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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运动说来就来了。
  “大家都坐好,开会啦,开会啦!”孙桂贞手里拿着个基本上是空白纸的本子,招呼那些懒懒散散来得晚的人快找地方坐。
  会场就设在德子他们这院儿。这院儿孩子少,收拾得利落,没那么多碎砖头、破盆烂碗、鸡屎、孩子尿。德子媳妇爱干净,一扫地就把整个院子都扫了,房前的扁豆、丝瓜,爬得半拉院子的荫凉。老街坊们都吃过了晚饭,拿着小板凳儿、小马扎儿,各找各的地方坐下,聊着家长里短。往常开会,一家儿来一个人,今儿个不止,男女老少来了一院子,反正晚晌儿没事儿,下了班的人也来凑凑家庭妇女的份子,听说,今晚上的会还要宣布什么大事儿。
  “‘四清’,‘四清’,不清不知道,一清吓一跳!”孙桂贞把手里的本子合上,两手交叉着拢在肚子那儿,学着上级的样儿做报告,“老区长说了,咱们可别老是觉着风平哩,浪静哩,忘了这阶级还斗着争哩!就说咱这胡同里……”
  梁思济垂着头,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门前的房檐下,等着点自己的名。街道上的这种会,过去他当大夫的时候历来是不参加的,现在不同了,他成了连这些家庭妇女也不如的贱民,随时听候训斥。他后悔那天不该去给三胜他妈看病,落了个“地下行医”并且“收礼”的罪名。今天的会也许就是批判他吧?要不为什么在这院儿里开呢?他想。批判就批判吧,只要你孙桂贞提这事儿,我就当着大伙儿的面问问你:那天晚上我给娟子看伤算不算“地下行医”?
  他多虑了,孙桂贞今天不是冲着他。
  “……要不是‘四清’,谁能知道这个张刘氏——就是小黑子他奶奶——是个恶霸地主!”
  大伙儿吃了一惊,纷纷探着脑袋在人群里寻找黑子奶奶,想看看那位白天还端着个豁口碗去合作社买黄酱的老太太这会儿变成了怎么样儿的一个青面獠牙的阶级敌人。
  黑子奶奶就坐在孙桂贞旁边,刚才孙桂贞特地招呼她往中间坐,她可没想到是为了寒碜她。老太太低着头,两手扶着自个儿的膝盖,一双小脚儿并排摆在那儿,似乎还有些哆嗦。
  孙桂贞继续做报告:“……她打从在保定府那阵子,就骑在咱劳动人民头上拉屎撒尿,趁着土改跑到北京来,钻到咱这胡同来捡个城市贫民的成分儿,横是等着老蒋再回来!”
  黑子奶奶抬起那白发苍苍的头,昏花的老眼惶恐地望着孙桂贞,张开那缺了门牙的嘴说:“孙主任,您说话可不兴屈嚼,俺打七岁进张家门儿当‘团圆媳妇’,压根儿没进过保定府,在乡下过到二十五……”
  孙桂贞说:“这叫废话!地主不在乡下还剥削谁哩?”
  黑子奶奶又说:“俺也没过过地主的日子,俺那死鬼早先给地主当过两年管家……”
  孙桂贞说:“狗腿子比地主还厉害,喜儿就是让穆仁智给抓走的!老话说什么来着?‘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什么好东西!”
  街坊们轰地笑了起来,不是笑黑子奶奶,是笑那句顺口溜。
  黑子躲在扁豆架后头,两手抱着头,眼泪叭嚎叭嚎往下掉。他父母早丧,从小跟奶奶吃窝头咸菜长大,在他的心目中,奶奶就是慈母,就是靠山,就是家,就是美好情感的寄托,没料到奶奶原来是个这么可耻的角色。
  马三胜坐在他旁边儿抽烟,安慰他:“黑子,别怕,你奶奶是你奶奶,你是你,划清界线不就得啦?”
  黑子低着头、哽咽着说:“我……我划不清!”
  马三胜说:“划不清也没事儿。凡是运动,开头都是这么洋鼓洋号地吓唬人,到后尾儿还得讲政策,地主跟狗腿子到底不一样!”
  黑子想,这“狗腿子”也不怎么好听,可比起“地主”来总是强点儿,还不知命运的发展能不能满足这个愿望呢!咳,真窝囊,这回算是掉到孙桂贞的眼儿里了,自个儿连疯顺儿都不如了。想到这儿,黑子嫉恨起疯顺儿来了,狠狠地小声儿说:“她姓孙的要是给呣们家定地主,我就瞅空子挤住疯顺儿往死里揍,反主他丫……的也不会学话!”
  马三胜笑着说:“哎,一个男子汉欺负个傻子算什么本事?有种,你哪天瞅准了,从孙主任炕上把‘武二爷’给揪出来送派出所,给他挂个‘坏分子’的号,一报还一报,你也算打个一比一!”
  “呃……”黑子受了莫大的启发,不哭了,也不言声了,抬眼瞅瞅正大模大样地站在会场当间儿的孙桂贞,又瞅瞅凑在院门口有一搭无一搭地听会的疯顺儿他叔,黑子胸中被一种复仇的怒火所燃烧,酝酿着一件英雄壮举,那简直是真正的武二爷大闹狮子楼!
  孙桂贞全然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依然在兴致勃勃地发动阶级斗争的攻势,“老街坊们听着没有?这地主婆儿还不服软儿哩!她就是想着:要是老蒋回来才好哩,好让她再种十顷、百顷的地,让咱们这些劳动人民都踩到她的脚底下!
  黑子奶奶的小脚儿又是一哆嗦,她做梦也没想过这双连走路都费劲的小脚儿能踩这么多人。
  “咱可不答应!老街坊们,咱们哪家儿没受过旧社会的苦?今儿个把苦水都倒出来,让大伙儿听听!”孙桂贞说,拿眼睛巡视着会场。
  街坊们本来都嗡嗡地说话,这么一来倒安静了。历来开会都是听孙主任一个人说,没想到这回让大伙儿发言,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指着鼻子说黑子奶奶的不是?说什么?她欺行霸市了?为害四邻了?偷鸡摸狗了?贪污盗窃了?杀人放火了?没有。别说这些了,她守寡几十年,连点儿寡妇门前的“是非”都没有过。诉解放前的苦?这跟黑子奶奶有什么关系?日本鬼子是她请来的?混合面儿是她配给的?金元券是她印的?不是。
  谁也不言声儿,孙桂贞只好点名了:“花儿洪家,您说说,旧社会当个花儿匠是多么地不容易!”
  街坊们一齐回头瞅着花儿洪。这个干瘦老头儿臊得脸红到脖梗子:“孙主任,我……没什么‘白话’的。您知道,呣们家旧根儿不是花儿匠,是卖西葫芦、老倭瓜的。打从日本人来了,这‘倭’字就不兴说了,我也不敢再卖‘倭瓜’。哎,日本人不是讲究‘花道’吗?我就改行种花儿、卖花儿了,要说日本人倒是真阔气,一买就是十盆、八盆的,有个日本教授还请我吃过生鱼片呢!
  “得了,得了!”孙桂贞打断了花儿洪,“你这叫诉的什么苦?别说了。呃……那个……爆肚儿陈家,您说说旧社会卖爆肚儿多么地不容易!当官儿的白吃不给钱,还叫你给送家去是不是?啊?”
  爆肚陈早死了,孙桂贞指的是他媳妇。这老太太是个双眼瞎,在家呆得无聊才来开会的,听到点她的名,抬着一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说:“唉!做买卖都是爷们的事儿,我眼不顶用,什么也帮不上,还不就是跟吃跟喝?要不人家就说呢:陈老板心眼儿好,这么个瞎娘们儿也舍不得扔,从乡下带到北京来……”
  瞎老太太说得不得要领,孙桂贞只好拦住话茬儿再引导:“哎,陈婶儿,您也是打乡下来的?这眼睛是不是地主给弄瞎的?”
  “不是,不是,”瞎老太太瞪着视而不见的眼睛说,“我没等会跑眼就瞎了,都是瞎在我那该死的亲爹手里!”
  孙桂贞忙问:“你爹是国民党吗?”
  瞎老太太捂着眼睛说:“不是,不是,他穷得给地主扛活儿,能是什么党不党的?唉,那年头,孩子多,拖累忒大了,我妈养了六个女儿,我是老疙瘩,没人待见,爬在炕上哭一天都没人理。那天我爹一进门,瞧见我在炕上又拉了,心里一气,一巴掌把我从炕上扇下来,怎么那么正可好儿,摔到墙根儿的铁抓钩上,两只眼睛就都扎瞎了!”
  六十多年没见天日的瞎老太太说到这儿,揉着那双松皮耷拉的眼睛,哭得不成声儿,只是没有泪,也许当年那一家伙把泪腺也扎坏了。
  会场气氛严肃起来,孙桂贞好容易取得这么一点儿进展,趁热打铁地说:“听听!这都是旧社会害的啊!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她带头高呼口号,会场上也跟着响起一片喊声。瞎老太太平时人缘儿不错,说起她的不幸,人们不能不动情。
  喊了一阵回号,会场里又静下来了。这时候,最好能再有个主儿出来接茬儿诉苦,这会就越开越热火。可是,前边两员将都是孙主任点的名,不点到名没人发言,孙桂贞看着会场渐渐冷下去,着急再找个人。可是今天来的人上岁数的不太多,多数是姑娘媳妇、半大小子,她一时还没想好点谁。片刻的安静,没人说话,只听见低低的啜泣声。
  孙桂贞赶紧循着哭声看过去,是德子媳妇在哭。她穿着那身月白色的睡衣、睡裤,坐在自个儿房门口屋檐底下,手里攥块手绢,正在擦眼泪。
  孙桂贞发现了新大陆,不失时机地点了她的名:“他德子嫂,你说说吧?”
  “我?”德子媳妇收住哭声,抬眼望着孙桂贞,“孙主任,您是说我?”
  众人齐刷刷地把目光集中在德子媳妇身上,觉得奇怪。马三胜从扁豆架的缝隙里往那边儿瞟了一眼,心说嘲:孙主任真是乱点鸳鸯谱,你让她说什么?这娘们儿把人间的福都享够了,她有什么苦可诉?赶明儿开故事会你再找她吧,她给你“白话”点儿潘金莲、阎婆惜倒是在行!
  这边儿,孙桂贞却挺认真,对德子媳妇说:“你就说说你们家德子在旧社会受的苦吧!那会儿北京没有如今这么多的汽车,有钱人出门坐车,就是洋车啊,三轮儿啊,这拉车的行当,可真是牛马不如,人家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大模大样儿地往车上一坐,这拉车的就跟孙子似的,玩儿命地跑,什么世道啊?”
  马三胜心里暗笑:什么世道?你说什么世道儿?德子过去拉车,现在不还是拉车吗?他还拉他老婆呢!你这不是让她自个儿批判自个儿吗?
  马三胜想歪了,孙桂贞并没有这个意思,还一个劲儿地撺掇德子媳妇:“你说是不是?”
  “那倒是。”德子媳妇说。她也并不认为孙桂贞的话里有什么别的意思,一边儿附和着,一边儿还在擦眼泪。
  德子坐在屋里床上听会。这种会,他原不必参加,因为是在他院里开,他也就只得用半拉耳朵旁听。听到孙主任说到他这一行的苦处,又听到自个儿的媳妇为他而伤心流泪,不免动了心,心想:都说臭拉车的上不了纸笔,如今上级体恤咱,媳妇也是知冷知热,心疼自个儿的男人。德子这就知足了,决心一辈子为人民拉车,礼拜天为媳妇拉车!
  德子媳妇说得毕竟太简短了,“那倒是”三个字满足不了孙桂贞的需要,便启发她说:“这俗话说:饱汉不知饿汉饥,骑驴的不知步辇的,各家儿的苦处都有一本账,你就给大家伙儿说说,德子在旧社会是怎么受人欺负啦?当官儿的坐车不给钱呀,当兵的还拳打脚踢呀……”
  孙桂贞简直要包办代替。德子媳妇说:“那会儿的事儿,我也说不清,我跟他是解放后才结的婚……”
  众人觉得失望。马三胜撇了撇嘴,心说:这不结了?她跟德子光享福了,没有苦,你还非让他诉?
  孙桂贞的热情也减退了许多,讪讪地说:“我瞅你哭得倒是挺伤心……”
  德子媳妇说:“我是叹我自个儿的命苦!”
  孙桂贞一愣:“你自个儿?”
  德子媳妇拿手绢掩着鼻子说:“孙主任啊,人人都说黄连苦,我比黄连还苦十分!八岁那年,我们家乡遭了大灾,先是旱,后是涝,庄稼一粒都没收上来,地主还堵着门催租讨债……”
  众人都愣了。谁也没料到,这个在本胡同里顶洋的女人,竟然也是乡下人出身!马三胜心说:邪了门儿了,今儿个是赶集怎么着?怎么净是农民?真的假的?看着贫下中农这几个字儿光荣,都往脸上贴!别人说说还罢了,德子媳妇简直是瞎掰,她哪儿像农民?知道花生是树上摘的还是地里刨的吗?知道棉花几月里开花儿吗?
  德子媳妇接着说:“……我爹被逼得没法儿,一咬牙,把我给卖了,八岁的闺女只换了一升黑豆!”
  马三胜点点头。听这语气倒像是乡下人,要是城里人该说换了二斤糖火烧了。
  孙桂贞赶紧问:“把你卖到哪儿了?”
  德子媳妇抽抽噎噎地说:“保定府!”
  小黑子心里一哆嗦。冤家路窄,怎么还是同乡啊?他爷爷是保定府的狗腿子,这又出来个保定府的贫下中农,不妙,眼瞅着要阶级斗争!
  孙桂贞又接着问:“哪家买主儿,买你去做什么?是当丫鬟,还是当‘团圆媳妇’?”
  德子媳妇说:“他说是老两口儿没孩子,是花钱买个养老的闺女,我爹才放心地卖给他了。心想闺女有了享福的地方了,保定府又离得不远,还有见着的时候,久后老两口儿殁了,闺女还能认姓归宗哩!哪知道,我们上了当啦!我到了他家才知道,人家孙男弟女成群,不缺我这个黄毛丫头,那是个人贩子,把我带到保定府,一转手就又卖给别人了!一升黑豆翻成了十几块大洋的利啊!”
  德子媳妇说到这儿,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五内俱焚,肝肠寸断,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在座的人,谁也没有过被卖的历史,那些过去做些小本经营的买卖人,心中本来也想起一两件酸楚事,此时像小巫见大巫,觉得自个儿的那点儿苦实在算不得什么,无法与德子媳妇相比。在以诉苦为风尚的那个时代,苦大仇深本身就是一种资本,一种荣誉。于是,四座动容,神情肃然,不由得对德子媳妇刮目相看,且恨自己有眼不识金镶玉,相处年余,尚不知胡同深处埋没着这么一位英雄。孙桂贞在心中暗暗叫好,发觉自己寻着了一棵“四清”运动的好苗子,这德子媳妇人有人才,貌有貌相,伶牙俐齿,苦大仇深,赶明儿应该推荐到街道办事处去,让领导再培养培养,请老区长指点指点,说不定能到区里、市里去做诉苦报告,到时候也少不了她孙桂贞陪同前往,她是她的领导嘛!想到这里,孙桂贞心里飘飘然,脸上愤愤然,挥着胖拳头,高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打倒旧社会,打倒地主!”
  一呼百应,会场上把这口号重复了一遍,小院落里竟像响起了雷鸣。后两句口号所表达的内容,本是在1949年就已实现了的,但此时喊起来,仍有其新意,便是给“人还在,心不死”的角色听的。会场里,人们都是人云亦云,并未过什么脑子,惟小黑子祖孙二人听了如雷击顶,因为此时此地,那“打倒”二字,是落实到黑子奶奶的头上的。老太太又是一哆嗦,心说:我那死鬼可没当过人贩子!小黑子心里可没这个底,生怕最后提溜出来那个人贩子果然是他那没见过面儿的爷爷!
  万幸的是,人们谁也没有追究人贩子的姓名,孙桂贞往下问,德子媳妇往下说,大伙儿跟着往下听。
  孙桂贞问:“那后来又把你卖到哪儿去了呢?”
  “天津卫!”德子媳妇说,“给一个资本家的太太当贴身丫鬟……”
  孙桂贞又问:“就一直当到解放吗?”
  德子媳妇涕泪横流,“哪儿呀!她家的丫鬟没有一个当长的,一年的工夫就快把我折磨死了,又买了新的丫鬟,就把我卖了!”
  这车轱辘话一问一答,说相声似的,即使孙桂贞不觉得麻烦,别人也听得有些絮叨了。就听见扁豆架后头马三胜插了一句:“大嫂,这么卖来卖去的,你到底被卖了几次?”
  “八次,整整八次啊!”德子媳妇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组成一个“八”字。
  人们又一次被震动!鸡鸭也不过经二道贩子的手便被宰杀了,一个人竟然被卖了八次!本胡同的居民叹为观止,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互相交换着眼色,以示心中的惊叹,并且庆幸自己的眼福、耳福,参加了这位英雄的首次报告会。孙桂贞的激情又翻了几番,她认定自己培养的这棵苗子能放卫星了,到哪儿都能“震”!
  “那末末了儿呢?”孙桂贞急切地跳过数次的买卖经过,急于知道故事的结尾。
  这也是其他人的心情。在看戏、看电影的时候,常有这种沉不住气的观众,对于繁复的情节早不耐烦,怀着怦怦跳动的心,想立即看见最后到底怎么着了?那颗定时炸弹爆炸了没有?解放军能不能在最后时刻赶到,抓住敌人?
  正当德子媳妇动人的叙述吊住了大伙儿的胃口,几十双耳朵急等着听“下回分解”的时候,斜刺里杀出个程咬金。德子在屋里坐不住了,噌地下了床,站到房门口说:“得了,得了,陈芝麻烂谷子的,甭抖落了!”
  德子这么一说,媳妇就不言声儿了,只是拿手绢掩着嘴,抽抽搭搭地哭。
  大伙儿好扫兴,一齐朝德子扭过头来。怎么个意思?诉苦都不让诉?平常德子蔫得连个屁都放不响,今儿个倒在众人面前立家规了?咳,你选得多不是时候!
  马三胜说:“德子哥,别打岔,让她说嘛,大伙儿等着听呢!诉苦是光荣的事儿,怎么了?”三胜有三胜的想法,他听出了门道,猜想这里头准是“有戏”,德子媳妇保不齐真像潘金莲那样被卖给德子的。
  孙桂贞虎着脸说:“德子!你也是劳动人民,不说夫妻情分,也得有点儿‘阶级感情’吧?他大嫂说的这些个苦处,你就不动心?亏得你还是她的爷们!”
  德子的厚嘴唇张了几张,没再说出什么来。孙桂贞朝德子媳妇鼓励说:“他大嫂,你接着说!”
  德子媳妇只是哭,却不说话。一条手绢已湿漉漉的,泪珠子还在顺脸流,两只肩膀一抽一抽地动。
  “大嫂,你末末了又卖给谁了?”马三胜接茬儿问。
  众人都等着她回答。
  德子媳妇此时如梦方醒!对于自己的身世,多少人想打听,她一直讳莫如深,守口如瓶,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说起过去的事了?都怪自己的泪罐子太浅了,听了别人说起旧日的苦,就勾起了自己的伤心事,不由自主地说起来了,哪想到,一开了头儿,想收都收不住了。人家逼着她往下说,可她不能再说了呀!
  孙桂贞催促她:“他大嫂,你倒是说呀!”
  德子媳妇陷入绝境,进退两难,抬起泪汪汪的两眼,望着孙桂贞,只好谨慎地选择一个笼统的字眼儿,说:“他们后来把我卖到……卖到火坑里去啦!”说罢,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用湿漉漉的手绢擦着鼻涕眼泪,肩胛和全身都在痛苦地颤抖!
  “火坑?什么火坑?”孙桂贞竟然没有听懂这个含义很广又很窄、很抽象又很具体的词儿。
  回答她的,只有德子媳妇的恸哭和颤栗!
  马三胜心里一动,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就试探地问:“八成就是窑……窑子吧?”
  回答他的,仍然只有德子媳妇的恸哭和颤栗。马三胜的猜测被证实了!
  众人的心房为之一颤,整个会场像突然降下霜冻,使人们不寒而栗。“窑子”!这个和旧社会一样遥远的字眼儿,在人们心中唤起的印象是罪恶、恐怖、肉体的买卖、灵魂的腐烂、生命的践踏、人间的地狱!
  会场的气氛凝固了。出乎意料的答案,使人们感到难堪,就像不经意地走进别人的内室,突然撞见了人家的隐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后悔自己不该长了双眼!
  然而,这凝固、冰冻的气氛只持续了极短的一刹那,人们的心理便开始了缓和,开始了微妙的变化,至少对马三胜来说是这样。在北京尚存在“窑子”的时代,马三胜还是个孩子,解放那年才十五,因此,他不知道前门外“八大胡同”中那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所在是个什么样儿,只知道那是达官贵人、富豪财东出入的地方,朦朦胧胧地有一种神秘感、艳羡感。他也曾看到那些被人称做“窑姐儿”的女人,妖妖艳艳,袅袅婷婷,实在想象不出她们是怎样生活的。他在舞台上看到的杜十娘、李香君,整天被一些公子哥儿簇拥着,歌舞饮宴,吟诗作对,俨然神仙过的日子,很难相信她们还会有什么痛苦。现在,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活的杜十娘、李香君,就住在他这条胡同里,后窗户对着他的房门,见天儿价碰头碰脸、打招呼说话,现在,就坐在他身旁不远的地方。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使马三胜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瞅着德子媳妇。那苗条的身材,雪白的肌肤,修长而柔软的手,鸭蛋形脸庞,乌黑的浓发,弯弯的眉毛,还有与众不同的衣着和气质……一切都有了答案。好像猜了很久的谜语,终于知道了谜底,他感到兴奋和满足。
  他又感到不满足。因为在揭开谜底之前,他所看到的德子媳妇是和正常人一样生活的,也在院子里的公共水龙头接水,也在合作社排队买油盐酱醋,也吃炸酱面、浇汆儿面。虽然有些“各色”,却也没怎么显出杜十娘、李香君的本色。马三胜很想知道那些“本色”。
  “大嫂,你在窑子里,每天都接客吗?”他突然问道。
  人们被吓了一跳,虽然在刚才的一刹那谁都立时想到了这个问题,却谁也没有勇气像他这样当面提出来,而一旦被他提了出来,人们的心就怦怦地跳着,和他一样期待着回答。
  “不接客!不接客!我死也不接客!”德子媳妇突然大声吼着,嗓子哑哑的,像是咯着一团血!
  众人的心里又是一阵冲动:这是个烈性子的窑姐儿!
  “开头都是这么着:宁死不接客,有寻死上吊的,有拿脑袋撞墙的,有喝药的,有把裤腰带系死扣儿的……”孙桂贞神情凄凄地说,似乎她十分了解窑子里的事儿,替德子媳妇做解说,“可没一个硬到头儿的,人家能白花钱买你?白养活你?不听话就打,往死里打!是不是?”
  在座的谁也没有亲身体会,因此对孙主任的说法儿难免将信将疑。你搭什么茬儿?听人家自个儿说!
  “可不是往死里打嘛!”德子媳妇哭得泪人儿一般,眼睛红红的,像两颗大樱桃,仿佛面前站着她当年不共戴天的仇人——那个毁了她终生的老鸨儿,今天到了跟她算账的时候。“她歹得很哪!杀人不用钢刀,打人不用皮鞭,她把一只猫装到我的裤子里,扎上裤腿儿,拿棍子使劲地打那猫,把猫打得嗷嗷叫,就拼命地抓我!……”
  又是一个强刺激,惊得众人身上起鸡皮疙瘩!
  有胆儿小的妇女,吓得“妈吔”一声:“那还不把人抓烂喽?”
  不知哪个心术不正的浑小子,在角落里阴不阴阳不阳地小声儿说:“这就得问问德子了。”
  于是就有一两个嗤嗤的笑声,渐渐地蔓延开来,会场里有些乱了。
  德子忽地从屋里窜出来,可着嗓子大吼一声:“笑什么?我……我×你们大伙儿的祖宗!”
  刚才,他捺着性子缩在屋里,先是拿手堵着耳朵,后来用被子捂着脑袋,终于无法忍受,跳将起来,发作了。可惜,太不讲策略了,怎么好骂大伙儿的祖宗?众怒难犯,好多双眼恶恶地盯着他,像要拼命的样子,连孙桂贞脸上也挂不住,厉声训斥他说:“你撒什么野?对抗运动是怎么着?”
  “咳!”德子从腔子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两只大手抱着涨得紫红的脑袋,蹲在会场的当间儿,呜呜地大哭起来。他也是个五尺高的汉子哩,此刻窝憋得只想哭!
  好端端的一个诉苦会,让德子给搅了。孙桂贞又领着大伙儿喊了几声口号,像斗争德子似的,就宣布散会了。人们不像往常散会那样走得积极,今天像是听戏没听够似的,留恋地坐在板凳上愣了片刻,终于发觉戏确实到此为止了,才不无惋惜地起身掂起板凳,愣愣地走去。
  黑子奶奶仍旧坐在那儿不敢动。她是斗争对象,心想,别人走了,她恐怕还不能走,孙主任总还得再数落几句才算完。看看人们走了好多,连孙主任也走了,她才犹犹豫豫地想试着动窝儿。三胜他妈正好从她脸前头经过,就说:“回去吧您哪,来,我搀着您!”黑子奶奶受宠若惊,就势站了起来,颤巍巍地跟着三胜他妈走了。一边儿走,一边儿心里头纳闷儿:今儿这会,倒是算怎么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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