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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能见到袁庚吗?

  在改革浪潮汹涌澎湃的今天,蛇口工业区和她的领导人袁庚,名扬国内外,越来越引人注目。
  但是,我接受写袁庚的任务,未免有点儿冒险。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手头也没有积累多少关于他的资料,而且听说采访他很困难:他是香港招商局副董事长(人们因此亲切地称他为袁董),大部分时间在香港,每到蛇口,都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抽不出时间接受采访。但是,过去几次陪外地作家到蛇口参观,听过介绍,看过录像,袁庚和蛇口已经引起我强烈的兴趣,接受了这个写作任务就可以到蛇口来,这个“诱惑”是不可抗拒的。“能见到袁庚吗?”“即使见不到袁庚也要写!”所谓“冒险”,无非是写不出或写不好。个人面子不好看罢了,比起袁庚和他的朋友们从事改革所冒的风险,简直是微不足道的。
  仅仅为了呼吸一下蛇口的改革空气,到这里呆一些日子也是值得的。
  “如果你只能呆很短的时间,我劝你趁早打退堂鼓,不要重蹈某电影编剧的覆辙。”一位好心的朋友这样劝我。
  谢谢这位朋友的好意。开弓没有回头箭,退堂鼓是不好打的。
   
二、夜访梁宪

  在蛇口采访真不易。我7月中旬到蛇口,袁庚出国去了,说是7月底或8月初才能回来;最了解他的一个人。东江纵队时期就和他一起工作、现任蛇口工业区顾问的许智明,到澳大利亚探亲去了,归期未定。这里的工作节奏与内地大不相同,“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白天工作紧张,找人谈话很难,晚上访问也要事先约定,因为许多正式的和非正式的会是在晚上开的。有一天在办公大楼电梯口碰上袁庚的儿子袁中印,深圳特区报记者陈宜浩同志向他介绍了我的来意,他马上说“有什么好写的?这么多人写过了,要出书收集一下就行了嘛。”我想这大概是受了乃父的影响,不大欢迎采访。“慢慢来吧,我一定要找你的。”我心里说。“ 多蒙在这儿挂职当办公室副主任的珠影编剧、女作家黄虹坚同志帮忙,约定了一个晚上9点钟去访问工业区管委会委员梁宪。我和黄虹坚、陈宜浩三人,穿过海滨花园,沐着海风,经过灯璀璨的“海上世界”明华轮旁边,漫步走向梁宪的住处。早已听说,他1962年毕业于中山大学外语系,是梁宗岱教授的高徒,对法国文学很有研究。果然,一见面,我就感到他是一个艺术气质很重的人。
  他掏出港币,买了几罐冰冻可口可乐待客,然后和我们谈笑风生。
  “你们是文人,我是商人。我是弃文从商。我老婆也是文人。她在中央戏剧学院教书。”我对她说:“你讲的唐诗宋词是很美的,但是解决不了老百姓的肚子问题,中国像你们这样的文人太多,像我这样的商人太少了。”他突然对着黄虹坚说了一句英语:“Iwill change you into a business woman。”我听了莫名其妙,黄虹坚一时也没反应过来,陈宜浩翻译说:“他说要把你改造成一个女商人。”我们都开心地笑起来。
  他大学毕业的时候,老百姓正在饿肚子,大概没有哪个单位需一个研究法国文学的尖子,他就到了交通部。1979年7月派到香港招商局工作,比袁庚晚半年多一点。袁庚很器重他,有人说他是袁庚的“智囊人物”。
  “我去香港的时候,老婆说:最怕你没骨气,没骨气趁早离婚。当然这点骨气是有的,外派干部只要有一点热血,就不是追求几大件,而是感到抬不起头来!
  “刚到香港,每天看电视见偷渡青年戴着手铐,一串一串的,海上漂着偷渡者的尸体,我们不能忍受,啪一声把电视关了。
  “我们国内搞不好,连一些在香港长大的外派干部的子女也瞧不起我们,心里真难受呀。所以,我很理解袁庚搞改革的心情,他说过:“我所以这么干,是为了实现我入党时的初衷。”
  一番话说得我心情沉重起来。停了一会儿,梁宪又概括地说:
  “我熟悉人当中,有两个热血男儿,一个是我爱人的干爹刘任涛,一个就是袁庚!”
  好一个“热血男儿”!这个词太恰当了,把这两个人并提太好了,我不禁怦然心动,觉得找到了通向袁庚的内心世界的最佳途径。
  也真巧,比我年长20岁的刘任涛,是我尊敬的长辈和忘年之交。这位中国第一流的眼科专家,解放初期是上海劳动医院的院长,曾为刘伯承元帅安过义眼。后来因为写了电影剧本《为了和平》,不幸改行当了电影编剧,“文化大革命”中在珠影被诬为“历史反革命”,打断五条肋骨,投进监狱。在英德五七千校监督劳动期间,他看到一位农村妇女因患白内障而双目失明,不顾自己的政治处境,不顾没有任何医疗条件,决心用刮胡子刀片为患者动手术。好心人劝他:“万一失败,你就是阶级报复,就会重进监狱。”他不听,他终于成功了。“作为医生,我拯救了我的灵魂。”现在他年过古稀,立下遗嘱:死后把眼睛献给中山医学院眼库。然后为恢复和建立盲童学校而到处奔走呼吁……
  刘任涛和袁庚,经历和事业完全不同,但是他们的满腔热血、赤子之心和献身精神,是多么相似啊!我从熟悉的刘任涛想象不熟悉的袁庚,觉得对袁庚也开始熟悉起来了。
   
三、“冒险家”

  刘任涛以专政对象的身份用刮胡子刀片为贫农妇女割白内障,要冒风险;袁庚在蛇口进行改革,要冒更大的风险。两年之前,不是有人在报上写文章含沙射影地攻击经济特区吗!
  但是,时代毕竟不同了,今天的改革是在党中央领导之下进行的。1983年2月9日,胡耀邦同志视察蛇口工业区。
  袁庚在总书记面前披肝沥胆,和总书记有一段精彩的对话。
  
  袁庚:关于改革问题,现在就是要搞全面改革。从历史上看,凡是搞改革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两千多年前商鞅变法,最后落得个五马分尸,王安石变法也没有好下场。康有为、梁启超只是搞君主立宪,改良主义,结果六君子杀了头。孙中山也是搞改革的,也失败了。现在我们的改革,我想不会落得前人这样的下场,我们是在党的领导下进行的,不会有问题吧,我们值得冒这个险!
  胡耀邦:过去的改革是下层少数人去改,领导者、统治者是压制的。现在不同,我们领导者是带头号召和督促下面去改,现在和过去根本不同嘛!
  袁庚:我们感到,我们的干部是不大怕群众的,只怕顶头上司,怕上司不喜欢就当不成官。就我这个小小的头头来说,我每次来蛇口,一上码头,前呼后拥的,下面的同志惟恐照顾不周。有时自己不清醒,就会忘乎所以,久而久之就不怕群众,不怕下级,因为群众、下级撤不了我的职。
  所以,群众监督干部,群众有权选举和罢兔干部,这至关重要。我们这里想搞个改革试点,管委会由群众选举产生,每年投一次信任票,如果不信任票超过半数,管委会就得改选;个别委员的不信任票超过半数就得下台。这种公开的、直接的、由群众投票选举的领导班子,就会想群众之所想,急群众之所急,就会真正去为群众做点好事,因为群众可以选举他,也可以罢免他。我们有些领导一旦权在手,就有人自动送礼上门,如果头脑不清醒,不能自律,就会忘乎所以。还有些干部自己不懂又装懂,诸如此类。如果群众有权选举和监督干部,我相信可以改变一下干部的结构和干部的作风。我们想作这样一个不太小的改革,准备冒一点风险。
  胡耀邦:(点头)好!很好!
  袁庚:总书记说了好,我们就记录在案,马上打报告这样做。
  胡耀邦:(高兴地站起来)我们历史上有个著名的戏剧家叫关汉卿,在哪一出戏里我忘记了,讽刺官僚主义者,他不敢骂台上的官,只敢骂戏台前堂上的鼓。有一段唱词说:“一棵大树腹中空,两头都是皮儿绷,每天上堂敲三下,扑通扑通又扑通。”就是不懂不懂又不懂嘛!(全场大笑)

  党中央总书记和蛇口工业区党委书记心心相印,想到一块去了,这在蛇口的发展史上,是应当大书特书的。
  1983年4月24日,选举产生了蛇口工业区新的管理委员会。1984年4月22日,按期举行了对管委会的信任投票。是不是一定要搞信任投票?组干处处长虞德海说:“连我都有点犹豫。因为信任投票的结果是要兑现的,信任票不足半数就得下台,我想是不是搞个民意测验算了。但是袁董很坚决,一定要搞信任投票。”投票结果,管委会成员的信任票全部超过半数,袁庚的信任票最多。当天晚上,全部投票公开任人查阅,尽管有些票上的批评意见很尖锐,如“某某能力低”、“某某不堪信任”之类,也不加掩饰。这和内地“民意测验”的结果往往成为“绝密材料”的做法,形成多么尖锐的对比!
  这是蛇口工业区所有改革中最重要的改革。
   
四、“那里不肯放,就辞职!”

  选举产生领导班子,定期举行信任投票,这是袁庚深思熟虑的一项决定。他深深感到,不改革干部制度,不改变干部结构,任何改革都无从谈起,“四化”也只是一句空话。
  有的领导干部,居然问来访的英国剑桥大学的客人:“你们大学建多大的桥?”问来访的美国客人:“英国人讲英语,你们美国人讲什么语?”还有人向中央领导同志汇报他到香港考察的收获:“思想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如此等等,令人啼笑皆非。这样的干部,怎能担当领导“四化”的重任!
  蛇口还在“五通一平”、指挥部只有二十多个干部的时候,袁庚就开始考虑如何培育一支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革命化的干部队伍。1981年,他排除阻力,毅然决定举办企业管理干部培训班,从全国各地招收理工科大学毕业生。用他的话说,“我是个冒险家,为了蛇口的改革,我从全国各地罗致了一批小冒险家。”
  当时蛇口工业区还没有力量派出自己的招生人员,委托交通部属下的交通科学院情报所代为主持,在武汉举行了第一次考试。第一个走迸考场的,是交通部长江航运科研所船体研究室工程师王潮梁。
  王潮梁1938年出生于江苏无锡,1960年毕业于西北工业大学飞机系飞机设计专业。早在1958年,他就参考外国资料,在我国第一个开始研究飞翔船的气垫原理,并和同学们一道造出了样品,在北京大学的未名湖上表演过。当时英国人对飞翔船的研究只比他们早半年。可是,在“大炼钢铁”比科学研究更受重视的年代,几个毛头小伙的研究只有夭折的份儿。他毕业后分配到某飞机工厂飞机设计室任产品主管设计员,那时生产要听驻厂军代表的,而军代表只相信苏联专家和苏联图纸。比如某种螺旋桨规定要用乌拉尔的木料,翻砂规定要用乌克兰的型砂,虽然中国有更好的木料和更好的型砂,也不准更改。初出茅庐的王潮梁憋了一肚子气,却毫无办法。岁月如流,王潮梁搞了十七年飞机设计,却看到我们的飞机工业比印度还落后;又研制了四年的飞翔船,却看不到一艘飞翔船下水,那种壮志难酬的痛苦折磨着他的雄心。有一次赴西德考察的机会,惟一的名额给了业务上根本不能与他相比的某部长的女儿。当他从报上看到蛇口工业区企业管理干部培训班招生的广告时,他兴奋极了,“蛇口是凭本事干事业的地方,去!”立刻把广告剪下来,珍重地贴在本子上。
  他第一个走进考场,第一个走出考场。笔试,面试,成绩优良。主持考试的情报所林鸿慈同志下了结论:是个人才,录取!
  但是,在中国有一个很大的矛盾:生产资料是全民所有制,干部却是单位私有制。一个单位可以把一个或一批人才冷藏一辈子。
  长江航运科研所不肯放人。
  1981年11月,袁庚正在广州住院。林鸿慈到广东省人民医院东病区看他,向他汇报了招生的情况,特别谈到了王潮梁的问题。
  袁庚很激动。
  “小王是不是党员?”
  “不是。”
  “不是党员就好办些。不知他有没有胆量,开个头,那里不肯放,就辞职!我这里收。最多就是人家去告状,最后告到国务院。我就想有一两个同志来开这个先例。告到国务院,我们就把这个同志的情况报上去,中央领导会支持我们。新华社社长曾涛同志就希望我们能捅开‘干部私有制’。现在人才浪费问题太严重。人在本单位不充分发挥其作用,又不让调,这个局面不打开是不成的!”
  林鸿慈被袁庚打动了,写信把这次谈话内容告诉了王潮梁,同时通过各种渠道去做说服疏通工作。终于,用不着王潮梁辞职,单位同意放人了。1982年,王潮梁来到蛇口工业区。
   
五、企业管理研究主

  1982年12月的一天晚上,一个30来岁的年轻人到了北京西苑袁庚的家里。
  这是一次事先约定的会见。
  年轻人叫余昌民,刚从清华大学第一届企业管理系毕业的研究生。他原是清华电机系自动化专业1970年的毕业生,工作了八九年,深感中国企业管理的弊病大多,1979年回到清华攻读企业管理研究生。在这期间,1980年到日本进修了一年,专门研究日本的企业管理。日本人把这件事当作一个重要的信息,《读卖新闻》为此发了专稿,登了他的照片。如今毕业了,干什么好呢?学校建议他到国家经委属下的中国企业研究协会去,这当然是个专业对口的美差,但是在武汉工作的爱人很难调进北京。正在这时候,蛇口的风吹到了他的耳中。他每星期上街去买《深圳特区报》,得到一本最早的《投资简介》也视为珍宝,如饥似渴地加以研究。不难判断,蛇口工业区正是施展抱负的理想之地。到蛇口去!决心下定了,系里也表示支持。现在袁庚到北京开会,经朋友介绍,他就来登门拜访了。
  会面的一瞬间,两个人互相观察了一下。
  “这就是著名的改革家袁庚啊?穿件中式棉袄,和一般的老干部没啥差别,不是想象中的那个改革家的榜样,而且听说他文化不高……投到他那儿是否真的值得?”
  真正的一闪念,没容多想,袁庚已经热情地让坐、斟茶了。
  谈话开门见山。
  “你认为中国经济的致命问题在哪里?”
  “在于体制。”
  “对了!”袁庚兴奋起来,侃侃而谈:“上海一家造船厂的厂长曾经对我诉苦,说他们要1000人,劳动部门分配来的只有300人顶用,那700是搭配的闲人,你再要,就再搭配,再多余,反正是大锅饭,大家糊里糊涂有得吃就行了,还说这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这样工厂冗员越来越多,工厂成了小社会,在这里懒惰的剥削勤劳的,形成一种可怕的社会习惯势力,败坏着我们的民族素质!这样的体制不改革,我们就没有出路!”
  “我的一篇论文,提出了企业的素质问题。”
  “有何高见?”
  “素质,好比基本作风,像女排,形成了她们的基本作风,就有战斗力。”
  “就把一个企业比作球队吧,假如你是教练,别人随便塞人给你,你怎么办?”
  “我不要。”
  “不要不行!”
  “那我不干。”
  “对了,就得这样。”
  一老一少,越谈越投机,彼此都有知音之感。余昌民内心深处一闪而过的那点疑虑完全打消了。
  “我们这里可要冒点风险。”
  “正因为这样才要去,建设好了还去干什么?”
  “你个人有什么要求?”
  “只要求家属一起去。”
  “这个我们来办。”
  两个月后,余昌民父亲去世,回家奔丧。这时学校态度起了变化,系里要留他。企业管理系刚刚建立,工作需要,理由是很充分的。但是余昌民的心已经随着袁庚飞往蛇口,收不回来了。
  1983年3月,袁庚邀请清华大学校长刘达到蛇口作客,系里派余昌民随行。系领导的目的,是让校长对余昌民有个印象,说服他留下来,同时出面解决他家属的户口问题。
  谁知事与愿违。刘达一行一到蛇口,袁庚就问余昌民调动的事定了没有,余昌民暗示要做刘达的工作。
  余昌民再一次请求:
  “校长,让我来蛇口吧。”
  “系里要我帮忙留你,我也答应过留你的。”刘校长面有难色。
  袁庚一再要求支持:
  “刘达同志,把小余给我们吧,我们迫切需要企业管理的专门人才。”
  刘达心里活动了。这位参加过“一二·九”运动的老同志,早在1957年当林业部长时就以“包庇知识分子”知名,他对蛇口的需要和袁庚、余昌民的心情是充分理解的。但是他必须尊重系领导,答应回去后和系里研究解决。
  回去后,余昌民给系里写了报告,对系的教育培养表示感谢,说明清华企业管理系有必要让自己的毕业生参加蛇口建设,这对学校今后的调研和信息来源都至关重要。
  问题迎刃而解。7月,夫妇双方的调动手续都办妥了。
  当余昌民到工业区大楼报到的时候,在大楼门外遇到了袁庚。袁庚亲热地拉着他的手一直从大门外走到电梯口,边走边说:
  “你是研究企业管理的,你先熟悉一下情况,有把握了再谈工作……”
  袁庚还给刘达写了一封感谢信,其中有一段话说:
  
  关于小余之事,同志们对您大公无私精神至为赞佩。清华失一小余,无妨大局,蛇口得之,如虎添翼……行看清华桃李满天下,工业区将受其惠。

  重感情的刘达,把这封信送给了余昌民,让他留作永久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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