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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星期天的早晨

  星期天早晨八点钟,顾立基刚起床,洗了脸,正在泡方便面。同房间的四个同学还在酣睡。星期六晚上是可以迟熄灯的,大家都熬了夜,现在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吧。顾立基轻手轻脚,惟恐弄出一点声音来。
  “请问顾立基同志住在这里吗?”
  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顾立基出门一看,走廊上站着一个60多岁的老人和一个姑娘。
  “我就是顾立基,您是……?”
  “我是袁庚,蛇口的袁庚,”老人首先伸出手来,“这是我女儿尼亚,她不放心我的身体,一定要陪我来,其实我的身体还可以,你看,骑了半小时车子,轻松愉快。”
  顾立基做梦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袁庚会跑到清华大学的学生宿舍来找自己。他深深感动了。
  “我们到楼下谈吧,同学们还在睡觉。”
  楼下有一张靠背长椅,三个人并排坐下了。五月的早晨,不冷不热,阳光和煦,轻风拂面,校园里一片宁静的气氛。
  “听说你发起组织了一个企业管理爱好者协会?”
  “是的,现在会员有1000多人了,成立大会时刘达、于光远都来参加了。”
  “还听说你想当厂长?”
  “您的信息很灵通啊,”顾立基笑了,“我是说过想当厂长,为此还惹过一些麻烦呢。”
  “什么麻烦?”
  “有人说我是野心家。”
  “岂有此理!想当个厂长是什么野心!‘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兵’,这是拿破仑说的还是谁说的?一个大学生想当厂长有什么不对!”
  “我是学电脑的,但是我感到中国更需要管理人才,所以主动旁听了企业管理系研究生的全部课程。”
  “到蛇口去吧,我们那里有个企业管理干部培训班,要培养大量的管理人才。”
  “去年11月看到蛇口的第一个录像,我的心就动了,只是还没下定决心。”
  “现在呢?”
  “现在决心下定了,去蛇口。”
  “好!我们欢迎你!有什么困难吗?”
  有什么困难?1982年的初夏,社会上对深圳特区的非议还是不少的,有人在报上写文章大谈旧中国的租界,影射特区有变成租界的危险,造成一股无形的压力,因此有人说“特区前途未卜”。这些,可以不予考虑。和袁庚这样的人在一起,冒点风险也是值得的。上海的公司希望他回去,下属工厂任他挑选,这些,对他有一定的吸引力。他自从1967年中学毕业,1968年进上海印染机械修配厂,10年中当过锅炉工、车工、铣工、钳工、电工,当过专职的团总支书记。因为看不惯王洪文的小兄弟控制的工厂造反队的胡作非为,1974年和他们争吵过一次,挨了批斗,却受到工人们的同情,和工人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现在大学就要毕业了,朋友们都希望他回去。打倒“四人帮”后厂里搞清查,他是材料组的负责人,如果不来上大学,早就走上领导岗位了,现在回去,工作安排是不会成问题的。但是,陌生的蛇口比熟悉的上海对他的吸引力更大,他还是要选择蛇口。比较麻烦的是,母亲和爱人都不同意他离开上海。上海有宽敞的住房,姐妹们都在外地,母亲希望他留在身边,爱人对上海的留恋更不用说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要说服母亲和爱人。”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袁庚是很能理解和相信年轻人的。顾立基毅然选择蛇口,使他动了感情,他滔滔不绝地发起议论来了:
  “你的选择是对的。蛇口大有用武之地。我们为什么要在蛇口办一个工业区呢?为了在那块地方搞改革,搞全面的改革,从企业管理、人事制度到工资制度,都要改,不改没有出路。过去三十年,极左的思想、僵化的体制把我们害苦了。1979年初我们刚到蛇口的时候,海湾里还发现偷渡者的尸体,都是青年,他们为什么要跑?因为我们穷!‘四人帮’搞什么‘政治边防’,越搞跑的人越多,一些村子的青壮年几乎跑光了,真叫人欲哭无泪!蛇口对面就是香港的元朗,相隔只有六浬,晴天能看到它的高楼,它就是在我们动乱期间发展起来的。我们再也不能瞎折腾了,必须把经济搞上去,这就必须改革落后的体制。蛇口工业区虽然只有2.14平方公里,对于全国960万平方公里不过是九牛之一毛,我们改革成功了对全国就有很大的意义。万一我们失败了,也只是九牛一毛,无伤大局,当然,我们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争取成功,避免失败。我们这一代人,是老了,当我们觉悟到要有所作为的时候,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顾立基觉得自己的血液在加速流动,身上热烘烘的。一直没有出声的尼亚,望着自己的父亲,觉得眼睛也有点热了……
   
七、新闻发布会

  顾立基从培训班出来,当了一个时期的工业区办公室秘书,1984年4月被聘为办公室主任。
  7月份我没等到袁庚,因事回了一趟广州。8月5日重返蛇口,听说顾立基6日一早要去香港,5日晚我去登门拜访。
  “袁庚回到香港了。明天下午回蛇口,晚上7点半在俱乐部礼堂作报告,我为了听这个报告,推迟一天去香港,报告是公开的,谁都可以听,欢迎你去。”一见面他就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能安排个时间和我谈谈吗?”
  “恐怕很难,他在蛇口不会呆太久,一回来就有许多事要处理。明天听完报告,你最好陪他回宿舍——他儿子的住处,或者宾馆,这样边走边谈,可以谈十来分钟……”
  我有点失望。袁庚真的这样难见吗?
  不管怎样,先听听他的报告再说吧。
  8月6日下午2点半,袁庚的报告准时开始。
  俱乐部礼堂平时用作放电影,大规模的集会和“新闻发布会”有时也在这里举行。今天这个会也叫新闻发布会,街上贴出了海报。能容千把人的礼堂,基本上坐满了。放眼望去,都是年轻的、愉快的面孔。
  袁庚和与他一道出国访问的香港招商局发展部经理熊秉权等坐在主席台上,顾立基主持大会。
  一开始,袁庚就笑嘻嘻的摇晃着两张纸片说:
  “大家不要怕,只讲个把钟头。”
  人们笑了,其实怕的是他讲得太短。
  “这次出国访问,历时23天,访问了4个国家、16个公司、18个城市,从新加坡开始,往西到英国,再到美国、日本,整整绕地球走了一圈。所到之处,受到隆重的、破格的接待,我过去当外交官出国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接待。这不是人家看重我们4个人,而是由于招商局和蛇口工业区的变化,在座各位都有份的。我深深体会到,作蛇口人是光荣的。”
  袁庚一向主张,出国访问要花自己的钱,花人家的钱就会在谈判中处于被动、软弱的地位。这次出访,他们带了20万美金的信用卡,足够用了,所到之处都坚持这个原则,惟独在新加坡失灵了。我们和新加坡虽然没有外交关系,但新加坡有关方面接待非常友好。过海关免检,从飞机场一直送到最高级的香格里拉大酒店,袁庚被安排在最豪华的“总统套间”(在他之前这里住过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在他之后住进了美国国务卿舒尔茨),每天的房租折合港币5000元。要参观的项目,全部满足要求。临走结账,酒店经理说:“在你们到来之前,已经有人付了全部费用。”
  他们参观了英国北海油田的后勤基地阿巴丁,英国老板们在海员罢工浪潮的冲击下仍然热情而彬彬有礼地接待他们,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印象同样深刻的是英格兰北部无边无际的盛开的玫瑰。袁庚说:“我们原打算三年之内种植20万株月季,把蛇口建成玫瑰之城,现在看来太落后了……”
  这次出访的重点是美国,主要任务是签订引进浮法玻璃厂的合同。
  在匹茨堡,大匹茨堡商会授予袁庚名誉会员称号。
  在蒙得利尔,华人女市长李琬若宣布袁庚为荣誉市民,交给他一把金钥匙。女市长在宴会上说:“我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人,也是百分之百的美国人。”袁庚说:“我很赞赏您的话。”
  关于引进浮法玻璃厂的谈判,就不是那么轻而易举了。袁庚说过,“在经济问题上,兄弟无情,六亲不认!何况是与外国人谈判!”
  在欣赏袁庚的谈判艺术之前,有必要回顾一下为了引进这个工厂在国内经过的曲折。
  还是用袁庚的语言来说明问题吧。
  1984年3月22日,袁庚在对第三期企业管理干部培训班学员讲话中说:
  “中央在3月10日下达了文件,大家听了很高兴,但我们不要高兴过早。不要以为上面讲了话什么事都解决了。以前公开挑战的可能没有了,但官僚主义、红眼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穿小鞋的事,还是有的。例如我们正在谈判的浮法玻璃厂,到现在还批不下来。我国每年要进口大量玻璃,为什么不准我们用最先进的技术制造玻璃来取代进口?最近我们派了两位能干的女将去建材总局交涉。她们去的时候,人家一口答应,讲你们回去好了,但等我们企业室派人带合同去盖章的时候,又被他们推翻了。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干,他们讲,‘你们派了记者、作家来,我敢不答应吧?弄得不好,你们要写报告文学,写内参,我受得了吗?’……”
  真是好事多磨,交涉了九个月,才过了国内这一关。
  和美国人谈判,当然不可能用这么长的时间,但那讨价还价的激烈程度是可想而知的。
  美国浮法玻璃厂是个技术很先进的厂,简直是一座玻璃城!它生产各式各样的玻璃。有一种钢化玻璃,用25磅大锤从20米外打去,地皮都震动了,玻璃却安然无恙。我们和美国合资,投资一亿美元,引进一座同样的工厂,买他的专利,以后我们就能再建第二个、第三个。这是合算的。谈判的焦点,集中在每年所付专利费占销售总额的百分比上。
  美方要6%,我们还价4%。
  美国降到5%,我们还到4.5%。
  寸利必争,形成僵局。
  袁庚发言了。
  “先生们,我们的祖先4000年前发明了指南针,2000年前发明了火药,全人类都在享受这些伟大的成果,可是他们从来没有要过什么专利,我们作为后代从来没有因此骂过自己的祖先是混蛋,而是觉得光荣。请问各位,那时候你们的祖先在哪里?恐怕还在树上哩。请各位看看自己的胸前,是不是特别多毛……”
  美国人真的低头看自己的胸前,一个个咧嘴笑了。
  “不过各位不要害怕,我的意思不是不付专利,而是要求公平合理!”
  这是典型的袁庚风格,坦率、幽默而又机智。美国人吃这个。换了我们,说不定会抗议呢!“你骂我们的祖先,士可忍孰不可忍!”
  终于达成协议:4.75%,为期10年。
  这是相当有利的。某大城市引进一个技术没有这么先进的英国玻璃厂,专利是5%,时间是12年。
  袁庚最后充满激情地说:
  “美国集中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和最坏的东西。我们要学它的长处,但决不能走美国的路!
  “世界经济正在衰退,工业结构正在改组。5年前我到世界各地走走,他们还有点生气,现在停滞不前了。
  “有人说80年代后期世界经济的中心就要转移到东方,转移到太平洋沿岸。
  “我们的体制过去把人搞懒了,现在正在变化。这次我绕地球走了一圈,今天下午4点半一踏上蛇口码头,就感到无比的清新,感到一草一木都非常亲切。”
  “10月1日,蛇口的彩车将在天安门前通过,如果震撼人心的话,那是大家的功劳!”
  “资本主义世界的物质是富裕的,思想是贫穷的。我们正在向上,我们一定要赶上和超过他们!”
  只讲了一个半小时,大家意犹未足,宣布散会了。
  走出会场的袁庚立即被人包围了,我放弃了跟上去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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