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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思济终于鼓足了勇气,向医院领导递交了一份报告。报告上说:本人由于老母年迈,小女尚幼,家庭确有无法解决的实际困难,请领导重新考虑支援三线的人选,本人一定加倍努力工作,以报答领导的关怀照顾,云云。
  报告递上去以后,立即把他自己玩了个底儿掉:开除公职,回家好好地照顾家庭去吧。罪名不大不小正合式:对抗党中央关于建设三线的战略方针,不服从组织调动,违背革命人道主义,丧失人民医生的职业道德。
  梁思济悔恨交加,自惭形秽,站在居委会办公室里,耷拉着脑袋,听凭孙桂贞的训斥。
  孙桂贞坐在办公桌后面,似看不看地瞄他一眼,手指甲敲着桌子,那架势一点也不亚于医院的党委书记,“街道上几百号人,吃喝拉撒睡都得管,工作就够我忙的了,你们这种犯错误的人也交街道管,又给我添个迟累!这运动说话就来啦,国庆节眼瞅着就到啦,街道上要加强治安,地富反坏右,还有你们这种犯了错误的人,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咱们这条胡同里,绝对不许出现什么杀人放火啦,拦路强奸啦,溜门撬锁啦……”
  梁思济恨不能咬碎自己的牙!唉,三天之前还是个堂堂的大夫,现在变成什么人了?
  没有了公职,便没有了工资,梁思济平时积蓄寥寥,一家的经济核算得重新安排了。粮本上的五口人口粮,无论如何得买下来,月初一次买完。一百斤煤球,得想着法儿地撑到月底。烟得戒了,茶呢,连茶叶末儿也嫌贵,买一毛五一两的“茶土”,也就是末儿的末儿。沏上,澄半天,沉下去半碗泥沙样的渣子,水里才泛出点儿茶色。三个女儿的学,还是得上,好歹靠家底再糊弄一阵,等大的初中毕业再让她出去挣钱,新社会,工厂里不招童工。梁思济一时找不到干临时工的地方,完全成了一个男性的“家庭妇女”,在家里倒腾来,倒腾去,洗衣服做饭。见了人,把脑袋一耷拉就过去了,什么话也不说。晚上,等老人、孩子都睡了,他闷上一杯茶土,封上炉子,关上灯,拿本医书,坐在廊子底下,就着院子里的公用路灯看。夜里总有人上厕所,这灯一夜不熄,他就一直看书看到后半夜。他明知道自己不再是个大夫了,这书也用不上了,可实在是丢不下,就靠看书解闷儿。而巨,他心里头还有一个长远的打算:医学宝库,他这辈子没用了,下辈子还有用,等女儿长大了,说不定还出个学医的,他不能荒废了,要不,将来辅导孩子都没有本钱。
  夜里两点多钟,他才上床睡觉,第二天早晨九点以后,等女儿都吃过早饭上学走了,他才起床,为的是省自己的一份早点。
  他在水管子那儿接水漱日,马三胜来了。这小子早晨六点进厂烧土锅炉,八点钟就颠儿家来了,赶十一点钟再去看看火,下午两点钟就下班,这一天就算拿下来了,玩的时间比干活的时间多得多。这会儿,正是头一回往回溜的时候,没事儿似的向梁思济打个招呼:“梁大夫,刚起床?吃了吗您哪?今儿早上,武二爷他们店里的油饼儿,比哪天都炸得好!”他明知梁思济如今舍不得买油饼儿了,还是有意地说,揭别人的短儿,在他是一种享受。
  “吃了,吃了。”梁思济嘴里咕嘟着一团白沫,头也不抬地说。
  “梁大夫,您说这肚子里吃不下东西是什么毛病?”他又问。哪把壶不开专提哪把壶。
  饥肠辘辘的梁思济噗地喷出去漱口的水,转脸就往回走,挺没兴致地说:“三胜,你往后别这么‘大夫’、‘大夫’地叫了,我已经不是大夫了。”
  “哎,梁大夫,”马三胜追着他说,“秦琼还有卖马的时候呢,您别一落难就英雄气短哪!这艺不压身,您这救死扶伤的本事,可不能扔,人民医生的职责,不能丢啊!哎,就说白求恩吧,人家在外国把老婆也离了,工作也蹬了,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不是又当上大夫了吗?”
  梁思济简直听得恼火了,“你扯哪儿去了?我能跟白求恩比?”
  马三胜笑笑说:“我是说的这么个理儿。哎,梁大夫,我妈这几天吃不下东西,今儿早上说心口里堵得慌,那什么……您能不能劳驾给瞅瞅?”
  梁思济这回听到心里去了,就像他过去上班的时候坐在诊室里一样,一听到病人的诉说就把自己的事儿忘了。他就手把漱口盂扔到水龙头旁边,对马三胜说:“走,我去看看!”
  两人一走,个把钟头没回来。这当口,该到做午饭的时候了。
  梁奶奶出去买菜回来,篮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根五豆。
  德子媳妇正在水龙头底下洗韭菜:“梁奶奶,中午吃什么?”
  “吃面吧,豇豆汆儿面,省事儿。”梁奶奶说。
  德子媳妇往篮子里瞅了一眼,心说:哪儿是省事儿?是省钱!就说:“豇豆汆儿面没个吃头,吃素馅儿饺子得啦,今儿的韭菜好!”
  梁奶奶说:“我没买韭菜。”
  德子媳妇说:“我这不成心多买了点儿嘛,够您的,呣,我都洗好了。”
  梁奶奶说:“这怎么好……”说着就去捏篮子底里的那点钢镚儿。
  德子媳妇连忙按住她的手:“我还能要您的钱?一院里的街坊,跟您自个儿的儿媳妇能差哪儿去?”
  梁奶奶一阵难过,心说:差老了去啦,我要有这么个好儿媳妇,儿子也不至于栽这么大的跟头了!想着想着,眼圈儿红红的,泪珠儿说话就要出来,望着德子媳妇说:“他大嫂,我儿子虽说是犯了错误,可他一不偷,二不抢,是……”
  德子媳妇攥着她的手说:“街里街坊的,谁心里都知道,没人把梁大夫另眼看。人生在世,谁能没个三灾六难的?您得往开处想!”
  说话间,梁思济看完病回来了,马三胜追着他,往他手里塞两盒“恒大”烟:“我说,这不叫送礼,也不算出诊费,是咱哥们儿的一点意思!”
  梁思济使劲地往外推:“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戒烟了!”
  “戒烟?你还戒饭呢!你们知识分子就是不实在,老是酸文假醋!拿着,你拿着!”
  不早不晚,这时候孙桂贞踱进了院子,站在旁边儿瞅了一阵,冷冷地说:“他梁大哥,别忘了你如今可不是大夫了,这……不大合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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