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蛇口打工妹





  夕阳染红了蛇口的半个天空。
  许许多多匆匆而朝同一个方向出发,又匆匆朝同一个方向归来的身影,从一条条单车道上掠过。
  她们——蛇口的打工妹在街道上,在海边的沙滩上,在焦急的单车铃声中留下了孤独者、探索者、寻金者的叹息声,欢笑声……

               蛇口不相信眼泪

  按着电话簿打了十几个电话,终于有一家公司说有康刘虹娜这个人。
  “康刘虹娜吗?”一个客家妹的声音,很甜、很脆,“她今天不舒服,请假在家。”
  她把地址告诉了我。
  那天是细雨霏霏的下午,我骑单车去找她。据蛇口半岛诗会的同仁说,康刘虹娜很有点神秘色彩,行踪不定。
  见到她是在四海一个单人房间里,她坐在铺着蓝天鹅绒的弹簧床上,玻璃窗边一张木炭临摹的“蒙娜丽莎”似乎在对她微笑。
  她熟稔地抽出一支香烟点上,3个烟圈从她的口中吐出来。慢慢扩大,袅袅上升……
  康刘虹娜来蛇口纯粹是为了爱,男友B仔从故乡被招聘来当业务经理,一去三年,竟与老宝安渔民的女儿成了夫妻,她竟毫不知情。
  结果,在情感完全绝望,经历了严酷的精神煎熬后,她接受了无可改变的现实。经过一位忘记了姓名的女同学介绍,她进了一家电子厂,见工时,瘦猴似的老板皱着眉头把她从上打量到下:
  “日班不缺人,你只能来上夜班。”
  她被安排做一道最简单的工序,工友们像观赏怪物似的,审视她土气的衣装。康刘虹娜埋头不语,默默不语,任凭四周射来的刮箭刺痛她的心。
  当年在家时,她考大学考了三届,3年都以几分之差落选。妈妈拿着她的高考成绩单,指着在病床上的父亲对她说:“何必去考啥子大学呢?趁早出去打工,最好到深圳投靠B仔,也好帮补一点家用。”康刘虹娜默默地收拾好简单的行囊,挥手告别了故乡的山和水,没想到B仔竟……
  一次偶然机会,改变了康刘虹娜的命运。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气特别的寒冷。她因没有带伞,宿舍又远,不敢硬冲回去。雨停了,天也黑了,厂里有一批货急待发出。人都走光了,瘦猴老板急得团团转,当她低着头走过老板面前时,瘦猴老板叫住她。问她懂不懂英文验货。于是,她留了下来,两个多小时便把货全部发出。
  “嘿,你倒挺不错的嘛。”瘦猴老板又一次把她从上打量到下。不久她被调去搞QC(质量检查)工作,不再上夜班,后来又调到写字楼负责一些流水线的管理工作。她认为蛇口不相信眼泪,第二年便通过成人高考考到深圳大学管理系读大专,并抽空学会报关。财会等知识,偶尔还写写诗,当然从来都是锁在抽屉里自我欣赏。
  康刘虹娜终于炒了老板的鱿鱼,她连续“跳槽”,已转了7家公司。现在是第七家公司的经理助理。
  她边说着自己的简历,边拿指甲油把十只指甲都染上了不同的色彩。
  她说现在时兴单身贵族。但前些日子她炒股票大大赚了一笔,于是,又想有个家。
  临送我出门时,她挽着我的手说:“安子,一见钟情的男孩一定会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坚信这一点,你认为呢?”
  最后这句问话,使我不容怀疑她的“坚信”。

                似水流年

  叶茜合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她神思模糊,忽然发觉自己的眼睛已经睁开来,她似乎睡了很久,但又仿佛根本没睡过。在她身边的“雨”则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今夜,叶茜觉得那滴滴嗒嗒的钟声像一种透明的液体,时时刻刻在漂白她的青春。5年了,从18岁到23岁,她来蛇口整整5年了,一分一秒,全是青春的液体……
  叶茜刚来蛇口的那阵子,整天想家,想在家里度过的美好时光,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茫茫然跑到海滨公园去看对岸香港那一溜子珍珠似的灯光。她记得那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她一个人坐在海滨公园的水泥栏杆上看海,感受那一股股浓浓的鱼腥味——那是海的气息。这熟悉的感觉可以宽慰她思乡的情怀。“雨”就在那一刻无声地来到她的身后,站了一会,说:“快回去吧,夜已经凉了。”然后他不再说什么,默默地把一件接衣披在她瘦削的肩上,直到“雨”消失在灯火阑珊的码头上,叶茜才伏在栏杆上大哭起来。
  那时,“雨”是某公司流水线线长。有工业区户口,喜欢游泳、打球。他第一次见到叶茜就被她清纯的气质吸引住了。18岁的叶茜带着天使般的微笑令许多男孩子心醉。尽管这儿男少女多,追求她的人仍不少。“雨”便是其中的一个。
  当初,叶茜心里只有远在澳洲的立强一个人,她来深圳其实是为了逃避那一段离情别绪。在一阵“洋插队”的旋风后,立强“插”到澳洲去了。他有一个很有钱的舅舅,叶茜没有。立强走的那一刹,叶前便觉得自己会永远失去他。
  果然,一年后叶茜便接到立强和她分手的信。她早就听说他舅舅为了使他达到移民的目的,给他找了一个洋妞,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多大的悲哀,反而觉得得到了某种解脱。
  “雨”时常悄悄来到她身边,叶茜有什么伤心事、委屈事也喜欢跟他诉说。当“雨”向她表达爱慕之情时,她平静了的心又开始骚动了。实际上她喜欢他,但又不敢接受他的爱,每当他谈到这个问题时,她总是顾左右而言它,她目睹了公司的一个同事因男友怕她户口迁不来,最终将她抛弃的事,那女子痛不欲生,曾想一死了之。
  “雨”极有耐心,以行动证明了自己对她的爱是不掺任何杂质的,足足让叶茜考虑了3年多。
  谁知,在一次工伤后,“雨”被送进了医院,医生说有可能毁容。“雨”觉得自己一切都完了,足足等待了3年多的叶茜会怎样呢?他告诉人们不要让叶茜知道他的情况。
  第二天,她却全知道了,叶茜请了一个星期假来医院陪他。手术顺利进行,出奇的成功,“雨”的脸上留下一个伤疤,但叶茜则说:“笑起来像一只迷人酒涡!
  “雨”在叶茜面前流下了感激的热泪,两颗心从此连在一块了。
  叶茜是大连人,户口很难调人蛇口,自从有了“雨”这个安全的港湾,他似乎不再想户口的事,为什么要为自己办不到的事忧伤呢?“我生活得很幸福——”叶茜对我说,“我就准备这样生活下去——20岁的女孩子,应该有个美好的明天。”

                浙江妹子

  不管怎么说,徐娟有了自己的房子。
  她安置房间的狂热简直令人吃惊。从长满凤凰树的故乡回到蛇口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停过。旋风般地,一会儿新房,一会儿商店,锅碗瓢盆,杂七杂八的,见什么就买什么,因为过日子缺什么也不行,而她又什么也没有。
  来蛇口这么多年,徐娟最大的收获是自己拥有了一个小房子。再也不用回到那几十人一个大房的铺位。再也不用回到令人头昏脑胀的流水线。再也不用上下班等在打卡钟旁听那单调沉闷的嗒嗒声。嗨,从蓝领阶层提升到白领阶层,徐娟觉得日子该过得有滋有味才行。
  4年前,她从浙江招工来蛇口某服装厂时高中都未毕业。全家七口人就数她最小最娇,家乡只有惟一的一条小路,长年累月,都可以看到一个小伙子匆匆行走的身影。父亲是生意人,不久便和小伙子搭上关系,以后他便来她家坐,穿得斯斯文文,坐行端端正正,问话答话极有礼貌。家里人对他甚感满意,后来徐娟才弄明白那小伙子是冲她而来的,青春萌动的心多少有点骚动。再后来她发现小伙子是帮人杀猪的,因她自小就怕见血,以后天天穿一身血衣回来,不把她吓个半死才怪哩。为这事她偷偷跑到树林里大哭一场。
  “刚好那时县里与祖籍在家乡的香港人合资在蛇口办了一家服装厂。那人没出现前,我从未想过要离开家乡;他出现后,我离开家乡的念头愈来愈强烈。有这样的机会,我便带上简单的行囊,带上对‘香港合资厂’这个诱人字眼的无限想象,带上写满老师、同学临别赠言的笔记本,便来了。”
  “你家人知道你离去的原因吗?”
  “不知道,我只是告诉父母,很想到蛇口去闯一闯。或许一两年就回来了。现在已过去4年,我又签了两年合同,厂里给我分了一间小房子哩。一起来的兄弟姐妹们大部分都回去了。父母也三番两次地来信来电催我回去。”
  “那小伙子知道你在回避他吗?”
  “知道是后来的事。他也是明事理的人,婚姻大事岂能强求?现在他和我父亲依然是很好的朋友。”
  徐娟凭着农村姑娘特有的聪慧与灵巧,虚心向香港师傅学习设计时装,整日整夜在几百台电缝纫机间出没,从最简单的工序学起。记忆中,车缝工场里,永远弥漫着女性的体味和丝绸味,这种混合物的味道深入她的肌肤,使那些穿着工装上下班的其他打工仔、打工妹一下子就能闻得出来。“现在总算好了!跟香港服装设计师搞设计。设计的秋装款式被一个日本人看中,一预定就订了几万套,为厂里立了大功。”
  现在,徐娟一切都“准备就绪”。她托着腮,趴在床上听楼梯口的声音等待心中的白马王子来敲门。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一天,又一天。
  徐娟最大的愿望是挣够钱自己开一间时装店,里面全摆满自己设计的新潮时装。她要让女儿国的姐妹们个个成为美人儿——“理想?我的理想真多。”
  哦,浙江妹子。

                漂泊的云

  她叫梦佳,她的名字就像她本人的踪影一样飘忽不定。
  “那时,我对蛇口了解甚少,说来就来了,结果,一来就是5年。”
  梦佳的目光中含有某种解不开的谜,仿佛有一层雾盖住。
  “哦,1988年考上了深大大众传播系,我学英语,学文学,用诗来表达内心世界,我什么都想学,反正,就是想不断超越他人。”
  那长长的流水线,流走了她许多纯真的梦。当她觉得自己的翅膀硬了,可以去空中飞翔了时,她便离开了三洋,被深圳一家服装设计公司招聘为公关秘书,听说这家公司的时装在国内外很畅销,有专家预测不久的将来到处都会流行这家公司的时装。
  她常回蛇口四海去看望过去的打工姐妹们,一同来自北京的10个姐妹,大部分已各敬东西,有的回去了,有的嫁人了,有的则失业后在外头拉广告,剩下小胖和方方同广东的两个小女孩住在一块。
  她对我说起了她在蛇口的一件事,有次因同学聚会,她很晚才回宿舍,门卫把五楼的门锁了,睡大觉去了。她只好爬墙,窗是活动的,没抓稳,结果从六楼又掉到到五楼,她摸着头上流出的血,再爬了一次,叫醒了两个男孩把自己送去联合医院。
  梦佳是一个很有创造性的女孩,时常想有所作为,她辞去三洋公司的工作,临走时,老板握住她的手:“既然决定了要走,我也没办法挽留你,假如新的工作做得不开心,你就回来写字楼上班。”以前,梦佳曾经对老板提出过调动工作的事,老板每次都说可以考虑,现在人都要走了,还说这话来开心,梦佳在心里咒他。
  “失落的最终成了朦朦胧胧的回忆。”又一声沉重的叹息。
  “你在深圳找到了一份让别人羡慕,自己也满意的工作。你的心从此得到安定了吗?”我问。
  梦佳摇了摇头。
  她还是怀念蛇口,蛇口是她生命旅程的第一个中转站,她对蛇口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也许是太留恋蛇口吧,临走时漫步在蛇口街道,看着那一天天长大了的小树,忽发奇想,当初为何不在小树上刻下我的名字?心中涌出一千种感叹,5年来,仿佛得到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没得到,依然行囊空空。”
  泪,流在心里。
  路,伸向远方——
  “后来我经常写信或去看望我蛇口的好友们,告诉她们或许有一天我会又杀回蛇口来,很希望那时,女工友们还会用那个简陋的家来收容我这漂泊已久的游子。”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