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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黑三峡的“野人”

  黄河由玛曲向北向东北向东直穿龙羊峡、刘家峡、盐锅峡、八盘峡,经兰州向东北过靖远再拐一个S型大弯,弯弯曲曲2000里,不知拐了多少个弯,在甘、蒙、宁交界处,黄河造就了一个黑山峡。比起那些大名鼎鼎的峡来,黑山峡鲜为人知。它紧靠一望无际的腾格里大沙漠,山洪冲刷了石头,石头套石头,连性能最好的越野汽车也难开进去。黄河如翠绿的绸带从雾濛濛的峡口飘出,甩了个大弯向中卫银川冲去……黑山峡光秃秃的河滩上,离河岸500米,在一个二十多米的高坡上,有一座灰白色的土坯房,土坯房里一炕一桌一盏灯,土炕上放着两床旧棉被。灶台上一个出土文物似的陶罐里盛着半罐灰褐色的盐巴,房子的主人叫王定学。
  世世代代在黄河边务农的王定学,1977年从黄河水利学校一毕业,就没离开过黄河。黄河沿岸的太白良、毛永河、吉迈都留下过他的汗水,当地农民称他是“看黄河的”……1982年,他从占迈来到黑山峡。按国家编制,黑山峡水文站应设2人,王定学一报到,和上级订了只需一人的承包合同。理由有二,一是为国家节省资金,二是没必要多搭上一个人在此受苦。在这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三省区交界处,王定学守着黄河过上了“野人”的生活。荒漠穷山恶水,没有菜,他垦出一块荒地,居然种出了辣椒、韭菜,春去夏来,辣椒韭菜成了他的当家菜。没有柴,下黄河里捞朽木枯枝。没有盐,就地取材自己熬。有了菜、柴、盐,买粮难上难,他这个黑山峡唯一吃“皇粮”的国家干部,要吃粮,必须跨出甘肃省界,头天起大早翻70里山路赶到宁夏去买,在那边住一夜,再背着粮食赶回黑山峡。来回140里!
  王定学每天走下那20多米高的陡坡,穿过500米的乱石软泥滩,去观测黄河的水位,每天4次,到了夏季河水暴涨时,一小时一次。汛期洪水涨落,滩地经常淤积。有一次,泥沙将水尺桩埋没,王定学找了一个新水尺往河里走,刚走了六七步,一下子陷进新淤的软泥中,他急忙往外爬,越急陷得越深,不到半个小时,稀泥拥到了胸口,顿时头晕、耳鸣,眼冒金星儿。眼看就没了顶,王定学急中生智,一把抓住掉在泥里的水尺桩。就像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王定学喘着粗气将横在淤泥上的水尺当扶手,一寸一寸地爬了出来……真是大难不死!
  没见过这样的荒凉,没经过这样的寂寞。他的妻子张九爱进了黑山峡,就想山外的父母姐妹。1983年5月,借着春风回娘家看看。选了个天晴日丽的好日子,她背上两岁的儿子,顶着霞光兴冲冲上了路。走了一上午,觉得不对劲,弯弯曲曲的碎石道,一个山窝窝又一个山窝窝,没有人,连只野兔都少见。张九爱又渴又饿,又累又怕,却不敢停下来歇歇脚,只好硬着头皮,踉踉跄跄走啊走啊,太阳落山了,才发现一户人家。朴实的山里人留这娘儿俩住下,可指不出通往山外的路。张九爱只好一天又一天地住下来,在妻子离开的当天,王定学听从山外归来的农民讲,一路上没见到背孩子的妇女,急忙闯进山窝窝里找,找了5天,才在牧羊女的指引下找到那户人家。见到妻子儿子,三个人撕心裂肺地抱头痛哭。
  回到黑山峡,张九爱才知道,她心急火燎地走了一天,才走出黑山峡10公里,这迷魂阵一样的山窝窝太吓人了,她再也不想回娘家了,横下心来和丈夫一起看黄河。在这荒凉的黑山峡,寂寞并不可怕,就怕得病,方圆百余里,连个赤脚医生都没有。从没学过医的王定学,笨手笨脚地举起注射器,给妻子打针,不知往哪儿扎好。好不容易下狠心扎进去,立即鼓起鸡蛋大小的疙瘩,王定学吓得面如土色,连忙用热毛巾热敷,揉了两个多钟头,疙瘩才消失。1986年秋,王定学去郑州开会,刚走了10天,儿子发高烧,烧得小脸烫手。张九爱急得心如刀割,带孩子出山看病怕迷路又怕影响看水位,只好请邻近山村的老太太用土法儿治,就是退不了烧,烧香敬神也不灵。张九爱豁出去了,一天看6次水位,准时准点。赶上下雨,蹲在石块上往下一滑,从泥水里爬起来一拐一拐地往河边走,想着躺在炕上烧得昏迷不醒的儿子,到了河边望着河水掉眼泪,说来真怪,儿子烧了半个多月,当爹的回来了,烧也退了……望着瘦削的妻子和病弱的儿子,王定学这个一米八高的铁汉子,呆呆地说不出话来。日日月月年年和黄河打交道,王定学养成一种沉默寡言的怪性格。他不苟言笑,对妻子儿子也是这样,一向是默默的,给人一种迟钝、木讷的感觉。妻子觉得丈夫变成了没有七情六欲的木头人。王定学不吭不哈,心中暗暗决定:这里太苦了,不能让妻子儿子在这里受罪。
  王定学送走陪他受了5年苦的妻子儿子,一个人独自承受着寂寞和艰苦,一晃,9年过去了。有时,走在赤裸的沙滩上,望着自己那一串串脚印,想喊,想哭,可黄河铸就给他的性格,想喊,张不开嘴;想哭,哭不出声。测过水位,顺着那一串串脚印走回孤零零的土屋,坐在土炕上,伏在破桌边发呆,禁不住手热心痒,神经质地摊开发黄的毛边纸,将一腔热情宣泄在纸上:“黄河与四化大业紧紧相连,黑山峡水位站虽然只是黄河上百个站的一个点,但整个治黄事业正是由这无数个点组成的。这些点上的事再小,都是大事。个人的困难再大,都是小事。”
  像黄河那样古朴的大实话,正是这些憋在心里喊不出的大实话,支撑着王定学在黑山峡过了9年的“野人”生活。9年间,他从不缺测漏测,他观测的黄河水文资料,全部优质。为此,王定学荣获全国治黄模范光荣称号和全国“五一”劳动奖章。
   
壮哉,龙门

  从韩城出发,数里之外,便听到黄河撞山断门的隆隆巨响。车子驶过横跨秦、晋两省的龙门公路大桥,那震耳欲聋的吼声令人心惊肉跳。望龙门上游,仿佛从天而降的黄河,犹如一把利剑把龙门山一劈为二,东西壁立百丈,夹岸对峙,雷滚涛进,飞溅云天。黄浪,水沫,雾气,交织在一起,灿灿的阳光一照,好一幅云蒸霞蔚的壮丽画面。过桥回视左侧,一巨石横卧河中,挤得河水变窄,迫使水流由北向西,被岩壁迎头阻挡,气冲冲的黄水复又向东折去,至东又逢东岸悬崖的拦截,如此反复,愤怒的黄河一下子掀起几丈高的浪头。凶猛的浪头一流三折,形成著名的“龙门叠浪”。有古诗赞叹:龙门三级浪,平地一声雷。
  平地一声雷,震发出一个优美动人的传说:
  黄河的鲤鱼都梦想自己变成一条腾云驾雾的天龙。每年成千上万的鲤鱼从江河湖海,不远万里奔赴龙门,向着那飞流喧腾的龙门上游争相跳跃。跳巨浪翻过龙门的鱼,变成龙腾空而去。跳不过去的,只好灰溜溜返回故乡。唐代大诗人李白诗云: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
  我不禁又想起那治理水害的大禹。相传大禹治水来到龙门,留下千古遗迹,《水经注》记载:“龙门山大禹所凿,通孟津河。”为了纪念大禹的丰功伟绩,人们在河流缺口处的龙门巨石上,修建了一座宏伟的禹王庙,供奉着禹王锁蛟龙的神像。望着这威武的神像,咀嚼那“鲤鱼跳龙门”的传说,别有一番心境。虽然没有一条鲤鱼跳出龙门成龙,但是每逢临年三月,确有大量鲤鱼在龙门跃起,形成“春鳞汲浪”的壮景。龙门有八景:曲栈连云、南亭夜月、层楼倚汉、飞阁流丹、春鳞汲浪、秋水归帆、鸣泉漱玉、空谷惊雷。单单一个“秋水归帆”的景致,经明朝大理学家薛瑄的渲染,令人心醉——“洪涛漫流,石洲沙诸,高源缺岸,烟村雾树,飞帆浪舰,渺茫出没。”短短24字,一幅浓淡相宜的龙门水图。
  多么美丽的龙门呀!这么美的景观,在龙门水文职工眼里,却是另一种“景象”。他们编了这样的顺口溜形容龙门:“龙门山高石头多,出门走石窝;冬天沿着冰凌走,夏天顺山走草窝。”建于1934年6月的龙门水文站,位于秦晋峡谷的尾端,东岸是山西省的河津县,西岸是陕西省的韩城市,立于大禹疏凿龙门之上1500米的半坡上。因地质问题,龙门水文站自建站以来,曾搬迁6次,现在的站址名马王庙,汽车过龙门公路大桥,沿着刀劈似的陡峭的石路艰难地行驶15分钟。我们乘吊箱过河,吊箱悬挂在黄河上空的钢丝缆绳上,往下看,浊浪涌动,心一下子涌到喉头。297米宽的河床,吊箱滑动了5分钟,才到水文站。
  怎样形容这个在龙门水文人看来已经很“现代化”了的水文站呢?从1973年开始,经过手挖肩扛的血与汗的奋战,在半山上建成一座有电灯、电话、电台设施的“楼房”。称它为楼房,那是倚山壁而立分三层的房子。上不着村,下不靠店,独立半山腰,连牧羊人也不上来。龙门水文职工又编了顺口溜:龙门站房像孤舟,路窄难行走,山高掉石头,浪大难测流,鬼不下蛋神不求!
  浪大难测流,龙门水文站流域集水面积497552平方公里,黄河80%的泥沙都要从这里经过,年最大输沙量为24亿吨,建站以来出现最大洪水流量为21000立方米秒,是黄河重要报汛站和泥沙控制站,非汛期每天报汛12处,汛期每天报汛38处。大洪水时一天要报十多次,水情电报不时地传到下游,传到黄河沿岸各防汛部门,传到首都北京,为黄河防汛提供决策依据。它向黄河沿岸人民提供水情,使沿河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得到保障;它向三门峡库区提供水、沙资料,使水库运用调度及水沙研究工作正常开展;它向沿河岸水源、水土保持部门提供水资源数据,对沿河工农业生产、国民经济的建设,起到推动和保障作用。
  为了履行测流天职,自1952年至今,已有5位同志在岗位上献出了生命。
  一个人最宝贵的是生命,为测流而献出生命的水文职工,没有留下姓名,更没有墓碑,他们默默地随着黄浪去了,只有黄河和他们的战友知道他们的事迹。
  在龙门测流的人是怎样生活的呢?他们战酷暑、斗严寒建起了这个“窝”。砖,是一块一块从山后背上来的;石灰,是一担一担从山下挑上来的;水泥,是用船顶着激流运到岸边,冉一袋一袋扛上来的;钢塔,是自己动手焊的;菜地,双手抡镐开的。有了这个龙门水文站历史上最好的“窝”,买粮、买菜要到15里之外的下峪口,往返30里。要是赶上风雪连阴雨,就要靠啃馒头咬咸菜度时光,要是坏天气延长,那就得去挖野菜。至于苹果、桃子之类,龙门水文站的人连想都不敢想,果熟季节,谁想吃,豁出去跑30里路,出门一身净,回来一身灰。附近净是煤窑,走一路沾一身煤粉,白衣服变成黑灰色,煤未子与汗水搅在一起,吃不上水果、鲜菜,倒可以忍,龙门水文站的人最怕得病。1990年春节,黄河水利委员会水文局的领导千里迢迢来拜年,一踏上岸,觉得不对劲儿,死静静的没有一点年节的喜庆气氛,紧迈几步进屋一看,呀!留在站上坚守岗位的4个人,病倒了两双。4个重病号,你看着我,我望着你,谁也顾不上谁,硬挺着,靠自身的免疫力与疾病斗争。领导们见此惨状,都流了泪。要是上级不来拜年,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有一年春节,一连下了几天雪,只身一人坚守岗位的弓增喜,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眉头紧锁。大雪封路出不去,站上只剩一棵白菜。过年过年,忙乎了一年,总该吃顿饺子吧?包饺子,肉呢?管它呢,弓增喜有绝的,一棵白菜包饺子过了一个春节。问他苦不,他不吭不哈不点头也不摇头,皱着眉咧着嘴笑。这样的难,这样的苦,龙门水文站的人都能熬都能受,不管是专科学校分配的还是城镇来的待业青年,一来到龙门水文站,一个个朝气勃勃,怀着一腔热血干一番事业,随着岁月的流失,热情低落了,笑容没有了。难以启齿的心病折磨人,同龄人都当了爸爸,自己还是光棍一条。家长来信一封接一封,火上浇油,催得人心烦意乱:“龙门就是石头多,连棵作媒的老槐树都没有!”真的有老槐树也为难,别说大城市的那些姑娘小伙子,就是小乡小镇的,又有谁看得上这与世隔绝的“孤舟”上的年轻人呢?龙门水文青年特别是男青年,一过30岁,便千方百计在农村找对象。结了婚,新的苦恼又来了,农村户口调不来,只好当牛郎织女。于是,又出现站内男女青年自由结合的好事,好事一成,仍有苦恼,生了孩子要入托儿所要上学,入托儿所上小学,要跑30里路,一连串的苦恼,搅得龙门水文站的青年愁云满面。
  这么苦这么难这么多烦人的事,守在这里的水文职工,一年365天,一天不测流也不行,越是有风暴下大雨发洪水,测得越勤。到了冬天寒风刺骨大河冰封,滴水成冰,手触冰掉一层皮,在冰上凿洞也要测,冰厚打一个洞用一个小时,测一次流要6个小时,冻麻了手冻裂了脚疼痛扎心忍着疼谁也不叫苦。疼得钻心喊疼叫苦,谁又听得到呢?
  兴许是长年累月与河水、石头为伴的缘故,20名职工和我们坐在两壁透风的“会议室”里,像新入学的一年级小学生那样,端端正正地坐着,谁也不吱声。问一句,答一句。答的是那么简练,“嗯。”“中。”更简练的,摇头,点头。20个人,一样的脾气,一样的秉性,一样的动作。就像他们的食堂,馒头,洋白菜,洋白菜,馒头,总是一个样。分手时,全站职工在站长带领下,齐整整来到河岸,大家合影留念。圆圆的太阳下,大家站得毕齐,“咔嚓”一声,快门按动,站长突然对摄影师发话:“别动,再来一张,保险。”站长对这一合影抱着很大希望,他嘱咐摄影师一定要寄一张来。沉默寡言的站长,一再重复着:“别忘了,一定寄来!”吊箱滑动了,悬在黄河上空,只见站长还站在烫脚的岩石上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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