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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无情最有情




  如果说,袁伟民在对待陈招娣的加练问题上,有点“过分苛刻”的话,那么,他对待这堂训练课的态度,简直可以说“冷酷无情”了。
  坐落在山坡上的餐厅,灯火明亮。餐桌上银白色的火锅,炭火红红,水已经沸腾,冒着缕缕的热气。伙房里,厨师们已切好菜,配好佐料,烧热锅,只等坐落山坡下的那幢训练房灯光一灭,就马上动手炒菜。但一直等到晚上七点多了,训练房的灯光依然那么明亮。管理员下去看了一趟,回来说:“看来一时还完不了,先退了火再说吧!”
  厨师们等着也没有事干,干脆去看姑娘们训练。
  训练是从下午两点开始的,绝大多数姑娘都已练完,场上只剩下新手汪亚君没有完成任务了。四川姑娘朱玲和上海姑娘周鹿敏为她垫球、传球。她的任务是扣杀二十组快攻球。三个好球为一组。如果三个球中扣坏一个或扣出一个一般球,这组球就不算数。如果扣坏两个或扣出三个一般球,就得负一组。起先,小汪还不大在乎,心想到下课时总能扣完。谁知愈扣负得愈多。看到那么多人在一边陪着自己,她心里更不好受。扣着扣着,她弯腰站在那儿说:“指导,肚子饿了,练不动了。”
  袁伟民将球放下,说:“休息一会儿再练吧!”
  厨师们真想劝说大家先去吃饭,但他们知道,在训练场上,他们是不便插嘴的。他们用同情的眼光瞧了瞧小汪,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小汪喝了几口白开水,又开始扣球。扣了一阵,倒下起不来了,趴在地板上哭着嚷道:“今天我可完不成任务了!……”
  厨师们一听,眼泪刷刷地流出来了,有的转过身,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外走。在场的记者看到这个情景,也禁不住掉出了眼泪。
  袁伟民对站在一旁加油的几个队员说:“你们有谁愿意帮小汪扣的,可以上来扣。”
  话音刚落,两位姑娘挺身而出。袁伟民一看,原来是四川姑娘张蓉芳和扣球手郎平。
  可是,情况并不妙。扣到八点多钟,还剩下好几组。郎平举手喊道:“指导,休息一会儿吧!”她独自走到一边,偷偷抹着眼泪。而小汪因为自己连累了这么多人,心里更不好受,哭出声来了。
  这时,几乎所有的队员都朝袁伟民瞪眼,虽然谁也没有骂出口,但心里一定都在骂他,恨他。而他呢,仍然站在发球线上,手里拿着球,笑眯眯地喊:“加油呀!加油呀!”实际上,这“加油”声何尝又不是为他自己喊的呢!他也已经在场上站了六七个钟头了!
  扣杀再度开始时,场上出现了一个挺有意思的情景:所有的队员都把火气冲着袁伟民来了,垫得好,传得好,扣得狠。她们精神高度集中,团结一致,每球必争,达到了玩命的忘我程度,不知扣出了多少个罕见的漂亮球!
  训练结束时,已经是晚上9点多钟了。
  像这类事,绝不是偶尔发生,于是,袁伟民给一些观看过他训练的人留下的印象,就是“冷酷无情”的人。
  不过,这位训练场上的“无情人”,一走出训练房,就判若两人了。你看,他和姑娘们一道汗水淋淋地从训练房走出来了。有一位姑娘,眼泪还挂在脸颊上,嘴呀得老高。显然,她还在生他的气。袁伟民笑嘻嘻地打趣道:“噘得太高了,都可以挂两个油瓶了……”姑娘先是把脸往旁边一扭,不理睬他,接着就猛冲过去,使劲捶他的背,然后是破涕为笑,骂他:“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呢!”
  在这一捶一笑中,场上结下的“怨恨”,顿时烟消云散了。
  其实姑娘们一点也不恨他,相反,那么愿意亲近他。他搬入新居时,淘气的姑娘们集体敲了他一次“竹杠”:“袁指导,恭贺你乔迁之喜。请——客,吃馄饨!”
  袁伟民笑道:“晚上,你们自己动手!”他急忙给爱人打了电话,因为他自己对烹饪术是一窍不通。
  袁伟民的新居在新落成的高层大楼里,是个两间居室的套间。姑娘们人未到,声音先到,一进屋,就沸腾开了,先像走马灯似的在两间房里浏览了一番,对房间的布置摆设,发表了一通评论,然后,就捋上衣袖,各显神通。陈招娣发现袁伟民插不上手,就过去跟他下象棋。
  袁伟民的爱人郑沪英,在60年代也是一名排球运动员。虽然她早已成了妈妈,性格还是有运动员的特点:坦率、热情。她一边招呼着姑娘们干这干那,一边也跟着说,跟着笑。
  等姑娘们说了个够,笑了个够,吃了个够,告辞而去,袁伟民和妻子小郑发现,糖盒空了,瓜子皮撒了一地,桌子上厚实的玻璃板也碎了。不知是哪位姑娘在上面切香肠,手头重,给切碎了。肉馅还剩了一大堆,显然是买得过多了……
  如果要指责袁伟民“冷酷无情”,他的妻子最有这个权利。
  大年初二,外面到处是爆竹声声和穿红着绿走亲访友的人们。而“排球夫人”郑沪英却感冒发烧,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她把身边的惟一亲人——七岁的小儿子叫过来:“袁粒,妈病了,你去找男排的叔叔,到医务室给妈拿点药来!”
  平时挺淘气的儿子,这时突然变得懂事听话了,点点头跑出门去。
  第二天,小郑的病情不见好转,而孩子又发起高烧来了。娘儿俩躺在一张床上。亏得邓若曾教练的爱人蔡希秦来串门,看到这个情景,留下来照顾了她娘俩一天。
  袁伟民呢?春节前夕就和邓若曾带着姑娘们南下冬训,正在衡阳为观众打春节表演呢!
  一年四季,他什么时候把这个家放在心上啊!她在南京怀孩子时,反应重,呕吐难受,他工作忙,没有回去照顾她。生孩子时,他工作忙,没有回去看望好。孩子都呀呀学语了,还不认识这个爸爸呢!后来,好不容易把她调到北京,照理说,就在身边,可以多照顾照顾了,但她到北京三年,他竟然没有在家过一个团圆年。
  忙,忙,忙!他总是没完没了的忙。平日里,早上顶着星星走,晚上顶着星星回。走时孩子还在熟睡,回来时孩子早已进入梦乡。他偶尔也陪夫人看一场电影,但总是那么心不在焉,往往看了后面就忘了前面。可过去他是一个电影迷啊!她交待给他的事,他往往忘到九霄云外,但对外国强队的那些女选手,对她们的长长的名字和身高、打法,却可以倒背如流。他对队里的十几个姑娘的脾性也了解得那么透彻,甚至每个队员在喜怒哀乐时的神情动态,他都可以模仿得惟妙惟肖。
  是的,她有权利怨恨他!但是,说来也怪,她一点怨恨之意也没有。过去,她也为我国女排赶超世界水平流过汗。今天,虽然不打球了,她的心与女排姑娘们的心仍然是相通的。她把实现理想的希望寄托在年轻一代姑娘身上,而自己的爱人是这支年轻队伍的教练,所以,她全力支持丈夫的工作,默默地承担着繁重的家务,就连自己和儿子同时病倒的消息也不写信告诉他。而每当他带队出国打比赛,她又为他和她们担惊受怕……
  朝夕相处的姑娘们了解他,相亲相爱的妻子了解他,也许,了解得最深的莫过于他的老搭档邓若曾。虽然,邓若曾到国家女排当教练是1979年的事,但他俩相识在60年代初期。
  1962年,袁伟民从江苏来到国家男排时,邓若曾是这个队的队长和著名的二传手。袁伟民也打二传。他们为了祖国的荣誉,情感交融在一起,汗洒在一起,共同尝过胜利的欢乐,也一道吃过失败的苦酒。1966年8月,当世界排球锦标赛在捷克斯洛伐克的布拉格举行时,他们曾用红卫兵的语言发誓:“誓把捷克(世界冠军)拉下马!”那次激战,起先,中国男排使人眼花缭乱的快攻,把捷队打蒙了,拿下了第一局和第二局,来了个二比○的下马威。眼看,世界冠军的桂冠,就有希望落到中国队的头上。谁知形势急转直下,捷队加强了封网,钳制了中国队的速度,以十五比十一赢回第三局。第四、第五局,虽然打得难解难分,但中国队最后还是输掉了。当时,主要是怕输的包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输了,回国怎么向全国人民交待?方兴未艾的红卫兵会对他们采取什么“革命行动”?越怕输,就越输,事情就这么怪。
  为了打这一仗,他们奋斗了多少年,吃了多少苦呀!攻球手马立克的左臂脱臼,掉了又捏上,捏上再打,先后掉过一百多次。攻球手祝嘉铭膝关节出水,凸起那么高,一抽就是20CC。抽完了打,打了又出水……袁伟民为了鱼跃救球,摔在地板上,碰掉了两个门牙……如今,这一切努力和心血,都付之东流了。不轻易弹泪的男子汉们,躲到浴室里嚎啕痛哭起来了。喷洒的热水和着忏悔的泪水,一直往下流淌。他们是沐着痛苦的咸涩和泪水洗了一个永生难忘的澡啊!
  他们又背着怕输的沉重包袱出战南斯拉夫队,结果又以一比三惨败。中国队不用说夺冠军,就连前八名也无望了。南斯拉夫队为他们意想不到的胜利,高兴得抱成一团,在地上打滚。而中国的年轻人傻在场上不知所措。他们输傻了。他们事后说:“当时,真像得了一场大病似的,浑身上下没有了一点力气。”
  应该说,袁伟民是这支失败队伍中的一个胜利者。由于他在赛场上的出色表现,大会授予他“最佳全面运动员奖”,发给他的奖品是布拉格的著名工艺品——一只雕花玻璃杯。然而,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全队都输掉了,个人得个杯子有什么意思呢!出于礼节,他还是上台把杯子领回来了。有能力拿冠军,却未拿到,这个滋味有多难受呀!世界排球锦标赛四年一届,一个人的运动生命有几个四年啊?什么叫遗憾终身?这就叫遗憾终身!后来,他把这个精美的雕花玻璃杯摔掉了。他不愿看到这个失败的纪念物!然而,理想的火焰,在他心底始终没有熄灭,在“文化大革命”中,当周恩来总理指示恢复排球队时,他毅然担任了国家男排的队长和二传手,一直打到三十五岁才下战场。
  1976年6月1日,对袁伟民来说,是一个值得永生记忆的美好日子。这天,国家体委将来自全国各地的一群十八九岁的姑娘交给他,重新组建成国家女排,并委任他担任主教练。这天夜里,袁伟民失眠了。他是那么兴奋,兴奋得心儿都发颤了。他默想着:“把自己没有实现的理想寄托在她们身上,让她们去实现我们的理想……”
  袁伟民和他的同事们,开始了新的不遗余力的努力。
  一天晚上,有人敲袁伟民的门。开门一看,站在他眼前的是壮壮实实的邓若曾。他刚从国外工作归来。在大动乱的岁月里,他失望过,感到自己为之奋斗了整个青春的理想破灭了。但后来,排球队恢复了,他又看到了希望。他振奋起来了。他想:“我们不行了,但可以培养下一代去争,去夺,中国人总有一天要夺到世界冠军的。”只要有工作,他就抢着去干。他到基层体育学校辅导小孩子们打球,带青年女排出征。如今,他看到袁伟民挑起了女排这副重担,又主动找上门来了。
  他一见袁伟民,就坦率而诚恳地说:“小袁,我来当你的助手,咱们一道合作,把女排搞上去。”
  说出来是这么简单明了的一件事,他却已经酝酿了好久了。邓若曾的妻子蔡希秦也是一位“排球夫人”,是60年代国家女排的队员。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也了解袁伟民。她问邓若曾:“你好强,袁伟民也好强。你们好比两条强龙。两条强龙的力量合到一块儿,咱们女排就有希望了。如果两条强龙相斗,那可不得了呀!……”
  邓若曾虽然朴实憨厚,但他听懂妻子的弦外之音了。他说:“这点,你放心吧!我一定全力协助小袁工作。我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不图别的,只图女排翻个身。需要出力时,我往前。有名的事,我往后。”
  当时,国家队的教练韩云波已调往八一队工作,袁伟民正在物色一位新搭档呢,他想到了邓若曾。如今,这位老队长亲自登门来了,他是多么高兴啊!
  说起来,他们俩搭伙也有不利的地方。邓若曾打球的资历要比袁伟民长。而且,“文化大革命”中,他们还分属于两派。但他们互相了解对方的为人,有着他们共同的理想和抱负。即使在派仗打得热火朝天的那些岁月里,他们俩也没有红过脸。
  袁伟民紧紧握着邓若曾那双粗大厚实的手:“咱们一起干!”
  从此,他们又开始了患难与共的生活。每当冬训时节,他们总住一个屋子。一天训练下来,姑娘们精疲力竭。这两位四十开外的指导,也背酸腰疼,浑身疲乏。但他们睡得很晚,一起琢磨新的战术,新的打法,一起研究第二天的训练计划。他们总是互相关心,互相体贴,互相支持。陪练、身体训练一些需要花体力的事,邓若曾总是主动揽起来,让袁伟民腾出手来,多观察队员们的技术、战术。而当队员们与邓指导发生矛盾时,袁伟民总是把责任揽过来,维护邓指导的威信。有几次,队员们练着练着与邓指导顶起来了,袁伟民就从邓若曾手里接过球:“我来!”于是,他把矛盾,把队员的火气和怨恨,都引到自己的身上来。他们总是这样互相补台,而从不互相拆台。
  他俩的性格是截然不同的。袁伟民比较内向,喜欢思索,爱看书。邓若曾是个实干家,性格比较粗犷,喜欢钓鱼,爱好唱歌。他向姑娘们学了不少支优美的歌曲。吃完晚饭,他常常坐在桌前,戴上那副黑边的老花眼镜,对着歌片轻声哼唱起来。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说实在的,他唱歌的水平并不高,唱着唱着就跑调了,有时调子还跑得挺远挺远的。淘气的姑娘们一边笑,一边拿录音机往邓指导面前一摆:“来一个!”
  邓指导一本正经地问:“来个什么呢?”
  姑娘们将他的军:“当然,来个最拿手的。”
  “好!”邓若曾在录音机跟前站得笔挺,像演员开唱之前一样,先酝酿感情。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
  姑娘们知道他迟早会跑调的,都躲到他身后偷笑去了。有时实在憋不住,就笑出声来。但邓若曾已经进入了角色,旁若无人地继续唱着,而且唱得那么动情……
  就是敞开你的想象力,也很难想象得出,这么一位爱唱轻柔抒情歌曲的邓若曾,竟然就是在训练场上充当“打手”的那位一丝不苟的邓指导。要知道,他那势大力沉的扣球,不知把姑娘们扣哭过多少回啊!在“冷酷无情”上,他堪与袁伟民相比。他们同是一对“无情人”!但在他们的“无情”之中,却又包涵着那么丰富的人类最美好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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