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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光



作者:中夙

   

  魏国兴——
  我们这批陆军高级步校的优等生是一路唱着歌来到前线的,看我们神采飞扬、自命不凡的劲头,简直像是去参加有姑娘们陪伴的舞会。
  战前的第五天,我以实习生的身分奉命到某部八连报到。八连连部设在一家苗族的烤烟房形状的土屋里,进门时我按照步兵操典的要求重新整理了束在腰际的崭新的人造革皮带,从挂在门框上的用来照妖驱邪的破镜片里快速审视了一番自己的容颜,尔后高声喊叫了一声“报告”。
  屋子里光线很暗,一个战士在擦枪,三个年纪并不很大的土著军官正在骂骂吵吵地议论什么,我听清楚一句是:营长的老婆是他妈婊子养的。一分钟后,剃着光头的连长把目光转向了我,但不说话,犹同牲口贩子打量一头两脚骡。
  我对自己的充满现代韵味的军人仪表充满自信,一百七十八公分的个头,暴凸的胸肌,很窄的髋骨,屁股结实得像石头蛋子。倘若他留心,会发现我的钢盔是歪扣着的(不规则的斜线会幻化出野性的美感),我的无可挑剔的举手礼只有在阅兵大典时才能见到。唯独使我嫌恶的是我的那张漂亮的小白脸,不过我想,白脸上出现的行使暴力时的表情或许更可怕。
  “你只有三个月的见习期?”连长用食指关节敲击了一下我的介绍信,站起来,古怪地拧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你还想活着回去吗?步兵的死亡率是最高的。”他阴阳怪气地说,眼睛瞅着他的两位同僚。
  “当然。还有毕业论文等着我呢。”我神情严肃地说。
  “那么你能帮助干点什么呢?当文书,或者帮助指导员做点战场鼓励工作?你的嗓音挺好的。”
  “对不起,我学的是步兵排长到团长的战术指挥业务。”
  “真巧,我们一排长演习负伤了,位置空着。可是上级并没有明确你来顶替他的位置啊!”
  “你可以打报告推荐我。”
  “凭什么?就凭你那张文凭?”一位长得种牛般雄壮的家伙忍不住了,摘下钢盔咣地扣在桌上,“我盖了三年房子,站了两年大岗,用三个三等功、两个二等功才换了一个排长,你凭啥?凭你坐了三年军校的板凳?还学过团长的指挥业务,你口气不小!告诉你,那是假家伙,大炮一响,别把屎尿屙在裤裆里就他妈的算你屌硬!”他狎昵地用掌梢拍拍我的脸颊,“给我连当通讯员算了,突击队需要个学舌跑道的,我看你还有个机灵劲儿。”
  从他那张洞开的大嘴里飘出一股食物的腐臭味。他那只在笨重的体力劳动中变形了的骨节粗大的手在我眼前翻上舞下,使我产生被侮辱的感觉。我用纯熟的徒手格斗动作捉住他的腕关节,阴冷地笑着,暗中使劲掐了一下他的穴位,疼得他啊了一声。“把介绍信给我吧,我请调到别的连队去,一个高级步校的优等生还弄不到一个踩地雷的角色,简直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悲哀!”我激愤了。
  谁知道呢,或许就因为我的这一举动,秃头连长竟然当即草拟了一张报告,举荐我担任一排代理排长。
  五天后的拂晓,我们向海拔382.6公尺的、遍山生长着针茅草的一座高地发起了进攻。战斗进展得异常顺利,我们只放了几声空枪,便大摇大摆地如同假日爬山一样占领了高地的主峰。在我们进攻之前,我方猛烈的炮火连续轰击六个小时,整个山地的地表全被炮弹抓烂了。敌人的尸体如烂土豆一样,被炮弹的气浪吹得满山都是,连树丫上都挂着肉条和肠子。为此,我们这支精锐的攻击部队,不得不耗费巨大的精力到处挖坑、埋尸,士兵们抱怨说,炮兵这些混蛋们简直拿我们不当人。
  接下来是一段消停的日子。前沿观察所的人每天都用一种幸灾乐祸的语调报告,说对面山头的敌人像恓恓惶惶的鸟儿,再也不敢出飞了;说敌人哨兵整日猫在岩石夹缝,唯恐突然飞来一粒狙击枪弹命中脑壳。那几天天气出奇地好,红鲜鲜的太阳照耀着我们,鸟儿们也飞来了阵地,在弹火烧焦了的老树枝丫上大呼小叫。还有一只山猫时常在黎明时分偷偷窜上阵地,刨食腐烂的人肉。有一回它正忘情的啃着一块骨头,突然发现被我们包围了。它恼怒地瞪着绿目,竖起肥厚的前掌,把趾毛里的尖硬的钩状利爪亮给我们看,嘴里一面吼出呜呜的类似山风掠过林梢的响动。有人要开枪,我制止了。我们一起哈哈大笑,笑得东倒西歪,笑得山猫心里发毛,从一个士兵的腿裆下钻出,惶惶逃窜。
  正午,太阳灼灼欲燃的时候,我们一个个老鼠似地从阴冷、潮湿的猫耳洞里爬出来,接受紫外线的抚爱。我们头朝下脚朝上倒在山坡上,一会儿,游在腹腔里的凉气被来自天体的热流驱赶着,聚集到肛门,溜走了。有时,我们干脆解开裤子,亮晒那物件,我担忧它会因为长久的受潮而溃烂成疮。总之,我们有点感到无聊,到现在为止我们年轻的肉体上连块铜钱大的小疤都没有烙上,难道这也算他妈的经历了战争?
  我开始写战地日记,每天都写。我选择残酷的阴森恐怖的字眼描绘战争,有些细节纯粹是编造出来的。比方我说子弹像响尾蛇一样每天从我们头顶上爬过,有一次钻透了我的钢盔,头发都烧焦了。说强劲的炮弹气浪可以掘出老树,把人的脖颈齐刷刷地割断……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干,是为了创造英雄生长的氛围,还是用以满足表现“自我”的某种欲望,抑或是潜意识中的恐惧心理的折射?
  我们每天都讲到死亡,就像每天都讲到吃饭、睡觉、排泄一样。不过大家是用嘻嘻哈哈的戏谑的口气提到这个字眼的。明摆着,谁也不相信生命这个活灵活现的东西会像肥皂泡一样瞬间消失,那该多么不可思议啊!是的,人就是这么一种东西,不到绝望的时候,总要怀着顽强的侥幸心理。
  终于有一天让我窥见了死亡的影子——如同飞鸟在地面的投影一样,死亡是能够看见的,这是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老兵说的话,我信了。
  因为喝了一缸淤积多日的雨水(我对那滩绿莹莹的说不定还泡过死尸的腐水怀了无限的感激之情),那天夜里我连着三次跑出帐篷排泄。最后一次挣扎着站起时,腹腔空瘪得像空口袋一样,走路飘飘摇摇,我不得不在帐篷附近的一块石板上坐了一会儿,就在这时,我听见帐篷前面茅草地里传来沙沙沙的响动。起初,我以为是觅食的小动物,没有在意,等我某根神经受到神秘的暗示突然惊颤起来时,已经晚了,我看见一道鬼狐似的火光钻进帐篷,迅即爆出一声轰响。接着又是一道火光,又是一声轰响。火光中,我看见三条断肢、一顶钢盔还有木棍、布片之类的东西被无后座力炮弹的爆炸气浪卷上天空,又冰雹似地旋落下来。
  后来的事情我就模糊了,我只记得一个战士大声对我说:“你负伤啦!”我心里骤然闪过一片惨白的死光,就昏倒了。死亡原来是这样的啊!在那一瞬间,我看见属于我的美丽的魂灵从破损的躯壳里逃脱出来,像一缕无声息的烟雾,像一道若隐若现的幻影。它愈飘愈远,终于遁形于茫茫的黑暗之中。
  我真的以为我死了。
   

  肖洁——
  记者同志,你别什么都记到本本上,我讲得真那么有趣吗?告诉你别生气哇,我挺恨你的。我们这个野战救护所十六个女兵,数我漂亮,可是你一露面,伙伴们就挑剔起我来了。说我耳垂太小;鼻子也有点不对劲,不如你的挺实。我的两束小刷子,是我最得意的。她们却说这算什么发型啊,跟人家记者比,简直像个村姑——可她们平时不是这么说的啊!我生气了,说:“她脸上有三颗小痦子,我没有!”我瞧,就是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我说的不错吧?我还挺奇怪的,不过是远远地看你两眼,怎么就发现这三颗小痦子了呢?我这人挺坏的,是吧?
  有什么好聊的,上次抢护伤员,你都见了,俩人抬一个,急了,一人背一个。那些伤员挺听话的,有时碰到伤口上都不哼一声。要说困难也不是一点没有,你看我这两个膝盖,都让沙砾咯出血来啦!路上我护理的是个排长,叫魏国兴,据说是高级步校的实习生。他当时满身满脸都是血,吓死人哪!怕颠,我就跪在沙子上——车上都垫了沙子——像抱麻袋似的托着他,一动不敢动。到了救护所,伤员都抬下去了,老院长说:“肖洁,你不下来,还在那儿捣什么鬼?”我哇地哭了;“这不是我的腿,像秤钩,就是直不了。”老院长喊来一帮人,连抻带拽,硬是把我的腿拉直了。结果呢,我护理的那个家伙不过是让弹片啃破了几块皮,今天就下地乱跑了。你说气不气人?我骂他:“你那天装什么死啊!”他说:“我起誓,我当时真以为我死了!”当时我正给他换药,趁他不注意,用酒精棉球嗖嗖地擦了几下伤口,疼得他嗷嗷直叫,别提多开心了……
  我这个人啊,生来调皮。妈妈说,我是剖腹产,用夹子挟出来的。我一出世就翻白眼,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我。长到十七岁时,总爱和高年级的小伙子们在一起疯——一起喝咖啡啊看电影啊跳迪斯科啊,有时他们打群架,我在一旁看书包。我妈怕管不了我,高中没毕业就托人送我当兵了。当兵也不是个好兵——我是说在他们头头们眼里。有一回,有人向老院长告密,说我买了一条牛仔裤。老院长找我谈话,说牛仔裤有什么好啊,屁股包得绷绷紧,多那个!我列举一大堆理由说明肥大的衣裤将身体柔美的曲线包藏起来该是人类多么大的憾事!他摇头,说不好不好,总之不好。我说,我又不穿着上街,不过是星期天一个人在宿舍里美美。我又说,你女儿不是也有一件嘛!他噗哧笑了,戳我鼻子说:“你这个鬼丫头啊!”
  像一阵风似的,突然说要抽调十五名女兵上前线。我心想,上前线吧,前线准比医院有意思。我报了名,还写了血书——你别以为像男兵那样,用刀片在乎指肚上划几道口子,我才不干那傻事呢!落了疤多难看!我朝炊事班要了点鸡血,掺上红颜料,洋洋洒洒写了三大篇,然后又把手指包了起来装样,可是,一宣布名单,没我。我气得都想骂人,只是不知该骂谁。登车出发那天,我买通了开车的志愿兵,早早地藏在药品堆里,外面用蒙布盖上,就这样混到了前线。到了救护所,姑娘们站队报数,报出了十六名。重报!结果还是十六。“怪呀!”老院长嘟嘟囔囔地说着,走到队伍前,像小孩数羊似地:“一、二、三……”他啊哈一声,叫起来:“又是你肖洁!”他表情古怪地端量着我,似乎在我身上发现了什么新东西,“这可不是参加舞会哟!”我小声在他耳边说:“没错,就是来参加舞会。你说过,在朝鲜坑道里,外面炮弹轰轰响,你们在坑道里蹦嚓嚓。”他板着脸笑了。他最喜欢人家提起他那段出国经历、好像他当时多么了不起,其实才是个卫生员。
  你看,这段经历像“特务”,女特务。人家要求党团员上前线,我不是,我只能来邪的。
  这会儿呢,真有趣儿!院里来人看我,都说我变得“成熟”了。有个报告文学作家还为我发了通感慨,说战争是人生的催化剂,使一个十八岁的女孩“早熟”了。编的什么破词啊,“早熟”比“成熟”还难听。那些天我总照镜子,心想,难道我变老变丑了吗?
  其实我要算“晚熟”的。说这种事真有点不好意思,你可不兴乱讲啊——
  那是念初中二年级。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女同学背着大伙,从书包里偷偷地取出一卷卫生纸,三叠两叠,叠成个精致的软垫,那样子又神秘又兴奋。我想她准是发疯了,那是大人们用的玩艺啊!可是她忽然问我:“肖洁,你的‘客人’还没来?”她说这话时,就像富有者面对一个穷人。那会儿,差不多所有的女生都有了初潮的经验,可以用大人的口吻和玄秘的语调向体育老师告假。可是我还从来没有这样的体会。当我明白了这一切的时候,真有点丧气,我想,究竟是哪儿不对劲儿啊?
  就像生怕被女友们抛弃似的,我问妈妈“客人”来迟是怎么回事?妈妈说,晚熟呗!就像花一样,有早开的,有晚开的,反正早晚都要开。可我还是担忧。小时候我见男孩站着小便,尿柱喷得好远,觉得挺好玩,也学着站着小便,我想会不会同这有点关系呢?一天晚上,家里人都去看电影了,我怀着预谋犯罪一样的心理,偷偷地把所有的门都扣死了,然后来到妈妈的寝室,拉上窗帘,把身上的衣服飞快地一件件扒掉:衬衫、裤子、乳罩、裤衩……我闭着眼摸到穿衣镜前,突然地又睁开,我仿佛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小姑娘。我有意识地用旁观者的眼神观察自己的身体,结果对哪部分都不算满意。脖子瘦瘦的,有点像丹顶鹤;乳房马马虎虎,只是乳晕的颜色不对;背部很平,臀部从哪个角度看都不算好看,使我伤心透顶的是两条腿,怎么像公园里沙鸡的腿啊,才挂了那么点的肉,哪像个女中学生。我开始怨恨那个年代——据妈妈说,我生下来连牛奶都没喝过,完全是用代乳品灌大的……你笑什么?真的!
  可他们现在说我“早熟”。
  不过呢,也是的,在医院时我像个孩子,在这儿,在伤员面前,我变成了大人样儿。我要一匙一匙地给他们喂饭,用小毛刷一点一点剔除他们耳朵里指甲里的泥巴;哪个小兵想家掉泪了,我会变着法儿哄他,直到他笑出声来。这多像我妈妈对我小时候那样啊。或许这就是早熟吧,战争使母爱心理提前在我们女孩子身上出现了。本来我们也还是大孩子,不是么?如果这会儿在家里,说不定连头发都让妈妈洗呢。有一回——你干吗往本本上记啊,记也没用,我讲的这些没有一点光彩照人的东西。
  有一回,是傍晚吧,我背一个伤员上厕所。他有一个小脚趾被炮弹炸飞了,刚做完手术;走路一踮一踮,你瞧,就是这个样子……我要是没看见就好了,可是偏偏让我撞见了。他又龇牙又咧嘴,好像他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我偷偷观察他一会儿,心想,不会是装出来的吧?有些前线下来的野小子经常弄出这副痛苦不堪的样儿,企图多赚一点姑娘们的怜悯,他们再拿这些怜悯相互吹牛,你说讨厌不讨厌!我很温柔地喊住他,心里却发狠:算你走运好了!要是平时,你跟我这样的漂亮女孩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帐篷离山坡上的厕所有二十米远,过两个土坎坎,穿一片小树林。那家伙死沉死沉的,像一麻袋土豆,还有股男人的臭烘烘酸汲汲的汗臭味。他解完了大便,我又背他回来。他的一只手像死人手似的,总是在我胸前晃悠。“你怎么了,把身子挺直,手抓紧点!”我斥他说。结果,他那只大手一下按在我这个地方……虽然只是按了一下,可那是随便按的地方么?我真想把他扔在地上,可谁知他是不是故意的?对这种事最好装出毫无感觉的样子。过后我可哭了,谁也不明白我哭的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只是觉得委屈,还有点紧张、惶恐、害怕……不害怕别的,是害怕……比方说。突然有一天,有个小伙子写封求爱信来……这是完全可能的呀!有好几个女兵收到求爱信了,有一封信是用香烟盒写的,简直像诗。我们老院长用电话哀求野战军的团长说:“把你们那些‘野马’管管吧,说不定他们会用炮弹箱把我的姑娘们偷走一个。在朝鲜,就有人把朝鲜姑娘用汽油桶运回来,过了鸭绿江大桥才发现……教训呢!”
  你看我都胡聊些什么呀,你听烦了是不是?有时候,不是经常,我对着熟睡的伤员发呆,这些小伙子刚交到我们手里时,都是皮肉乱糟糟的,摸哪哪是伤。我们就像母亲伺弄婴儿似的——这个比喻让人难为情,不过找不出更合适的比喻了——给他喂这喂那,洗这洗那,一天天换药。眼见伤员一天天好起来,我们高兴吗?高兴是高兴,可是高兴的不是滋味,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有了第二次重蹈炮火的机会。想想吧,你精心修补好的一个心爱的物件,马上又要看着别人毫不犹豫地破坏它,你是个什么滋味呢?何况,那不是什么物件,而是一颗珍贵的完美的生命。
  聊点轻松的?……明白你的意思。你们什么都采访吗?可这是前线啊,谁愿意让爱情受到死亡的威胁呢!老院长总盯着我们,动不动就问:“喂,有什么情况没有?”你听,他管这叫情况,多有趣儿!好像前线下来的小伙子都是些贼,一不留心,就把我们偷了去。其实爱情这玩艺儿,看是看管不住的,就像石缝里的草,不知怎么就生长出来啦!你干嘛那么看我,我不过是说……我真不知该怎么说,难道这也能算爱情么?……昨天,我到河边给伤员洗衣服,他来了,就是我前面讲的那个魏国兴。他说:“水太凉,我帮你洗吧!”我说:“不用不用。”他没走,站在我身后,我感觉着他的目光芒刺一般扎在我的后背上。“你站在我身后,我还能洗吗?”我冲他嚷。“奇怪,这同你洗衣服有什么关系,嗯?”他狡黠地笑着,两眼像抓钩似地牢牢盯着我。我好像被太阳烤着,脸上火辣辣的,心想,这家伙胆子真大!不过他长得也真够帅气的了,显然和我见过的那些土头土脑的小兵头不一样。
  一会儿,他又搭话:“这条小河真美,水多清啊!上游有个地段更美,那儿有很多野蔷薇,碰巧还能捡到一窝鸟蛋。”“是吗?”我故意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我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牵引着,想看看这个实习生到底耍什么鬼把戏。
  我俩沿着小河岸走向上游,小河在我们身旁哗啦啦地唱歌,犹如一首迷人的曲子。我们俩暂时谁也不说话,似乎都在紧张地捉摸对方。“就在这儿,我们坐会儿好吗?”他已经把捡鸟蛋的事儿忘了。“坐就坐,可不在这儿坐!”“那坐哪儿?”我挑了一处高岗地坐下。从这儿可以望见附近铁链桥上来回走动的哨兵,还可以望见河套上一堆嬉水的苗家少女。我想,要是发生什么情况,我可以高声喊叫,让周围的人立即发现。可是事实上他连碰我一下的意思都没有。他讲他们学校褐色的楼房、棕色的操场和椭圆型战术模拟演练大厅。讲夏日的傍晚,他们经常在夜幛掩护下翻墙而过,到巷子里的一家小吃店喝麦芽啤酒——小店主人是位风骚多情的姑娘。讲他们学校一千二百人组成的合唱团如何在全市比赛中大出风头,为此他第四次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我想,他找我来就是让我听这个的吗?……你看,就这些,你很失望是不是?我说过,这算不得什么爱情,顶多算爱情游戏,……哟,电影快开演了,你也看看去吧!
  肖洁——
  在尊贵的女记者面前,我几乎把什么都讲了,然而我藏起一条美丽的尾巴。我所以没有把这条美丽的尾巴展示出来,是因为我怀着某种愧疚的心理:所有的人都在议论前线的道路、天气、伤亡、给养,可我竟然偷偷摸摸地体验爱情这种甜甜蜜蜜的东西。这是不是有点卑鄙呢?
  爱情这玩艺儿,即使是严酷的条令条例也不可能对它产生约束力!它是来自心灵的圣物啊。我这样无可奈何地原谅自己。
  今天吃过午饭,魏国兴喊伤口疼,让我打开纱布检查里面是否化脓。我猜想他一定是耍什么鬼点子,于是高兴地应允了。他中了五片弹片,伤害的都是肌腱组织,清创后很快结痂愈合了。“听着,我是想提醒你,我很快就要出院重返前线了。”他恶狠狠地小声说,眼睛始终瞟着吊在对面窗口的一只画眉笼。“什么意思,让我祝贺你吗?”我气地说。其实我已经从医生那儿得到准确的口信,再过两天,他就可以出院了。在前线救护所的医生眼里,这种伤不过像平时患感冒一样。
  “你今天晚上干什么?”
  “还不知道,不过一定很忙。我给妈妈的回信还没写完,我想洗洗头,我已经十多天没洗头了,真怕生虱子……”
  “听说今晚有场电影,片名是《他们和她们》……”他用一种奇特的既强硬又哀怜的目光邀请我。
  我心里急速地转悠了一下,想:我该怎么回答才不至于伤害他而又顾全了我的自尊心?我感到有趣的是,即使在前线,也还有邀女孩子看电影这类不高明的小把戏出现。
  “是不是需要替你请示一下老院长?”他挖苦说。
  “也许。”我轻飘飘无所谓的样子,“他会把你臭骂一顿,立即把你赶走。”
  “你到底去看不去看?”
  “到时再说吧!”我懒懒地说,可我的眼神分明给了他满意的答复。他将搭在床栏上的一只脚抬起,在空中划了个半弧,坐起来。“就这样定了……”
  “有人盯着这边……五号,你看你,这不是阵地是病房,一切动作必须轻轻地、轻轻地。”我放高声音训斥他,把他碰掉在地上的托盘拾起来。“老实躺着,一会儿给你换药。”
  我快步走出帐篷,心里想:这个家伙可别追出来。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可是心里对背后的情况比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关心。如果我猜的不错,他这会儿的目光一定在追随我的身影。不是女记者半路喊我,谁知我会不会把他的目光一直带进宿舍呢。
  我很难准确地描绘此刻的心情。仿佛面对一条神秘的金光笼罩的深谷,尽管我害怕、胆怯、惶惑不安,可是来自冥冥世界的一股巨大的诱惑力粘住了我的身子,我产生了一种美丽的坠落下去的欲望。
  山屏下的一块长着稀疏茅草的石滩地上坐满黑鸦鸦的人群。附近炮兵阵地那群懒散的士兵也来了,一个个既傲慢又粗野,钢盔不是戴着而是背着或拎着,遇到警戒哨兵的盘问,常表现出爱理不理的劲头。“同‘战争之神’说话,请客气点!”一个矮胖子这样教训哨兵。他们同救护所的女兵们说话倒是客气极了,尽量选用一些书本上才能见到的高雅的字眼,像多么有文化似的。不过效果并不好,原因是他们的耳膜被炮声震坏了,谈话的声音很高,常把女兵们吓一跳,他们还懵懵懂懂地不知怎么回事。
  电影还没有开演,我挤进人群里偷偷寻找他那张漂亮的小白脸,心想,不能便宜了他,最好在他急不可耐时突然出现……我还有一个酸溜溜的小念头,看他会不会邀请别的女孩子坐到他身旁。观察结果还让我满意。在他身后站着的宋陶陶不时向他发送信号:格格地笑;故意将刚洗过的湿漉漉的长发甩来甩去;大声讲着并不可笑的笑话。然而魏国兴反应很迟钝,抑或是装糊涂。他的目光在人群里跳来跳去,毫无疑问,他是找我。
  “你早来了呀?”电影开演时,我若无其事地走到他身后。他没说什么,从裆下掏出一只小马凳,摆放在他身边。我把小马凳稍稍挪开一点,不客气地坐了。黑暗中,他又塞给我两只芭蕉,皮已经扒开了一半。我想,说不定是从老乡家偷来的,他完全能干出这种事。我吃了一只就不想吃了,白生生的肉条总使我想到伤员翻裂的皮肉。我开始装模作样地看电影。片子想必很有意思,可是我看见的是一张张单个的、表情生动的脸,看不见由这些脸连接起来的剧情。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我身边的事情使我产生惶惶不安而又激动不已的心境——我的手被人捏住了。这个人不是妈妈、同学、女友,而是一个对我比对电影更感兴趣的自称来自中国“西点军校”的年轻军官。况且,事情不是发生在家乡的电影院而是在距前线只有十几公里的野战救护所!这也蛮有意思。我只是弄不太明白,我究竟靠什么吸引了他呢?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兵,不过是聪明一点漂亮一点罢了。最要命的是,我们认识还不到七天呢,难道真有这种闪电式的爱情?
  我摸出兜里一把小钥匙,朝他腰眼上捅了一下,他松开我的手,难为情地笑了。“片子很无聊!也不是无聊,是……啊?”他咂着嘴,“这种甜甜蜜蜜的爱情片,简直想让人逃开这种鬼地方,哪怕暂时的!”后来,当片子演到男女主人公接吻的地方,他又一次握住我的手,动作那么迅猛那么果敢似乎没有一点犹豫。某种本能使我开始第二次挣脱——当然不是立刻挣脱,第二次挣脱比第一次挣脱得更迟缓。明摆着,我并不反对他这么做,不然在第一次挣脱后我就不会把手放在易于被他握住的地方。望着周围挨挨挤挤的人影,我有一种刚刚经历了巨大风险而又侥幸活下来的虚弱心理。
  电影散场后,我俩有意走到最后。“看电影时你说……想逃开这种鬼地方,哪怕是暂时的,是吧?是这样说的吗?”路经小树林时,我漫不经心地问。
  “你是说我怕死?”他悸动地看我。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前面还有一句,‘这种甜甜蜜蜜的爱情片子’……不是这么说的吗?”
  “你到底想什么呀?”
  “你当时一定想到了什么——你不要走过来,我是说,你大概有了女朋友,是吧?”我靠在一株树干上,盯着他。“你应该马上回答我,要是编造,我能看出来的。”
  “为什么要编造呢?”他激动地脱下病号衣服,上身只穿一件葱绿色印着“陆校”两个黑色大字的背心,“当然有女朋友,似乎还不止一个。这有什么呢?朋友就是朋友,朋友难道是未婚妻——未婚妻这个词糟透了,它会使男女之间轻松、愉快的友情变得像铁板一样僵硬、沉重。比方现在,我和你,我不管你对我看法怎样,我只知道我很喜欢你,这就够了,有什么必要考虑明天的事情。明天——谁知道明天炮弹落下来会是什么样子?我相信我不是怕死鬼,可是我不能不意识到死。在前线,生和死每一瞬间都可能交换位置。如果把死作为很难避免的结果,那么我应当在有限的时间里重新安排生活。我说这些,你——懂吗?”他把两只手放在我肩头上。月光里,我看见了他那对焦灼、浮躁、阴郁得烁烁放光的黑眼瞳。说真的,我不能完全领悟他的意思,我只是有点害怕,怕他,也怕我自己。我察觉我体内有一个觉醒的蠢蠢欲动的东西。
  “太晚了,我们回去吧!哨兵发现了还以为我们是特务哪。”我轻轻闪开。
  他的自尊心似乎受到一点伤害,不过当我主动把手伸给他时,他又高兴起来。“要是当初有块弹皮伤到稍微重要一点的地方就好了。”路上,他像孩子似地说。
   

  魏国兴——
  我才知道,时间是个变化无常而又刻薄阴险的东西,你需要它时,它常常一忽溜走;不需要它,它又死气白赖地纠缠你。比方现在,我恼恨得真想一炮把半空里的那个丑陋的病快快的白太阳揍下来,让美丽的宽容的夜神降临这个地方。刚才我还不是这样的心情,刚才我在心里默默祷告这样的意思:不会的,离换班时间还早呢,她至少可以在病房里呆上十六分钟……
  她穿一件洁白合体的白大褂,在帐篷里飘来飘去。在我看来,那件普通的白大褂连同她头上的雪白高耸的卫生帽,简直是别致的装饰,使她那俏丽的脸蛋更迷人了。就是说,她不过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可是一穿上白大褂就显出了成熟的女性美。
  我从枕头下面摸出美国将军威斯特摩兰写的《一个军人的报告》,聚精会神地读起来。书是我从学校图书馆的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翻出的,之所以筛选下来作为前线读物,仅仅因为我想比较一下一个中国军人和一个美国军人对同一作战对像的感受。无论怎样,军人之间总有心灵相通之处。不过我这会儿读它只能说装样子。我的目光在书页里,却能看见肖洁每一个微细的举动。她手里托着一个白亮亮的瓷盘,嘴里不断蹦出六号、五号、八号、三号这些阿拉伯数字,再把一包包装着药片的小纸袋分发到伤员手里。我相信,经她手发出去的药片,小伙子们会当作糖块吞下去。
  她朝我走过来了。
  “被子掀开,换药。”她命令说。
  我的伤口接近痊愈,换药的次数却不见少。她是想借换药之机在我床边多坐一会儿。这个狡猾而可爱的小阴谋让我特别高兴。
  我揭开被子,侧卧着,指指背上的伤口,“怎么搞的呀,越来越痒了,用碘酒蛰蛰吧!”我神气活现地说。
  “同医护人员讲话最好不要用命令的语气,战士难道可以和你这样讲话吗?”
  她在公众场合同我讲话从来充满敌意,可是这有什么呢?有本书里讲过,起劲反对你的女人,可以用来解释为爱慕之心。我醉眼觑着我的邻居们——他们为我遭到肖洁的奚落而快悦,我在心里挖苦说:“傻笑什么呀,你们应当嫉妒我才对!”
  肖洁半蹲在地上,两只柔软的小手在我脊背上抚弄着。碘酒上过后,皮肤里像钻进无数的麦芒,把痒病一下赶跑了。我悄悄地把头掉转过来,想和她聊点什么。忽然地,我发现我和她贴得那么近,几乎是挨上了。在我眨动眼睛的时候,我从她敞开的领口里瞥见一对圆鼓鼓的乳房的缘线,那是在任何物体上也绝难发现的最柔最美的曲线,曲线迷迷闪闪、幽幽变幻,引导我的神思紧张地描摹她那神秘和诱人的身子。对于未婚男性来说,那是一个陌生的充满魅力而又令人产生羞耻的大世界。
  我的心脏咕咚咕咚地跳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响,我咽了口唾沫,为了能感受到自身的存在,我说:“……看,多美呀!床头上那株无名果……我们阵地上有很多这种小植物,什么炮火也拿它没办法。”我心里想,应当说话,必须不停地说话,不然我就没办法禁止自己往她身上看。偷看女孩子的身子,简直是个混蛋!难道这是一个步校高材生的行为吗?
  “你说那株无名果吗?我们叫火把果,结籽时红蓬蓬的,美极了。我从山上采的,山很高很高,还碰见一条蛇,毒蛇哎,吓得我呀……你怎么了?”她摸我的额头。
  “没怎么,真的没怎么。”
  “可你的神情不对。”
  “是吗?……我想起一首诗,念高中时写的一首诗:乘夜色朦胧小路洒满月光风儿清清爽爽,我踏着绿草钻进夜幕钻进松林品尝爱的梦幻……我只记得开头,开头就是这样的。”
  “世界上最破的诗!”
  “问题是诗的含意,你理解诗的含意吗?”我狠狠地盯着她,直到确认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我才欣喜地一把抓起《一个军人的报告》。亲爱的威斯特摩兰将军。现在让我们从容地交流一下关于这个亚热带民族的看法吧。
  我哗哗地翻了一会儿书。威斯特摩兰表述那场尴尬的战争境遇时所特有的机智、睿智和西方式的幽默使我充满钦慕之情,同时,他流露出的晦暗、颓伤的心理又使我烦躁——不明缘由的烦躁。我把书摔到床上,对邻床的一位炮兵排长发起议论。“他们脾气越来越坏,完全是美国人宠的。可是他们起码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美国人打不赢他们,并不是美国人无能,而是美国人在那场不光彩的战争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好比是贼,一钻进人家宅子,从心理上先输了!”
  “是啊!”炮兵排长打了个呵欠,两臂在空中画了个圈,“我怀疑这群亚热带怪物吃错药了。他们本来可以过上几年清静日子的——把厂房竖起来,抓抓粮食产量问题,建立一些娱乐场、幼儿园、咖啡馆、舞厅什么的,他们有很多事可干。怪啦,他们放正经事不干,总喜欢招惹这个招惹那个。”
  “用我们家乡的话说,这叫能耐不大爱撩臊,遇到这样的坏孩子,只能是揍!”一个战士接话说。他的一条腿因恶性坏疽被锯掉了。
  “你爸爸是卖肉的吧?”一个秃头战士讥诮说。他心不在焉地抠着自己的肚脐眼,每收获一星泥屑,总像猫似的嗅嗅。
  “放你妈的屁!我爸爸是有十六年教龄的小学校长,出版过一本专著!按照他的理论,对于粗野的弱智儿童,武力惩罚虽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是效果灵验。”
  “咱们扯点别的吧。比方说,你们做不做梦?做梦有时……挺有意思的,啊?”秃头战士引诱说。
  “……啊,要说呢,我真倒霉!昨晚上我和三十多个敌人打了半宿。开始真过瘾,只要准星圈一套上敌人的脑壳,就像气球一样爆开,可是听不见枪响。后来,最叫劲儿的时候,枪闩怎么也拉不动了,用手扳,用脚踹,用石头砸,都不行。我只好……”
  “当叛徒?”
  “怎么会呢!”截肢的战士并不太恼,继续兴奋地讲,“我不过是跑了,跑啊跑啊,一直跑到了家,要不是值班医生查房进来,我兴许还能和我娘说点什么。”
  大家都没吭声。在他说跑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他那条被石膏封固了的断腿,事实上他连在这个地球上站立的权利都没有了。
  “做打仗的梦一点用不着担心,反正怎么打也死不了。”秃头战士耐不住沉闷,又提起梦,“我做了一个那样的梦……”他一只手在半空中拧灯泡似的拧了好一会儿,鼻尖上的黑斑由于兴奋涨得鲜红,“你们敢不敢听呢?敢听,那好。不过说好了,谁讲出来就让他踩地雷。……也说不准是什么地方,反正不是在阵地上。半夜,好像还下雨,突然地,我听见有人敲门。我想准不是什么好事,谁想得到呢,进来的是一个小娘们。光是小娘们也就罢了,她可是光着腚啊,什么也没穿,哪怕穿一条裤衩呢,没有,白光光的,胸口上吊着两嘟噜奶子,像三张脸……”
  “这么说你见过那玩艺儿?”
  “谁说我见过?”
  “那你怎么认得?”
  “一想就是嘛!”
  不知谁说一句:“听他讲,后来怎么样了?”
  “我能怎么样啊,还没等我寻思怎么样,就让他喊醒了。他大呼小叫,喊打呀打呀,还说派一个连冲上去。妈的,在梦里他简直像个将军。”
  “不对吧?”被斥为“将军”的战士跃身下床,迅疾地从秃头战士的枕下掏出一条皱巴巴的军用裤衩,抖落开,“这是什么?”
  秃头战士羞恼地抢回裤衩,重又塞进枕头底下。他红着脸,准备大家取笑他,可是谁也没说什么。人们用期待的、理解的目光继续鼓励他说下去,于是他承认了梦里的荒唐勾当,“你们知道她是谁吗?是俺排长的老婆,挺好的人,每年探亲都帮我们拆被子、洗衣服,说话柔声柔气的……我睁开眼睛就骂自己混蛋。我想,哪怕是梦见姑娘也好哪!问题也就在这儿,我当兵这三年根本就没接触过女的,想做梦都难。”
  他的坦诚的态度把大家感动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不讲话。如果我猜得不错,帐篷里的十几个男子汉都在想同一个隐秘的题目。
  一片浓重的阴影像黑色大隼从我心头飘飞过去。我听见美妙的生命在和死亡进行紧张、亢奋的对话,对话精彩极了,却听不清说的什么。我只是感到复原后的身体在顽强地向我展示着无比强旺的活力,每块骨骼、每根筋络、每点血液以及遍布全身的肌腱都在发出呼嚎。我对它们感到困惑、感到屈辱却没有什么办法。
  我开始怂恿自己——像第二次扒窃的孩子,尽管忐忑不安,还是抵制不了诱惑。我想,晚间见了面,先谈点别的,随便什么都可以,总之要避开战争这个阴沉的字眼。接下来,在气氛适宜的时候,我要体面而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当然,做这种事不能事先问她行或是不行,女孩子都是假惺惺的,即使在她最钟情的男子面前,也会装出忸怩的样儿。然后呢……我不敢说然后会怎么样,我既不能一定会做出什么,也不敢保证不会做出什么。
  果真是个“夜色朦胧小路洒满月光风儿清清爽爽”的夜晚,离开病房时,我脱掉伤病员的白条衫,换上一套崭新的军服。我还蹬上了已经闲置了一个月的皮凉鞋,走起来嘎吱嘎吱,响动很好听。在松林边上,我捉住一只肉感的小刺猬,平日我会运用军校教我的野战生存的特技,用泥巴把它烤制成一盘丰美的野味,现在我变得仁慈起来,用脚轻轻地把它拨进土沟里。“算你走运!”我说。
  “你好。你真聪明!我还担心你不能来哪。”我在一棵松树后面发现了肖洁。一见面我就举手“投降”,因为她用一根木棍抵在我的后腰上。
  “老实坦白,邀我到这个黑灯瞎火的鬼地方干什么?”
  我有点享受不了这种率直而顽皮的逗趣方式。她再稍稍温顺一点就好了,我想。“什么也别说,让我们先静静地在这儿站一会儿……”我拉她到一根树墩旁边,那有一大束毫无遮拦的白嫩嫩的月光,我可以把她瞧个够。
  “告诉我,将来复员了,想干什么?”我随便找了个话题。
  “没想过,真的没想过。谁知将来是怎么回事。……小时候,爸爸的一位老朋友说我乐感非常好,还说我这双手简直是为了弹钢琴生出来的……你看,”她把十根修长的手指并排竖起来,让我检阅,结果被我十分自然地捏在手里了。她没有反抗的表示。“……想不到,这会儿它拿针管,给伤员洗衣服、端尿、擦身子……”她的声儿很小。
  “你后悔了?”
  “有点……”
  缄默。我把她轻轻地揽在怀里,我这么做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一种人生的委屈纠缠着我的心:战争会把我们的一切都毫不客气地夺走,可是我们的人生旅途不过刚刚开始。生未尽兴,爱未尽情,大千世界的丰富生活才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小小角落,帷幕就要拉上了。这太残忍了啊!假如在战场上牺牲也是一种义务,难道就不能让我们在告别世界之前带走点什么?我轻轻扳动肖洁的肩头。“我就要回阵地了,你知道,那儿可不是好玩的地方。”
  “你怕?”
  “死……终究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怎么会呢!我不想听你这些话,不想听!”
  “不是想听不想听。”
  肖洁嗓音有点发颤。“可你要我怎么办?”
  “给我一件你的东西吧!现在就给,别拒绝我。”
  “什么呢?我有什么呢?东西部不在这儿,在宿舍,这儿、这儿……”肖洁在衣兜里翻找起来,结果找出一面小圆镜。
  “你让我到阵地上照镜子?当着战士的面照镜了?”我把小圆镜放回她衣袋,“我要你最珍贵的——一个吻!”我极其严肃地说,没等她反应过来,我已经把嘴唇像枪口一样抵在她的额头上。她的温热的微微抖颤的身子先是收缩,然而很快就松懈下来,犹同阳光下的白雪一样融化了。在那一瞬间,我没有了时间和空间上的任何观念,情欲的烈火点燃了我的每一根神经……
  可是就在这时,我听见一声发颤的软语:“……我可以等着你,不管你怎样我都会等着你……”这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远方,穿绕过冥冥夜空扑进我的耳孔。我感受到瞬间的尖锐的疼痛。“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我将身子移开,慌慌张张地说。“我说,我会等着你,不管你怎样……”肖洁摸着发烫的两颊,喃喃地说。
  如同谁把一颗手雷塞进我的胸膛,我听见轰地一声。我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身子靠在一棵树干上。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大口地喘着气,像从一场浑浑噩噩的恶梦中突然醒来。
  “你怎么了?”
  “没怎么……有点不舒服。”我不敢抬头,担心她会看见一副窃贼被人抓住时请求宽宥的嘴脸。“回去吧,你不是还要上下夜班吗?”过了一会儿,我说。
   

  魏国兴——
  那是故乡小镇上的一个温暖而多情的夜晚。
  下了火车,我径直奔往矗立在小镇中心的古老而玄秘的钟鼓楼。钟鼓楼的圆型广场上辐射出五条石板铺成的小巷,其中一条通往我的家。我一钻进小巷就跑起来,也不是跑个不停,而是跑跑停停,为的是体味少年时代的情境:上学路上,把书包藏在垃圾箱里,然后攀上小院长着苔藓的房脊上晒太阳,掏麻雀;秋日的傍晚,我和小伙伴们拎着从郊外水沟里逮住的活蹦乱跳的鲇鱼,旋风似地卷进被夕阳染成硫铜色的小巷,呼喊着给爸爸下酒喝;……我心里升腾着一种美好的庄重的情感,表述出来似乎是这样一句:多和美、多静谧、多有人情味儿的小镇啊,就为了它的存在,上前线也值得!
  在临街的两扇老式的房门前,我停下了脚步,用食指的关节轻轻地叩出三个响,这是我少年时代就习惯了的叫门方式。
  门轴发出嘎吱吱的声响,接着是妈妈的声音:“二嘎吗?”她呼我的小名。
  没等妈妈看清,我一把搂住妈妈的脖子:“你怎么矮了呀,妈妈?”我傻里傻气地说。
  “怎么会矮了呢?是你长高了哇!”妈妈退后一步,轻轻地说,仿佛怕惊醒了谁。我瞥一眼挂着门帘的里间屋,心里卷过一阵狂喜,心想,没错,她一定睡在我家了。我尽量装做无动于衷的样子——总得先和妈妈说点什么呀!
  十五瓦的灯泡荡漾出温暖的软毛般柔软的光,外间屋的炉台上,中号铁锅咕嘟咕嘟地哼唱着,气泡包围着一只五彩斑斓的猪头——我想这是妈妈特意为我做的。我像瞻仰圣地一样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摸摸这样,捏捏那样,有时还用鼻子嗅嗅。那件比我年岁不知大几倍的紫檀色炕柜依然像老牛似地卧在炕头,漆片脱落的柜面像妈妈的脸那样苍老。妈妈年轻时常把它挪来挪去,这会儿她老了,爸爸也去世了,它也安定下来。墙壁上的镜框过去只摆着爸爸的单人照。现在我的彩色扩印照片也去里面占了一个位置,一老一小,占据了妈妈全部的精神世界。还有那口造型奇特的地缸,我曾经几次建议妈妈搬到仓房里,妈妈死活不让,至今堂而皇之地占据着屋地显赫的一角,而里面不过盛些破烂杂物。据说这件清代的制品是妈妈当年的陪嫁物,它上面的二龙戏珠的图案同金銮殿皇案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家里都好吗?”我问妈妈。
  “好啊好啊,你大哥前天买了一台大彩电,说是把他那台黑白电视机给我,我要是说不要,还怕他不高兴。其实……”
  “她呢?她怎么样?”
  “她?”妈妈愣怔一下,马上明白过来。“还问我,你俩不是常通信吗?”
  我嚼着桔瓣,吱吱唔唔地说:“我回来的事,她没告诉你?”
  妈妈的脸色阴沉下来,转过身,用衣襟擦起眼角。“上前线打仗的事,你不让她说,她还是说了。其实妈就是知道了还能拦挡你吗?倒是这孩子,背后哭了好几场,从前天就住在咱家,恨不得从电话里把你拽回来见一面。”
  我再也耐不住了,起身奔去里间屋。
  “等等。”妈妈喊住我,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你几时走?”“明天一早,八点零五的火车。”“多住一天不行?”“不行。”她犹豫着,终于让目光严厉起来。“二嘎,你不小了,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你不会不明白。妈的意思是,打仗的事儿免不了有个三长两短,人家还没进咱家门,咱可不能……期负人家!”见我窘迫的样子,妈妈不再说什么,挥挥手。
  我悄悄推门进去。屋里很黑,有一股淡淡的女孩家的脂粉味,嗅进鼻孔很舒服。我急不可耐地拉着电灯,忽听身后嘘的一声,原来小晶早就爬起来躲在门后。
  “好啊,偷听我们娘俩谈话!”我一把抱住她。她只穿着衬衣衬裤,不知是冷还是别的缘故,哆哆嗦嗦的,像只小狗似的往我怀里钻,一只手还抚弄着我的胡茬。
  “妈妈好像说,别期负我?”
  “是的,别期负你。”
  “你怎么会期负我呢?”她仰起白莹莹的脸,小马驹似的黑眼瞳一闪一闪。
  “是啊,怎么可能哪,我也莫名其妙。”我胡乱地应了一句,把她抱迸被窝。被窝暖暖的,闲置很久的土坑上铺了一张黄绒绒的大狍皮,是妈妈生我时花高价买的。我对妈妈如此关照我的未来小媳妇感到很满意。我搬了个小凳子,面对小晶坐在炕沿下,她把头从被筒里探出来,几乎挨上了我的脸。这样我们可以随时接吻。
  “只能住一宿?”她捧着我的脸问。
  我点头,有点不忍心。
  “真的去前线?”
  我点头,狠狠地吻了她一口,吻在她的眼窝里。
  “那我怎么办呢?我又不能跟你去!”她两手托腮,像中学生面对一道试题发愁。她那两只潭一样的眼睛已经罩上了泪花,睫毛稍稍碰触就会落下。我想,应当哄她高兴一点,这种时候哭哭啼啼该多没情绪。“电话里说不清楚——是这样,我们不过是去前线参观实习,上级会派人保护我们的。仗打得凶的时候,我们就钻进山洞躲起来了。”
  “他们放毒气呢?”
  她想到了《地道战》吧。我说:“不会的,我们的大炮、机枪、手榴弹会把他们揍回去,没说的。”我把拳头在空中挥了一下,表示没有问题。
  她用额头顶着我的鼻子,笑了。“你可把我吓死了哇!这几天我一做梦就打仗,打又打不赢。有一回,你让一个长着大鼻头的家伙按在地上,我急了,掏出削梨子的小刀,悄悄上去……”我捂住她的嘴。“说点别的吧!”
  她瞅着我,忽然把被窝掀开一角,柔声柔气地说:“钻进来吧,夜里凉!”
  我说不出为什么,对她这个大胆的提议并不觉得高兴。我心里埋怨说:你是个姑娘啊,这个话应当由我来说。不过当我碰触到她的天真而无邪的目光时,赶忙痛骂自己一句:“混蛋,你想到哪去了呀!”
  我撩开门帘的小角,见妈妈合衣躺在炕上,一只肥胖的老花猫偎依在她的腿弯里打盹。我无声地脱掉了外衣,钻进小晶的被筒里。被窝里笼着她的体温,挨着她就像挨着一堆暖烘烘、软绵绵的软毛。小晶亮着小白牙朝我一笑,凶凶地说:“就这么躺着,谁也不准动!”她还用小手指在我和她之间画了一条看不见的疆界。
  “陆校的女兵多吗?”
  “不少。”
  “长得漂亮吗?”
  “可以说都很像样子。”
  “那个话务员呢?就是替你给我传话的那个?”
  “啊,你说她呀,她嘛……”我捕捉到她的可爱的小心眼了,应当捉弄她一下,“她是全校女兵中最俏的,而且很聪明,爸爸是副军长。”
  她翻翻眼皮,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的表情里发现点什么。“可她说话挺难听的,那个味儿,奶声奶气。”她学了一句,用鼻子哼了一声,“讲完话,她还问我是你的什么人。”
  “你怎么说?”
  “我说、我说……我开始想说是你的同学或妹妹,后来不知怎么我就说了。”
  “说什么呀?朋友?”
  “比朋友还厉害呢!我说,我是他的未婚妻,当着单位那么多人的面啊!”她看着我的脸色,“我这么说行吗?谁让她一口一个‘国兴’地叫,她应当把姓带上,叫魏国兴!”
  我心里甜蜜蜜的,一把搂过她,一面吻一面说:“不这么说怎么说,就应当这么说。你还应当告诉她,未婚妻不过是暂时的称呼,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向全世界宣告,魏国兴是我的丈夫。”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过要是我有三长两短呢,我不是说牺牲,是说受了伤,或者少了一个重要部件,腿呀胳膊呀,没准,兴许呢?”
  “你刚才说没事儿的呀!”
  “战场上总有意外啊!”
  她沉默了。一会儿,她抬起忧伤的泪眼目不转睛地看我,嘴唇嚅动着,让我预感到那里面含着一句很沉很沉的话。她脸色苍白,呈现出一种残酷的美丽。“我怎么说你才会相信呢?不管你怎样,我都会等着你,真的,我真的是这么想的。不然……你现在就把它拿走……现在……你愿意的话。”她闭上眼睛,把她丰美的身子展示给我。那是孕育了二十二年的胴体,一弯弯曲线,一处处凹凸,都透发出生命成熟时的美感。即使是她乳房上方那两颗棕色的小痦子,都具有某种神秘的诱人的气息。“原来她这儿还有两颗小痦子啊!”我心里兴奋地叫着,似乎发现了重大的稀罕物。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饿汉走到摆放着佳肴的餐桌前,一瞬间,我觉得体内骤然地发生着变化,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迅疾扩展到每一根神经,假如这时她做出反抗的表示,我会像老虎进食野兔那样,立即扑上去暴食。可是不,她完全是一只驯顺的羔羊,温静而紧张、幸福而惶恐地等待着来自另一世界的暴力的轰击,这反而使我产生了羞耻心和自我克制的力量,犹同怕玷污一件娇贵的珍品一样,我只是轻轻地在她额头上落上一个吻,马上跳下地,迅速地穿好衣服。
  “妈——”我大声地喊道,“天快亮了,咱们炒两个菜吧。爸爸的酒盅还在不在,我兜子里有一瓶纯正的老白干。”
  ……
  那一夜,我就那么躺着,痛苦地追寻灵魂的轨迹。晨起的阳光不知什么时候爬到我的脸上,可是我却感觉着自己正在滑向黑暗的深渊,脑子里空空洞洞、晕晕迷迷,被一堆脏污的东西塞满了。我感到有个光滑的令人厌恶的软体一直在暗处啮啃我的心,怎么躲也躲不开。我试着靠近它,企图将它捕获,然而它总能经过一番乔装打扮从我手下溜窜。后来,我带着恐惧的心情终于将它逮住,啊,原来是变节。我当然不甘心承认这一点,于是我和另外的我展开了激烈的争辩,使用的是战场上孕育出来的某种士兵哲学。
  “在战场上,在死神面前,一切行为都是可以谅解的,至少是可以理解的。”
  “是的,战场是一个特殊的社会环境,当军人受命执行暴力任务,脱离了惯常的社会氛围,完全可能做出有悖常理的行动,但是无论如何,变节这一行径是不能谅解的。变节意味着背叛。背叛爱情、背叛祖国、背叛信念,性质差不多是一样的。”
  “没那么严重吧。我不过是受到生命的暗示,在一瞬间放纵了自己……”
  “这种放纵时常表现为信念的动摇。你没有察觉吗?你每次都是举着‘死亡’的招牌来乞求我为你的邪恶的欲念发放通行证的。你用死亡恐吓我、威胁我、折磨我、引诱我,使我常常不敢面对自己的灵魂。说真的,我对肖洁那个姑娘也同样怀有好感,甚至可以说喜欢,可那是人类正常的美好的感情,是你教唆我用肉欲来处理这种感情的……”
  “等一等,你是说这一切都因为怕死吗?”
  “或许是的,承认这一点需要勇气。表面上看,我没有给人留下任何懦夫的表现,相反,人们对我在战场上的表现给予了高度的赞誉。可是那次负伤以后,你经常悄悄地提醒我,说死亡就在我的身边……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像工于心计的奴仆面对高傲的主人,你知道怎么做才能影响我、又不致损伤我的自尊心,你为我的思维屏幕剪辑了大量的死亡影像,你娓娓描述肉体遭到破坏时的痛楚,你唆使无数的意识碎屑包剿我……于是我的理性光辉暗淡下来,我牵着你颈上的锁链,将你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看来主要的罪过应由你来承当。”
  “是的,我不想推诿责任。你是自然的产物,我是社会的产物。你真实,我虚饰,然而恰恰是我代表着、维护着人的尊严,你的企图没能得逞,也终归是我的功劳啊!”
  “现在我又被锁进笼子里,你可以安然了。”
  “不,我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战争对人类的行为是怎样的一种‘酵母’。在迄今为止的革命教科书里,战争常常是以美丽的字眼出现的,人类许多美好的品质,诸如勇敢、坚强、耐劳、集体主义等,都是经过战争的淬火而熠熠生辉的,然而同样不可否认的是,战争——这种地球上同类相杀的暴力行径,也带来了、诱发了令人担忧的道德和伦理观念的堕落,我们没有理由忽视这一点。”
  当我昏昏沉沉地走进梦里时,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肖洁——
  阴沉的黄昏像个窃贼,尾随着白昼来临了。
  聚敛了紫黑色云块的天空沉甸甸的,阴凉凉的晚风驱散了白日里的爆热,空气里饱含着一种野生植物的鲜美的涩味儿。吃过晚饭,伤病员和医护人员三三两两地来到附近的一块草场,大家摸着什么坐什么,没什么可坐的就把鞋子脱下来垫在屁股下。开篝火晚会是我的提议,明天一早,又有一批伤愈的小伙子重返前线,在走向死地之前,我想把一个美好的夜晚赠送给他们,特别是他们中的他——魏国兴。
  可惜没有月亮。月亮被雾沼沼的一片云霭遮掩住了,只是在两块云朵之间渗出些许的光渣,落到地上就被黑暗消蚀了。宣布晚会开始时,两个小伙子把点燃的油布扔进叠起的柴堆里,一会儿,木柴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变成一条翻滚腾跃的大火龙。会场顿时活跃起来,人们跺脚、击背、鼓掌、吹哨,有些胆大的小伙子开始寻找目标,悄悄地向姑娘们靠拢。
  头一个表演的是位叫杨柳的姑娘。她朗诵了一首不知哪位诗人的寓言诗,又是驴又是狗又是蛇,诗意晦涩,好像没有谁听懂了。我身旁有个小伙子喳喳地评论着,说写这首诗的外国佬一辈子换了四个老婆,年纪最轻的和他差十八岁。大家都不信,说诗人怎么会那么干呢!小伙子急了,从屁股底下抽出厚厚一本抒情诗选,“这里有他的介绍哇!”他哗哗地翻着书页,可是没有谁表示好奇,娶几个老婆同他们有啥关系呢!大家现在关心的是眼前的这位女性。她吟诵谁的诗无关紧要,诗里讲些啥似乎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女性在为他们吟诗。杨柳的嗓音委实太甜美了,像甘蔗里流淌出的又粘又甜的汁液,入耳就入口了。
  轮到我时,战士们大声呼叫唱歌。“唱个什么呢?”我装做毫无准备的样子,其实我早已准备好了,在大家乱嚷嚷的时候,我将身体收拢成既媚又雅的姿式,目光正好对着魏国兴的方向。我唱了一首含蓄而忧郁的情歌,曲调是我熟悉的一支古老的俄罗斯民歌,歌词是我自己加填的,大意说:一位未经世事的少女爱上了来自前线的年青军官,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倾吐心中的爱慕,军官就匆匆地奔去前线,余后的日子,少女每天都漫步在林间小路,追寻他消逝了的身影。所有的人都被我的歌声吸引了,像仙鹤似的伸长了脖子,仿佛要把每段曲词都吞咽进肚子里。他们或许还在猜:唔,这是唱给谁的啊?
  借着篝火的闪亮,我偷偷观察魏国兴。他颔首凝眸,神色悒郁,一只手在腿骨上爬来爬去,显现出内心的躁动。我对他这副模样很满意,就是说,他不仅听懂了,而且被我搅动了。
  晚会在热热闹闹地进行,小伙子们经常搞出一些恶作剧,比方让人学驴叫,模仿滑稽动作,逼迫陌生的男女唱“小两口回娘家”。谁知道他们充沛的精力会把想像力推向何处呢!夜色又浓了一层,远远近近的山峦像泡了水的干墨块,渐渐洇进宣纸般潮湿的夜空。在附近的盘山公路上,时而出现辎重汽车的灯光,鬼火似地滑向前线的方向。
  我在魏国兴附近选了一个位置。我故意大声说笑,和小伙子们一起起哄、扔土块。我想,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偷偷地挨近我的身边,这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晚会前他曾对我秘示,有番话要对我说。他那痛苦而庄重的表情既让我感动又使我觉得好笑。说什么呀,还不是说多么多么的爱我,如果真的这样就糟糕透了。他应当考虑到我至少读过五十本有关爱情方面的诗集和小说,尽量把话说得含蓄一点委婉一点,虽然他真的那么说了我也会照样高兴。
  过了一会儿,我有点不耐烦了,望着他的不露声色的侧影,我气得都想骂。鬼家伙,装什么呀?难道你让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知害羞地坐到你身边?难道你一点不顾及我的高傲和自尊?我故意和身旁的小伙子们亲亲热热地说话,有个侦察兵大声奚落从陆校来的实习生到前线找不到厕所,我竟然恶声恶气地附和。有个士兵塞给我几粒糖果,我也嘻嘻哈哈地接受了,直到这一切小伎俩都失败后,我才一脸沮丧地来到他身边。
  “我讨厌你!”我说。
  “是吗,我也讨厌我自己。”他激动地握住我的手。
  “我现在不讨厌了!”我把握着糖果的手掌张开,让他挑。“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晚会开完了再讲给你!”
  “我现在就想听。没谁注意我们的。”
  他犹疑着,把两只大手绞缠在一起,仿佛运足气力才能讲出那番话。我想就应当是这样的,只有浅薄的毛头小伙才会对姑娘轻飘飘的说出爱的字眼,何况他明天就要重返前线了呀,他说过,那儿可不是好玩的地方。
  突然有人喊魏国兴的名字,接着是一片掌声。女兵们的掌声要比男兵们热烈。一个叫娜娜的女兵阴阳怪气地喊:“肖洁,你们谈什么哪?”我又害羞又得意,心想,娜娜大概是嫉妒我了,她在宿舍里说过,魏国兴是她见过的最潇洒的军官,他的两条长腿用来跳芭蕾舞也许更合适。
  会场静下来时,魏国兴用浑厚的男中音朗诵起他自己做的一首诗。他对我说过,乘车来前线的路上,他在炮弹焚毁的一片菜田里发现了一位苗族老阿妈,她有一张古猿似的脸,身子像株风干了的老树。她俯身犁把,慢吞吞地吆喝着老牛,每耕到地头,就把浸泡在盐水里的鸟蛋样的卵石放在嘴边上吮一吮……
  “在炮弹炸烂了的山坡上,
  扎围裙的苗族老阿妈,
  吆喝着如同阿妈一样苍老的水牛在犁地。
  ——那是祖先传下来的土地呵;
  ——那是苗家繁衍生息的土地呵!
  ……”
  他的诗把我牵进巨大的历史空间,脑子里飞速闪过的尽是宇宙、人类、祖国、历史这些高远神圣的字眼。诗真是个不错的东西哦,我在心里暗暗感叹。
  掌声先是稀疏,继而爆如炒豆,有人喊:“再请他讲段爱情经历好不好?”“好啊,好啊……”小伙子们用脚跺地,不知谁还当当地敲起汽油桶。有个胆大的女兵尖声尖气地喊:“讲一个嘛,有什么害怕的呀?”话没说完,她就急忙躲进暗影里。
  “不知哪个哲人说过,爱可以点燃高尚的情操,如果真的这样,我愿意把我的爱情披露出来……”
  天哪,他说什么?把爱情披露出来?我心里怦怦乱跳,真想跳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初恋的圣果只能俩人偷偷地品味,难道还要把普希金请来当面嘱咐你吗!亏你还读过他的诗呢!再说我还是个战士啊,战士不准谈恋爱。这是老院长最严厉的规法,让他知道了不知该怎么训斥我呢。
  我的两颊发烫,太阳穴处一鼓一鼓,似有两个窝藏的小兽物要跳出来。羞臊、惶恐、兴奋、紧张之外,我还有一种巨大的幸福感。说吧,他要说就随他说吧,他还不至于愚蠢到点出我的名字。明天他就要去前线了,那是什么鬼地方啊,到处是弹坑,到处是臭水,到处是腐肉和尸骨,假如爱神真能伴随他保护他,那就让他把爱神请到阳光下来吧,我绷紧心弦,等待幸福的一击。
  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他怎么说是去年的事啊!等他继续说出一个陌生女孩的名字,我懵了,像什么人突然在我心里钉进一根楔子,我想,这不会是编的吧?
  他讲得很慢很慢,好像那是一段久远的已经忘却了的往事,然而重要的是,他在每句话里都倾注了深沉的感情。我特别注意到,他讲吻那个女孩子的时候,连续用了两个“轻轻的”形容词,让人感觉着他心中的那个据说不算漂亮但温柔得可以的女孩犹同一件不能亵渎的圣物,可是他吻我又是怎样的呢?简直像鸡啄米。
  被遗弃被羞辱被蒙骗被戏谑的感觉猛然袭击我的心头,我站起来,在暗夜的掩护下跑回宿舍,一进门就扑倒在床上,让酸涩的泪水悄然地淌出来。附近苗家的一个男孩赠我的那只小黑狗不知从哪溜进来,呜呜地朝我低吠,仿佛是劝慰我。我心里说,黑黑,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我把我的吻给了他——不,是让他骗去的!你知道少女的吻多么贵重吗?女人一生给人多少吻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一个吻。第一个吻足以泯灭少女烂漫的遐想,代之而来的是实实在在的女人意识。这些天我无时不在想着他,甚至想到将来为他生孩子,可是他竟然说,他爱的并不是我……
   

  魏国兴——
  夜里下了一场暴雨,整个世界像刚洗过澡的婴孩一样,娇嫩、清新、可爱。太阳是金黄色的,周围生长着眩眼的温暖的羽毛。所有植物的叶片上都粘附着肥硕饱满、晶莹闪亮的雨珠,有如贵妇人的首饰。救护所对面山坡上突然开放了一片不知名字的蔷薇科植物花,幽蓝幽蓝,看上去简直像从头顶上掉下来一小片蓝天。
  行装都捆扎好了,医护人员为我们换了最后一次药,然后把我们送到草场上。那儿有一辆披挂着尼龙伪装网的带篷卡车正等待着我们,排气管喷出的响屁使人想到精壮的役骡。
  我本来想像盗贼一样悄悄溜走,当发现送行的人群里没有她时,我才明白我是多么想看她一眼。在人们相互签字留言时,我慌慌张张地跑到肖洁的宿舍。我没有忘记为自己找个堂皇的借口:一位老军人赠我的德国造小匕首忘带了。
  肖洁的宿舍在一处隐蔽的三角地,用破木板临时搭成的。住院的日子里,我时常远远地偷窥这间小板房,猜测她在里面干什么——是睡觉呢还是写护理日记,或者摆弄女孩家的小玩艺儿?跑到门前时,我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咣咣敲门。
  门锁着。我从窗缝往里望,见肖洁躲藏在蚊帐里。她显然发现我来了。“开门好吗?我只有一分钟说话时间。”我哀告说。
  她跳下地,把窗帘拉开。“有什么话,要说就快说!”
  我看见一张美丽而愤怒的脸。细眉张扬着,眼泡哭肿了,两颗黑眼瞳里窝藏着忌恨和愁怨,整个神态使我联想到受伤后躲进洞穴里的小母狼。我既负疚又觉得心疼,甚至还觉得有点好笑。“让我进去说好吗?我只说一句话!”
  她把两手背过去,表示没有丝毫可能。
  “好吧!”我大声说,“你能原谅我吗?”
  她狠狠地盯着我,沉默——不过是几秒钟,可我像挨过了一个世纪。终于她说了,“不能原谅,永远。”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恨你!”说完,她猛地一拉窗帘。
  就这样,我神情沮丧地告别了救护所,回到阵地上。
  敌人大口径火炮猛烈的毫无规律的袭击,已把阵地毁成一副乱蜂窝的模样,就在我回到阵地的那天傍晚,敌人又送来一百多发炮弹,炮火炸飞了五座哨棚,摧毁了八个猫耳洞、二条交通壕和一个贮水坑,同时消失不知去向的还有弟兄们的五条腿、三条胳膊和一颗完整的生命。炮弹的烟尘迷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误入雷场,踏响了为敌人准备的地雷。炮火消散时,我犹如困兽一样虎视对面的山头,心里发狠地说:来吧,这回让我们痛痛快快地拼一场吧!一股来历不明的力量滋润着我的身心,我发现“死”原来是一个乖张而虚弱的东西,只要你敢于藐视它,它会躲得你很远。
  我和士兵们一起筑工事、挖壕沟、拖尸体,天气晴朗的日子,我们照样解开裤子,嘻嘻哈哈地享受自然光的爱抚,既然不把死太当回事儿,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天早晨,文书像新闻发布官一样向大家宣告,野战救护所的小分队来阵地巡诊,这消息顿时席卷阵地,小伙子们嚷嚷说,谁欢迎她们来呀,简直是添麻烦!他们私下里的神态却像准备迎候一帮尊贵的客人。衣扣弄得整整齐齐,脸上的污血和烟尘用心洗过了,钢盔用枪油擦得油光锃亮。在机枪掩体旁,我看见一个四川籍的副射手偷偷地举着一面小圆镜,对着日光仔细地检查自己的容颜。我还听见一个战士讨好地对班长说:“换上我这条裤子吧,你的裤子像什么呀,像烂抹布,多寒碜!知道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吗?救护所的,女兵,都是女兵。”总之,阵地上一片忙乱景像,使人联想到演员们登台前梳妆打扮的情景。我记得上次副团长带领新闻记者来阵地时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次大家对整齐着装的命令反感极了,怪话连篇:“这是参战以来最糟糕的命令!四十度高温让我们着装,难道我们是商店橱窗里的模特儿吗?”“屌,让当官的瞧瞧我们光膀子有什么不好,碰巧还能犒劳我们一点汽水呢!”我在心里感叹:战争啊,你有时残酷得要命,可有时你又那么软弱无能,连人类喜欢在异性面前表现的灵性也改造不了。
  “她们还有穿裙子的呢!不穿裤子穿裙子!”
  “走在中间的那个长得真漂亮!你看她那两条小腿,简直像小棒槌!”
  “那个胖姑娘我好像见过,真的,……对啦,在附近炮兵阵地上。我让她给我打防疫针——没事找事呗!她的手哆哆嗦嗦的,我说别怕别怕。她顶多顶多二十岁。”
  “多大岁数跟你有屁关系!她们根本就瞧不起我们!”
  女兵们向山顶走来时,战士们喳喳议论着,像仙鹤一样伸长脖子,从堑壕里向外张望。我不知为什么很恼火,重重咳了一声,把他们都吓回去了。
  一会儿,不知谁在交通壕的尽头小声喊了一句:“来啦!她们来啦!”
  “谁来啦?”我问,其实我明知她们是谁。
  “还能是谁!”我身旁的一个战士眨巴着眼睛,神秘地朝我一笑,蛇一样钻进猫耳洞,过一会儿又爬出来,手里捧着一本抒情诗选集。
  “你念的什么呀?”
  “诗呀!艾略特的诗呀!艾略特你都不知道?现代派大诗人啊,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呢!诗写得真棒,你听,他是这么形容爱情的……‘爱啊,你手中捧着的花朵,比海面上的薄雾更洁白;难道你没有娇艳的热带花朵——紫色的生命,给我吗?’”他咂着嘴,好像不是在念而是在嚼着那首诗,可是他的眼睛却在紧张地窥望交通壕的那一头。
  传来了女兵们的笑声。这声音不是从近处而是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在家乡、在学校、在部队驻地的小镇上,不是可以常常听到这样的笑声吗!现在我才意识到,一旦消失了这种声音,生活将会变成萝卜干,没滋没味的。我闭上眼睛,让美丽的笑声从我心头爬过。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听见一位女军医问:“哪不舒服吗?”
  “腹部。就是这儿、这儿……”拿诗集的战士嘟囔说。他说腹部不说肚子,可是平时他从来说肚子肚子的。这个不害臊的东西,竟然编造肚子疼。他的肚子可以说是一流的,一顿饭可以吞掉六块压缩饼干。
  “是不是喝了雨水呢?”医生揉捏了一会儿问。
  “早晨喝了两缸。”
  “刚才化验过了,雨水里含有大肠杆菌的。给,这是净水片,以后喝水一定要先用它过滤。……噢,你喜欢诗?你把诗集带到阵地上来啦?”
  多熟悉的声音啊!我睁开眼睛,原来是肖洁。我跳起来,大声喊着她的名字,走过去。她转头看我,一副冷漠的样子。“唔,是魏排长啊!”她尖声尖气地说,“哪儿负伤了吗?”
  “谢谢。我哪儿也没负伤。”我顿时心灰意冷。
  “那我们去前面了。”
  “站住!”在一个僻静处,我把她截住了,“你以为我是缠着你吗?告诉你,我的那位比你强多了!”我阴毒地笑着,为能找到这种报复语言感到无比快悦。
  “你就想对我说这个?”
  “是的。”我违心地说。
  “滚开!不然我会打你嘴巴的。”她激动而羞恼地说,像受伤的小狗一样从我身边惶惶逃走。
  我故意笑出了声,可我的心酸酸的。
  她们在阵地上逗留了将近三个小时,我可以凭借战士们不时荡起的笑声准确无误地判断她们的位置。有两次我都沉不住气了,想找她说几句温存的话,可是我没有信心,我甚至担心这只被我激怒的美丽的“小母狼”会当着大伙的面儿尖酸地嘲弄我、辱骂我。太阳快落山时,我查哨来到五号哨棚。这儿有一条通往山下的隐密而又安全的小路,我想为自己创造一个偶然与她碰面的机会。
  在温暖而多情的霞光里,我和哨兵没话找话地聊着,聊得他直发毛——排长怎么啦?排长平日不是这样的,难道发现我站岗时偷着吸烟了吗?或者听别人密告我兜里有一张来历不明的女孩子的照片?我想他大概是这么寻思的。
  我的注意力始终关注着山坡的背面。
  她们终于出现了。可是同时出现的还有一声凄厉的仿佛来自宇宙的尖哨,我心里倏然掠过一条黑影,本能地卧倒在地上。“打炮啦!”我朝山坡上嚎叫说。
  炮弹如急雨似的落下,在迷腾的烟雾中,我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她的军帽被强大的爆炸气浪掀掉了,两手捂着脸,趔趔趄趄地在烟尘中乱跑乱钻。她的蓝色军裙一飘一飘,看上去犹如一片随风乱刮的杨树叶。
  “她懵啦!”哨兵说。
  我又像狼似的大声嚎叫,让她卧倒,可是她听不见。有一忽她突然跌倒,我以为是受伤了,过一会儿又眼见她幽灵似的爬起来,继续跌跌撞撞地乱跑。
  我霍地跃起。
  “排长,你不能去!”哨兵一把拽住我。“松开!”我吼一声,一拳把他擂倒。我朝她飞快地扑奔过去。
  在雷场边,我一脚把她绊倒在地上。“捂脸干什么?”我大声说。她晃晃头,唔唔唔地不肯把手从脸上拿开。我从指缝里看见一张由于惊吓而抽搐变形的脸,很难看,像小孩子刚听完一个阴森可怖的魔鬼的故事,嘴大张着,鼻翼一鼓一鼓。她的耳朵灌满了土,小腿不知被什么东西刺破了,流出一径血流,像小蚯蚓伏在上面。
  我把她架到附近的一个隐蔽洞。
  “好好在这儿呆着吧!”我点燃一根烟,神气活现地训斥她说。
  她很快清醒过来,如同一只驯顺的小羔羊望着我,眼睛眨也不眨。她先前的怨恨的神情一点不见了,眸子里重新闪现出温情。不过我总觉得她的神情有点不对劲儿,她为什么总盯着我呀!
  “你受伤了!”过一会儿,她喃喃地说。两道泪水从眼窝里爬出来。
  “你说什么?”我站起来,活动了几下身子,“真见鬼!你胡说什么呀!”
  “我是说你的耳朵……”她的嗓音像蚊蚋一样的细弱。
  我这时才感觉到右耳火辣辣地疼,用手摸摸,天哪!我只摸到耳廓的一小半,另外的部分被弹片削掉了。我扭着身子,想望一眼残存的耳朵是个什么样子,这当然是个极其愚蠢的念头。“很难看,是吗?”我苦笑着问。
  “不……不难看!”她哇的一声哭起来。
  就这样,我被第二次送进野战救护所。医生说,如果不清创消炎,那一小半的耳朵也保不住的。“那就把另一只耳朵也割掉好了,对称。”我的残酷的幽默没能引出她的笑声,她哭得更厉害了。一同去救护所的路上,我和肖洁不时地对望一眼,可是谁也不讲话,默默地交换着心思。后来,我到底忍不住了。“咱们说点什么吧?”
  她想了一会儿,忐忑地小声问:“她会嫌弃你吗?你说,会嫌弃你吗?”
  “你说的谁呀?”我装作听不懂。
  “她呀,就是叫小晶的那个女孩子。”
  “我想,她不会的。她说过,无论怎样都会等着我……我想她不会的,谁知道呢,也许将来见了面,她会讨厌我这副丑样子。”
  “不会的!”她突然大声反驳说。
  “你怎么知道?”
  “反正不会的,就是不会的。”她两眼望着车外的旷野,一往情深的样子。“我比你更能理解她,我相信她不会的。因为如果……是我,我就不会的!”她不让我插话,大声说:“有时间再把你那个恋爱故事讲给我听听,好吗?”
               (原载《火花》1988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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