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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人的理性粉碎某种迷信,而人的感情也将摧毁狭隘的利己主义。
  “我表个态,把儿子占用的公房退出来。”
  张铁民的话,打破了沉默的气氛。领导干部带头退出多占的住房,谈何容易!但却有多少住在鳞片似的破旧屋脊下的群众,多少无立锥之地的市民,多少结婚三载还没有一个栖身之处的青年男女?刘谱航信中曾对他的奚落,又一次刺痛了他作为市长的良心。这个头,一定得带好。
  “张市长,你的住房我们查过,加上儿子的住房,刚够省军级的住房规定,怎么还退房?”主管方面同志惊异地问。
  “不讲这些。因为比较起来,我的住房还是宽绰一些,让儿子住是不尽合理的。”
  张铁民这么一讲,多占住房的领导干部们坐不住了。讲了自己,下面再说别人就理直气壮了。
  但这绝非一种工作策略,张铁民从来不把安逸和享乐看作是生活目的本身。
  回到家里,余敏的工作做通了,他又去做儿子的工作。
  “孩子也委屈,你得好好给讲,千万不要发脾气。”余敏劝说道。
  儿子张立却不依,还说气话:“你本事大,你姿态高,怎么不当副省长?”平常老实持重的儿子,今天怎么会这样对自己说话?当副省长?上次是没有选上,说明自己还有缺点,但这话从儿子口里出来,使他好气,也好笑。
  “谁天生下来就要当副省长?”
  父亲的话,也够拗的。
  还好,他没有发脾气,把儿子说服了。
  就这样,儿子被赶到了租借的农民房子里,儿媳又难免不生气。公公当市长,儿子儿媳沾不上光,吃亏的事却轮到了。
  “爷爷真坏!为啥叫我们住那么远?”小孙子也站在他对面了。
  他摇摇头,难言地苦笑了。
  之后,有卖商品房的,张铁民为替儿子弥补过错,便找到亲家,一人掏一半钱,五千元买了套间半房子给儿子住。
  但这里的住房距儿媳上班地方远,儿媳想在单位分房。
  儿媳单位的同志却说了:“你公公是市长,还能没房住?不给分!”
  人家按“常理”推测,谁知张铁民不是按这个常理处事的。
  市上有人替市长着想了:“你原先住的是省上房子,退了也罢,咱们市上给你一套,叫儿子住吧!租房、买房,也不是个事。”
  “谢谢,谢谢!”张铁民致谢之后,便不无讥讽地说,“那是干什么?把猫叫个咪!”
  按文件规定,干部子女的住房由子女所在单位解决。但儿媳该分的房子,却因为是市长的儿媳偏偏分不上。
  结果,还是分上了,名正言顺。这才使张铁民少了一件清官难断的家务事。
  说到小孙子入托的事,余敏说:“你看,孩子送不进去,你找一下人,听说北大街托儿所好。”
  “那你自己去找好了。”张铁民推了过去。
  弄了几年,小孙子入托的事一直没联系上。后来,多亏儿媳单位办了托儿所,才送进去的。
  市长的小孙子入托之事,能这么难吗?人们似乎不可理解。
  在常人看来,是不理解他这一点的。女儿考上大学了,只是因岁数超过一岁,没能录取。连一起工作的副市长孙殿奇也说,可以解决一下,他却不管,最后女儿做了工人。
  女儿出嫁时,余敏作为母亲,像给儿子办婚事一样标准对待女儿,缝了几床被子,买了些家具。临到结婚那天,余敏说让他的车捎一下,他不肯,最后还是让儿子用自行车带了东西送嫁的。余敏感到窝气,就嫌他太认真,他却说:“没车,你女子就不出嫁啦?”
  山西老家来人托办的事,也是一个都没办成。
  儿子单位的同志找他办事,也给推过去了。
  “你搞地下工作那阵,住在我们家。现在你当了市长,连这点事也不给办,就太不近人情了。”张铁民老家的一个亲戚,因为被托付的买汽车的事没有办,竟揭了老底,端出当年思德账。
  “越是这样,越不能办!”张铁民寸步不让。
  人走了,他还要余敏去来人住过的市招待所,问钱交了没?没有交的,如数结算。
  为此,张铁民是得罪了不少人。但当他回忆起来,却绝无忏悔之意。
  只为家庭活着,这是禽兽的私心;只为一个人活着,这是卑鄙;只为自己活着,这是耻辱。
  张铁民这位老共产党人,是把崇高的事业作为信条的。所求索的、获得的,是“心底无私天地宽”的坦荡境界。
  作为西安市的市长,张铁民代表这座城市,曾接待过若干国家元首和来自异国的友人,所有赠送给他的礼物都由有关部门按照规定进行处理。来自朝鲜的金日成主席,曾送他一套茶具、酒具、还有名酒、大米。他把大米交到灶上,大伙儿尝鲜了。酒也交了,尽管他善酒。只不过留下一盏小酒盅,以资纪念。
  透过这盏小小的酒盅,他看到了什么?所品出的其中的滋味,怕是什么名酒也取代不了的。
  没办法,他骨子里就是这种人。任你别人怎么说,怎么感到缺憾也罢,是说服不了他的。
  酒,四瓶酒,还有一只羊,一些豆子,是山西老家一个地区的一位同志送来的。张铁民知道了,便让儿子骑了车子送回东关的老乡家去。他只有这样做了,似乎这个春节才不至于不愉快。尽管,人家并没有求他办一件事。
  是的,叶落归根,热土难移。张铁民没有忘记他的故乡,那从小养成的生活习惯和饮食口味,还是老家的那一套吃法。玉米面、荞麦面、莜麦面、葱、辣子,这些杂粮一类的谷物,在他看来是最好的滋养品。
  吃得如此简单,等他吃饭却是一家人头疼的。太费事了,常是一等一两个钟头,不见他回家。几乎每天,余敏在等他吃饭,有时就少不了埋怨了。
  “吃的是草,挤出的是乳汁。”这是在说牛一样品格的人民公仆。
  张铁民的家中,完全是一套十分平常的摆设,极少闪光的物件。沙发椅是旧的,一套新沙发,还是余敏背着他买回来的。
  他却爱美,爱大自然。嗜好过打猎,那是在西康时候,三十郎当岁。后来,那杆鸟枪也丢了。在北京开始养花,到西安还在养。困难时期花养不成了,他在院里种了一大片蓖麻。那也开花,结果,出油。
  桂花多好!他整天一有空就侍弄它。那是儿子出差从广州买回来的,结果被人偷走了。
  但西安这座城市,化作了座公园,一座花园,一扇窗口,一片阳台,便是一块开花的土地。开放生活之花,生命之花,永不凋零的向真、向善、向美的花。
  对于他的成绩,哪怕就是实实在在的革命经历,他却如同无花果一样,默默地在泥土中掘进着根须,从不绽放表面的花瓣。
  老家搞县志,叫他写稿,写个人经历就行,他拒绝了。
  贵州一位领导来西安,忆起老朋友们参加工作的时间,说是1936年底或1937年初,要以年限计算党龄和参加革命时间。余敏给他说了,让写个报告给组织,他不吭声。直至退居二线后,才打了这个报告。
  如烟往事俱忘却,可谓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工作之余,张铁民最聊以散心的是读古书、古诗词,钻研书法。而对象棋、扑克、麻将一类,却是十足地外行。
  如此的业余爱好并不是完全可取的,但张铁民是在一种充实的革命精神生活中行进的。他不是那种跌在蜜里的苍蝇,因羡慕浮世的荣华,而陷人永难自拔的精神饥饿之中。
  男儿到此,皆为豪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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