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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富于浪漫色彩的苏加诺




  黄镇不止一次听苏加诺演讲。他演讲的风度和使用的语言曾使黄镇入迷,真是慷慨激昂。他善于用朴素的语言讲解深奥的理论。他经常引用家喻户晓的皮影戏中的故事来说明问题。除了爱谈政治问题外,平时也喜欢谈笑风生,对家常事评头品足。
  苏加诺对黄镇的到任也是由衷欢迎。他早已从斯诺介绍长征的书中知道了这项伟大创举,对从那里走来的将军大使自然是另眼相待。当黄镇步入灯火辉煌的独立宫,苏加诺笑盈盈地迎上前来。三四十名记者的照相机在交错闪动。
  礼毕,坐下,苏加诺总统突然露出关心的神色:“这里的气候很热吧?”
  “热是热点。可你们的国土是得天独厚,一年有两三季的收成,是个富饶的国家,勤劳的国家。”黄镇说着向周围瞥了一眼。而后,重又转身面向苏加诺。
  苏加诺戴着圆顶穆斯林黑帽,身着白色西装,身子稍稍朝边上偏斜。他微笑着向黄大使介绍印尼的热带气候,并表示将来再邀请大使到茂物、万隆、巴厘岛去避暑和游玩。他的眼皮随着话语的节奏眨动着,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皱纹。
  “我感谢总统阁下的好意,”黄镇已凭直觉看出了苏加诺的心境,并且明白,要取得对方好感,最好办法是跟他推心置腹地交谈,没有什么比真诚更能满足掌权人的虚荣心了,他继续说道,“我在青年时代就从书本上领略到热带印尼的南岛秀丽风光,而现在有幸亲自来到了印尼,可以亲眼观赏这里的岛国美景了,这里的人民善歌善舞,夕阳西沉,田里歌声就悠扬地传来,路边到处是卖画的,还有木雕,真是个艺术之乡……”
  “黄大使真是一名浪漫派的山水画家。”苏加诺心里颇为得意。他发现,黄大使学识渊博,精力充沛,尽管当时他并不知道黄镇本身就是一位书画家。
  由于礼宾时间的限制,交谈也只能是礼节性的。
  以后,苏加诺又邀请黄镇夫妇到总统府:参观他的藏画,连他自己的卧室也敞开让大使夫妇参观。他收藏的油画很多,其中有不少美女的肖像画和类似睡着的维纳斯一类的裸体画。
  苏加诺边走边介绍,步履间显露出昔日的风流典雅,举止彬彬有礼,尊贵不凡,他告诉黄镇:“这一部分画过去不公开,一公开就会受到一小撮死顽固、伪君子的攻击。因为他们不懂这是艺术作品、这些画是需要用艺术眼光来欣赏,绝不能用庸夫俗子的眼睛来观看。你是懂艺术的,你看看画上的色彩、线条、构图和造型,这些画好不好?”
  黄镇点点头:“这些油画明丽浓艳,色调浓重。画面构图相当洗炼,这种恰到好处的笔触可能来自惊人的才力,至少在艺术上是这样。”
  苏加诺喜形于色,高兴地搓了搓手,引用美国电影的一首歌词《对驴唱小夜曲》说:“对那些死顽固伪君子谈这些,简直是对驴弹琴。”
  从卧室出来,朱霖去和管家的夫人交谈。苏加诺请黄镇到独立宫后凉台大厅喝咖啡,边喝边谈起中国的山水画。苏加诺兴奋得脸上飞起了红晕,他借用华人画家的观点,说中国山水画大部分是水墨画作品,每幅作品所表现的画风、格局和意境都充满中国特色。
  黄镇赞同地说:“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所谓‘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这是唐朝大诗人王维的画学秘诀。”
  苏加诺认为这段话十分精彩,发出低声赞叹。他轻轻咳了咳:“你看我的那些藏画,可否请中国帮助印成画册,以便保存。”
  黄镇知道这件事对于中国的技术条件来说有一定困难,但还是爽快地答应:“尽快与国内联系,争取印成。”[后经人民美术出版社邵宇等专家的大力协助,终于印成六大本《苏加诺藏画集》,印得相当精美,苏加诺十分满意。]
  数月后,黄大使夫妇在官邸宴请苏加诺总统和哈蒂妮夫人。
  黄镇请苏加诺参观官邸。墙上挂的画、柜里摆的艺术品都强烈地吸引着他们。苏加诺给哈蒂妮一一介绍。齐白石的一幅虾趣图使苏加诺睁大眼睛:“像真的一样,像活的一样!”
  黄镇愉快地介绍:“齐白石是一个观察力很强、很细致的现实素描大师、他画的小鸡、对虾色彩浓淡相宜,色点交织使之产生颤动的效果,因此有‘活’的感觉。”
  苏加诺目不转睛地盯着画看:“他是那样富于色彩感,又那么善于把这些感受搬上画纸,真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
  在另一幅山水画面前,苏加诺骤然站住了,无意识地抓住了黄镇的手,疑惑地问:“我就不明白中国山水画中常常留下一些空白,你说为什么?”
  “这是中国画的一种特殊技巧。”黄镇指着画上山水间若云若雾的空白说,“中国画讲究‘气’,一幅画不能密不透风,空白处疏可跑马,可任你想象,即不着一笔气象万千之谓也。”
  苏加诺点头致意,仿佛从神志恍惚中惊醒了过来,大声叫道:“我看见奇迹啦,没有比这更令人惊讶的事了!”
  苏加诺同样惊讶中国菜。尤其是宴会上的最后一道菜——伊府面。这是一种广东的油炸面条,浇上烩海参、鱼肚、虾等鲜肴,味道鲜美可口。再就是芝麻酥饼,枣泥馅的、火腿馅的,他都爱吃。临走,他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拍拍口袋,说:“给我包一些带走吧。”
  黄镇笑了,马上叫朱霖到厨房包了一包,让苏加诺带上。以后,他见了黄镇夫妇,快活地说:“你们知道吧?我晚间干完工作,饿了,就吃中国点心。现在我的房间里有两个罐子,一个放中国甜点心,一个放中国咸点心。”于是,隔一些时候,大使就让朱霖给苏加诺送一些甜、咸点心。
  安汶岛盘踞在闪闪烁烁的绿色海洋里,活像一只巨鲸阴沉沉地在海面上打盹。黄镇大使从半小时前起飞的这架飞机的机窗望出去,眼下是一些参差不齐的小山,小岛星罗棋布。印尼历史中的形象闪闪地掠过黄镇的心头。他是被苏加诺邀请去游玩安汶岛。苏加诺经常邀请5-7位大使出巡。中、美、苏大使每次都在必邀之列。飞机升空后,空气就变冷了,黄镇感到十分凉爽。他瞅了一下苏加诺,看到他已把能抓到的衣服都裹在身上,而且还在发抖。他喜欢和大使们随便闲聊,时常开些玩笑。他喜欢作弄一些人,说他们是“假正经”。此刻,他问C国大使:“你夫人在这里吗?”
  C国大使摇摇头,脸色阴沉,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苏加诺又问:“你夫人回去多久了?”
  C国大使说,一年多。
  “你还能忍受多久?”
  那位英语讲得不地道但很流利的C国大使竖起两根指头。
  “20年?”苏加诺吃惊地问。
  “不,两年。”
  “两年?”苏加诺鼻子一皱,讥诮道,“那你就不能自称是个男子汉啰!”
  坐在一旁的波兰大使平时就幽默风趣,他每次见到黄镇,必先立正而后唱戏般地用世界语说一套:“大使同志阁下,您好!”然后才谈问题。此刻笑得前仰后合。
  美国大使霍华德·琼斯平时也爱笑。按照在先权的排列,黄大使是第一位,美国大使是第三位,第二位是菲律宾大使,但他经常缺席。因此在正式场合的座位上,黄镇和琼斯往往是左右并排而坐。摄影记者也往往喜欢猎取这样的双人镜头。有时琼斯就自我笑出声来,惹得边上和后排的人也禁不住大笑,印尼外交部礼宾司长就往往把翻译陈丽水安排在两位大使之间。这时,琼斯又笑出了声。
  C国大使气呼呼地溜到黄镇身后,他知道黄大使一般不参加这样的笑话圈,他眼睛斜向机窗外。
  “大力士”运输机在安汶岛上空盘旋。
  已经有半个多小时了,可飞机总不降落。黄镇心中嘀咕,是不是地面有情况?他注意观察苏加诺的表情。苏加诺与副官耳语了几句,解释着:“我让你们看看安汶岛的景色。这是荷兰人当年的出兵地……”
  大使们透过机窗,向翼下的安汶岛望去。
  可是无论眼睛朝哪个方向看,飞机底下全部展延着大片波浪起伏的云烟,像地毯一样。它轻飘慢移,使飞机看上去像不动似的。
  黄镇注意到苏加诺放低嗓门与机长说话。
  恐惧就像一颗邪恶的种子,正在大部分乘客的头脑中生长。尽管他们压根儿就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没人说笑,代之而起的是人们不安的窃窃交谈。苏加诺勉强地笑了笑,眼睛望着安静的黄镇。
  苏加诺眯起眼睛,说了实话:“我们遇到点麻烦,飞机的一个轮子下不来……”
  不知哪国大使猛烈地、难以自制地喊叫了一声。这叫声是如此的疯狂惊人。那人站了起来,捶打着机窗。
  “坐下!”黄镇干脆地厉声说道,“我们在爬高。”
  为了打破机舱的寂静,黄镇和翻译陈丽水闲谈起来。
  一个多小时——好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飞机才着地。飞机像发了疯似地颠簸着,他们一个个尽力蟋曲着身子,牢牢地抓住座椅不放。
  舱门一打开,人们看见机场上停放着救火车、救护车和消防车。飞机的后舱门也打开了。大使们嘁喳低语,他们如梦初醒,竟然发现自己还活着,简直不敢相信。苏加诺笑了起来,笑声短促,很有点沙哑的鼻音,他拍着黄镇的肩膀说:“还是我们的将军大使面无惧色!”
  黄镇想不出说什么,没有俏皮话,也找不到适当的语句来表达他的复杂心情。他伸过手去抓住他的手,也咧嘴笑了笑。
  苏加诺经常请黄镇到茂物总统别墅参加晚会或座谈。这座宫殿原是印尼殖民时期荷兰总督的官邪。它宽敞而豪华,周围是绿茵茵的草地。这天下午,苏加诺请黄镇到茂物,商谈关于印刷他的文集的事。他们在前凉台一起喝午茶。微风带着雨后的清气,爱抚地拂动着绿草的梢头。有几只小鹿从树林走来,在草坪上伫立。苏加诺指给黄镇看,黄镇兴奋地展开笔墨,在宣纸上画起小鹿。
  “画得好。”苏加诺绷直双腿,眼睛里闪着炯炯光彩。
  “你这样喜爱绘画。为什么自己不画呢?”黄镇问道。
  “我只画过一张巴厘妇女像,这张像就挂在这里。”苏加诺回首指了一下宫中。“以后再没画过画,因为我没有时间。我一个星期有三四小时空余的时间。我愿意跟朋友谈谈,交换意见,或者看看皮影戏。有时戏演得通宵达旦,使我筋疲力尽,可这使我头脑清醒。”
  “你不打猎吗?”
  “小时候我有一支猎枪。后来在荷兰人统治下我流亡时,曾开枪打下一只大鹰,我的一个朋友在那只鹰还活着的时候就把它的双翅砍了下来。我永远忘不了那只鹰的眼神,以后我什么都不敢杀了,甚至鱼都不钓。”他用手指作了一个钩子状,笑着补充,“当然喽,鱼肉和鸟肉我是吃的。”
  黄镇把画好的墨鹿递给苏加诺。苏加诺又把话题转到他在别墅园内养鹿的事:“我只准在园内养鹿而不养其他动物,特别反对把鸟养在乌笼里。正当我年轻的时候,荷兰殖民主义者就把我关在监牢里,后来又送我到苏岛明古莲去‘休养’,过着‘浪漫蒂克’的孤岛生活,我知道自由的可贵。”
  他没说,但黄镇知道他就是在那里遇见了一位年轻姑娘法玛瓦蒂,这就是他后来的总统第一夫人。
  苏加诺说着,摘下他戴的黑“白齐”帽,搔一搔头,让黄镇大使看看他那几乎秃了顶的头,说:“我老了,再也做不了白马王子的美梦了。”
  黄镇身子挺得很直,精神爽朗,眼光明净,脸颊上流露出微笑:“总统现在是老成了,是成熟的大政治家,印尼共和国总统了。”
  苏加诺感激地笑了一下,便不再说话。他肯定想到一些不愉快的事。
  ——这个时期,苏加诺和法玛瓦蒂已经闹翻,两人已经分居而未离。但苏加诺非常宠爱他们的子女。法玛瓦蒂也经常到总统府看望儿女。反对派则乘机在社会上制造舆论,借“苏、法事件”大肆攻击苏加诺,嘲骂苏加诺另外的妻子哈蒂妮或法玛瓦蒂本人,说女人多事。而宋庆龄副委员长就在这一时期应苏加诺总统的邀请,到印尼访问。她将如何摆平哈蒂妮与法玛瓦蒂的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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