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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当作家好,还是卖苦力好?




  作家高迈正在受着痛苦的煎熬,不仅苦不堪言,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埋头写作电视连续剧《凤求凰》的剧本。剧情是一个尽人皆知的老故事——司马相如和卓文君这一对才子佳人的爱情瓜葛。高迈力求写出新意,写出自己的风格,并且运用电视这种现代艺术手段去赢得观众的喜爱。他自信可以达到这一目标。电视剧制作中心的领导也对此寄予厚望,导演江石正等着他的剧本,以便尽快分镜头,尽快投入拍摄。高迈把手头的创作计划:中篇、长篇、电影剧本,统统放下,全力以赴《凤求凰》。他闭门谢客,嘱咐妻子李金镯,有客人来访就说他不在,不管什么事都等客人走了再告诉他,特别注意不要让客人在会客室里乱翻书柜里的书,作家的藏书是供创作参考的,概不外借。
  现在,妻子李金镯正在忠实地执行他的命令,在会客室里和一位屁股挺沉、来了就不想走的客人周旋。
  客人正是等着《凤求凰》剧本的导演江石!
  高迈后悔没有告诉妻子:江石例外。现在,后悔也晚了,妻子已经照计行事,对江石说“高迈不在”了,他想出去见客也不行了,那样,会使妻子难堪,也显得自己无礼。他只好继续躲在书房里,耐心地等江石告辞。
  无奈,江石没有告辞的意思。
  无奈,妻子为他“挡驾”,赢来了写作时间,他的写作却无法继续了。
  会客室和书房只有一门之隔,只要推开门,江石就会看见他正抓耳挠腮地坐在那儿呢。不用开门,他也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江石的说话声、喝水声、划火点烟声以及妻子的应酬声,这声声人耳,他还能写得下去?写个鬼!他呆坐在写字台前,侧耳倾听着外边的动静,自己反而不敢“乱说乱动”了,稿纸不敢翻,水不敢喝,火柴不敢划,怕江石听见声响,甚至连嗓子痒痒也不敢咳嗽一声。他突然觉得自己可怜而又可笑,躲在自己家里,却像个小偷似的,“窃听”别人说话!电影、电视里“窃听”的镜头不少,惟独没见过这么独特的,如果这事儿让江石知道了,没准儿给用到哪部电视剧里去!
  江石舒舒服服地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解开西服上衣的纽扣,免得胖墩墩的肚子受窘。这家伙块儿大膘肥,体重一百六十斤,一般的木椅、折叠椅都难以承受,亏得高迈会客室里的沙发既大且软又富于弹性,他坐在那儿像一尊弥勒佛,把中间的三连座占了一半,李金镯坐在旁边的单座上,相比之下像个瘦弱的小鸡子。
  其实,李金镯既不瘦也不弱。她身高一米六四,在女同志当中算高个儿了。年已三十四岁,开始发福了,人们都说她比年轻时候要胖多了,但胖得适度,不蠢,肤色红润而有光彩,眼角连鱼尾纹也没有。同事们说,到底还是当作家夫人合算,高迈的稿费源源不断,李金镯的手头“活泛”,日子过得宽裕、舒心,人也越打扮越漂亮了,真是:夫荣妻贵。眼下,正值五月天气,乍暖还寒,乱穿衣的时候,李金镯穿一件高领、长袖、银灰色薄毛衣,胸前绣着淡粉色的几朵小花儿,下面穿一条黑色、滚金边儿的毛线裙,挺秀的双腿穿着“安芬娜”肉色高筒丝袜,足蹬尖头、高跟的褐色皮鞋,再加上烫成大波浪的一头青丝,浓眉大眼、俊秀精明的面孔,确实有相当的仪态,初次见面的客人未必能看得出她只是一名普通的女工。
  李金镯是制皂厂香皂车间的工人,开搅拌机的,每日里操纵那一台庞然大物,把成吨成吨的白坯儿皂片兑色儿,加香精等等辅料,拌匀了,输送给出条机,压制成长龙般的皂条,再由打印机打成一块块香皂。这工作虽然简单,却也是有意义的,市面上供应的香皂,只要是本市产品,无论玫瑰香型、牡丹香型、茉莉香型、檀香型……一律出自她手——她的手上、身上,永远散发着洗不掉的香味儿。
  江石是来过多次的,知道她的行当,就跟她没话搭拉话儿,还学着她们厂里的师傅们那样称呼她:“大镯子,今天什么班?歇了是怎么着?”
  “歇?凭嘛歇?没病没灾的!我们工人可不像你们作家、艺术家,自由班儿!待会儿伺候他吃了中午饭,我就得走,中班儿,今儿个打透明皂,又得费老了劲啦您哪!”李金镯说,操一口天津话,音节急促,抑扬顿挫,嘎蹦脆,连珠炮似的。那语气,却不知是埋怨,还是炫耀,好像全然没有什么目的。天津人嗓门大,平常说话也跟吵架似的,一说就是一大套,似乎生怕人家怀疑她的口才。
  江石爱听这天津味儿。当导演的嘛,对生活中的语言有一种职业性的探寻乐趣,他常常感到电影、电视中的人物一律用标准的普通话不够味儿,使一些戏失去地方色彩,所以每当遇上天南海北的人,总爱听听他们的南腔北调,四川话、湖南话、广东话、上海话、胶东话……当然还有天津话,江石都能瞎搭呼一气。今天既然高迈不在家,他也就索性跟李金镯聊聊,就接茬儿问她:“做透明皂有什么窍门儿?我特别爱使透明皂,晶莹透亮、清香淡雅、碱性适度、老幼咸宜啊!”
  李金镯笑着说:“我们厂的广告,你都会背了!说真格的,也没嘛窍门儿,就是油炼得纯,漂得净,再就是——你可别说出去,这是技术机密:里头搁上点儿冰糖,这透明度就出来了!”
  江石哈哈大笑:“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机密搞到手了!以后就不干导演这个苦差事了,领个执照当个体户,专门生产透明皂,保证赚大钱!”
  李金镯说:“我给你当技术指导,三七开分红,我拿大头儿,你拿小头儿,怎么样?”
  江石说:“好,一言为定,我就靠你发财了——透明皂大王!”
  李金镯格格地乐。
  两人这么样儿你一言我一语地逗闷子,跟说相声似的,高迈在书房里边听着,越听越憋气。没心没肺的娘们儿,你跟他瞎扯什么?他一个堂堂的导演能去卖肥皂吗?那是拿你耍笑着玩儿呢!怎么,你还乐?知道他是穷开心,你还跟着他耍贫嘴?不自重,不自爱,忘了自己的身份!你现在不是在那个破香皂车间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工人一个比一个地野,什么玩笑都敢开,什么粗话都敢说,男男女女,打打闹闹,你们班长还和女工摔跤,扭打着满地滚,沾一身皂粉子!你是在家里,是一位作家的夫人,来来往往的客人都是文人雅土、社会名流,你扯做肥皂的事儿干什么?真他妈的三句话不离本行!唉,也难怪,你也就这点儿能耐,除了做肥皂,你还懂什么呢?文学、艺术,你一窍不通啊!
  遗憾的是,他在里边儿干着急,却无法遥控外边儿的李金镯和江石。李金镯甚至还觉得挺得意呢,她不是正在“牵制”江石、“掩护”高迈吗?谁说她不懂艺术?不会演电影,看总是看过的!电影里常有这样的事儿:妻子在门口望风、和特务纠缠,丈夫在屋里发电报、烧文件。大镯子文化低,帮不上高迈创作上的忙,能替他糊弄客人就不错了。
  江石跟她扯了一阵“透明皂”,还不走,屁股像生了根似的,稳稳地坐在那儿,端起茶杯“哧溜哧溜”地喝,就跟人辈子没喝过茶似的,上这儿解亏心来了。
  李金镯问他:“喝出味儿来了吗?你猜这是嘛茶?”
  江石咂咂嘴,眯着那一双本来就很小的眼睛,抖着八字眉说:“不用猜,这是庐山云雾茶!”他有意摹仿着李金镯的天津腔,把“这”说成“介”,把“茶”说成“擦”。
  书房里,高迈一皱眉头,心里挺不是味儿:江石这小子嘴欠,不该拿人家的口音取笑!常住北京的人都知道,北京人的地方观念最强,把北京口音视为正宗,除此以外的任何方言,不管南蛮北侉,一律贬之为“怯话”,左道旁门一般看待。在公共汽车上,外地人问路,售票员常常带答不理,在商店里,外地人买东西,很难受到“百挑不厌”的待遇,在单位里,外地人也会被北京籍的同事捕捉住一些不标准的发音而被嘲弄。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国家规定普通话以北京语音为基础嘛!不过,上述种种,本意都不在于推广普通话,而是北京人由于久居天子脚下的古都而产生的优越感。高迈久居北京,又以语言文字为职业,自然深知这种北京人的地方性心理,连他本人都未能免俗,对自己的妻子在北京生活了这么些年却改不掉一口天津腔而遗憾。现在,江石却偏偏跟李金镯学天津话,虽未必有什么恶意,也让高迈听着刺耳。
  李金镯却毫不在意,江石那夹生的乡音,她听来还挺亲切的呢!
  “你这人真哏儿啊!”李金镯笑道,“喝茶还是个行家!告诉你,这庐山云雾茶可不是一般人喝得着的,那么高的山,云山雾罩,出好茶叶!越是好东西,产量就越低,每年就采那么一点点儿茶叶,根本不卖,专门给首长和名人上贡!咳,我们高迈这几年不也是出了名了吗?隔长不短地就有人来巴结他,拍他的马厩,这茶叶——”
  透明皂大王在这儿又大谈起茶经,那边儿高迈暗暗叫苦:真他妈的“贫汉骤富,露出措大本色”,这点儿茶叶也值得吹嘘?吹嘘也得看看对象,怎么偏偏对江石吹?
  高迈在里边儿发恨刚发了一半儿,李金镯在外边儿吹牛也刚吹了一半,话茬儿就让江石给接过去了:
  “这个拍马屁的就是我!我去年在庐山拍《白鹿书院》的时候,朋友送我一点儿茶叶,我分了一半儿给高迈,别吹了您哪!”
  “哟!”李金镯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倒是当着孔圣人的面儿吆唤《百家姓》了!”
  书房里的高迈发出一个无声的叹息。
  李金镯对江石说:“茶叶是你的,你放开肚子喝,管饱!”
  江石倒不喝了,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李金镯以为他要走,就做出送客的架势说:“不吃了饭再走?”
  江石笑着说:“等哪天我带着茅台、烧鸡来上贡,再在这儿自个儿吃自个儿送的礼吧!”
  说着,并不走,却站在沙发旁边的书柜前头,瞄着那一排一排的书,挨个儿瞅书脊上的书名。
  李金镯猛然记起丈夫关于“概不外借”的嘱咐,自己身上还负有看守图书的使命,就对江石说:“他这书……”
  江石接茬儿说:“这书真不少啊!”顺手去拿三卷本的新版《金瓶梅词话》,“这书我借去看看,外边买不着,内部出的,只卖给作家!”
  李金镯怦然心跳,心说:甭管内部外部的了,什么书也不能让你拿走!心里一急,就伸手拦住说:“这书不能借!”
  江石以为是怕他外传,就解释说:“我自个儿看,保证不再借给别人,还不行吗?”
  李金镯心说:拦的就是你,你的脸比别人白?高迈有话,概不外借!可是,这么脸对脸的,她不好把这话明说,一时急中生智,找了个理由:“这书我正看着呢!”
  江石倒是吃了一惊:大镯子在研究《金瓶梅》?真是近来者赤、近墨者黑,透明皂大王受高迈的影响不浅哪,竟然涉足目前作家队伍的热门课题了!不由得刮目相看,挺认真地问李金镯:“噢,你倒走到我的前头了。依你看,这次出的‘洁本’怎么样?删去了那么多内容,影响不影响原著的风貌?”
  李金镯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玩艺儿,只好听话听音儿,跟他胡纂:“那可不!掐头去尾,只能看个大概齐。好比咱们看的外国电影儿,铰得一轱辘一轱辘的,都接不上茬儿了!”
  她这儿胡纂,无的放矢,江石却硬往《金瓶梅》上安,对号入座,还真觉得她说得有理。因为江石是主张《金瓶梅》照原样出版,不必删节的,李金镯恰恰是希望外国电影不要“铰得一轱辘一轱辘的”,由此及彼,互相印证,观点明确,江石点头称是。
  江石又问:“里边的人物刻画怎么样?你喜欢哪个人物?”
  李金镯懵了,她根本不知道书里写的是张三还是李四,没法儿回答,就绕了个弯子:“我还没有看完呢,等看完了再跟你讨论!”说着,就手把三本《金瓶梅词话》复归原位。
  “别价!”江石说,“我先看第二本行不行?等你看完了第一本,咱再交换!”
  李金镯说:“不行,我三本儿一块儿看!”
  江石挺纳闷儿,眯缝着眼问她:“这上、中、下三本儿你总得看完一本再看另一本儿,三本儿一块看,怎么个看法儿?”
  李金镯说:“我每天三本儿都看点儿。”
  江石噗嗤乐了:“哎呀我说大镯子,天底下有你这么看书的吗?你当这是三碟菜呢,一碟儿精醋鱼,一碟儿白斩鸡,一碟儿溜肉片,你每样儿都吃点儿?”
  李金镯没辙找辙:“那可不!”
  江石乐得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八字眉乱颤悠,心说:这娘们儿真会瞎掰!他索性也不借书了,也不走人了,重新往沙发上一坐,慢悠悠端起茶杯:“大镯子,你这三碟儿菜都吃了多少了?我想见识见识!”
  李金镯没词儿了。
  书房里,高迈都快气死了!此刻,他手里要是有一枝枪,准能一怒之下把老婆毙了!
  事不宜迟,救场如救火,高迈倏地拉开门,只一步,就已经跨进会客室。
  李金镯吃了一惊,脸腾地红了,喃喃地说:“哟,闹半天你在屋,我还跟老江说你出去了呢!”
  高迈心说:我要是真出去了,谁给你解围?洋相非出够不可!可是当着客人的面,他没法儿训斥妻子,只好压着怒火,故作惊讶地冲江石说:“噢,江兄别来无恙?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迎迓,抱歉,抱歉!”
  江石并无责怪之意,只觉得好笑,嘻嘻哈哈地朝高迈说:“算了吧你!我来了这么半天,你会不知道?躲在屋里唱空城计,让大镯子跟我云山雾罩!”
  李金镯抱怨地瞪了高迈一眼:“为了写那个缺德剧本,忙得他六亲不认了!”
  这一来,让高迈抓住了理,朝江石说:“缺德剧本是给缺德导演写的,顾了聊天就顾不了写,我是怕误了你给的期限!”
  江石笑着说:“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的闭门羹!哎,大作家,本儿写得怎么样了?”
  高迈坐在他旁边,叹了口气,说:“费劲!我好像是在沙漠里打井,掘了好几丈深,还找不到泉眼!”
  江石一愣:“噢,怎么回事儿?”
  高迈又是一声叹息,抬眼看了看呆站在旁边的李金镯说:“你还不做饭去?老江中午在这儿吃。”
  “哎。”李金镯终于领到了自己得心应手的差事,就像得了赦令似的,转身就往外走,在会客室门口又站住了,回过头来请示高迈,“有鸡,有鱼,有啤酒,再炒点儿素菜,行了吧?”
  高迈朝她挥挥手:“你看着办吧,这还用跟我商量?”

  李金镯果然身手不凡,饭菜很快就做好了,在门厅里摆满了一桌子,挺丰盛的。
  高迈和江石边吃边谈,李金镯在旁作陪,兼负女主人和服务员的双重身份,斟酒布莱,不亦乐乎。
  江石不客气地啃着一条鸡腿,问高迈:“剧本的难处在哪里?”
  高迈慢慢地喝着啤酒,说:“说难也不难,依据现成的史料素材,把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结构成一个剧本,是很容易的。问题是,我不甘心走老路、烫剩饭,把人家在戏曲舞台上演了多少年的戏,去掉唱段,加点台同,搬到电视屏幕上去。那样做,就用不着我了,你随便找哪个剧团,让他们照老本子演,你在镜头上鼓捣鼓捣就行了。当然,你不会甘心这么省事儿,所以才来找我。我呢?也不贪图你们那点儿稿酬——你们电视剧的稿酬比起电影和小说来简直低得可怜——我是想搞出一件真正能称得上艺术品的电视剧来。难!历史题材的作品尤其难!难就难在故事是旧的,作品却应该是新的,有新的发现,新的追求,新的创造。否则,人们就不看了。古人都已经死了,戏是给今人看的,要让今人认可,要有今天的时代感。”
  江石嚼着鸡腿说:“不,要有历史感,要准确地再现剧中的那个时代。”
  高迈说:“这是不可能的,任何人也做不到。历史已经成为历史,无法再现。古人的生活方式、思维逻辑、道德观念,乃至一些日常生活的细节、语言特色,都大大不同于今天,如实表现,就像把未经翻译配音也没有中文字幕的外国影片拿给中国观众看,听天书似的,不懂!比如,曹操的‘东临褐石,以观沧海’,这‘海’字,古音念成‘米’,你在戏里要是这么念,就成了‘外语’了!何况,更有许多东西已经被历史湮没,无从查考了,你怎么‘准确地再现’?所谓历史感,实际上是今天的人立足于今天的时代去认识历史。历史,不属于死人,而只属于活人,永远是活人心目中的历史,如果有朝一日,地球崩溃,人类灭绝,历史就不存在了!”
  李金镯又打开一瓶啤酒,给他们倒进喝空了却忘了添酒的空杯子里,咳怪地说:“喝!吃!你们这是胡扯的嘛呀?地球儿崩喽。就嘛也吃不上喽!”
  高迈瞥了她一眼:“地球崩溃之前让你一个人迁到月球上去,那儿还有兔子肉炸酱面给你吃!”
  李金镯吐吐舌头说:“我可不去,要死咱们一块儿死!”
  江石笑着说:“你看,大镯子对你的爱情多么坚贞,海枯石烂不变心啊!”
  高迈喝了一大口啤酒,长长地嘘着气说:“是啊,永恒的主题!多少人为这‘爱情’二字沤歌,可爱情到底是什么呢?好像只是艺术作品中的虚构和想象,搞得很神圣;而在现实生活中又变得很庸俗,爱情成了婚姻的同义语,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哎,吃啊,吃啊!”
  江石摇摇头,不以为然:“照你这么看,《凤求凰》该怎么写?难道卓文君跟司马相如私奔是为了穿衣吃饭?她爸爸那么大的富翁还养不起一个女儿,她非得自个儿去当垆卖酒混碗饭吃?”
  高迈说:“古人又作别论,我说的是今天的人。”
  李金镯不高兴了:“你别鼓吹‘今不如昔’!今天的人怎么了?我当初嫁给你,贪图你的嘛了?一个‘臭老九’,四十六块钱的工资,还不如我呢!”
  江石拿筷子指着李金镯,眼瞅着高迈说:“一个活卓文君!老兄,你可以写一个大镯子式的卓文君嘛!仔细挖掘一下当初你们从相识到相爱的心理过程,人物就活了嘛!”
  高迈差点儿喷饭!心说:饶了我吧,你!我给她弹《凤求凰》?

    有美人兮,
    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
    思之如狂。
    凤飞翩翩兮,
    四海求凰。
    张弦代语兮,
    慰我彷徨。
    无奈佳人兮,
    不在东墙。
    愿言配德兮,
    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
    使我沦亡!

  这便是当年司马相如拜见文君之父卓王孙时弹唱的一曲《凤求凰》,卓文君隔帘而听,怦然心动,遂生爱慕之情,毅然与其私奔。
  这和高迈、李金镯的罗曼司有多少关系?

  “大镯子,给你招了个徒弟!”香皂车间机器班的班长刘利华这么嚷嚷着朝李金镯的搅拌机走过来了。刘利华,是个男的,却起了个女里女气的名字。他说不然,《三岔口》里的客店掌柜的也叫刘利华,一身好武功,鼓上蚤时迁一类的小花脸英雄。今人的名字古已有之,古人的名字今人接着用,这也是“历史是活人心目中的历史”之一小小的佐证。机器班班长刘利华是个四十七八岁的糟老头子,干瘦,虾米腰,鹰钩鼻,一脸黄胡茬子,眼珠也是黄的,松皮耷拉的脸上每边好几条皱纹,嘴里还有一颗金牙,也不知是什么年头儿镶的。
  刘利华给李金镯带来的“徒弟”就是高迈。
  “嘛徒弟?在哪儿呢?”李金镯站在搅拌机后边的高台子上,可着嗓门嚷嚷。机器的声音太响,不这么嚷嚷谁也听不见谁说的话。
  刘利华指着身后的高迈说:“这不吗?给你个有力气的徒弟,往后,你这当师傅的就省点儿劲儿啦!”
  李金镯往刘利华的身后一瞥,这才瞅见了那个白面书生,原来这就是她将来的“徒弟”,刚才她还以为是外边来参观的呢,没注意。这会儿一看,徒弟比师傅还大,他大概二十四五了吧?细高条儿,漫长脸儿,戴副眼镜儿,穿着咖啡色的四个兜儿的军便服。那年头,男人的外衣只有军便服和中山装两种,灰、黄、蓝三色占绝大多数,高迈的一身咖啡色就显得有点特别了,多少带出点知识分子的味道。
  李金镯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发慌,糊里糊涂地按了一下绿键,搅拌机停了。
  “师傅!”高迈挺拘谨地叫了她一声。
  李金镯不好意思了,赶紧说:“叫嘛师傅不师傅的?我也是学徒工,咱俩一块儿凑合着干吧!”
  刘利华说:“哎,学徒跟学徒不一样,上边交代了,他是来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的。交给你啦,大镯子!”
  刘利华走了。
  高迈怯生生地看着他的师傅“大镯子”。这姑娘虽说个儿不矮,穿着工作服,戴着白帽子,挺像个工人阶级的样子,论年纪却不过只有十八九岁,说一口老里老气的天津话,叫那么个古怪的名字“大镯子”,小大人儿似的,真逗!
  李金镯也怯生生地看着她的徒弟。
  “哎,你打哪儿分配来的?”她问。
  “外语学院。”他答。
  “嘛?外语学院?”她觉得奇怪,“外语学院也有制皂专业?”
  “没有,”高迈说,“我学的是俄语。”
  “那分配到这儿来干嘛?”她更加不理解了。
  “学的没用,来当工人,接受再教育。”高迈说。
  沉默。高迈心中茫然,李金镯为他惋惜。
  愣了半天,李金镯才说:“我想上大学没上成,你上完大学又白扔了。初中毕业的做肥皂,大学毕业的还是做肥皂,乌龟跟兔子赛跑,我倒跑到前头了,你说邪门儿不邪门儿?”
  高迈被她逗乐了。这个小嘎蹦豆儿师傅还挺有意思的!
  高迈就留在她手下了。
  她带着高迈去领工作服、帽子、手套、胶鞋,帮他挑“经拉又经拽,经洗又经晒,经蹬又经端”的,不要“再生布”的,保管员爱欺生,有姑奶奶在,甭想打马虎眼!
  她手把手地教高迈干活儿。
  “这是什么?”
  “这是皂片!你瞅着跟刨花似的?跟富强粉揪片儿似的?咳,这就是皂片,是咱的料,打那边儿送过来,在传送带上就烘干了,咱把它装到搅拌机里去!哎,别用手抓,跟乡下柴禾妞儿抱柴禾似的,咱是工人阶级,使大筢于搂!您瞅着这格子好玩儿?铁的!像不像猪八戒使的那玩艺儿?”
  “这是什么?”
  “这就是搅拌机,咱们耍手艺的家伙!你瞅,这机器其实没嘛,就是个大铁槽子里装个铁麻花。这儿是开关,一摁绿键,就是关,一摁红键,就是开,你瞅,铁麻花转了,皂片也跟着翻腾起来了,这边儿下去,那边儿上来,就像个瘸子掉到水里,临淹死之前那么乱蹬乱端!”
  “这是什么?”
  “这是灵丹妙药——香精、颜色啊嘛的。开搅拌机没嘛技术,关键就是配料。你瞅,香精搁多少,颜色搁多少,都有精确数字,拿量杯量。姑奶奶不是多少喝过点墨水吗?这方面儿从来没出过差错,给刘利华狗脸上贴金了。哎,你瞅,这花色儿还有讲究:单搁红的,白皂片、拌出粉红;再兑点儿黄的出肉红;单搁绿的,出翠绿,再兑点儿黄的出嫩绿;红的兑蓝的就出藕荷色儿了。嘛?你说像画画儿的?我觉得倒像炒菜的,往这口大锅里搁点儿油、盐、酱、醋、葱花儿、味精、料酒……”
  高迈腼腆地一笑。
  “你觉得挺有意思吧?咱姐儿俩一块好好干!”李金镯说,口气像个大姐姐似的。高迈热爱她这项工作,这使她很高兴。
  其实,高迈一进车间心里就凉了,这些简陋的设备和机器,半手工业式的操作方法,引不起他丝毫的兴趣。他的兴趣根本不在这里,哪怕这儿是造火箭的国防尖端厂子也一样,何况这儿是造肥皂!俄语系出来的高迈,他本来应该进制造精神产品的“工厂”,经过他的手,把那些文学大师的作品翻成中文,果戈理、契河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可是,命运让他来造肥皂,唔,是香皂。香皂又如何?红的、绿的、蓝的、紫的!他之所以耐心地听她讲解,看她表演,并且报以腼腆的微笑,完全是因为她这个人,这个如此年轻却又如此老练的小师傅,这个性格爽朗语言幽默的小姑娘,她简直具有语言艺术大师侯宝林的魅力,不动声色地带给人会心的微笑!
  为了报答她给予的这点儿乐趣,他也得好好干。他疯狂地抢着大筢搂皂片,仿佛自己真的在扮演猪八戒似的,那九齿钉筢狠狠地砸下去,每一家伙都把小山似的皂片挖一个坑,皂片哗哗地往下流,变成奇奇怪怪的形状,像托尔斯泰的大胡子,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阴郁的面孔,一会儿又都不见了,像随着流水消逝的一摊泡沫,他的心里涌起一种幻灭感,为了驱散心头隐隐的痛楚,他继续疯狂地举起大筢……
  身后伸过来一双手,抓住了大筢的铁杆。“慢着,伙计!饭要一口口吃,活儿要一点点儿干,这儿累死人不偿命,你歇着,我来!”
  高迈猛然回过头去,他看见了一张美丽的脸,红扑扑的,汗津津的,在四周白茫茫的皂片包围之中,那张脸像冰雪中的一朵山茶花!他觉得奇怪,从来也没有这样注意地看过李金镯的脸,这张脸,过去在他的眼中仅仅是健康和友善,而现在觉得,完全可以称得上美丽!
  在他愣神儿的时候,大筢被李金镯接过去了,山茶花消失在冰雪之中。
  “大镯子!”刘利华在叫。
  “你咋呼嘛?”李金镯转过脸来,擦着汗。
  刘利华朝高迈努努嘴,“让他干,小伙子有的是力气!这抢大筢根本不是女人干的活儿!”
  李金镯朝他笑笑:“头儿,你才想起来说?这活儿姑奶奶干了三年啦,练出来啦!”
  刘利华走过去,嗤地一笑,露出嘴里的那颗金牙,拍拍她的肩膀说:“你真傻,我这是心疼你!”
  李金镯肩膀一歪,用大筢的铁杆把那只搭在肩膀的手撞开,“姑奶奶不领情,有这份孝心,回去心疼你家老太太去得啦!”
  刘利华哼了一声,走了。
  “你的嘴真不饶人!”高迈说。
  李金镯说:“这老小子不能饶了他,他踩着鼻子上脸!”
  “其实你不必为了我而得罪他,我多干点儿力气活没什么,接受再教育嘛!”高迈说。
  李金镯说:“接受他的教育?越学越坏!你瞅,又在那边儿坏上了。”
  高迈回头一看,那边的打印机停了。这道工序一停,前边的出条机也停了。
  高迈说:“怎么回事儿?停电?”
  李金镯说:“灯还亮着,停嘛的电?他是想玩儿会儿,领导来了就说机器坏了,得检修!”
  “咱们呢?”
  “咱们也‘检修’,歇会儿!”
  高迈觉得挺新鲜,他不知道工厂里的八小时工作制还有这么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
  他们俩就坐在搅拌车后边的高台子上休息。
  高迈从兜里掏出一本书,翻到夹着纸条的一页,往下看。
  李金镯说:“你看的嘛书?”
  高迈说:“小说,俄文的。”
  李金镯挺吃惊:“俄文?你怎么还看苏修的书?”
  高迈笑笑说:“俄文就等于苏修?你没看见天安门广场两边的那四位老人家吗?马、恩、列、斯,说俄语的占一半呢!”
  李金镯没词儿了:“还是你的嘴厉害,我说不过你。不过,你留神别让那小子瞅见,咱这儿上班干嘛都行,就是看书不行。”
  高迈连忙把书合上,抬眼望着刘利华。
  那边打起来了!刘利华抱着一个中年女工在地上打滚儿,嘴里骂骂咧咧,别的人嘻嘻哈哈在旁边看热闹,还喊着:“加油!加油!”
  高迈吃惊地说:“他们……这是干什么?”
  “娱乐!”李金镯撇了撇嘴,“这些女工都让他当猴儿耍,他想耍谁就耍谁!”
  “……”高迈无言地张大了嘴巴。
  刘利华在一阵哄笑中站了起来,得意地摔着身上的皂粉子。被他摔倒的那位女工也在格格地乐,似乎完全没有什么羞辱与气愤之类。
  刘利华喘息着说:“怎么样?我,刘利华,扁担打得它开了花,煮熟的豆腐也叫它生芽!”他瞟着周围的几个女工,“谁不服,接着来!”
  “流氓!”高迈鄙夷地骂了一句。
  刘利华这小子脑勺上也长眼睛,他突然转过身来,朝高台子上嚷:“大学生儿!你刚才说什么?有本事,下来练练!”
  “什么叫‘练练’?”高迈问李金镯。
  李金镯说:“就是跟你打架……”
  高迈有些慌:“打架?我……”
  李金镯捅捅他的腰,“别怕他,这小子欺软怕硬,你一硬他就软!他就会在娘们儿堆里逞威风,没真本事!”
  高迈被刘利华一激,又被李金镯一挑,只好扔下手里的书,站起来,走下工作台,“练练就练练!”
  刘利华捋胳膊卷袖子,也迎过来了。
  那些女工的精神头儿为之一振,要看这二雄相争!
  “慢着!”李金镯喊了一声,走了过来,手里提着那只大铁筢,递给高近,“拿着咱的家伙!”又瞅着刘利华说,“咱把话说在前头,打死人不偿命!”
  刘利华一愣,连连后退,“慢着,慢着……”
  一场激战就这样没开场就结束了。
  李金镯哈哈大笑,那些女工也跟着笑。
  高迈似乎成了英雄。其实,他攥着铁筢把儿的手心里满是汗!
  一阵虚惊之后,他无力地坐在台子上大口地喘气,早把刚才放下的那本俄文书忘了,事后再找,不知去向。
  两天之后,高迈被厂革委会政工组组长叫到办公室去,那本书奇迹般地出现在政工组长的桌子上。
  “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性质吗?”政工组长突然问他。
  “……”高迈无语,心里纳闷儿,又有些紧张,他在捉摸这本书的来龙去脉,在考虑对策,担心有理也讲不清。
  政工组长掂起那本书,摇晃着说:“工人阶级最爱读毛主席的书,你呢?手不离封资修黑货,还把它带到车间里去,想放毒吗?”
  “!”高迈吃惊地望着政工组长严肃的面孔。
  门突然被推开了,李金镯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
  政工组长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你来干什么?这儿没你的事儿!”
  “哎,别价!”李金镯说,“他是我的徒弟,师徒如父子,有什么差池,都是我教育得不够,找我好了!”
  政工组长把那本书啪地摔在桌子上,“这也是你教他的吗?”
  李金镯吐吐舌头,“这事儿?得找祖师爷,您问问列宁、斯大林得啦,他们都是俄文专家!”
  政工组长发火了,“严肃点儿!怎么能拿革命导师开玩笑?”
  高迈却镇定了,身边有他的小师傅在场,他的心不慌了,思绪也理清了,对政工组长说:“不是开玩笑。这本书是高尔基写的《母亲》,俄国最早描写无产阶级斗争的小说,受到列宁的高度赞赏,说这本书教育了一代革命者……”
  李金镯没等他说完就乐了,朝着政工组长格格地乐!
  他们带着那本俄文书走出了政工组办公室。
  李金镯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幸亏这书是无产阶级的……”
  高迈说:“根本不是,这是果戈理的《死魂灵》,反正他也不认得俄文!”
  李金镯得意地笑了:“你也学会滑头了!嗯,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
  一年之后,他们结婚了。论年龄,李金镯还不够晚婚的标准,可是那时候有一条通融的政策:男女双方的年龄加起来满五十岁即可结婚,她沾了高迈的光,高迈比她大。他们的小家庭安在女方的家里。李金镯的父亲是“文化革命”前夕调来北京的,制皂厂需要老技术工人,就全家从天津迁来了。独养女儿招上门女婿,高迈到李家入赘。他自己的父母都被发配到外地干校去了,在北京没有家了。
  新的家庭给了高迈温暖。在厂子里,年轻的妻子则成了他的保护人,那种视知识分子为“臭老九”的年月,竟然也没有人再找高迈的什么麻烦,他渐渐成了一名熟练的制皂工人,紧张的体力劳动和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相互交替,这种生活也不无乐趣。
  ……
  十几年过去了。刘利华老了,离退休不远了,由李金镯接替了班长职务,香皂车间的机器照样转动,照样生产各种香型的香皂,除了牌子的翻新和工人奖金的恢复,似乎也没有多少变化,只是每个人都老了十几岁,李金镯已经从当年的小嘎嘣豆儿跨入中年了。
  高迈的变化天翻地覆,粉碎“四人帮”不久他便离开了制皂厂,成了专业作家。说起来,成功出于偶然。1976年之后,被十年浩劫洗刷得一片空白的文坛上,突然冒出了许多过去不知名的作家,不管是教书的,插队的,当工人的,一篇文章打响,便出人头地。高迈想有所作为,却深深地叹息,他的俄语还是用不上啊!现在,日语、英语都成了热门货,电视教学、翻译片、畅销书……沸沸扬扬,惟俄语仍在冷落之中,要想翻译点苏联现代小说,连原版书都难以找到!看他愁眉苦脸的,李金镯无意中说了一句:“干嘛非得翻译人家的?你自个儿不能写吗?在制皂厂卖了十几年苦力,还不够一篇小说的材料?”
  一句话提醒了梦中人,高迈提笔理纸,十几年酸甜苦辣,如泉水般涌上心头,他写啊写啊,写出了平生第一个短篇小说,牛刀小试,竟然首战告捷,一举成名!
  他们搬出了岳父母家拥挤的宿舍,住进了新楼,家中的一切迅速地更新。高迈跨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以文坛新秀的身份活跃在上流社会之中,创作会、笔会、座谈会、茶话会、宴会、舞会……应接不暇,约稿、拜访、会见、接见一夜以继日。他的才能像积蓄了多年的水库,一旦倾泻出来,无遮无拦,浩浩荡荡,洋洋洒洒,十年不到已写了近百万字,书柜中并排六七本新书都印着高迈的名字。感谢时代,感谢命运,感谢文坛伯乐。高迈对一切该感谢的都感谢了,惟独忘记了感谢生活,感谢历史。如果他身边不至今保留着这位开搅拌机的妻子,历史本可以割断了。
  然而历史是割不断的,历史老人在作家的家里派了一位常驻代表李金镯,时时提醒高迈和他的文友们,使他们无法忽略过去的岁月,好像在高迈的脸上打了个肥皂模子似的烙印。
  “历史是活人心目中的历史”,一点不错,有多少个活人,就有多少部不尽相同或者完全不同的历史,哪怕是刚刚发生在昨天的历史,在高迈和李金镯的记忆中也是不同的。

  关于《凤求凰》的谈话难以继续,高迈和江石便把主要精力用于吃喝,对话越来越少了。高迈吃得很少,只不断地喝啤酒,闷闷的。大概由于李金镯的在场吧,他怕她瞎打岔,在江石面前再出洋相。他希望他的妻子被别人尊重,而不是被嘲弄。这也是人之常情。
  李金镯心疼地望着闷闷不乐的丈夫,试探着说:“活人也别让尿憋死,这个题目不好写,就不能写写别的?好比咱们造香皂,这个牌子卖不动,咱换个牌子就打通了销路……”
  高迈的酒喝到了极限,气也憋到了极限,眼睛红红地瞪着李金镯说:“行了,行了,你就说到这儿吧!”
  江石好觉没趣,默默地腆着胖肚子站起来,在桌子上留下一大堆鸡骨头、鱼刺。
  李金镯垂下眼皮,收拾桌子。忽然朝江石说:“老江,你说,是当作家好,还是卖苦力好?”
  好容易有人答理江石,他审慎地问:“此话怎讲?夫人!”
  李金镯叹了口气:“我说还是卖苦力好。他跟我开搅拌机那会儿,我还能看见个笑脸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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