世纪中叶与中国发生边界冲突。清世祖入关前一年(1643年),沙俄入侵松花江流域。康熙大帝1685年、1686年两次大败沙俄于雅克萨,1689年清朝与沙俄签订了第一个世界条约《中俄尼布楚条约》,1727年又签订了《布达斯奇条约》,确立了中俄两国边界,条约规定,中俄东段以两河(格尔必齐河,额尔古纳河)一岭(外兴安岭)为界:岭以北河以西属俄国;岭以南河以东至海属中国。
  1840年鸦片战争后,中国逐步沦为半殖民地,国势日衰,沙俄对中国的领土要求愈演愈烈。1858年,英法联军进攻天津,沙俄乘机武力威逼。奕山颤抖着手拉开了百年国耻的幕布——《中俄瑷珲条约》割去了外兴安岭以南,黑龙江以北60多万平方公里国土,乌苏里江以东约40万平方公里中国领土划为中俄两国共管。
  1860年沙俄迫使清政府签订《中俄北京条约》,乌苏里江以东约40万平方公里中国领土又被强夺。
  两年后,沙俄又迫使清政府签订《中国俄国勘分西北界约》,割去了巴尔喀什湖以东44万平方公里中国领土。续签的《中俄塔尔巴哈界约》又把中国境内额敏盆地边缘绵亘800多公里的塔尔巴哈台和巴尔鲁克两座中国内山变为中俄界山。
  1871年沙俄出兵强占中国伊犁达10年之久,1881年逼迫清政府签订《中俄伊犁条约》,又明火执仗夺去中国7万多平方公里领土。
  短短半个世纪,包括斋桑湖,伊塞克湖,巴尔喀什湖……在内的相当于3个法国的150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在枪炮威逼下丢失了。
  马克思评论《中俄瑷珲条约》时指出:“由于第二次鸦片战争,俄国获得了鞑靼海峡和贝加尔湖之间最富庶的地域,俄国一直梦想把这个地域弄到手,从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沙维奇到尼古拉,一直都企图占有这个地域。”
  恩格斯也痛斥说:“俄国从中国夺去了大小等于法德两国面积的领土和一条同多瑙河一样长的河流……20多年来,他们把这个国家的领土一块一块地割去了。”
  十月革命胜利后的1920年9月27日,列宁代表苏联政府在克里姆林宫郑重宣布:“以前俄国历届政府同中国签订的一切条约全部无效,放弃以前夺取中国的一切领土和中国境内的俄国租界,并将沙皇政府和俄国资产阶级从中国夺取的一切,都无偿地永久归还中国。”
  因为列宁过早逝世和其它多种原因,他的主张没能实现。
  50年代,中苏两国同是社会宁义阵营的兄弟,这时谈边界问题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很遗憾,人世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在20世纪60年代初又有了新的一幕。
  1962年4月22日一早,新疆伊犁霍尔果斯口岸就涌来大批拖儿带女的边民,要求去苏联,他们手里拿着清一色的“苏侨证”,高呼:“我们要到苏联去!”
  几乎没有任何预兆,中国新疆伊犁、塔城、阿尔泰、博尔塔拉20多个县的6万7千多边境居民,抛弃了生活多年埋有亲人的土地,抛弃了草原和城镇,坐汽车、拖拉机、牛拉的木轮车,拖儿带女,带着牛羊,穿越霍尔果斯山口、阿拉山口、巴克图、清河……3000多公里长的中苏边界,涌向苏联。
  仅仅几天后,伊犁草原,阿尔泰草原星罗棋布的毡房已寥寥无几,牛羊失牧,田地荒芜,四野肃杀。
  地方政府陷于瘫痪。
  
  “自塔城事件发生后,我们专区的现实是:生产组织遭到破坏,经济受到损失,使我们的生产生活处于最困难的处境,遗留下来的大批土地和牲畜亟待管理,以达到恢复生人。”
               ——摘自1962年8月9日《塔城地委会议纪要》

  4月23日,中国总理紧急召见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政委张仲瀚,命令兵团:立即组织一支高质量的队伍,分赴边境第一线,维护社会治安,尽快恢复生产。代耕、代牧、代管,同时着手在中苏边境建立国营农场群。
  5月13日,受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人民政府委托,兵团直属单位和各垦区抽调大批干部战士,赶赴边境地区,完成“三代”任务。抽调参加“三代”的干部职工,都是老战士、老模范、支边青年,知识青年中的党员、团员,他们受命时被告知,在参加3至5个月的“三代”任务后,就回到他们刚建设起来的农场和城市……
  “伊塔事件”点燃了中苏边境局部紧张转入全线冲突的导火索。“伊塔事件”后,中苏两国关系急剧恶化。1964年以后,苏联大量增兵中苏边界,总兵力超过100万,边境争端日多,从1964年10月15日到1969年3月15日,苏方挑起边境事件多达4189起。珍宝岛武装冲突后,中苏边防部队进入实战状态。战争危险步步升级,苏联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企图对中国使用战术核武器,打一场毁灭地球的核战争。中国进入战争体制,全方位备战,500万军队进入临战状态,导弹部队与苏军进入对等准备,导引站全部开通。这一年,中国军费开支增加了38%,1970年又增加了18%。
  执行“三代”任务的兵团人,没能回到他们刚建设起来又离开的农场和城市,他们服从了共和国的最高利益,留在了边境地区。兵团的边境农场,就是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建立的。兵团58个边境农场,有36个直接压在边境线上。在新疆的边境地区,经常能看到这样一种存在,在北方边防哨卡的前沿,屯驻着兵团的生产连队,他们是有灵魂的界碑。
  一位苏联作家说,“战争让女人走开”。血与火书写历史时,女性能从战争中走开吗?
  “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古有代父从军的巾帼花木兰;进藏和亲的王昭君;出塞和亲的细君公主病故乌孙后,汉室楚王刘成的孙女解忧公主又西行万里和亲乌孙,且从乌孙俗,先后嫁三代乌孙王。解忧有谋略善骑射,直接参与军国大事,协助乌孙王运筹帷幄,安定边陲,巩固统一,被乌孙尊为国母。
  解忧公主的随嫁侍女冯嫽,以特使身份跋山涉水遍访天山以南诸城国,动之以仁爱之心,晓以正义之言。排解内忧外患,深得诸国敬重,尊为冯夫人。后来,乌孙国权力之争酿成内乱,德高望重的冯嫽与身为右大将的丈夫挺身而出不懈调解,化干戈为玉帛,避免了一场战乱。乌孙王位传至解忧曾孙星靡时,新主年幼难以理政,应乌孙国请求,冯嫽以七旬高龄受命汉朝钦差大臣,又一次出使乌孙,辅佐星靡理政,鞠躬尽瘁,埋骨塞外。
  巴尔鲁克山以远的达因苏,竖有一尊传说是樊梨花西征时留下的石像,虽历经世事风雨,却犹见挥戈平西气宇轩昂的巾帼豪气。
  屯垦戍守中苏边境的58个兵团农场,至少有一半女人。
  30年弹指一挥间。30年人世沧桑,执行“三代”任务的兵团人,等待中白了少年头,等待中孩子已经长大,孩子的孩子也在长大……等待中,哨卡变成了口岸。
  应了中国那句老话:30年河东,30年河西。
  今天,喧嚣的霍尔果斯已经是中国西北过货量最大的边境口岸。
  在联合国总部有一尊“铸剑为犁”的雕塑,表述着人类美好的愿望。在中国西部,有一支化剑为犁的部族,实现着人类的美好愿望。


  那一天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太阳越过巴尔鲁克山,把初夏的炽热泼洒给山谷、草滩和水流,乌孜格河亮着一身银白色的珠光多情地穿行在山涧草地。它对山下这一片三角地似乎更缠绵,欲走还留地绕着弯,弯出了一片水草丰茂的好去处。
  太阳还没有从巴尔鲁克山爬上来,牧工张成山就出牧了。羊群顺着它们熟悉的牧道追寻肥美的草滩。也很难怪罪尽职尽责的头羊,对草的鉴别和选择是羊的天性,它不懂人的争斗。它禁不住三角地肥嫩的青草诱惑,率领它的部落向那片好去处走去时,就已经给它们的主人带来了厄运。
  三角地是苏方认定的“争议区”。
  张成山正在阻拦进入“争议区”的羊群时,对面跑来了体魄雄健的顿河马,马上坐着也缀有五角红星苏军骑兵。骑兵很轻松地绑架了赤手空拳的张成山,赶走了羊群。
  消息传到了连队,张成山的同志们同仇敌忾,操起了铁鍬棍棒呐喊着涌向了三角地,要救回张成山夺回羊群。
  呐喊的队伍里,有一位怀有6个月身孕的女牧工。
  被尊为老大哥的苏联,似乎从来也没有把“小兄弟”放在眼里。子弹毫不犹豫迎着木棒铁鍬飞过来,怀有身孕的女牧工倒在了青青的草地上。草地洇出一朵朵艳如草原6月芍药的鲜红,鲜红慢慢聚成凝重的血流……
  她的同志迎着直飞的子弹把她从草地抢救回来时,她已经没有了呼吸。鲜血还从子弹射穿的胸膛往外渗着,她的儿子或者女儿还在她温热犹存的体内存活着。这就更让她的同志她的丈夫悲痛欲绝。
  悲痛是韧性的力量。有不短的几年,骑着顿河马的苏联骑兵在水草丰茂的好去处,在张成山他们年年放牧的冬窝子,拉起了临时的“国界”——铁丝网。顿河马骑兵拉好,悲痛欲绝的牧工冒死拆除。白天拉好,晚上就拆得没了踪影。铁丝网终是没能存在。
  还在“争议区”种了上万亩的庄稼。有种无收的黄山薄土,也是年年耕耘不止,谓之“政治田”实际控制了“争议区”——国土。
  自1962年4月22日“伊塔事变”突发,到1969年10月20日,库兹涅佐夫率领苏联代表团抵达北京,与中国政府开始认真地谈判,在漫长的中苏西部边境长达近8年的对抗中,除1969年8月13日,苏联300多名机械化士兵在直升飞机、坦克的掩护下,入侵中国领土,偷袭了中国新疆塔城军分区铁里克奇哨所,38名中国官兵捍卫主权,浴血反击全部阵亡的“8·13边境冲突”外,与不断挑衅的苏军对阵的,是一手拿镐一手拿枪,屯驻在边防哨卡前的兵团连队。兵团人没有现代化的武装,他们以血肉之躯组成了难以逾越的边防。冰冷的枪炮日面对的是绿色的麦田,长长的白杨林,是悠然的牛羊,是一腔热血支撑着的伟岸身躯——再现代化的武器在无畏的生命面前终将失去威力。
  巴尔鲁克山海拔不高,却是一个大境界。
  山峰一座叠着一座如大海的浪,满眼的连波绿浪,涌出了一个颇多纹沟的绿色椭圆体。天空倒似一顶扣在大脑袋上的蓝帽子,小得滑稽。
  走到了山底,山地菊一片金黄。再往山根走,萋萋芳草中有了那座墓——
  孙龙珍烈士之墓。
  不高的碑上还有一行小宇能辨认:江苏泰县人,1940年出生,1969年6月10日为保卫祖国边疆英勇牺牲。
  水泥和红砖结构的墓、碑都已塌陷、崩裂。
  山叠着山,翻过山还是山的盘山道,至今也是落雨落雪就断行难走。只有冬雪厚爱地年年给她们母子(女)覆盖上晶莹的雪白,夏雨深情地年年催萌芳草掩去日渐的窘陋。
  这里好风水。母子(女)背靠青青巴尔鲁克山,面朝淙淙长流水。如今更是平静得鸟语山更幽,很难意识到这就是“国界”了。
  乌孜格河还是一身银亮,它从山的这边流向山的那边。我拨开长得壮实繁茂的蒲草,灰白色的水流绕过一墩一墩蓝盈盈的马莲,又去寻探挥动着大块大块黄手帕的山地菊。
  满眼的光亮和新鲜。我望着流水,想着那一朵朵洇出的鲜红,是枪弹洞穿的胸膛的血。还有就要做母亲的女人的乳汁,上溯到人类的源头,女人的血乳就一直流着战争与和平……


  阿拉克别克河从深深的阿尔泰山游了来。这条河不大,地图上水蛇样印着一条细细的蓝线。额尔齐斯河统领的家族中,它最纤秀。像同时被许多个情人追求的美丽的少女,它自视甚高却又对谁都情缠意绵,袅袅婷婷一直到了克孜乌雍克,才柔顺地投身额尔齐斯河的怀抱、一起远游北冰洋。
  它是界河(有“界”的地方,一定有河)。
  汛期走了,一路沙滤石沉,河水清澈如它的源头雪山样洁净。水湾中的鱼,半空悬着似的,甩尾过去,河底的卵石就悠悠地晃个不停。
  河两边的滩地上拉着带蒺藜的铁丝网。蒲草丛里,紫色黄色白色的花朵高高地挑在草尖尖上。
  铁丝网是“伊塔事件”后拉起来的。在这之前,河两边的人一处放羊、牧马。两边的哈萨克,大都沾亲带故,你家的姑娘娶过来,我家的丫头嫁过去,是再平常不过的。晚霞红了河水,炊烟召唤牧人时,少男少女你穿过草地,他涉过河谷,把豪放的歌和热烈的吻赠与友谊和爱情时,就更记不起什么边界了。
  一条河养育着两岸生灵。河的东岸,大片大片的麦子在河水涵养出的草甸土上长得壮壮实实。麦田旁的桦树林里和河湾浅草处,牛羊悠然地甩着尾巴,这是兵团185团的生息之地。河的西岸,古老的植被郁郁葱葱,也时见悠然的牛羊,许多红色黄色尖顶的房屋,组成了一座小城——阿连谢夫卡。阿尔泰山也是他们的慈父——他们从父亲的怀抱里得到铜、锡、金。东边土路上跑的车,西边拔地而起的小型飞机,彼此相望得真切。
  邵顺家的麦田,在界河岸边,阿黑吐拜克边防哨卡前。
  你真要去呀?好远呀!没有路好走的。她问我时,已经习惯性扛起了一把铁鍬。
  实在难把她和“上海”联系在一起。但也不是河南四川农村柴禾妮的感觉,是那种“兵团味儿”。身上洗旧了的衣服,脚上自己做的鞋,一身出工干活的打扮,还有说话、扛鍬、甚至走路的作派。
  她确是上海生上海长的上海人。是1964年来到这里的70多个上海知青中的一个。她所在的三营一连,是185团沿着界河阿拉克别克一溜儿排开的10个连队中最西北的一个连队。这就有了“西北第一连”的称号。她还记得,点名分单位的那天早晨,去一连的,第一个就是——“邵顺”。
  这里有陶渊明笔下的田园风光,是个宜人的地方——如果有柏油路有机场;如果有光纤或是微波传递的程控电话;如果没有瞭望塔上的枪洞,没有“永不挪位的界碑”这种称谓。
  “如果有”的,在她可以看见的日子里似乎很难有。“如果没有”的,却还要一直存在下去。
  一连处在阿拉克别克河一个不大的冲击盆地,叫阿黑吐拜克。这里的山水,永远露出明媚的笑脸,云朵结成了变化无穷的花环,在青青的山峰间牵绕出多姿的玉带。一阵响雷过雨,七彩的虹,青山遮不住,投在了河里,染花了一河水,原本油亮的桦树就光艳滴翠。
  这里还有一个神奇的去处:沙泉湖。一座孤立突兀的沙山正中,一泓明净的湖水纹丝不动,没有进水口也不见出水处,水位不增也不减,幽蓝得不知藏了多少秘密。橙黄色的沙粒,有石英质的光泽,具洁净如水洗。满山的爬地松,在澄黄的底色上,编织了一件绿茸茸的网状衫。绕湖而生的桦树,沿沙山层排竖列,疏密有致,真乃人力叹服的神工!湛蓝的长天和湖水相互辉映,沙山一柱擎天,白桦婷婷带水,更有满湖红莲,蜻蜓点水,野鸭戏波……
  ——神明不平此境的封闭单调,才把一幅灵性活气的油画挂在了这里!
  邵顺的家,就在这座仙气十足的沙山下,直线距离不过百米。
  从她家去她和丈夫耕种的麦子地,却要沿着阿拉克别克河岸的白桦林走好一会儿。
  阿黑吐拜克的白桦,是阿尔泰山和额尔齐斯河孕育的品系,在世界“桦”树家族中有显赫的席位。沿着蜿蜒前行的阿拉克别克河,数百米宽的桦树林贯穿盆地,这是阿黑吐拜克的大风景,山外人说的“绿色长城”。
  桦树林尽头,就是邵顺和丈夫耕种的麦子地。“屯垦戍边”再没有比这里形象了:一河相隔,两个国家,河岸上长着大片庄稼,再往前就是界河,就是带蒺藜的铁丝网,就是原先叫苏联现在叫哈萨克斯坦的瞭望塔,能看清瞭望塔里走动的哨兵。邵顺家的麦子地后边很远,才是我军的“阿黑吐拜克边防站”。山外来的人就惊叫“西北第一家!”在新疆,中苏边境上,常常能见到我方边防哨卡的前边屯驻着兵团“屯垦戍边”的连队。
  他们的麦子,一片苍绿色,很茁壮。阿拉克别克河世世代代涵养出的草甸上,黑油油的,农业技术人员测定过,有机质含量都在5%以上,“能种人参的土”,种籽只要播进土里,就有沉甸甸的收获。
  他还喂了猪,猪圈就在她家窝棚后边。还有牛羊散在麦子地边的草坡滩地里。
  走进邵顺的麦于地,就听见“哗哗”的水声。去界河挑水,仅几步之遥,深深草丛里一径小道。叫不出名的花,星星点点撒在草丛中,花茎很短,花朵也不大,却竞相舒展美丽,散发出一股股香气。
  麦子喝着界河的水,牛羊喝着界河的水,儿女也喝着界河的水长大成人。邵顺站在麦地里,对面的阿连谢夫卡,小飞机起起落落的,她就时常想,啥时间阿黑吐拜克能有去乌鲁木齐去上海的飞机!想着想着就出了神,就叹了口气:不要说飞机了,有条柏油马路通乌鲁木齐,喝界河水长大的儿子女儿也不会走得一个不剩。
  邵顺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回了上海,浙江。他们寄给父母的信,差不多要半个月才能收到,冬天就更难说了。报纸到这里,就是月报、季报。
  邵顺的丈夫沈桂寿,是1959年的江苏支边青年,他们那批也不少,大都是泰兴的。“伊塔事件”后,徒步赶夜路,来阿黑吐拜克“三代”,一呆就是30多年!
  和邵顺一起来的上海老乡,大部分找的是山东来的转业兵。她们连的岳本湖,找的就是她从小的朋友。岳家的胖小子岳东海让妹妹去了金山化工厂,自己接了爸爸的班,开拖拉机。老岳在部队开坦克,到了阿黑吐拜克,就在黑油油的草甸土上开拖拉机,也开了30年了。
  从连队的家到麦子地边紧靠界河的窝棚,邵顺和老沈要走一个多小时。路不远,却高低凸凹,还得上下爬几次洪水冲出的沟,骑不成自行车。
  地里搭个窝棚,中午能歇个凉,主要还是防野猪。野猪也看上了有水有草的阿黑吐拜克,世代繁衍比邵顺他们来得早。人来了,在草滩上种庄稼,种麦子种玉米还种油葵。野猪就吃成熟的庄稼,吃种子。一群少有五六十只,多有上百只,一块庄稼地,它们一夜就收获完了。地里没庄稼时,吃种子,长长的獠牙比拖拉机的犁片不差,一块地拱得重翻了一遍样。
  哄野猪万不可用枪——这里是边境是界河,只能敲钟,放鞭炮,用夹子夹。
  阿黑吐拜克全种冬麦,麦面白,筋道,好吃。麦种经了一冬的孕育,又有来年六七个月摄日月精华,汲草甸土丰富的有机质,饱饮雪山融水的生长,你说这麦粒子是啥成色?能不好吃!冬季播进地里,下了雪,就不用担心野物糟践种子了,野猪的獠牙再厉害也难拱1米厚的深雪。人就从窝棚回到连队的家。
  阿拉克别克河也像进了修道院的修女,铁着脸面,凝结成冰蓝的河面,再盖上厚厚的雪被。河两岸白茫茫一片成了一个世界。只有对峙的瞭望塔告诉你一个千古话题。
  阿拉克别克河纤秀得淌水也能过去,这会儿抬脚就过去了。中苏冷战时期,就有人越过河床,跑去了河那边。和邵顺一起来的70多个上海知青中有两个女知青长得姣好,被山东转业兵叫作“大美人”。其中一位大美人嫁给了岳本湖的战友。婚后夫妻恩爱,有了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只可惜山东兵艳福太浅,得了肝病不久辞世。山东兵的又一位山东战友受托孤之嘱先是挑水劈柴,渐渐雪封大山的孤寂里就有男女间可以想见的结果。这在那个年月是要受批判的,“作风败坏”。在他们知道要在大美人的脖子上挂只穿破的鞋子批斗他们的消息后,就带着女儿,还有大美人肚子里的儿子,逃亡了过去。中苏关系解冻后,大美人回来过一次。也是冬天,穿着银狐领的苏式大衣,丰韵犹存。他们跑过去后,先在一个煤矿干过不少时间,吃了不少苦。现在都在阿拉木图从教。
  一般地说,进入10月前,就要把一冬里吃的、用的准备足了。一直要到第二年的五月,才开化。雪封山,与世隔绝的雪域进来出去一次就要费大劲了。雪停,拖拉机推出路,坐爬犁子越过一个小小的山口子,从连队到团部要走大半天。啥也不担心,就怕冬天生病,生孩子。邵顺很幸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平安地出生,长大了。
  邵顺和沈桂寿,还有留在这里的老兵,上海知青和山东转业兵们,穿过白桦林,踩着深深浅浅的草径,日复一日30多年,踏踩出一条通往外界的山路。雪涌山路的冬天,岳本湖岳东海的拖拉机也终能豁开山门推出一条雪路,这一方不大的黑土地和半河水就和“中国”联结得紧密了。就被山外的人“西北第一连”“西北第一家”传说得神乎乎的。
  沈桂寿也和所有执行“三代”任务的战士一样,临来时被告知,三五个月后,就回原单位。他也没有想到,30多年后,他们还在这里。30年风风雨雨,儿女已长大成人。遥遥无期的等待中,世界变了,边界就变成了口岸。
  面对悄悄到来的变化,他们思考着自己的生存——
  
  “我们对岸的苏方,有一个五万人口的边境工业城市,距我们仅有五里之遥。城市地处山区,农业生产基础薄弱,生活供应要从200公里以外运来,可谓不便。
  “过去,我团垦区农牧民在解放前和解放初期,和苏方有民间贸易,我们要求在边界和苏方恢复贸易。”

  这是沈桂寿、邵顺所在的185团1989年8月16日以党委名义呈上级有关部门《要求开放边界和苏方恢复民间贸易》报告中的两段文字。
  这是远亲不如近邻。
  这一年,中苏两国政府决定,黑龙江、伊犁河、额尔齐斯河三条跨国河流恢复航运。
  这一年的6月,前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访华,中苏关系解冻,停止了30多年的亚欧大陆桥,加快了复建速度。被称为“准噶尔山门”的阿拉山口,是进出中国的重要内陆门户。历史上,马可·波罗的父亲经此东去大都觐见忽必烈,近代商旅边民经此互市往来;1958年8月,苏联铁路修到了山门北侧,建“友谊站”,中国兰新铁路西段(北疆铁路)停建。
  1990年9月12日,亚欧第二大陆桥经中国阿拉山口站与苏联德鲁日巴站全线贯通。
  1991年,新疆开放8个边境口岸。
  1994年,阿黑吐拜克公布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一类开放口岸。
  口岸离邵顺家麦地不远。
  第二年初冬,我又去了西北第一连。
  邵顺家新粉刷的墙上,屋檐下一串串辣椒红艳艳的,留种用的玉米棒子金黄金黄,天上地上一片雪白的大背景,红得鲜亮,黄得也鲜亮。泥屋里,依然十分洁净。窗下,上海来的五斗橱上盆栽山柏阳光里蓬勃着生命。上海产的水红碎花棉绸拉开的布帘,使房间一片暖意。中华版图最西边的“第一连”似乎并不那么僻远。
  红的鲜亮的辣椒,黄的鲜亮的玉米,白墙绿柏红帘,还有邵顺已经变调的吴越乡音,留给这块土地的记忆,远比惊天动地的枪声,轰轰烈烈的战争久远……


  长长的白杨林,从霍尔果斯口岸一直往前伸,浩浩林风难望断。
  这就是很有名的边防林——“三北防护林”体系最西边的一条“绿色长城”。
  是很壮观,10多米宽齐刷刷的树阵,确实有战士列队的威武和亲切,每一棵树,都挺拔端庄,它们站在刚从地平线升起的朝阳里,年轻生动得给人无限希望!我敢说,多么沮丧的情绪到了这里也会恢复信心。风拂过林梢,枝动叶摇,掀起一阵喧哗,这真是一支不可匹敌的大兵团!树是最通人性的!有谁能像树这么亲近地陪伴着这里的人?
  细想,“绿色长城”这四个汉字组成的概念很有些内涵,它表达了人类普遍的愿望。有了树的绿色,冷兵器时代应运而生的“长城”就有了人道最终的追求——美好和善良。
  在蔡玲珑心里,她的小白杨其实已经长大了,和儿子张军没有什么两样。军军回上海的那几年,儿子和白杨常常就搅在了一起,进了林带,进了苗圃地,上海的儿子就暂时从心里跑出去了。
  是他们挖坑埋土种了这条林带,那时她很年轻,还不到20岁吧。从大上海一下子跑到了中国的最西边,小姑娘们对“边境”于一个国家、民族和个人的意义,还没有什么认识。虽说很艰苦,在当时很昂扬的时代背景下,她们热情很高地栽“长城”。
  这里的国界在一条干涸的河床正中。河岸的卵石虽不如河床里多,却也是土层难埋住卵石,搬走石头运来土,树栽得不容易活得也不容易。人就更亲树了。蔡玲珑所在的62团,辖管22公里边境线,他们一株一株,战士列队样排了22公里树的“长城”。
  然后,就侍弄孩子一样,给他们的小白杨灌水,给他们的小白杨生长的营养。眼看着小白杨一天天长高长大了,蔚然成林了,一阵微风,也会摇头晃脑说话了。现在说说很有意思很轻松的,当初,夏天浇水冬天运肥,还有浇水时狼嚎狐叫,如今想起来心里还发怵。
  白杨成林了。白杨就知恩图报地帮她成熟了爱情。到哪儿去?林带里去嘛!直直的树干,绿绿的树叶,一阵阵絮语,给你多少灵感,又引发多少浪漫!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去处吗!摸着圆溜溜的树干,很容易水到渠成地两双手合为一双。
  盲流张文新就这样娶了很漂亮的上海姑娘蔡玲珑。
  张文新先是盲流到了肖尔布拉克。这个地名很容易使现在50岁上下的中国人想起一些场面和镜头。肖尔布拉克水好,阿登库尔雪山是巩乃斯河不尽的源泉,巩乃斯草原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充盈着雪山之父精血旺盛的脉流,流出了有“新疆茅台”之誉的“伊力特曲”“伊力老窖”系列名酒。流进肖尔布拉克热烘烘的土地,喂养的麦子玉米产量就是比别的地方高。
  和饥馑年月里走西口的盲流一样,张文新到了星星峡,就爬上了往西开的大卡车,端端地一口气到了新疆。又有目标地盲流到了水好土好“粮食吃不完”的肖尔布拉克。
  1962年5月29日(这个日子,张文新脱口而出),张文新和连队职工正在大条田里干活,连队紧急集合,点名,打背包,上车——绝对地军事化,不知要干什么,也不许问什么,大卡车一直开到了伊宁市“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第四师”的大院。这时,张文新才知道自己已经是“独立民兵营”的一名战士,派驻边防要地白卡子,保卫边防,执行“三代”任务。
  张文新心里暗暗高兴:再不是“盲流”了!
  因突发的边民外逃事件,许多来兵团讨个活命的“盲流”,一夜之间成了当时政治地位很高的“值班武装战士”。
  不知他们何以把小小的巢筑在这里?
  ——蔡玲珑家的后墙紧倚着白卡子的干打垒,更确切地说,白卡子厚厚的干打垒就是她家的后墙。
  白卡子是一处并不太让人留意的“卡伦”(哨卡)遗址。遗址在界河河岸地势高处,墙体是黄土的干打垒,以苇秆柴枝加固,墩厚,呈梯形。墙上留出的瞭望孔居高临下对着干涸的河床。烟熏火燎的痕迹不知是当年索伦营戍守边关的武士所留还是屯垦戍边的今人所为。
  遗址是历史。人类历史有时很相像,蔡玲珑就在这个叫白卡子的地方,续接着它变化不大的历史。
  因为白卡子,蔡玲珑已经不陌生“新闻”、“电视”这类“工作”。上面的人要她把霍城县颁发的“边防工作成绩突出”的奖状挂在墙上,她没把这些当成事。她说,他们来,是要找个边境人家,我在这里,谁在这里都一样,都会有个奖状的。我带他们去林带,给我的白杨树,还有我的苹果树多点境头,我就很高兴。
  白卡子所在的地方,《元史》中称“阿里麻力”——苹果城,元建制,设阿里麻力行省,提辖伊犁军政。伊犁河谷得天独厚的温湿气候,还有霍尔果斯河水,培育了驰名中外的“伊犁苹果”。蔡玲珑家的苹果园在白杨林带对面,200多株苹果树长得繁盛,几乎每株果枝都被累累果实坠得接着地了。鸡在树下草中啄食。房前的人工渠引来霍尔果斯河水“哗哗”绕流。小桥流水人家。平和安详悠然自乐的农家情趣。
  人与树相互感应,有一个难以言喻潜移默化的过程。蔡玲珑已经退休了,却就是舍不得离开她的白杨。她和张文新仍然侍弄着绿森森的边防林。
  忽一日,清冷多年的霍尔果斯扯开了带蒺藜的铁丝网,成为新疆第一个开放口岸,一日日热闹了起来。长长的白杨林成为口岸很生动的风景,在一天比一天多的楼群中,在太阳下泛着热辣辣的光点的柏油路旁,长长的白杨林甚至比界河还可人意。
  又一日,蓬勃的白杨林中突兀地树起了一道高高的铁丝网,圈了偌大一块地,派头挺大的样儿。经打问,是一港商以一平方米一元人民币的绝对优惠价征得的国土,要建“跨国商贸城”。隐约记起,新闻媒体是大红大紫地哄然了一阵。有新疆众多高层官员前呼后拥警车开道前往伊犁剪彩奠基。港商团“霍尔果斯”鼓噪一时,时逢北京正开人大会——一次策划十分精密的低投入高回报的形象宣传。兴师动众后,留下了这么大一片伺机再动或是待价而售的国土,你说这生意做得漂亮不漂亮?
  留给霍尔果斯的,除了比界桩的铁蒺藜还高的铁丝网拦围的土地,还有事后的体会:你有你的目的,人家有人家的打算,还是自己的事得自己操心,别指望天上掉下热包子。你落后你边远你就得分给别人利,只是别吃亏太多就行。
  霍尔果斯如给了它名姓的河一样,虽没有额尔齐斯河的轰轰烈烈,没有伊犁河的众水汇流,却也细水成河——短短几年,就发展成为中国西北过货量最大的边境口岸。处处涌动者虽无序却生机勃勃的热流。
  古老的伊犁河谷,屯田极盛时“牛羊十万鞭驱至,城西三月路不开”,市肆繁华,商号林立。1949年以后,屯垦伊犁的老兵用第一季收获的150万斤小麦经霍尔果斯口岸以货易货从苏联换回了布匹、石油、火柴、肥皂、砖茶,办起复苏经济的第一批商业合作社。
  如今的店铺现代化得多了。蔡玲珑的儿子张军,有一个冷饮摊点在最繁华的街口。
  张军的两个姐姐,结婚后都随同丈夫去了河南张弓酒厂。上海知青子女在上海落户一个的政策出台后,张军进了经济效益不错的上海自行车三厂,今年他辞职回来了,毫不留恋地放弃了包括他妈妈在内的10万上海知青争取了10多年才有的这个机会。
  儿子长得很像妈妈,又有新疆小伙的个头,挺人才。他说,这里的钱比上海好挣,容易积累资本。
  也和妈妈一样,他不习惯上海的市民生活。他不喜欢上海没有树的街道。他常想念没有高楼大厦只有妈妈栽种的白杨树的家。他最不适应鸽子笼一样的生活空间,虽然外婆和舅舅很疼爱了,他还是想白卡子后墙是干打垒的大房子。宽敞得能举办舞会,冬暖夏凉,开门就是大果园,还有夏天游泳冬天溜冰的河。
  ……他要在紧靠他家的霍尔果斯口岸一步步实现自己的打算。
  他家通往口岸有白杨树夹持的土路已经拓宽,铺上了柏油,霍尔果斯人来人往一片接一片堆满货物的货场更让他吃惊,猎手看见了雪地上猎物的脚印,水手看见了船,小伙子迫不及待不问深浅淌进去再说——霍尔果斯闹哄哄的街头就多了一个有只漂亮冰柜的冷饮摊。
  他可是比妈妈当年幸运多了!他大胆地选择着自己的社会方位。他说,他不要爸爸妈妈的血汗钱,他要一点点积攒。等有点资本,自己也成熟了,就办公司,上海新疆两边跑。他说,我要成功。
  当年,他妈妈可没他这么有主意。妈妈只能听从火热的时代和社会的选择。时光把青春推得很远了,蔡玲珑对出生地上海的思念越来越抽象,而远离上海的白卡子,那历史遗址旁的小河,泥坯土屋,白杨林里那一棵棵她能数说出年轮的白杨,才是真真切切的家。
  喝乌孙山的雪水长大的张军,眼里心里上海从来不是家,更不是故乡。
  
  乌孙山啊是金色的摇床
  那是英雄辈出的地方
  碧绿的草原像丝织的花毯
  心爱的姑娘像天鹅在歌唱
  乌孙山啊是金色的摇床
  英雄喜爱自己生长的地方
  假如叫我在异乡做一个国王
  我情愿在故乡当一名靴匠
  ……

  界河水喂熟的麦子该割了,果园坠落枝头的苹果该摘了,长长的白杨林又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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