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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快黑了,德子两口子才回来。
  一进屋,“主仆”身份就倒了个儿,德子拉了一天车,累了。媳妇说:“上炕躺会儿,该伸伸腿儿了。”德子就脱了鞋,往床上一躺。这儿的人习惯把床说成“炕”,其实,土炕早就被淘汰了。媳妇忙乎起来,从碗橱里端出个花边小碗儿,边上扣着一把调羹,递到床边上:“呀,吃了这碗,解解乏!”
  德子折身坐起,接过碗。那里头,红枣、莲子、白木耳,熬好了,撒上白糖,早拿凉水镇着,这会儿吃起来,又甜,又凉,又腻乎,德子一勺一勺舀着吃,咂摸着生活的甜蜜。
  刚撂下碗,串门儿的来了,马三胜、小黑子,还有疯顺儿。
  “吃了吗,您哪?”马三胜进门就打个招呼。
  “呣们在外头吃了。”德子说,连忙穿鞋下地,招呼客人坐。
  德子媳妇从里屋走出来,她已经脱去了旗袍,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睡衣、睡裤,见来了客人,笑盈盈地说:“哟,是你们二位啊?”一抬头瞅见门边儿还站着个疯顺儿,来的都是客,便一视同仁地找补上一句:“噢,三位,坐,都请坐!”
  马三胜和黑子早就坐在八仙桌旁边的那两把老式木椅上了,只是疯顺儿没进来,倚在门框上,食指抠着嘴,两眼直直地往里瞅。
  德子媳妇嫣然一笑,转身端出一盘五香瓜子,搁在桌子上:“闲着没事儿,嗑点瓜子儿吧!”又瞅了一眼门旁的疯顺儿,便抓了一把递过去,“给你!”她是外来户,明知疯顺儿是傻子,也不便得罪,在这条胡同里,疯顺儿也算是个“干部子弟”哩。
  疯顺儿不去伸手接瓜子,却把上衣的口袋撑开:“嗳……嗳……”德子媳妇便把手里的瓜子给他装进去。马三胜不屑地往那边儿瞥了一眼,心想:你把他也当个人!
  黑子捏着盘子里的瓜子嗑。马三胜不爱嗑瓜子,伸手从工作服口袋里掏烟。
  “哟,您瞧我,忘了拿烟了!”德子媳妇歉意地说着,顺手从桌上搁粮票、油票的盒子后头拿出一盒“前门”烟,抽出三枝,递给马三胜和黑子,剩下一枝叼在自个儿嘴上。
  黑子接过去了。马三胜一看人家的烟比他的强,掏出了一半的烟盒又塞回去了,伸手也接了过来。德子媳妇划着了火柴,给他们点着。马三胜猛吸一口,然后慢慢地从鼻孔中喷着两条烟柱,像是在品评这烟味儿,又像是在品评由德子媳妇亲手点烟的味儿。
  德子媳妇把手里那根火柴甩灭了。又划了一根火柴才点着自己的那枝烟。
  黑子说:“大嫂,您这不是成心费一根洋火儿吗?”
  德子媳妇吸了一口烟,说:“有学问的人都说:三火成灾,一根洋火儿只能点两根儿烟。”
  马三胜瞥了黑子一眼:“长见识了吧?”
  黑子也不臊,嘻嘻地笑着说:“咱井底下的蛤蟆,见过多大天儿?哪儿能比德子嫂见多识广的?”回头又瞥着德子媳妇,“大嫂,您这身儿旗袍儿素净,比那花的更好看!”
  德子媳妇叼着烟说:“兄弟,这是睡衣。”
  马三胜把粘在舌头上的烟末子啤出去,奚落地朝黑子说:“你他妈的净露怯,人家睡觉都单有一套衣裳,像你似的?一身工作服滚到黑?”
  黑子又嘿嘿地自嘲。
  德子媳妇把手里的火柴棍儿甩灭了,转过脸去,对着桌上的小镜子,用那火柴棍上的半截儿炭灰描了描眉梢,左手里的烟却舍不得放下,两个手指头夹着,向上舒卷着一缕线儿香似的青烟。
  德子坐在板凳上,皱了皱眉头,朝她说:“你把那烟掐了成不成?咱这边儿的妇女没有抽烟的,叫人瞅着不是样儿!”
  媳妇这回没听他的,又吸了一口说:“戒不了啊!哎,国家开烟厂,抽烟又不犯法,哪儿写着这烟只许男人抽啦?”
  德子的厚嘴唇却嘟囔着说:“男人也不是个个抽烟……”
  马三胜斜眼瞅着他,明知他不会抽烟,却有意说:“德子哥,男人不抽烟,就没个汉子味儿……”说着,从桌上烟盒里抽出一枝,朝门旁的疯顺儿扔过去:“疯顺儿,来一根儿!”
  德子像被打了脸,脖根红红的扭过头去。
  疯顺儿把手从嘴角抽出来,捡起那支烟,送到鼻子跟前闻了闻,塞到那装满瓜子的口袋里去。
  “哟,”德子媳妇笑着说,“你还舍不得抽,给你爸爸带家去?”
  马三胜和黑子都乐了。
  德子媳妇说:“这可别笑话人家,他不傻,还知道孝顺他爸爸呢!”
  马三胜说:“他哪儿有爸爸?他家挣钱的那位是他叔!”
  德子媳妇自觉失口,不好意思地说:“他叔?我还当是……”
  马三胜笑着说:“您可别给人家安错了位儿,孙主任的爷们早就光荣牺牲了,全靠小叔子领家过日子,疯顺儿他们也差不离儿把他当成爸爸了。街坊们倒也没人敢闲言碎语的,这有什么?老嫂比母嘛!哎,大嫂,您可别当着孙主任打听这事儿,留神她跟您翻扯!”
  德子媳妇听出马三胜话里有话,便表情肃然地说:“我可不待见嚼老婆舌、串是非的,各人的日子各人过,我管人家干吗?”
  马三胜依旧是那么嘻嘻地笑着,肚子里还憋着话呢。瞅着墙上贴的那张年画《武松打虎》,借题发挥,扯得不着边际:“大嫂,要都像您这么样儿,世界倒清静了。咳,什么事儿不是坏在街坊的嘴里?就说武二爷吧,要不是卖梨的郓哥儿和那个老不死的何九叔串是非,武二爷也不至于连杀三条人命,闹得一条街不得安宁!”
  德子是懂戏的主儿,听到这儿,便搭茬儿了:“三胜,你这叫歪批《水浒》!潘金莲儿勾搭奸夫害本夫,我看是该杀!”
  “你们犯不着替古人担忧,”德子媳妇说,叹了口气,“唉,自古红颜多薄命,潘金莲儿也过得不容易!”
  黑子年轻,二十来岁的毛孩子懂不了那么多的老戏,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只是想听,听到这儿,插嘴说:“是个女的?”
  “可不嘛!”马三胜说,“早先是个财主家的丫鬟,因为和老爷不大清楚,叫太太知道了,一发狠,把她白给了卖烧饼的武大郎。武大郎你总得听说过吧?”
  黑子说:“听说过,是个小矮个儿?”
  马三胜说:“三块豆腐干儿那么高。又矮、又丑、又没能耐。你说,潘金莲那么个女子,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嫁给这么个窝囊废,能痛快吗?她见了那些个堂堂男子汉,能不动心吗?”
  德子媳妇说:“倒也是。”
  德子脸上挺不自在:“什么‘倒也是’?你们越说越岔路了!”
  “哎,我说的是这个理儿,”马三胜毫不介意,说得正在兴头儿上,收不住,“早先,潘金莲儿也打过小叔子的主意来着,武二爷假正经,死活不干,她才找的西门庆。咳,错了!要是武二爷认了头,就像孙主任似的这么过不就得啦?什么事儿也没有了!”
  说完,大笑。黑子也跟着笑。倚在门旁的疯顺儿也跟着没头没脑地笑,哈喇子垂下了,成了个惊叹号。
  德子急了,虎着脸说:“伙计,你们要说,上外头说去,我可惹不起人家街道主任!”
  “顺儿,该回来塞啦!”是孙桂贞的声音。
  “嘛呀?……嘛呀……”疯顺儿挺不耐烦,朝外头嚷嚷。
  孙桂贞一路寻了来,进了院子,还在喊,只是语气缓和了:“顺儿,吃饭去!”
  疯顺儿扒着门框,晃着身子:“不,不……还看……”
  孙桂贞知道她儿子是在这儿看德子媳妇,心里有气没法儿说,就朝门里说:“德子,自打你们搬来,这胡同里添了西洋景啦!”
  德子媳妇赶紧迎出来:“孙主任,您屋里坐!”
  孙桂贞走进屋,马三胜和小黑子都不言声了,只剩下里屋的匣子在不疲倦地播送着《评〈苏共中央公开信〉》的长篇文章。这儿的居民习惯于进屋就打开匣子,而不管里头唱什么、说什么,只是当个点缀,闲话儿照说。这会儿安静了,只听见匣子响,倒仿佛是为街道主任的来临造造政治气氛似的。
  “哟,你们这儿是在政治学习哩?”孙桂贞打量着马三胜和小黑子。
  “那可不,”马三胜说,“呣们德子哥正争取入党呢!”
  “瞎扯!这怎么能当笑话儿说?”德子挺尴尬地瞪了马三胜一眼,不知所措地拿起桌上的烟盒,“孙主任,您抽烟!”
  孙桂贞说:“不会。女人抽烟像什么样儿?”
  德子听着扎耳朵,蔫蔫地把烟盒又撂到桌子上,“您坐!”
  孙桂贞并不坐,看了看屋里新刷的墙、新糊的顶棚和墙上花花绿绿的年画,启动那两片薄薄的嘴唇说:“勤学习点儿好,说话就要来运动哩,说是要‘四清’: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咱这胡同里也不简单哩,也得透透地清一清。要不然,闹起修正主义,咱就得人头落地!”
  马三胜吐了吐舌头:“您吓着了我啦!咱这胡同里还藏龙卧虎?喊,老年成说话:可着北京城,就数南城穷,乾隆爷私访都没到过咱这儿。几十年的老街坊了,谁不知道谁啊?我爸爸就算最穷的了吧?就说爆肚儿陈、花儿洪、玉器赵他们,也只够个小业主,连个资本家都没有,我闭着眼睛都能给您背一遍各家儿的老底儿,也就是德子哥这一家儿是刚搬来的……”
  德子一下子脸色变得挺难看,“刚搬来的怎么着?呣们家三代都是无产阶级,打我爷爷那一辈儿就拉车!”
  马三胜讪讪地站起来:“德子哥,我没说别的……”
  德子媳妇笑吟吟地拦住她男人:“瞧你这倔脾气,咱也叫人家说不出什么来。现如今,咱们工人阶级当家作主,什么运动也是整坏人。孙主任,您说是不是?”
  “那可不?”孙桂贞说,“地富反坏右,时里刻里都惦记着变天哩,叫咱吃三遍苦、受二茬罪!老区长说了:如今那‘苏联’、‘男子拉妇’就是地富反坏右领导的哩!”她说的“男子拉妇”大概指的是南斯拉夫。
  马三胜在厂子里隔长不短地听报告,自然不理会这传达到终点站、走了调儿的“精神”,他巴不得孙桂贞快点儿走,他好接茬儿和德子媳妇说话儿。
  德子媳妇倒听得很认真,望着孙桂贞说:“孙主任,这天可别变啊,还是如今世道好!不是有个歌儿这么唱嘛:旧社会,好比是,黑咕隆咚的苦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们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她说着说着还唱了起来,眼泪汪汪,像要哭似的。
  孙桂贞颇有领导风度地笑了,拍拍她的肩膀说:“他大嫂,你放心,大变不了,变不了!呣们这些个干部是干什么吃的!”说着,转身就要走,推着门旁的疯顺儿,“走啦,吃饭去,吃了饭妈还有工作哩!”
  也许是因为孙桂贞刚才做出的“不变天”的庄严许诺使德子媳妇吃了定心丸,她感激地望着最末一级的政权代表,送她出门,还伸手又抓了一把瓜子塞给疯顺儿。疯顺儿受宠若惊地兜着衣裳襟儿,嘿嘿地笑着,跟他妈往外走。孙桂贞见人家这么给脸,眉开眼笑地对疯顺儿说:“瞧嫂子多疼你!”
  马三胜和黑子在屋里咯咯地乐。
  等德子媳妇折身回来,马三胜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大嫂,您跟德子哥哪年结的婚?”
  德子今晚晌儿一直气儿不顺,早盼着这俩屁股沉的主儿快走,这会儿又听他瞎打听,虎着脸说:“干吗?查户口?”
  德子媳妇比她男人灵得多,接过话茬儿说:“没吃着呣们的喜糖是不是?那会儿还不认得您这位兄弟呢!这么着吧,咱补!”随手从桌上小盒儿里抽出一张一元票,“呣,两位兄弟,嫂子请客啦!”
  德子瞅着那张票儿,心里挺不是个滋味儿。他出牛力挣来的钱,媳妇却这么样儿地扔!
  黑子伸手去接那张票儿,马三胜一把摁住了他的手:“闹着玩儿的,真这么下三烂?”转脸折身起来,知道自己该走了。临走,对德子媳妇说,“大嫂,在娘们儿里头,我还没见过您这么义气的!往后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言语声儿!”
  两人走了。马三胜哪是为了吃喜糖?他是出于一种好奇心理,很想知道德子家的过去。厂子里的女工也不少,但多数是穿了工作服的家庭妇女,上班混工资,下班忙着买菜、做饭、奶孩子、骂架,屁嘛不懂。他没接触过德子媳妇这样的女性,她也是个家庭妇女,可怎么那么开通呢?好像是个文化人,懂得那么多的事儿。但又和厂子里的那些女工程师、技术员不同,据说她们回家都是男人侍候,德子媳妇却又那么会体贴男人。猜不透,真是猜不透。要是能娶上这么个媳妇,也不枉为人一世,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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