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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孩子死了,我接班




  
  据《哈尔滨日报》4月4日报道:在亚麻厂,预想困难最大的死难职工家属安抚工作,进展顺利。47个遇难家庭,家家有撕裂人心的哭声,可没有一家有意为工厂出难题的。有的家属刚处理完死难者的后事就上班了。在他们感召下,全厂有一百多名退休工人回厂义务劳动,为恢复生产服务。

   
   
我没忘记自己是党员

  退休老工人、市劳动模范杨培玉,用颤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绿色的工作证,指着上面的照片对我说:“这就是我的小儿子邱志忠。孩子是娘身上的肉,谁不心疼。小忠子12号接了我的班,14号发的工作证,他高兴得买了半书兜子糖,说给大伙儿吃,晚上11点钟他背着书包,连蹦带跳地走了。可再也没回来。孩子刚上班几天就死了,这当娘的别提有多难受了。可看到厂子毁坏得这么严重,心里更不是滋味。那天大爆炸,我们这帮退休老工人跑到厂子一看,全嚎嚎啕啕地哭起来。我对连夜从佳木斯赶回来的老伴说:小忠子死了,咱们要想得开,他是为工厂建设死的。我听说老山前线有位首长的三个儿子都在前线牺牲了,最后把女婿也送到了前线。咱们跟人家比,又算了啥呢!老伴也是个党员,原来担心我想不开,他看我心里明白,又安慰我一番。后来,我们把孩子都叫到一起,我对他们说,小忠子死了,工厂又遭这么大的难,咱们不该给厂子出难题,亚麻厂养活了咱们一家两代人,没有工厂就没有咱们家。现在尽快把弟弟的后事处理完,早点到厂子干活。全家人都含泪点头。
  就这样,处理完孩子后事的第三天,大儿子志英、大女儿志霞和我就进厂为恢复生产干活去了。本来孩子接了我的班,这回他死了,我又接他的班了。老伴退休后被佳木斯的一家工厂以每月300元的高薪聘去指导青年工人。处理完孩子后事,他就坐火车走了,没想到过了两天,他把行李也背回来了,对我说:‘去,到退休办给我报个名,进厂义务服务,不要分文!’听了老伴的话,全家都哭了。有人说,还是老劳模一家思想境界高。其实,这谈不上境界高,我们是党员,又是老工人,这点觉悟还是应该有的。再说,把工厂的损失早点补回来,也算为死去的儿子多尽点责任,因为他死得太年轻了。”
  说到这儿,杨师傅再也忍不住眼泪了……
  “前些天过清明节,满街口都是烧纸的。有人对我说,老杨啊,给孩子烧点纸吧。我说,我是党员,不信那个。我把小忠子的工作证找出来,天天揣在怀里,一想他,就拿出来看看。别的家人死了,把被褥、枕头都烧了,可我天天盖小忠子的被,枕着他的枕头,我觉得孩子还在我身边。这孩子没跟我们享几天福,家里孩子多,他没穿过几件新衣服,都是捡他哥的,他也没吃着什么好吃的,死的前一天下了夜班,买了两个茶蛋,看我醒了,非让我吃一个。我真后悔呀,知道他喜欢吃茶蛋,怎么不多给他买几个……”她说不下去了,擦干眼泪把我送下楼梯,临走,还和我说:“老贾呀,你要碰到厂领导,别忘了和他们说一声,车间上面的窗户玻璃坏了,快安上吧,贴塑料布不行,透风,晚上夜班工人冻脚哇!”
  杨培玉同志没有和我说一句豪言壮语,可句句话都打动了我的心。这位朴实的老妈妈,可以说是共和国第一代工人阶级的代表。从他们亲手把这座工厂建起,就把自己的一切和它融合在一起了。他们在这里工作,在这里生活,在这里繁衍生息,对一草一木都充满深情。在失去亲人和工厂一遭到破坏的同时,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工厂。这是一种多么可贵的主人翁精神!
   
   
比金钱更可宝贵的

  这里我还要介绍一个朴实的老工人家庭。没有比失去亲人更让人揪心的了。一夜之间,退休老工人周文和他的老伴侯亚琴的两个最可爱的女儿周云和周玲一死一伤。侯亚琴哭得死去活来,老周也悲痛欲绝。他们不相信活蹦乱跳的云儿会死去。那天小姐儿俩高高兴兴上的班,还答应回来领妈妈去商店买一件新衣服。“妈妈,现在生活好了,你别总穿旧衣服。”可现在云儿没了,玲儿烧得没有人样了!她哭得昏天黑地,水米未进,她真一天也不想活下去了,几天之间她增添了多少白发。
  全国总工会副主席罗干和工厂的领导来到他家探望。
  “有什么困难和要求你们尽管提!”
  老周摇了摇头,缓缓地说:“做父母的哪有不疼爱孩子的,这两个孩子一死一伤,像剜了我的心头肉。可我个人悲痛再大,也是小事,厂子的损失,才最让人揪心。两个姑娘回到家就讲厂子怎么好,我虽然不是这个厂子的人,可我也爱这个厂子。我没有什么要求,按规定办吧!”
  工厂领导把周云的6000元抚恤金交给侯亚琴,她用颤抖的手把钱推了回去。
  “不,不,这钱我们不能要。现在玲儿还在住院治疗,听说治好一个烧伤工人得两万多元,这要不是社会主义制度,我们工人上哪儿弄这么多钱治病!”
  工厂领导又一次把钱塞到她的手里。她哽咽着把钱一分为二,又塞给领导,说:“周云死了,再不能复生了,可工厂毁了还要加紧重建。这3000元你们拿回去,就算我替死去的孩子捐献给工厂,让孩子在九泉之下也为工厂恢复出把力。”在场领导都被她这一席话感动得流下了热泪。
  这一对普通工人并不富有,可他们有比金子更宝贵的心!
   
   
把孩子的骨灰洒在松花江吧

  我轻轻推开亚麻厂职工宿舍26栋12号简易平房的木板门,老工人张洪喜紧紧握住我的手。他欲哭无泪,给我讲了他一生中最难过的这几天。
  张洪喜是第一个听到爆炸声从收发室冲出去的。这一天,他家有四口人在上夜班。他最不放心的是16岁的小女儿张春艳,他看见一股浓烟从梳麻车间冲天而起,心里“咯噔”一沉:“唉呀,我的小艳呀!”一想到刚进厂才十几天的小女儿人生地不熟,他拔腿就往车间跑。可他只跑了几步,猛然间又站住了:“我是门卫,工厂的大门没人管怎么得了!”他狠命地望了一眼梳麻车间的大火,一跺脚,又猛跑回来,抄起电话紧急报警。
  “快从这里开进去。”张洪喜打开大门,把前来救火的消防车带到火场。接着他站在厂门前注视着厂内厂外的情况,防止有人趁火打劫。
  大火在燃烧,每一束火苗蹿起,都像利剑刺在他的心上,可他始终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直到早晨七点钟,来人替下他的工作,他才三步并作两步,发疯似地跑到梳麻车间墙外。厂房塌了,残火浓烟从裂了口子的房顶上冒出来。张洪喜一阵眩晕,用嘶哑的嗓子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女儿的名字。
  15日一整天过去了,张春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16日上午过去了,全家人在极度的惊恐中仍然怀着小艳能逃生的一线希望。几个哥哥、嫂子跑遍了全市所有收治伤员的医院,就是找不到张春艳。
  16日下午,张春艳找到了。当全家人赶到医院时,看到的竟是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老俩口当时哭得昏厥过去。
  张洪喜的老姑娘遇难的消息传到厂里,厂长刘书伦在极度悲痛中又显得格外惊恐。凡是认识张洪喜的人,都知道他脾气暴躁。有时遇到不顺心的事,他又拍桌子又骂人。刘厂长总是躲着他,如今他失去了最疼爱的姑娘,会闹出什么,谁心里都没底。
  刘厂长忐忑不安地来到他家,一进门就说:“老张大哥,我对不起你,没把厂子管好,没把你的女儿看好!”张洪喜一把握住了厂长的手,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哽咽地说:“快别说了,工厂遭了这么大的灾,你们的心里也不好受。”说着两个人一起哭了。
  “老哥,老嫂子,过去对你们照顾不够,现在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你们就提吧!”刘厂长对他们说。
  张洪喜拉着厂长的手说:“我是亲眼看着亚麻厂发展起来的。这厂子养活了我一家三代人。如今厂子遭这么大的灾,我怎么还能给厂子增加负担呢?”在当时各项安抚政策还没制定出来的情况下,张洪喜第一个无条件地把女儿火化了。
  那是阴冷的一天,天上飘着白雪,风吹着火葬场的树木发出声声呼啸。厂领导和市民政局的领导都赶来了,他们再一次询问两位老人有什么要求。张洪喜抚摸着女儿的尸体,泪流满面。
  “快烧了吧,你们也好集中精力去管厂子的大事。如果方便的话,请厂子给派辆车。我的小艳子生前总跟我叨咕要去新建的松花江大桥看一看。可是总忙,腿脚又懒,一直没去成。如今她走了,我想用车把孩子的骨灰拉到大桥,撒到松花江里,了却孩子的心愿!”
  在场的同志,听了张洪喜这揪人心肺的话,都失声痛哭起来。
  火化第二天,张洪喜挺着瘦高的身躯向工厂走去,投入了上班的人流,他身后面跟着儿子和媳妇们。
  张洪喜不让我写他。他说:“我参加工作30多年,从来没当过什么先进,也没上过报纸、广播。你们一宣传,我心里不安。其实我没做什么。孩子死了,我心里难受。可厂子遭了大难,我不能再让工厂领导为难了!”
  这里我还要记述一位伟大的父亲,他也把自己女儿的骨灰洒进了松花江。他是退休民警马祥同志,一位有27年党龄的老党员。
  3月24日上午,马祥搀扶着老伴,小女儿马显红捧着姐姐丽红的骨灰盒走上松花江大桥,江水呜咽,冷飕飕的江风吹散了他们的头发。洁白的骨灰飘洒下去了,落在滔滔的江水上。马祥郑重地把手举到眉间,向松花江,向自己的女儿致以老战士的敬礼!“孩子,你去吧,爸爸来送你了!”
  那天,是邻居的一个女工告诉他亚麻厂出事的消息,而他上夜班的女儿没有回来,他不顾多病的身体,一口气跑到工厂。这时厂门已经封闭了,他和许多家属被拦在门外。厂领导把寻找亲人的家属集中在独身大楼的前厅里,宣布在医院抢救的受伤人员名单。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凄惨的场面,年迈的老人在哭喊着自己的孩子,年轻的丈夫、妻子在呼喊自己的亲人,他们的孩子也大声哭叫着。人们失去理智,疯狂地向前挤呀,冲呀,好像要抢回自己的亲人。念了半天,还没有自己的女儿,他的心凉了半截。可他看不下眼前这混乱的场面,就站出来劝阻着;拦住向厂领导冲撞的人群。人们把他当成维持秩序的警察,无情的拳头重重地打在他的身上。
  “不要打了,他的女儿到现在还没找到!”宣布名单的党委副书记哭了。人们都静了下来。
  马祥迈着像灌了铅一样的腿走回家,他把全家人都叫到一起。“丽红还没找到,我们要做好思想准备。越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越要体谅工厂,谁也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儿,对厂领导不能打,不能骂,不能提什么条件。”
  丽红终于在医院的太平间被找到了,全家人哭作一团。老马的心在流血,丽红是他最喜欢的孩子,生性活泼,回到家又是唱,又是笑。一天看不到她,老俩口心里就没着落,可她竟这样突然离去了!
  他没提任何要求,在全厂57名遇难者中,丽红是第二个火化的。火化完了,他说:“别再让厂子花钱保存骨灰了。小丽活泼,就让她四海为家吧!”于是他和全家完成了这最后的心愿。亲属们都说他:你都退休了还怕啥,为啥不多提要求?有人埋怨他:孩子都死了还出什么风头!老马说:“人虽退休了,可我还是党员。”
  他对多次登门看望的厂领导说:你们不要来了,我想得开!将来小女儿毕业了,我让她去接姐姐的班,再完成丽红没干完的工作。
  这两位失去爱女的老工人有着多么崇高的精神境界!在我们的社会里有无数这样的普通群众,他们默默无闻地劳动,而索取甚少,他们生活中常常碰到困难,有时会发发牢骚,不客气地批评我们的工作。可在国家和集体的事业遇到危难的时刻,他们却把自己的不幸和困难埋在心里,又承担起他们肩上更重的担子。他们是我们民族的脊梁!他们像一面镜子,让灵魂丑恶的人无地自容,让不关心群众的官僚主义者羞愧难当。
  我站在大桥旁,对着奔流的松花江轻轻呼唤着这两个把自己的身体融进江水的姑娘的名字。回答我的只有江水拍击江岸的哗哗声响。江畔,杨柳依依,树下的长椅上一对对情侣相依偎。我举起手,向那两位松花江的女儿,向他们可敬的父母,致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崇高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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