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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访





          六、俺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他说明由

  夕阳从西边低低地斜照过来,呈祥胡同几乎整个都在清冷的影子里,只有东面的院墙和房顶上投过一抹金黄色的阳光,稀疏的树影轻轻地摇曳着枝丫,偶尔落下一两片枯叶。
  王月梅和寒妮娘儿俩急急地在胡同里穿行,望着一个个外形接近又不尽相同的院门,寻找着她们千里跋涉的终极目标。真怪呀,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天赶地催地让她们进了茂源染坊,在几乎完全无望的时候,在纯属偶然的机遇中,使她们突然得到了上天人地都没有找到的地址。这太巧合了。可是世界上往往到处都有巧合的因素。每个人都可能有一万种命运,而最终,九千九百九十九种都没有实现,被实现的那一种,不正是由于种种巧合才使其他的各种选择性统统落空吗?细细想来,一点也不奇怪。谁也没有保证章子侠不在北平呀,他住在北平,总要穿衣服,一个教书先生、文化人,穿得讲究一点,必然要送到染坊去洗烫,而染坊掌柜的知道他的住址,原是极平常的事。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有缘千里来相会”,她这么想,坚信是命运之神有意促成他们夫妻团圆啦。
  感谢陈老师的女儿大蓉,她在无意之中教给寒妮认识了不少的字,这简直像给大海的航船装上了罗盘,使寒妮足有资格给她娘当船长了。
  “五十九,六十,六十一!娘,就是这儿,六十一号!”寒妮的眼中放射出兴奋的光,胜利地完成了领航使命!
  一座坐东朝西的大门展现在她们面前。门关着,铜门钹上静静垂着两只大圆环。门前的青石阶上,一边一个雕成鼓形的青石座。下边有好几层台阶,几只家雀正在啄食飘落的树种草籽,被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惊飞了。
  王月梅仰起脸来,眉心的愁结、眼角的鱼尾纹,舒展开了:“挺好的一所宅子哩!问问是这儿不!”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鬓边的乱发,抹擦抹擦衣裳的大襟,然后,迈上台阶,伸手去拍门钹上的铜环。过分的激动,使她的手有些颤抖,声音也变得异样:“有人吗?”
  大门吱呀打开了一扇,现出一位五十来岁的女人,头上梳纂,腰里系着围裙,看模样是个老妈子。老妈子探头看了看这娘儿俩,冷淡地问了声:“找谁啊?”
  王月梅赶紧说:“俺找章子侠,他是住这儿吗?”
  “噢,找章先生的!”老妈子的脸色马上温和多了,“请进来吧!”
  寒妮拉着她娘,一步跨进了门槛,完全没把自己当客人。
  这是一座西南开门的四合院。进大门之后,迎门是一面刷得雪白的影壁,影壁前种着一丛青竹。影壁后面便此路不通,真正的院子由此向北呈长方形,往左进二道门就可以看到方方正正的四合院。房子造得磨砖对缝,四梁八柱,加上游廊彩绘,花木掩映,显得清雅宜人,决非取灯胡同那样的杂院可比的。铺着方砖的地上,长着两棵黑枣树,一棵高大而枝干稀疏,无实;另一棵则粗壮而繁盛,果实累累。
  “这屋!”老妈子朝西厢房指了指,就停住了,让她们自个儿去,老妈子折身顺着廊子朝南房走,大概南房是下人的住处。
  “噢。”王月梅望了望在廊下虚掩着的西厢房门,答应了一声,就往那边走去。寒妮心里急切,捷足先登,抢在她娘头里。
  南房廊下,老妈子刚要进屋,转过脸来朝西厢房喊了声:“章太太,有人找章先生!”
  正走在西廊下的王月梅听了这一声,却如沉雷击顶!她心里咯噔一下,刹那间,阴云驱散了满面春风,红扑扑的脸变得煞白,困惑地喃喃自语:“啥?太太?太太!
  她的心乱了!
  这时候,她的闺女寒妮已经伸手去推西厢房的门了。
  几乎在同时,西厢房里传出一个柔和的女声:“谁呀?”
  门被寒妮推开了。屋里,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怀里抱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坐在椅子上,正想站起来去开门。她看见来人竟是这么个小丫头,疑疑惑惑地问:“你……找谁?”
  扶着门的寒妮忽闪着大眼睛:“找章子侠!”
  那女人听这口气,有些吃惊,警觉地问:“你从哪儿来的?”
  寒妮不假思索,直来直去地回答:“山东老家!”
  “山东老家?”屋里女人的语气,吃惊之中又增加了急切,“你……快进来,”
  “俺娘还在后头哩!”寒妮赶忙回头招呼,“娘,快来呀!”
  抱孩子的女人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娘?!
  廊子底下,王月梅思绪纷乱,踌躇不前。寒妮的叫声使她不得不强自镇定,迈着凌乱的脚步,硬着头皮朝西厢房走去。走到门边,她像护雏的母鸡似的伸手把寒妮拦在自己的身后,嘴里却在向女儿暗示:“寒妮,别这么咋咋呼呼的,听大人说话儿,啊!”
  她站在门口,在心里硬逼着自己抬起头来,去正视那位“太太”。她看见了,那女人比她年轻得多,身穿淡紫色的暗花旗袍,显露出青春女子以优美的曲线构成的体型,披着一条长长的披肩。那张脸,白嫩得像荷花的花瓣似的一张脸,衬在一头浓黑的鬈发之中。两边的颧骨微微耸起,漫长的下巴棱角分明。这样脸型的女人,多半是挺厉害的,“高颧骨,主克夫。”算命的瞎子有这个说法,这张脸,使王月梅第一眼看到就觉得心里各漾。再看那两道柳叶眉,眉心都快连到一起了,眉梢挑得老长,还往下打着个弯儿,一双大眼睛闪着忧郁的光,像是有满腹的心事,没个透索样儿。
  现在,她俩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一个是主,一个为客。现在不是打量人家长相的时候,得赶紧想准了怎么跟这个女人说话。
  “请进来吧!”那女人主动招呼她,并且也在打量她。
  王月梅跟她就没法儿比了。一身肥大的土布衣裤,虽说浆洗得干干净净,却旧得发白。穿着尖口布鞋的脚,显然是在幼年曾经裹过而后又放开了的。清瘦而憔悴的脸,被烈日和风霜染成了紫膛色,岁月在那上面无情地刻下了不少细碎的纹路。向后梳着、绾着纂儿的头发,已在鬓边出现了几缕银丝。
  王月梅在极力控制自己,但毕竟无法掩饰埋藏着痛苦和充满疑问的眼神。在微微塌陷的眼眶中,那一双瞳孔在探究她不愿正视却必须正视的一切。她嘴唇动了动,以异样的声音说:“你就是……”话只说了一半,就停住了,好像嗓子里有个什么东西,堵得难受。
  年轻女人回答说:“我姓林,林若竹。”
  林若竹的身后,一张挂在墙上的大幅照片突然映入了王月梅的眼帘。照片上,林若竹披着白纱,甜甜地微笑着,偎依在章子侠(!)的身旁。那是子侠,虽然脱了长衫,换上了洋服、领带,也没改了子侠的模样!瞧他,还是那么清瘦,脸上,挂着那熟悉的笑容,浓眉下的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王月梅呢!
  照片模糊了。
  泪水充盈了王月梅的眼眶。但是,她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像被强光灼伤了似的,急忙把视线从照片上移开了。她不愿意看见章子侠情义绵绵地偎在那个女人的身旁,而那个女人,此刻却正站在王月梅的面前,脸对脸,你躲也躲不开!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王月梅不得不垂下了眼睑,说出她不愿意说的话:“你就是他的……太太喽?”
  “啊。请坐吧,请坐!”林若竹迟疑地招呼着她,保持着礼貌,“您是子侠的……什么人?”
  王月梅终于忍住了眼泪,猛然抬起头来,并且在脸上强作出一丝笑容:“他的……老乡啊,俺们是一个村的,都姓章!”
  “哦。”林若竹嘴里应了一声,但显然并没有轻信。
  寒妮完全被弄糊涂了。她从后边揪着娘的袖子,怯生生地问:“娘,这到底是谁家呀?这个人是谁呀?”
  王月梅伸手抓住寒妮的腕子,这只手在颤动,在痉挛。可是,怎么对女儿说呢?她只能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像在数落自己的孩子:“乡里的丫头,没规矩。这是……”她朝林若竹指了指,确实无法向女儿说明这是什么人,只好临时找了个凑凑合合的称呼,“叫婶子吧!”
  寒妮疑惑地望着林若竹,并没有叫“婶子”。
  彼此一阵难堪的沉默。
  “大嫂,您坐呀!”林若竹只好用这个称呼打破僵局。
  “噢。”王月梅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呆站着。
  “大老远来的,我还没给您沏茶呢!”林若竹极力使自己显得自然,把怀里的孩子送给王月梅,“您……替我抱着燕燕。”
  王月梅双手接过那个胖胖的女孩,抱着她坐在椅子上,麻木地端详着孩子的圆脸。刚才,她没大顾得上细看这孩子,这会儿抱在怀里,就近看,猛然就觉得抱的是小时候的寒妮。她不由得抬眼看看寒妮,这俩孩子,是这么惊人地相像,黑而亮的大眼睛,微微翘着的小鼻子,柔嫩红润的小嘴……简直像是一母所生。
  “咿呀咿呀……”燕燕忽闪着眼睛,朝寒妮伸出胖胖的小手,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似乎要和她攀谈。
  寒妮毕竟是个孩子,这个像玩具娃娃似的小伙伴冲淡了她的陌生感,她俯在娘的腿边,伸手摸摸燕燕的胖手、圆脸,一见如故地和她玩了起来。
  林若竹泡了一盏盖碗茶,给王月梅端了过来。王月梅哪里有心思喝茶?她环顾着房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她爸呢?”她问林若竹。
  林若竹似乎早等着她问呢,也随口淡淡地说:“没在家。”
  “晚上回来?他在哪儿上班呢?”王月梅紧追着问,仍然装做聊天的神气。
  林若竹说:“他没在北平,到外边做买卖去了。”
  王月梅一愣:“做买卖?他原本不是买卖人啊!”
  林若竹说:“咳!出来混世,总得找一个饭碗,谁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一步。”
  “这倒也是,”王月梅说,又问,“他上哪儿做买卖去啦?”
  “不知道。”
  “那……啥时候回来呢?”
  “也不知道,走的时候没说日子。”
  不知道?王月梅当然不信。她猜想林若竹兴许是看出点儿什么来,才有意搪塞的。你搪塞得过去吗!还得问:“那他啥时候回来呢?”
  “也不知道。”林若竹好像故意咬定了一问三不知似的,“走的时候没说日子。”
  王月梅没法再问了。林若竹把口封死了。王月梅感到一阵茫然,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这不是撵俺走吗?
  林若竹连忙接过燕燕。她也觉得这样的一问一答太冷了,就主动问王月梅:“您找他,有什么急事吗?”
  “也没啥事儿,”王月梅已经心灰意冷,双手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撂在椅子上的包袱,突然想起了染坊的差事。她打开包袱,取出那件长衫,递给林若竹说,“这是章先生的衣裳,俺给他带来的。”
  林若竹一看,怪了,这确实是章子侠的长衫,是她送到染坊去洗、烫的,怎么会落到这个女人手里的?她把长衫接在手里,诧异地问王月梅:“这……这是怎么回事?您从哪儿拿来的?”
  王月梅只好顺着原来编的一套说:“染坊知道俺是他的老乡,叫俺带来的。”
  “噢!”林若竹似乎真的相信了。
  王月梅交了长衫,再也没有停留的理由了,伸手拉着寒妮,就要往外走。一边走着,一边强做笑容朝林若竹说:“乡里乡亲的,多年不见了,来看看他。他不在家,俺就走啦!知道他在这儿成了家,大人孩子都……挺好,家里也就不挂牵了!寒妮,走,咱走啦!”说到这里,她的嗓音禁不住有些哽咽了。本来是以“乡亲”的口吻来一段结束语,不想说着说着被真情实感走了调儿。
  林若竹抱着孩子,疑疑惑惑地跟她到门边,“他家里不是什么人都没有了吗?”
  王月梅赶紧拉着寒妮,跨出房门,凄怆地说:“哦,没有了,啥人都没有了!寒妮,走啦,咱走啦!”
  “等一等!”林若竹越听越不对味儿,追出房门问她,“您……到底是谁啊?”
  王月梅回过头来,凄然一笑:“俺不是跟你说了吗?俺是他的老乡!”说完,转脸就顺着廊子朝大门走去。
  林若竹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一时愣在了那里。
  就在这一场尴尬的告别的同时,北屋的廊下,站着一个身穿睡衣的四十多岁的女人,她是林若竹的大姐林若萍。这个人,冷冷地斜视着西廊下,微蹩着修得细细的眉毛,玩味着王月梅说的那两个字:“老乡”?
  天色暗了下来,最后一抹夕阳已经从呈祥胡同退去,狭长的小街笼罩在一片青灰的暮色之中。地上的落叶被寒风催赶着在地上漫卷,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王月梅领着寒妮,茫然地沿着来路走回去。
  寒妮困惑地拉着娘的衣襟:“娘,咱不找俺爹了?”
  王月梅不说话,只是走。
  寒妮恐惧地追着娘问:“娘,咱上哪儿去啊?”
  王月梅不说话,只是走,走在暮色中,踏在落叶上。
  寒妮惊慌地抱住娘的腿,“娘,你咋不说话?”
  王月梅俯身搂住寒妮,把脸贴在女儿的脸上,心碎了:“寒妮,我苦命的憨孩子!你爹不要咱了,把咱娘儿俩扔了,忘了!”
  ……
  回到陈老师家,天早已黑了。娘儿俩在染坊里意外得到喜讯的喜悦,还没有来得及让他们分享,这喜悦已经化成了悲伤。娘儿俩坐在套间里,不吃不喝,哭成一团。
  陈嫂端来两碗面。“大嫂,快吃点儿吧!他无情无义,您也不能葬送自个儿的身子,啊?”陈嫂嘴里劝着王月梅,自己却也忍不住扑簌簌落下两串泪珠。
  王月梅搂着寒妮,只是哭。
  陈嫂把面碗放在桌上,抹着眼泪说:“好容易找到地方,他倒躲着不见您!男人哪,心就是狠,停妻再娶,连亲生骨肉都不要啦?怪不得人常说:‘痴情女子负心汉’哪!”
  “哎,你这是怎么劝人呢?”陈老师不耐烦地打断妻子的话,从衣兜里掏出手绢来擦着眼镜上的泪迹,“连人还没见着,你怎么就知道他无情无义呢?也许他真的出差走了呢?他总得有回来的时候吧?叫我说,大嫂您别走,哪怕仨月五个月,咱也等他回来!”
  王月梅抬起脸,眼泪汪汪地说:“俺不走!千把里路奔着他来了,俺来得不易,不能就这么走了!俺等他,一年半载、十年八载也等他,俺有一肚子的话,要当面跟他说清楚!”
  “对,跟她说清楚!”陈嫂气呼呼地给她帮腔,“下回去,就赶个礼拜天去,我就不信他真的没在家!要不,我陪您去!”
  陈老师也说:“我陪您去!”
  “不,”王月梅却说,“还是俺娘儿俩去吧!”

               七、家书抵万金

  寂静的夜空,繁星点点,织女和携儿带女的牛郎依然在隔水相望。神话中的牛郎,是个痴情的汉子,他挑着扁担,一个筐里装着儿子,一个筐里装着女儿,赤着脚在天上赶路,赶得那样急。一条银河拦住了去路,他也不回头,依旧挑着扁担,站在岸边,等着,等着,等到过去了三百六十五天,他就能踏着喜鹊搭成的桥,渡过河去会他的妻子!
  王月梅未必没有这样的痴情,这样的决心,这样的耐性,可是章子侠呢?他也在等她吗?不,他没等,他已经在银河的对岸另娶娇妻了!王月梅真傻,这八年中间,她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呢?她相信,章子侠决不是那种抛弃糟糠之妻的陈世美,三年鱼水相依的情感,临别的一再叮嘱“等着我”,都使她坚信这一点。她当然没有读过《陈涉世家》,但是“苟富贵,勿相忘”作为一种信条,是印在识字的和不识字的中国人心里的,万古不移。正因为这样,中国人,尤其是女人,自古以来就具有一种等待的耐力。王月梅靠了这种耐力,一天一天地熬过了八年,又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北平,直到走进了丈夫的“家”,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被丈夫抛弃又被自己愚弄了的傻子。现在,严酷的现实摆在了她的面前,她必须做出自己的抉择。
  王月梅坐在取灯胡同九号南房套间里的床上,把摊在床边的一堆五颜六色的零碎布头挑过来,拣过去,一块一块地抹擦平整,摊在膝盖上,像在收拾自己破碎了的心。她操着剪刀,把布头剪成需要的形状,伸手从发纂上拔下一根针,穿上线,开始缝起来。
  “娘,娘!”寒妮突然在睡梦中哭叫起来。
  “寒妮,寒妮!你咋来?”王月梅急忙俯下身,抚着寒妮的脸。
  小猫“盼盼”恨在床头,伸出小红舌头,舔着寒妮脸上的泪珠。
  王月梅心里一酸:小生灵子,这么通人性?
  寒妮醒了,抽抽噎噎地说:“娘,我刚才梦见俺爹了!”
  “啊?”王月梅心里一震。
  “就跟燕燕她们家里的相片上一样,我看得可清楚啦!”寒妮眼泪汪汪地说,那样子,不知是笑还是哭,“我朝爹扑过去,刚想搂住他的脖子,燕燕一把把我推倒了,说:‘这是我爸!’……后来,我一喊娘,就醒了。我真恨燕燕,她把俺爹抢走了!”
  王月梅心酸地搂住寒妮,“别,那么小的孩子,不招人恨。她也是你的妹妹啊,一个爹生的,可不许恨她,啊?”
  娘的心这么软!寒妮低下了头,解释说:“俺说的是梦,梦又不是真的。娘,你不是说,梦都是反着做的吗?这会儿,我一想起燕燕的小圆脸儿,冲着我笑,我就不恨她了。我……我恨她妈!”
  恨!小小的寒妮已经懂得恨了。她有权利恨,就像她也有权利爱一样。所爱的让别人抢走了,她为什么不可以恨?只是,这仇恨的种子是谁种的呢?
  “要恨,就恨你爹吧!”王月梅望着寒妮,喃喃地说,“早知道这样,唉!……”
  她想说:早知道这样,那会儿,俺不该那么疼他。他说声走,俺不拦他,把俺陪嫁的镯子都给他当盘缠!他叫俺等他,等他,可他……
  陈嫂撩开门帘,从外屋探过来半个身子。他们四口早就睡下了,听到这边娘儿俩说话,她醒了,看见里屋的门里还亮着灯。她不放心,就披衣下床,过来看看。
  陈嫂系上扣子,走过来,看看王月梅手上的活儿,“哟,虎头鞋!您的手真巧,这么点碎布头儿,到您手里就成了宝啦!”
  王月梅捏着刚刚做了一半的虎头鞋,只是淡淡地一笑。
  陈嫂伸手接过来,观赏着那只两寸长的小鞋:圆乎乎的,像个小船,鞋头上,护着虎头图案,圆耳方嘴的小老虎,像小猫似的那么可爱,脑门儿上还绣着个“王”字。“您这是给谁做的?咱没有这么点儿的孩子啦!”
  “她的孩子。”王月梅低着头说,“我估摸着,燕燕的脚就这么大。”
  “啧啧,我的傻嫂子啊!”陈嫂吃惊了。她伸手按住王月梅的胳膊,“她抢走了你的丈夫,你还给她的孩子做鞋?你这是拿针扎自个儿的心啊!”
  王月梅的手一抖,针刺在左手食指的指尖上,一颗血珠儿滚了出来。她把食指尖含在嘴里,默默地抬起眼来,望着陈嫂说:“俺还得登她的门儿,总得找个由头啊!”

  一个星期之后。
  清晨,天上下着零星小雨。呈祥胡同里,静悄悄的。
  六十一号大门里,走出了那个老妈子,她端着个笸箩,显然是去为主人家买早点。一出门,迎面碰上了王月梅和寒妮。
  “找谁?”老妈子朝她们问了一声,没等回答,就认出了她们,“噢,上回来过不是?等等,我跟太太言语声。”
  王月梅连忙说:“不用了,大娘,您有事忙您的去吧,俺认得地方啦!”
  老妈子想拦,没法儿拦了,娘儿俩已经跨进了大门。
  王月梅有意不让她进去通报。今天是礼拜天,她认定章子侠准在家,要来个突然袭击,堵住他,让他躲都来不及,看他怎么着!
  西厢房的门虚掩着。王月梅没敲门,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林若竹正坐在椅子上,看一封信,听到脚步声,猛然抬头,王月梅领着寒妮已经进了门,来到了她跟前。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你……”
  王月梅主动和她打招呼:“俺又来啦!子侠回来了吗?”
  林若竹从椅子上站起来:“没有。”
  王月梅盯着她手里的信纸和放在桌上的信封,“他……来信啦?”
  “噢。”林若竹手里捏着信纸,却说,“没信,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王月梅心里说:没信,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睁着眼说瞎话!她装做并不在意,放下手里的小包袱,心里头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计策。她从包袱里取出那双虎头鞋,朝林若竹递过去,若无其事地说:“我给燕燕做了双鞋,也不知道合适不?”
  林若竹很觉突然。她望着那一双细针密线、五彩斑斓的虎头鞋,宛如精致的民间工艺品,而这是给她的女儿做的!这使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放下手中的信纸,接过鞋子,爱不释手,“大嫂,您……”
  寒妮在旁边插嘴说:“燕燕穿上一准很好看!”
  “燕燕呢?”王月梅环顾着房间,“给她穿上试试!”
  “在里屋,还没起来呢!”林若竹捧着鞋,朝里屋走去,“燕燕,看看这是什么?”
  里屋,传来燕燕那咿咿呀呀的奶声。
  林若竹哄着燕燕:“嗯,燕燕乖,妈给你穿衣服,穿了衣服穿新鞋。嗯,虎头鞋,多好看!”
  此刻,外屋的王月梅,心思早不在虎头鞋上了。她的视线落在桌面上,那信纸、信封,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王月梅的手向桌面上伸过去,心怦怦地跳。
  她的手已经按在信纸上,心跳得更厉害,她犹豫了。
  不能再犹豫了。王月梅迅速地抓起信纸、信封,掀起大襟,塞在兜里,心怦怦地乱跳着,还没有平静下来,林若竹已经抱着孩子出现在她的面前。
  好在,林若竹并没有注意她的神情,双手托着燕燕的腿,“让她们看看,这鞋穿上正合适!”
  王月梅竟无兴致欣赏自己的杰作了。她伸手拉住寒妮,匆匆忙忙地朝林若竹说:“林……林先生,你忙着吧,俺走啦。”
  林若竹简直不可思议,抱着孩子追出来,“怎么刚来就走啊?”
  寒妮也不懂娘的意思,回头指着燕燕说:“娘,你看,她穿上鞋多好看!”
  “是啊,是啊,特意给她做的嘛!”王月梅心慌意乱地说,“林先生,俺没啥事儿,就是来送这双鞋……俺走啦。”
  林若竹倒觉得过意不去:“这……您等一等,外头雨下大了,拿上把伞!”
  “不要紧的!”王月梅说走就走了,不管房外廊檐下已经垂下了密集的雨丝。
  秋雨浙沥,道路泥泞。王月梅拉着寒妮在胡同里跌跌撞撞地奔跑。凉风吹着淋湿了的衣裳,寒妮冷得发抖,牙齿咯咯地打战。她埋怨地边跑边说:“娘,你咋这么急着走?”
  王月梅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你爹有信啦,我拿上他的地址啦!”
  寒妮一脚踩滑,扑倒在泥水中。王月梅把寒妮拉起来,自己蹲下,让寒妮伏在她的背上,背着她向前跑去,母女俩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中。

  寒妮躺在被子里,还在瑟瑟发抖。
  陈老师走进套间,吃惊地问:“你们娘儿俩这是怎么了?”
  王月梅拧着换下来的湿衣服,兴奋地说:“俺得着子侠的信啦!”
  她小心翼翼地把一个信封递给陈老师。
  “噢!”陈老师摸不着头脑,接过这个已经浸上雨渍的信封。王月梅、寒妮和陈嫂的视线都像被磁铁吸住似的盯着他的手。
  “呈祥胡同六十一号,林若竹收。”陈老师把近视眼凑近信封,读着上面的地址、姓名。
  王月梅几乎屏住了呼吸,听到这儿,赶紧追着问:“下边儿呢?子侠的地址是哪儿?”
  陈老师指指信封说:“下边,只写着‘内详’。”
  王月梅问:“‘内祥’是个啥地方?”
  陈老师一边抽出里边的信纸,一边解释说:“’内详’的意思就是要说的话都写在信里啦!”
  陈嫂着急地说:“那你还不快念信!啰嗦什么?”
  陈老师赶快展开信纸。王月梅连眼睛也舍不得眨一眨,紧紧地盯着那张薄薄的信纸。
  陈老师念道:“亲爱的若竹……”
  陈嫂飞快地向王月梅递了个眼色:“肯定是章子侠来的信了,别人谁能称呼她‘亲爱的’?”
  王月梅顾不上对信的内容进行“评点”,只是催着陈老师:“啊,下边怎么说?”
  陈老师继续念信:“……收到你的来信,使我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念到这儿,又被陈嫂打断了:“哼,子侠还收到她的信了呢,她还说不知道地址,张嘴就是瞎话!往下念!”
  陈老师不耐烦地咂咂嘴,示意她不要再打岔了,接着念下去:“……感谢你的大姐和姐夫,促成了我们的这桩婚姻。在这个时刻,我有很多话要对你……”
  这回没有人打岔,他自己倒念着念着不念了,迟疑地跳过了大段文字,去看信的末尾。陈嫂不耐烦地碰碰丈夫的胳膊:“念呀!”
  陈老师咂着嘴说:“这信……甭念了。”
  王月梅似乎感到了什么不祥,紧张地问:“他在外边出了啥事啦?你给俺明说!是祸躲不过,俺不怕!”
  陈老师放下信纸,眯着近视眼,透过鼓鼓的镜片望着王月梅,哭笑不得地说:“大嫂,这封信是两年前写的,那时候,他俩还没结婚呢!”
  “咳!”陈嫂失望地叹了口气,“闹了半天,是封旧信!人家谈恋爱的时候写的‘情书’,闲着没事儿又翻出来解闷儿,哪想到落到您的手里!”
  王月梅失神地坐在床沿上,抓着寒妮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默默地、默默地承受着命运的折磨和戏弄。

                八、情敌

  燕燕穿着虎头鞋,虎虎有生气。林若竹扶着她的腰,在西厢房的廊下,教她学步。刚刚迈开人生步伐的小燕燕,张着神奇的大眼睛,鼓着粉红的小嘴唇,“哦,哦”地叫着,好像现在就迫不及待地向未知的世界前进,去探索她不知道的一切。
  林若竹俯着身子,扶着她,轻轻地说着:“走,走……燕燕要找爸爸去……”
  “燕燕!”突然一个亲切的童声在叫。
  小燕燕绽开了笑脸,两只小手兴奋地向前抓去。
  林若竹一愣,抬起头来,王月梅带着寒妮,正顺着廊子朝她们走来。林若竹只好放开了手,直起腰来,望望王月梅说:“您……又来了?”
  王月梅完全听出了“又来了”三个字的冷淡。在这个家庭里,她是不速之客,是多余的人,她不应该来啊,来了,大家都不是味儿。可是,不来又怎么着?难道她到北平的目的,仅仅是为了给茂源染坊洗那些白布吗?仅仅是为了给林若竹的孩子送双鞋吗?不!她要找的人,至今还没有见到,她决不肯就此罢休,悄悄地撤退。她心里明知道,破镜已经根本不能重圆了,可是,她是明媒正娶地嫁到章家来的,不能连“一纸体书”都没有就把她甩了。她有话要当面锣、对面鼓,跟章子侠说。你林若竹代表不了他!一次见不着,两次,两次见不着,还不兴三次?“可不,今儿是第三趟了!”她说,眼睛正对着林若竹的视线,又不能把话说得太硬,就缓和一点儿,指着孩子说,“住得不远,来串串门儿,寒妮直说想燕燕哩!”
  林若竹淡淡地说:“屋里坐吧。”
  进屋落座,沏茶。这些在林若竹只不过是空空的客套,两人待坐下之后,就相对无言了。
  尴尬的冷场。
  房门敞着,门外,寒妮扶着燕燕,沿着廊子栏杆挪动着稚拙的脚步。
  林若竹不放心地朝外看了一眼。
  王月梅立即领会了她的意思,朝门口探过头去说:“寒妮,你可别……摔着她!”
  寒妮倒满不在乎:“没事儿,俺俩玩得可好啦!”
  两个孩子融洽的欢笑声从廊下传来,屋里,两个大人却又陷入了冷场。
  王月梅嘴张了张,像有话要说,却又犹豫着没有开口。林若竹冷冷地看着她,索性主动地开门见山:“你又是来找子侠吧?他还没回来,也没有信。”她把北平人习惯用的尊称“您”已经换成了“你”,并且有意把最后一个“信”字说得很重。说完了,注意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噢,这又是一个礼拜了。”王月梅只当没在意,顺着话茬说,“俺上回来得急……”
  林若竹没等她说完,就接了过去:“走得也急,天下着大雨呢,慌里慌张的,也没送你。可巧那天,我丢了点东西。”
  王月梅的脸刷地红了,眼睛不自然地垂下来。一语击中要害,她知道林若竹丢了什么。这使她难堪,感到一种无法辩解的羞辱。然而,她本能地要自卫,要压倒对方的气势汹汹,要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哟,林先生,你这么说,俺下回都没法儿来了,好像俺偷了你家的东西似的。俺乡下人穷是穷,没吃过山珍海味,没穿过绫罗绸缎,可骨头不贱,饿死也不做贼!不是自个儿的东西不眼热,你的金条、银元就是摞成摞,俺连眼皮儿都不翻!”
  林若竹冷冷地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我这儿也没有成摞的金条、银元。就是有,你也不会偷。你来我家两次,连水都没喝一口,还给燕燕做了鞋,看得出,你很自爱,不是贪财的人。可我丢的,也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话越说越明了,王月梅如坐针毡,“林先生,你是识文断字的人,大道理说不过你,拐弯抹角地把俺庄稼人都绕糊涂了!”
  林若竹的大眼睛一闪,“你可不像个糊涂人!我说的,你心里明白着呢,要不,你千把里路赶到北平,干什么来了?”
  王月梅坐不住了。心想:看你美的,借这个机会踩践我来了!这么样儿守着个谁都知道的闷葫芦斗嘴,听你没鼻子没脸地数落,还不如爽利把盖子揭开,看你怎么着?你能吃人?“林先生,别这么连挖苦带损的了,你说的不就是这封信嘛!”她伸手从衣兜里掏出那封信,拍在桌子上。
  林若竹倒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王月梅会这么痛快地把信还给她。这一还,顿然使她费尽唇舌追信的举动失去了意义,倒显得自己小题大做了。不,这封信在她眼中是比金子还贵重的,能追回来,就好。偷信人把真赃实据自己交出来,主动权还是掌握在她的手里。她问王月梅:“你拿这封信干什么?”
  王月梅如释重负,又从容起来,顺嘴就给自己圆了场:“那上边儿不是有这儿的地址嘛?俺回去也许给你们打封信呢!”
  林若竹把那封信收起来,搁在抽屉里。心想:这女人可真会说!偷信是为了给我写信?什么样的傻瓜才会听你的这一套!她背着脸,不客气地说:“算了,不要再说假话了!你到底是谁,真当我不知道吗了从你们头一次来,我一看见小姑娘的长相,就明白了!”
  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眼看就要捅破!捅破了好,省得这么猜谜似的!王月梅横下一条心,准备迎战。她那张瘦削的脸,微微塌陷的眼睛,显示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你明白好哇!情愿跟明白人打架,不跟糊涂人说话!”
  剑拔弩张,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打架?”林若竹突然转过脸来,那本来就很白的脸,此刻全然失去了血色,白得发冷,一个个毛孔都在收缩,“你是来找我打架的?!”
  王月梅逼视着她,长久地沉默,紧闭的嘴唇中好像蓄藏着将要决堤的洪水,微陷的眼睛里似乎饱含着将要喷吐的火焰。
  然而,架并没有打起来。在一触即发的瞬间,王月梅突然虚晃了一枪,把矛头从林若竹的鼻尖前闪到一旁,“不,俺找的不是你!俺要找章子侠,俺的男人,孩子的爹!”
  林若竹的心震惊了!虽然她早已料到如此,但,当她的猜想得到证实,她仍然无法抑制自己的震惊。
  而在王月梅的眼里,此刻,林若竹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她像是站在一个空旷无人的深谷里,望着两边陡立、无法攀登的峭壁,对着自己的心在说,每一个字都像空谷的回声震荡着自己的耳膜:“俺要找他,问问他,还记得山东有个家吗?还记得生他养他的那片黄士吗?还记得家里的二老爹娘吗?俺要对他说,爹娘是怎么死的,埋在啥地方,俺是怎么打死人堆里爬过来的。他走的时候,寒妮还怀在俺身上,如今都八岁了!他不要俺,总还要他的亲骨肉吧?也许,他早就忘了俺这个媳妇,这个打十七岁过门就把心交给他、纺线织布供他上学、送他远走高飞的媳妇!八年的日子,富贵人一眨眼就过去了,可俺是咋熬过来的?熬成了个一脸皱纹的老妈妈子,也许他见了都不认得了!……”
  林若竹默默地听着这名义上是说给章子侠而实则说给她听的话,直到王月梅的绵绵诉说被哽咽打断,直到泪水从那微微塌陷的眼睛中滚落,她没有插一句话。
  随着一串笃笃的高跟鞋声,林若竹的大姐林若萍突然出现在房门口,冷冰冰地盯着王月梅,问:“这是谁啊?在这儿哭哭啼啼、吵吵闹闹的!”
  王月梅猛然抬起泪眼,看着这位居高临下、目中无人的贵妇,不知是何许人。然而,王月梅并不畏惧,不再想对任何人隐瞒自己的身份,她用手背擦擦眼角,坦然地回答:“你问俺?俺是……”
  林若竹却抢先站起来,把话说在她的前头:“这是子侠家乡的大嫂,路过北平,来看看我们。大嫂,这是我家大姐。”
  王月梅为她的举动感到奇怪,她没有想到林若竹会这样替她挡驾。这是为什么呢?她迟疑地看看林若竹,又看看林若萍,喃喃地说了声:“大姐……”
  林若萍不屑和她应酬,以怀疑的目光瞟了瞟她和寒妮,悻悻地转身走了。她的身后,飘过来一句有意无意却让人听得很真切的话:“哼,‘大嫂’?又成了‘大嫂’了……”
  林若竹垂下眼睑,随手掩上了房门。
  王月梅似乎明白了。她望望林若竹,嘴角挂着一丝苦笑说:“这样也好,省得挑明了,大婆、小婆的,面子上都不好看。她婶子,你也是要脸面的人,俺得给你留脸儿……”
  “大嫂,你说错了!”林若竹抬起长长的睫毛,一双大眼睛毫无愧色地看着王月梅,“这个家门儿里,没有三妻四妾的阔老爷,没有争风吃醋的姨太太,我嫁给章子侠,不是给他当‘小老婆’!”
  咦,这是啥话?给你留点面子,你倒跳着鼻子上脸啦!俺可是花轿抬进章家的门儿,那时候,你在哪儿呢?买东西还有个先来后到哩,不管怎么说,俺为大,你为小。不好意思?那你一个黄花闺女为啥要找有了媳妇的主儿?你们又不是偷偷摸摸地相好,那大相片都挂着呢!那相片……王月梅抬眼盯着那相片,恨不得上去撕个粉碎!“这……这算啥?”她指着墙上的照片,理直气壮地质问林若竹。
  这边,更理直气壮的人正等着她问呢。林若竹看看照片,平静地说:“这是我们的订婚照。照这张相之前……”
  “怎么着?”
  “他都告诉我了:他结过婚,家里有妻子,分手的时候还怀着孕。后来,同乡的人告诉他,日寇血洗了他的家乡,他的全家都被杀害了,只留下一片废墟!”
  “!……”
  王月梅沉默了。从林若竹的眼睛中,她没有看到一丝的羞愧和卑下;从林若竹的嘴里,她没有找到一点可供她进攻的缝隙,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人家是续弦的媳妇!她痛苦地把目光从照片上移开,只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存在,仿佛从灵魂到肉体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他心里,俺是死了的人啦!俺不该来,真不该来啊!”
  “不,你该早来。早两年来,就没有今天了!可现在……”林若竹深深地叹息,为自己,也为王月梅。
  “她婶子,别这么说!”王月梅用衣袖擦拭着泪水,“俺不想搅了你们,俺走!只想……最后再见他一面,就算缘分尽了,啥话也不说了!你倒是告诉俺,他这会儿到底在哪儿啊?”
  “大嫂,我真的不知道。”林若竹说。王月梅看她那神情,确实不像是在说假话,她连两口子结婚前的私房话都已经对王月梅说过了,还有什么可瞒着的?“他很少在家,常年在外边经商,一走就是几个月。”
  “噢!”王月梅觉得,对她来说,章子侠已经是一个十分陌生的人了。一个读书人,从来就对经商有一种本能的鄙弃,他在家的时候,虽然吃、喝、买书,样样都得用钱,却不把钱当好东西,开口闭口“铜臭”、“铜臭”的,现在竟然弃文经商了!王月梅环顾着这布置得典雅华丽、还保留着新婚气息的房间,心里咯哑一声:章子侠这些年混阔了,买了这么好的宅子,置了这么多的东西,还……还娶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太太!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啊?不知为什么,王月梅突然想起了在家乡一带横行了多年的汉奸。“他做的什么大买卖?难道他……他没做啥黑了良心、对不起祖宗的事吧?要是那样,俺可就不见他了!”王月梅说着,又瞥了一眼墙上章子侠的照片,章子侠脸上的微微笑容,变得那么捉摸不透,像是不怀好意哩!
  这时候,林若竹却比任何时候都平静,那白净净的脸,那亮晶晶的眼睛,就像没有一丝风的湖面,连一点水纹也不起。她微微地一笑,对王月梅说:“大嫂,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就是瞎了眼也不会嫁给那种人!你不知道,这些年我们的日子过得也很艰难,这房子、家具都是我姐姐家的;他做的买卖,也是人家的。虽说是个药店的代经理,可资本都是总经理的,委托他代管,他跟伙计们一样,干活儿领工钱。”
  王月梅心想:你跟我说钱不钱的做啥?俺不想要你们的钱!就说:“俺来,也就是要见见他。既然他出去了,俺就等他回来!”
  “可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们娘儿俩……在北平怎么维持呢?”林若竹从对往事的回忆中清醒过来,面对现实,她不能不为王月梅母女俩设想。双方都说开了,她与王月梅无冤无仇,一个乡间妇女,千里寻夫,遭到这么个结局,也是令人同情的。林若竹不愿意伤害她,甚至还想给她一点什么帮助。当然,这帮助决不是把她留下来,留下来怎么向子侠交代?怎么向大姐交代?怎么向左右邻里和社会舆论交代?而且,怎么向……自己交代?她怎么能容忍丈夫的前妻留在眼前?心胸再豁达、性情再温顺的人也不能容忍情敌——她们毕竟是“情敌”啊!惟一妥善的办法是安抚,是送她们回去,从哪儿来,还回到哪儿去,把这一段历史造成的误会、清官难断的公案,就此了结!为此,林若竹宁愿给她们以经济上的帮助。想到这里,她从身上掏出一串钥匙,要去打开柜子,“大嫂,我这儿还多少有一点积蓄……”
  “林先生!”王月梅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都变了调儿。她感到被误解、被侮辱、被人看做可怜虫,她不能忍受!她虽然没有文化,可在乡下也是听过几出戏的,那个拖儿带女千里寻夫的秦香莲就是个有骨气的女人,包公断不了她的冤案,却给她几个钱想打发她回家:“这是纹银三百两,你拿回家去度饥寒……”秦香莲咋着?就是没收!王月梅此时觉得自己现在就是秦香莲,她冷冷地站在林若竹的面前,以不容置辩的语气说:“俺不是来朝你伸手要钱的,不让旁人下眼子看!俺有手,有力气,没靠旁人养活过!俺给茂源染坊帮工打短,自个挣饭吃,养活俺寒妮,等她爹回来见一面。八年都等过来了,俺能等,俺且不走呢!只求你一样:她爹回来,给俺说一声!”
  王月梅牵着寒妮的手,又一次走去了,走出了六十一号大门,走出了呈祥胡同,一步一步走去了。她不再流泪,不再叹息,只是紧紧地拉着惟一亲人的手。她已经明确意识到,丈夫再也不会属于她了,只等着见他最后一面,就永远分道扬镳了。
  她牵着寒妮的手,在冬日的寒风里茫然地走着,走着,穿过小巷,穿过大街。
  大街上,行人很少。她没有心思看身边走过的任何人,既然找不到章子侠,北平就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一辆洋车从她们旁边经过,朝相反方向驶去。车上坐着一位穿长衫、戴礼帽的中年男子,一晃就过去了。人生中有多少偶然,多少遗憾!这个擦肩而过的人,正是王月梅苦苦等待、苦苦追寻的章子侠!可惜,各怀心事的双方都根本没有留意也根本没有想到对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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