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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字第一号工程




1.告别生命之旅中的最后一个驿站

  公元1994年初秋时节,南国大莽林深处。
  秋天的冷雨连绵不断地下了数日。大山一样沉重的雾霭,一层层地从山峦峭壁上慢慢卷退,凸现出黛色群山原始洪荒的苍凉和峥嵘。峡谷里的山风挟着一缕缕湿润的寒意,悠悠地吹拂着煎熬了一个苦夏的山野,一道道残血般的秋阳从云罅中直射而下,与满山遍地的红枫树交相辉映,火一样地燃烧起来,染红了天地之间。
  透迤的盘山公路上,一辆墨绿色军用吉普盘桓而行,将公路两边屏风般的风景抛在身后。新近擢升为第二炮兵某工程安装部队部队长的张余亭大校,坐在前座上,大峡两岸的山野景色扑入他的视野,然而,此刻他已经没有闲情逸致来欣赏。他此行的目的地,是位于一座古老边城旁边的烈士陵园,他要向为构筑中国战略导弹阵地而献出年轻生命的百余名官兵的忠魂最后告别,然后打点行装北上,走马上任。说不清张余亭是第几个来这里告别的高级军官。自从第一任老司令员离休之时,第一个到烈士陵园祭奠拜别起,凡这座战略导弹群落里将校军官,无论升迁进京,还是解甲荣归故里,都把这里视为生命之旅中的最后一站。三十多年来,仿佛已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车驶入峡谷,离烈士陵园还有将近一华里路程。他就吩咐司机停车,在峡谷口等候,自己与陪同的随员步行进去。他不想让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骚扰已经睡熟的士兵英灵,他更不愿意让吉普车的车轮再一次碾碎那些早已经破碎了的心。
  沿着弯弯的山道拾级而上,尽管时代的脚步已经迈到21世纪的门槛前,但是,这里仍是满目的洪荒凄凉:原始的外表还没有完全剥落,文明的晨曦刚刚展露,雄奇险峻的群山横亘千古,一缕缕从远处部落村寨袅袅升腾的炊烟,传递着古朴和温馨,碧波如练的江边的古老水车,悠然自得地旋转着岁月旋转着青春旋转着爱情旋转着远古的童话。
  然而,坐落在大山峡谷半山坡上的烈士陵园却显得格外的冷落和悲凉,一声声从山林里传来的鹧鸪鸟的啼叫,如同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哀音,令人肝肠欲碎。由百名官兵的坟茔组成的方阵依山而上,仿佛一队准备下山出征的战士,时刻听命于远征的战鼓号角。可是,这群士兵“小土屋”的周围却十分寂寥,荒草妻萎,野花凋零,墓碑上的文字被凄风冷雨侵蚀得斑驳难辨,显然已经很少再有人来祭扫。
  张余亭将刚才在路旁采撷的一束白色的山菊花和红叶,轻轻地放在曾经在他麾下当过兵的战士墓前,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面对人生之旅中的最后一个驿站,面对与巍巍青山化为一体的英魂,面对石碑上那一双双被岁月的风云洗磨黯然下去的明亮眼睛,所有中国战略导弹部队的高级军官,当他们低头向自己士兵的遗骸、向自己辉煌抑或是悲凉的昨天辞别时,蓦然之间,亢奋或凄恻的心态都趋于平静和淡然。手里捧着的大盖帽上缀着金色将星,而他们在春风得意的满足和陶醉之中,会掺入一种大炽过后如饮冰凌的清冽和警醒:自己的成功之路是许多默默者的青春热血铺筑的,一颗璀璨闪烁的将星是由众多无名星的亮点聚光而成的。因此,当他们走向更高的地位时,每每念及远山深处那一座座冰冷的士兵荒冢,就会少几分装腔作势的霸气,多几分不乏虔诚的真心真忱和真情;而对于那些怀着失魂落魄告别军旅生涯的人来说,伫立在自己的士兵或战友的墓前,一切荣辱毁誉都会化作游荡在山间的浮云,一切功名利禄都将变成烈士陵园里的一丘黄土。因而,当他们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时,就会多了几分坦然的冷峻和从容,少了几许虚荣的自艾和浮躁……
  张余亭站在烈士的英魂前沉思着,烈士的身后是一座座巨型的战略导弹阵地,十几年间,十万余名将士在这一片大莽林里开始了铸造中华第一剑的远山岁月。当年,他任过职的几个工程团队里,就有近百名官兵将青春之躯埋在了这一片大山深处,数千人伤残。比起他们,自己毕竟是幸运的,尽管经历过漫长的布满了坎坷和炼狱之火的人生苦旅,可最终还是靠埋头苦干浮出了水面,凭借着突出的工作实绩,从当年工程开工时的一个先行营的副营长,一步一步地走上一家师级单位军事主官的岗位,并向那一颗金光灿烂的将星渐渐地逼近。
  张余亭的心里一片怆然,热泪潸然而下。他步履沉重地行走在士兵的坟地里,穿行于残碑断碣之间,拨开簇拥在墓碑前的荆棘和蒿草,一一辨认着那一个个曾经鲜活过的面孔,寻找着昨天的悲壮故事。他惊诧地发现,在这座烈士陵园里,绝大多数官兵都是为建筑这个覆盖地球每一个角落的战略导弹工程献身的,他们中间岁数最大的56岁,是曾经当过他的上级的一位副团长;最小的年仅16岁,入伍仅三个月,是他任团长之前的那个英雄团队的新兵。
  泪水一下子模糊了他的视线,如咽如啸的山风,携带着昨天的故事向他涌来……
2.总设计师在一份军方绝密文件上写下历史的大手笔

  一列特殊的专列在中华大地上疾驶。
  风驰电掣般穿行于绿色长廊的列车,与一掠而过的山风汇成一种狂飙般的长啸,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铿锵的金属碰撞,仔细聆听,时而又是一曲古老的琵琶弹奏出来的慷慨激昂的“十面埋伏”,时而是一首西洋钢琴演奏出来的悲怆深沉的“命运”交响曲。从车窗里极目远眺,连绵的山峦犹如一幅典型的中国山水画,远远近近,重重叠叠,错落有致,层次分明。轮廓朦胧的远山与天穹融在一起。近处陡峭险峻的叠嶂上,一簇簇白云如隆起的雪峰,被阳光镀上了一层煌煌金边,聚和着、涌动着、裂变着,似紧似慢又毫不犹豫地愈升愈高。隐隐间传来一阵阵闷炮般的惊雷,吓得一群群毛猴、长猿、松鼠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里慌乱地长啸逃窜……
  天又要下雨了。
  一群经历过铁马冰河倥偬岁月的老军人,难得此时有心情来观赏窗含千岭的良辰美景。车厢里坐着时任第二炮兵司令员的李水清、主管工程的副司令员符先辉、总参作战部副部长李旭阁和铁道部的一位副部长等一行军政要员。也许是命运使然,这几位将军当年曾经一起在晋察冀那片古老的热土上喋血抗日,新中国成立不久,又率部踏上抗美援朝的征途,在异国的茫茫雪原上与美国牛仔打了一场大规模的现代战争。时隔二十多年后,历史老人又将他们从各自不同的人生方位上聚集到一起,牵拉着中国战略导弹部队的战车走向世界。
  一年之内,他们已经是第三次乘坐这列肩负着秘密使命的专列出巡了。专列享受的是国家领导人外出巡视时的待遇,任何站上都可以停靠,沿线的一切行驶的列车都必须为其让道。有时候,他们就停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上,一行人匆匆地在附近的地域踏看一天半日的,谁也说不清他们在做什么,有一位铁道部的副部长专门作陪,足以说明其来头不小。
  矮小瘦弱的李水清将军站起身来,走出软卧包间,徐徐来到伫立在车厢走道凝眸远眺的李旭阁跟前:“旭阁啊,一个人呆在这里在想什么?”
  李旭阁指着车窗外苍苍莽莽的大山,说道:“这几天,我翻了一些地方志,一年之中,这里竟有大半年时间阴雨绵绵,难得见一次太阳,在这一带建设战略导弹阵地,无论是隐蔽还是机动作战,都是一个天然的伪装网。”
  “是啊,一块上苍赐给我们的宝地。”李水清感慨地说,“山体庞大,纵横千里,等高线也很合适,是我们战略导弹部队藏龙卧虎难得的好地方呀!”
  “这次勘察看点回去后,力争能够立项定下来。”
  “我也有同感。虽然到二炮的时间不长,但参与阵地勘点已经好多次了。”李水清倚在车窗旁边,仍不失一位战将的风采说道,“水路、空中、陆上都看过了,比来比去,还是这次看的地方好,它将前几种机动作战的因素都充分考虑进去了,符合小平同志用现代化武器打游击的思想。”
  “不宜再拖了。这是当年总理健在时就确定了的。”李旭阁作为长期在总参谋部分管特种兵建设的高参,非常了解这段已经褪色的历史,“过去上了一些项目,这回一铺开,对总体上提高我国战略核力量的威慑能力,确立我国在世界大三角中的大国地位将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我一直干的是野战军,带兵打仗靠的就是一个快字,”李水清深有感触地说,“看准了就干,拖泥带水往往要误事。当然,步兵与特种兵不一样,我现在是边干边学呀!”
  “您当过一机部部长,管工业多年,经验很丰富呀。”李旭阁说。
  “那是非常时期,总理点将,赶鸭子上架,外行管内行,不得已而为之。”李水清话题一转,若有所思地说:“所以,邓主席一复出,我就马上写辞职书请求调回军队干老本行。现在参与勘察的同志,对定点方案倾向都比较一致,请你回去后向张爱萍副总长汇报一下,是否开个会最后定下来。”
  李旭阁将军点了点头:“我看就这么办好了。”
  两位先后出任二炮司令员的将军之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命运的链条也在冥冥之中将他们的后半生与二炮部队联系在一起,与这个宏伟的战略导弹工程联系在一起。
  时隔不久,三座门军委会议室。
  位于景山西侧的当年大清王府的正南门,伫立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卫兵,一壁高高的城墙将护城河边的红尘喧嚣与军机重地的森严隔绝开来。谁也不曾想到,这座外表上并不显眼的朱色宫阙,尽管数十年间几易其主,留下过彭德怀、贺龙、粟裕、罗瑞卿等一代名将们的匆匆身影,可是那两只永远凝固在大殿门口的石雕避邪,却像两个经历过铁马金戈岁月的老兵,冷眼静观着飞临在这里的凄风血雨、沧桑世变,默默地注视着中国军方的天空里涌起的历史风云。
  一辆大红旗轿车载着国务院副总理、军委副秘书长、当时的国防科工委主任张爱萍上将缓缓驶进了这座旧王府。宽大的军装包裹着瘦削身躯的张爱萍将军,拄着拐杖,艰难地跨出车门,拖着“文革”期间伤残的腿,出席军方的一个高级秘密会议,最后论证决定战略核导弹阵地的建设问题。他走进会议室,总参作战部、国防科工委和二炮的主要领导同志都纷纷站起来向他敬礼,他也一一与自己所熟悉的部下们握手问好。
  性格狷介、以儒将著称的张爱萍上将,是中国战略核力量建设的功勋之臣,他从50年代末期开始,长期作为聂荣臻元帅的得力干将,主抓国防尖端武器研制和中国战略核力量的建设。
  应该说,从沉寂荒凉的罗布泊爆出的第一声东方巨响,到中国战略导弹不同型号不同系列的火箭家族横空出世,都是他站在第一线督战指挥的。中国军人走向世界的尖端战略武器建设,无不浸透他的心血和操劳。然而,一场殃及整个民族的十年动乱,一夜之间将他贬为囚徒,投进了京城北郊一座用校舍改建的牢狱,身陷囹圄长达五年之久。等1974年再度出山时,俯看日新月异的寰球,老将军的心情再也轻松不起来,这场内乱已经拉大了我们与其他一些核大国本已经缩小了的距离。于是,他以垂暮之年的英雄壮心,重新挑起中国国防尖端事业走向世界的重担。
  老将军从会议桌上的文件里抬起头,扶了扶眼镜,巡视了大家一眼,各方领导该说的似乎已经说完了,发表的看法和建议已基本趋于一致,就等着他最后拍板,然后正式上报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批准实施。他声音低沉地说:“这个工程孕育时间已经不短了,曾经考虑过各种方案,经过近两年周密细致的调查论证,大家形成了共识,确定了现在这种阵地模式,既可机动,又有坚固的突防能力,我看很好,就这么定了吧。这项工程的实施对于确立中国在世界战略格局中应有的地位也将起到重要作用。”
  张爱萍上将侧过头对与自己坐在一排的李旭阁说:“旭阁呀,你们回去后,马上将会议讨论的情况写成报告,列为专项工程,报党中央、国务院和中央军委,一俟批准,由二炮负责立即组织施工。”
  李旭阁将军非常了解中国战略导弹部队的家底,从这支部队1957年在长辛店由苏军教官培训起,他就参与了建设的全过程。构筑大型战略导弹阵地,可以说是当年主席和总理在世时就定好的盘子,只是由于一场十年内乱,使这项建设的步履变得沉重艰难起来,人为地使我们的步伐远远落伍于外军。他在大脑中迅速搜索已经建成的阵地,加上这次再建的,应该在中华的山山岭岭大漠深处建设多少个发射阵地的数字顿时在他的脑际跳动,凸现出一个清晰的方案。
  一份由总参谋部上报的绝密呈批件,经过张爱萍、叶帅会签后,直送身兼中央政治局常委、党的副主席、军委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三军总参谋长等要职于一身的邓小平同志那宽大而明亮的书案上。
  小平同志戴上老花镜,展读再三,刚毅的脸庞上露出了一缕舒心的笑容。他兴奋地从笔筒里抽出一枝铅笔,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然后用道劲刚健的字体,欣然写下了同意的字样。
  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举重若轻地在那份军方红头文件上轻轻地落下历史性的大手笔,一份发往全国十几家省、部委和三总部的国务院、中央军委机密文件十万火急地传了下去。
  列为国家专项的中国战略导弹工程正式启动。
3.天下之事惟此为大

  某大军区。著名的风景胜地。
  冬日的太阳穿透高高的树林,将斑驳的阳光碎片似地撒进静谧无声的疗养山庄。红色的落地窗幔外,偶尔传来一阵阵潺潺的流水之声。除了几个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偶然走动外,一派寂寥空漾,俨然世外田园景象。可是,只要一瞥高墙深院里的铁丝网,通往密林深处的甬道上,伫立着三道荷枪实弹的门岗,就足以说明这座山庄主人的显贵。多年前,这里曾经是毛泽东、林彪外巡时下榻的地方,然而,斯人已逝,人去楼空,只留得几簇白云付与苍烟落照……
  身染重病的某大军区司令员,正在这个著名风景区的高级别墅里静养。在“文革”的政治漩涡里九死一生,复出后被委以大军区司令员要职的他,本想在自己的黄昏岁月里再有一番建树,可是动乱年代迫害所致的心脏病,已严重啃噬着他曾经强健的躯体,于是,他不得不放下冗杂的军机要事,住进了疗养胜地,让青山秀水,抚摩那被战争和政治斗争摧残得遍体鳞伤的身心。为此,军区主要负责同志专门给有关部门打招呼,若非紧急军情,一般不要打扰司令员治疗。
  可是,当秘书告诉他,某战略导弹部队的两位军政主官前来汇报工作,询问他见不见时,他毫不犹豫地说:“见,快扶我起来。这是大事情啊,耽误不得!”
  医生想上来劝阻,司令员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地摆了摆手。
  显然,这里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与中国战略导弹部队那种特殊缘分。当年,作为陈锡联将军麾下一名副手,他具体参与谋划了第一个战略导弹培训中心——长辛店炮兵教导大队的筹建,为中国的火箭事业培养了第一代人才。后来,在周恩来总理的亲自过问下,他又主持了最早的几个导弹部落群的建设,现在活跃于战略导弹部队的高级军官,大多是他当年的部下。只是,一夜之间刮起的“文革”飓风,使他与这支最现代化的部队分开了,一隔就是十几年的时光。
  从绿色丛林里走出来的某导弹部队司令员张煌、政委李力兢一身厚厚的戎装,与这座繁华城市的格调显得极不协调。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他们步履匆匆地走进会客厅。这时,司令员早已坐在沙发上等候,在护士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来与他们握手。一见张煌,他顿生一种故友重逢之感,高兴地说:“我当是谁!原来是张副院长,你这个地地道道的工兵设计院长,十几年不见,竟然当上导弹部队的司令员,一路诸侯啦!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为导弹阵地勘点吗?”
  “整整十七年了。”张煌扳着指头说。
  “那时,我们正值盛年,正是甩开膀子干事业的时候,”张煌的话一下子勾起了老司令员对往事的回忆,“十年一觉神州梦。梦醒了,我已经变成这个样子,病弱之躯,苟延残喘。”司令员的话里掺杂着自嘲般的诙谐,说完一阵豪爽的大笑,仿佛那段不堪回首的苦难岁月,在他心里早已经化为一片烟云。
  “我们这次专程来汇报一项战略导弹工程。”李力兢政委连忙叉开了话题。
  “国务院和军委的批件,我已经看了,这是经国大事。我们一定鼎力支持,全面保障。这也是主席和总理当年的夙愿。”司令员停顿了一下,“我现在是病魔缠身,身不由己。明天由政委专门主持会议,听取你们的汇报,有什么困难尽管提。”
  “谢谢!司令员康复后,欢迎到我们部队视察指导。”李力兢真诚地邀请。
  “但愿能成行。大型发射阵地,过去我只是在纸上布兵,你们归建二炮后,就再没有去过,很想一睹辉煌。”司令员长叹一声,“可惜这身体……”
  临别时,司令员深情地对两位同行说:“都是老相识了,来这里生活上有什么不便,尽管提。”他转过头对秘书说,“告诉管理局,二炮的同志在山里很辛苦,要让他们住最好的宾馆,坐最好的车。要是接待不周,我拿他们是问。”
  翌日。某大军区作战会议室。
  军区在家的常委参加了这个涉密程度极高的会议。主管作战训练、后勤供应的副司令员、军区参谋长、政治部主任、后勤部长一一到会,议题只有一个,就是请从大山深处来的二炮部队的领导同志汇报那项天字第一号国防工程的准备、配署情况。会议由军区党委书记、第一政委亲自主持。张煌、李力兢两位将军介绍完后,军区第一政委环顾左右:“这项工程的重要性,不用说大家都很清楚,事关国威军威,更连着中国的大国地位。尽管不是我们主办,但作为代供战区,军区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与司令员商量过了,由第一副司令员具体负责,要全力以赴,凡二炮部队要求解决的问题,答复不能过夜,咱丑话说在前头,军中无戏言,此项工程可是在邓副主席那里挂了号的,谁耽搁了事情,板子就打在谁的身上。”
  散会后,这位老红军出身、1955年授中将衔的军区第一政委,右手扶着李力兢政委的后背,缓步送他们走出大楼,边走边说:“力兢啊,我们都是老战友了,客气话就不说了。你的担子不轻呀,施工展开后,有什么困难,直接给我打电话。”
  “有老部长撑腰,我们还有什么后顾之忧?”李力兢将军没有想到,当年在晋察冀军区当过自己的宣传部长,手把手地为自己修改文章,将他培养成为一名战地军事记者的老领导,时隔多年后,又成为自己战区里的最高军事长官。
  走到办公大楼前的雨檐下,李力兢向老首长行军礼告别,然后真挚地说:“老部长,你虽不是我们的顶头上司,但也不能代而不管,我们有个要求,今年能否拨冗到部队看看,检查一下卑职是否辜负了你当年的厚爱。”
  “你别激将,你们现在是在我的防区之内,于公于私,我都该去看看。”军区第一政委朗朗地笑着说,“今年的行程安排得太满,是去不了喽,明年五月如何?”
  “一言为定!”
  “一定?”
  然而,军区第一政委的诺言,最终未能兑现。来年初春,他突然一病不起,过早地离开他和他的战友们用鲜血换来的赤热的世界。
  每每谈及此,已进入垂暮之年的李力兢政委眼里就噙满遗憾的泪花。
  数月后,C省省会。
  李力兢政委前脚刚踏上站台,省委办公厅秘书长带的接站的小车早已经等候在月台上。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拜会部队驻地省委和政府的最高父母官。眼下,数万官兵进山,施工已经全面展开,但是,部队的吃菜、吃粮,工程的征地,修筑地下洞库用的木材、水泥等一大批问题仍未最终解决,而这一切都得依赖省里协调解决。于是,他带上几名工作人员从本省最边远的穷乡僻壤匆匆赶来了。
  大红旗轿车由警车开道,几经辗转,驶入了一座树木森森、蓝天碧水的幽静庭院。他下车一看,乃是本省最高级的宾馆,专供中央主要领导同志巡视时下榻的寓所。接下来的情形更让他惊诧不已,省委秘书长引领他走进的房间,竟然是毛主席多次住过的豪华套房。如此殊荣,足以佐证省委、省政府对他属下这支特种部队以及这项国防军事工程的重视。
  秘书长临走时,告诉他们:“晚饭后,请别出去,省委第一书记和省长要来拜访。”
  黄昏悄悄地来临了。
  一抹残阳斜照在古老的枫树上,波光粼粼的湖面,落霞与孤骛齐飞,远天与碧水一色,一派如诗如画的古意。李力兢独自伫立在阳台上,俯看水天景色,一种悠悠情思涌上心头。遥想当年,风烛残年的伟人毛泽东,就孤零零地独坐在这阳台上,没有可以交谈的对象,自然也没有能够真正读懂他的人。老人家只好与山水自然亲近,与历史会晤。一个人直面万里悲秋,当时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呢?
  李力兢又想到了自己,无论人生经历,还是为官之道,此刻他都处在巅峰上。这位1941年从故乡的大青河边参加抗日队伍的小八路,刚到知天命之年,却已经有着近十年军职干部的履历,在漫漫的四十载军旅生涯中,他从冀中军区十分区的一名宣传队员成长为宣传干事,战地记者,秘书处长。建国后,出任公安军党委办公室主任,直接在一代风云人物罗瑞卿、谢富治、李天焕将军麾下工作,他的人格、气质、秉性、风度无不显出老一代革命家影响和熏陶的烙印。他的性格之中既有燕赵大地的铁骨义胆,又渗透了马背上成才的学者型将军的从容大气。他能文善武,军政主官轮流干过,又多次指挥过导弹发射,留下一方政绩和很好的口碑,这在战略导弹部队中也并不多见。许多熟悉他的人都认为他前途无量,决不至在省军级的岗位上就划下仕途的最后句号。当然,要说不可预测的变数,或许就是他二十二年作高级幕僚生涯,运筹于帷幄之中,走动于高层之间,知道的内幕大多,了解的宫闱事情太深,这既是一些人从此吉星高照、飞黄腾达的资本,也是宦海沉浮,鲸吞过多少英雄好汉的漩涡与黑洞。当然,此时事业如日中天的李力兢并未预感到官场的凶险和变幻莫测。
  天色渐渐地黯淡下来。他将自己的目光和冥思从远天里收了回来。这时,客人来了,他迎了出去。
  省委第一书记是土改干部出身,脸色黧黑,浑身上下流溢着醇厚的泥土气息。他操着家乡话说:“欢迎,欢迎。有你们这一支尖端部队驻防本省,是几千万父老乡亲的光荣和骄做,有什么事情需要省委和政府做的,只管说。”
  “我这次来,就是给两位父母官找麻烦来了。”李力兢说话火候把握得非常得体。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省长原本也是南下的老八路,当年曾经与李力兢政委同在冀中平原的青纱帐里打过鬼子,虽说做地方工作多年,仍然透射着军人的干练:“国务院和中央军委的文件已经到了,军机大事,怠慢不得,说说看,需要省里急办哪些事情。”
  李力兢一一历数了部队进场后,在征地、军事禁区安全、吃菜、买粮、施工保障等方面的困难。
  省委第一书记沉默了一下,然后拍板说:“我看这样吧,明天上午由省长专门召集办公会,专题给你们解决。”
  “同意,今晚回去后,我马上就去布置。”省长爽快地点了点头。
  临别时,省委第一书记攥紧李力兢政委的手,诚恳地说:“非常对不起,你们在山沟里那么辛苦,本来嘛,我和省长要宴请你的,以尽地主之谊。你瞧!”他指了指房子那边,“隔壁就住着中央工作组的同志,专门来检查吃喝风的。客就不请了,我交待宾馆多加两个莱,搞好你们的生活。照顾不周,请多多包涵。”
  李力兢微微一笑,感激地说:“安排住主席的别墅,我已经诚惶诚恐。”
  “说客气话呀!中国有多少支像你们这样最现代化的部队,当然是要最上等的贵宾招待。”省委第一书记打趣地说。
  三人相视而笑。
  次日上午,省长办公会如期举行。省计委主任、省府秘书长、公安厅长、粮食厅长、物资局长、林业厅长等有关的十几个厅局的领导纷纷与会,按照导弹部队的要求。省长一一列出来给予解决,规定了落实时限、确定了具体承办人员、联系电话。三个小时,所有军方提出的问题全部有了着落。
  会议结束时,政府秘书长当着李力兢政委的面,感慨地说:“这么多的棘手问题一点也不推诿扯皮,三个小时结束战斗,在我们省里可是头一回呀。”
  省长嘿嘿一笑:“天下之事,惟此为大,谁敢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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