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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使馆报警 1950年9月3日夜11点。南京城南洪公祠1号市公安局大院内，一辆破旧的美式吉普车干吼了半天，就是点不着火。 “他奶奶的，活像只趴窝孵蛋的老母鸡。”刑警大队长朱南提着手枪，腾身跳下车，“砰”地一声摔上车门。 9月的南京，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候，朱南这条北方汉子本来就难以忍受，偏偏又碰上了这急人的事。十多分钟前，朱南接到阴阳营派出所报告：前埃及驻华大使馆遭一伙武装匪徒抢劫，临时代办阿巴提被刺成重伤。他立即下令出现场，可队里唯一的破吉普车就是动不了窝，你说他能不急吗？ 他撩起衣摆，狠狠在脸上擦了一把，借着车灯的光亮往四下瞅。前面不远处的一根廊柱上斜倚着一辆自行车，他蹭蹭几步跨过去，一把拽到跟前，抬腿骑了，照直往大门口冲去。 子夜时分，街道上空寂无人。朱南一手提着手枪，一手扶着车把，将两只车轮踩得飞转，扯开的衣襟被风鼓起来，像船帆一样猎猎飘动。碎石块铺就的路面，凹凸不平，破自行车上下颠簸着，丁零当卿的声音传出去老远。 经过新街口北上，在鼓楼左转，就到了北平路。 北平路的北侧原是国民党政府的使馆区。一幢幢风格迥异、造型别致的花园洋房，风姿绰约，错落有致，掩映在绿树丛中。过去，这里几乎天天是车水马龙。可到了1949年年初，蒋介石以守为攻，宣布下野，退隐浙江奉化，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兵临长江北岸。南京城里阴霆重重，风雨飘摇。仓皇之中，国民政府南迁广州。以苏联为首的一批东欧国家的驻华使馆纷纷随之南下，而以美国为首的一批西方国家的驻华使馆却一直滞留南京。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北京宣告成立，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迅速与新中国建立了外交关系，并将使馆迁往北京。而西方国家的原驻华外交官则大都奉召回国，昔日热热闹闹的南京北平路使馆区人去楼空，很快冷寂了下来。 朱南在一幢蛋黄色小洋楼跟前跳下车来，像只敏捷的狸猫，闪身遁入门洞的阴影中。他抬头瞥了一眼门牌号码：北平路59号，正是前埃及王国驻华大使馆！ 1949年4月23日，朱南随华东野战军金陵支队渡江进城，被任命为南京市公安局军管会外侨科长，先后与许多国家的外交使节打过交道。几个月前，他送走美国大使司徒雷登以后才出任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大队长，所以对北平路使馆区的情况相当熟悉。 他两眼急速横扫了周边地形，又侧耳倾听动静。前埃及王国驻华使馆的这幢小楼孤孤单单地沉落在夜色中，院门敞开着，阒寂无声，只有二楼东侧的一个窗口透过厚厚的帘慢亮着一星灯光，隐隐传出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他端着枪，猫下腰，借着牵丝攀藤的竹篱笆的掩护，嗖嗖几步，穿过庭院窜入楼道。他双臂举枪，紧贴着墙壁，循着哭泣声上到二楼，悄悄朝亮着灯光的房间摸过去。 房门虚掩着。朱南深吸一口气，猛地用肩膀撞开房门。 “哇……”屋内一外国女人，满手血污，紧揪着蓬乱的散发，惊恐地望着他，连声尖叫。 “不要害怕，我是公安局的。”朱南见屋内并无匪徒踪影，连忙垂下持枪的手臂，“你是……？” “我？……阿芙萝，……阿巴提是我丈夫……”那外籍妇人用生涩的汉语结结巴巴地说。 “哦！”朱南环视现场：埃及大使馆临时代办阿巴提仰倒在血泊中，胸前几处刀伤还在汩汩往外冒血。房间的墙壁上。地毯上、床单上，到处喷溅着腥红的血迹。阿芙萝跣足披发，悲痛欲绝地用臂弯揽着丈夫的脑袋，不住声地哭唤着他的名字。 壁炉旁，一只蓝色保险箱被撬开后横倒在橡木地板上，痛苦地咧着嘴巴，外交信函和电报文稿散落一地。 “夫人！夫人！”楼道上突然传来一个男人嘶哑的呼喊声。朱南纵身闪在门后，用问询的目光注视着阿巴提夫人。 一那是……管事陈……先生。” “夫人，夫人，我……到派出所，报告了……”一个身着印度绸短衫的中年男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步履踉跄着闯进屋来，油光光的中分长发被汗水儒湿后凌乱不堪地紧贴在他窄小的前额上。 “他们……来了。”阿芙萝指着朱南对管事说。 “哦？”管事吃惊地看着跟前这位身穿粗布黄军装、脚蹬圆口黑布鞋、手提短枪、英气逼人的公安人员，马上习惯地哈下腰来：“你们来得真快呀，神兵天降，真是神兵天降呵。哦，我是这里的管事，陈仲平。” 朱南瞥了陈仲平一眼，将手枪掖进腰带：“来，搭把手，将代办先生抬到楼下去，赶快送医院抢救。” 朱南与陈仲平刚刚将阿巴提抬到楼下，使馆门外就响起了刺耳的刹车声。 警犬黑虎率先扑进门来，侦查员小马等人随后也出现在客厅门口。 “小马，你陪夫人一起，马上用吉普车送代办先生去鼓楼医院抢救。”说罢，朱南摘下军帽，撸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喘了一口气，将小马拽到一边，悄声耳语道：“……你给我听着，千万不能再出意外。……条件允许的话，把案发经过给我抠出来，别落下任何一个细节。……另外，想办法弄清楚被抢劫的物品数量，最好能列出一张清单来。”随后，想了想又说，“到了医院以后，你赶紧让车子调头回来，我这边还指着它派用场呢。” 接着，他甩下小马，调转身朝另外两个刑警吩咐道：“小杜，你带人上楼勘查中心现场。小杜，你领黑虎搜索使馆外围。” 刑警们立即开始忙碌起来。 朱南倒背着手，在客厅里来回踱了几趟，招手喊来陈仲平：“今晚使馆里住有几个人？” 陈仲平哈下腰来，扳着手指说：“代办夫妇，我，还有女佣顾妈，门房兼花匠老黄，一共就5个人。” “你去把女佣和门房给我叫过来。” 陈仲平水蛇似地一扭身，哈着腰走了。 朱南望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打从一见面，他就有点讨厌这家伙，油头粉面的，说起话来拿腔捏调，走起路来扭腰提胯，不像个男人，最让人倒胃口的是他那点头哈腰的奴才相。 转眼，门房老黄和女佣顾妈跟在陈仲平身后来到朱南跟前。朱南瞄了他们两眼，老黄大约五十开外，脸上颈上生有牛皮癣，斑痕累累，正下意识地搓着胡萝卜似的粗手指，看上去像个敦厚的老实人。顾妈四十上下岁数，穿件大襟布衫，绾着发结，脸上泪迹未干，本本分分一个妇道人家。 朱南摆了一下手，让他们坐下，然后掏出一个本本，说道：“把你们知道的情况说说吧。” 老黄和顾妈互相看了一眼，不知该怎么说。 “老黄，你先说吧。”陈仲平提示道。 “今晚我冲完澡，泡了壶茶，摇着扇子，在院子里坐了老半天，大约11点钟的样子我进的屋。因为天热，没关门窗。刚拽了灯，就听见篱笆墙那儿有响动，没等翻身起来，3个黑影就已经扑到我跟前，刚想张嘴喊，就被他们给封了口。接下来，被他们手脚一拎，翻了身，三下两下反捆了手。一个家伙用枪顶着我脑壳子说：‘你他妈不老实，就崩了你。’再接下来，他们就推搡着我到了陈管事房门口。” 陈仲平接过老黄的话茬说：“我懵懵懂懂中听到有人敲门，说是送电报的，就趿着拖鞋拉开门，才探出头，脖子就被人一把卡住了。进来3个人，都带着大口罩，枪顶着我心窝说：‘我们是从台湾来的，想跟外国人借点钱，好完成反共救国大业。我们知道你陈仲平是这里的管事，识相点，领我们上楼，喊开阿巴提的门，指点一下保险箱的位置，就没你什么事了。想耍滑头，子弹穿心过，送你上西天。’”陈仲平说到这儿，直了直哈着的腰，望了朱南一眼，见他不吭声，便又往下说，“我当时脖子差点没被他们给掐断，气都透不过来，人也瘫了，根本就挪不开步，他们就将我捆了。等我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跟顾妈还有老黄捆在一起。” 朱南将目光转向顾妈，她似乎吓坏了，两手捂着脸只是哭，身子像风中的树叶一个劲地抖，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朱南合上本本，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头：在他们的叙述中，这伙匪徒似乎熟门熟路，还能叫出陈仲平和临时代办阿巴提的名字，并知道他们的身份，还自称是“从台湾来的”，难道是解放前在这里任过职的人？ 沉吟片刻，他问道：“你们几个在使馆里干了多长时间？” 陈仲平说：“我们3个人，打从代办夫妇一到南京，就一直跟着他们。” 朱南又问：“一直是你们这几个人吗？” 陈仲平想了一下说：“过去还有个张铭山，后来被代办夫妇辞退了。” 朱南眼帘一挑：“为什么？” “他本来是这儿的厨师。”陈仲平说：“他成天偷吃偷喝，灌马尿，醉了就撒酒疯，摔碟子砸碗，还满嘴胡说八道。代办夫妇开始对他还真不错，后来也真是忍无可忍了，就把他给辞退了。这小子不服，死盯着要解雇费。听说他在外面找了个曾经当过伪警察的人，那人懂得诉讼程序，写了一张状纸，上法院把代办给告了。后来听说法院判给了一笔钱。” “这个张铭山住哪儿？” “好像是紫竹院那边……对了，紫竹院7号。井台东边的一排平房，左手数，第二间房子。”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光棍一个，吃光用光，没置一星半点家业，那房子也是跟别人租借的。” 这时，刑警小杜绕着卷尺，领着人正从楼上下来。朱南扭头问：“怎么样？” “完事了。”小杜将腋下的现场勘查草图递给朱南，“我们在楼道上捡获3只白色纽扣和1只绿色口罩，纽扣与阿巴提睡衣上的纽扣相同，看来，他曾与匪徒有过搏斗，口罩很可能是匪徒蒙面用的。” 朱南接过现场图看了一眼。在刚解放那阵，案件现场勘查可不像现在，又是拍照，录像，显现指纹，还要提取足迹，寻找各类痕迹物证、血迹、毛发等等。那会儿，到了现场，全靠侦查员两只眼睛观察，拉根尺子，量一下，勾出现场图，再找一找有什么遗留物品，大致上就差不多了。 他把现场图折了，塞进口袋里，然后将小杜推到一边，悄声道：“我寻思吉普车该回来了，你坐它跑一趟紫竹院，动作要快……”他将张铭山的线索与小杜说了，又叮嘱了几句。小杜不住地点着头，转身朝门口奔去。 “没你们什么事了，回吧。”朱南朝顾妈他们摆了摆手。顾妈他们正欲离去，他又说：“哦，再要想起什么来，记得跟我说。” 门外传来一阵犬吠声，朱南料想黑虎回来了，便抬腿往院子里去了。 黑虎见到朱南，显得很兴奋，使劲摇动尾巴，绕着他的脚脖子团团乱转。他伸手摸了摸黑虎的脑袋，转身问刑警小杜说：“怎么样？” “黑虎在墙边发现土造两极枪一支，手电筒一把。”小杜拽紧黑虎脖子上的牵引绳对朱南说，“墙外有一滩血迹，我让黑虎顺着血迹追踪，在墙外100公尺处发现一只绿色口罩，并捡获一颗子弹，嗅源在200公尺左右消失。估计匪徒中有人受伤，墙外很可能有同伙接应。” 朱南接过口罩，来回翻看。口罩是褐色新布制成的，里面夹着绿色蚊帐布，比一般卫生口罩要宽大得多，显然是特意做了用来蒙面作案的。 朱南由小杜领着，到发现血迹和枪支的地方仔细察看了一番，然后对小杜说：“这帮家伙带枪带刀，自备绳索，熟知使馆内部情况，计划周密，心狠手辣，不像是一般盗贼结伙抢劫，看来背景复杂哟。”停了一会，朱南又说，“现场勘查已经基本结束，你们留两个警卫，其他人先撤吧，我去一下紫竹院。” 还是那辆自行车，朱南骑着它，直奔紫竹院。 紫竹院位于埃及大使馆的西北方向，相距约有十多里路，是一片棚户居民区。土路陋巷，又不通电，到了夜间，几乎见不到一星半点灯火。 朱南仗着自己熟悉地形和路径，硬是在黑黢黢、窄巴巴的小巷里行进。他先在紫竹街拐角处见到了那辆吉普车，接着又在7号院墙边上的一棵枣树下找到了小杜：“怎么样？” 小杜指着院内井台边的一排小屋说：“就那儿。我赶到以后，就蹑手蹑脚贴到窗户跟前听了，里面有个男的，睡得跟猪似的，鼾声如雷。奇怪的是，刚才跑出来一个女人，在井台边撒了泡尿，又提着裤子进去了。现在距案发才一个多小时，张铭山若是从使馆跑回家，最快也得半个多小时吧。”小杜看了朱南一眼，“他若捅了那么大漏子，能一伸腿就挺尸吗？能合眼就睡得那么熟，再说，那撒尿的女人是谁？不是说张铭山是个光棍吗？” 朱南明白小杜的意思，便直接说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屋里那人不是张铭山呢？” “我也这么想，所以一直蹲在这儿没敢走。” “你小子，八成是等着那女人再出来撒尿吧。”朱南调侃了一句。 小杜不满地说：“你可不能瞎说噢！”他抬起手臂给朱南看，那上面一片红肿的疙瘩块，“他在屋里搂着女人睡大觉，害得我在外面守着遭罪，你还要取笑我，这叫什么事嘛。” 朱南笑着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小杜：“不要心里不平衡。拿着，穿件长袖衣服，少点‘义务献血’。必须坚持到天亮，看清是不是张铭山再撤。”说罢，他把自行车给小杜留下，自己开着吉普车去了鼓楼医院。 半夜三更的，鼓楼医院抢救室里却来了不少人。 朱南在甬道上碰见市局黄赤波局长。黄局长正用酒精棉球接着捋起衣袖的右手臂。 朱南没头没脑地问：“怎么样？” 黄局长横了他一眼：“什么怎么样？来了10多个人，清一色精壮小伙，偏就我的血型对上了，哗哗哗，抽了我老头子几筒血。” 朱南忍不住笑了。黄局长比他大9岁，撑足了今年也才40岁，才迈进中年门槛呢，就自称老头子。 朱南开玩笑说：“嘿，看不出呵，你老头子的血液里还含有国际主义成分呢。” 黄局长也笑了。 “阿巴提怎么样？”朱南问。 “正在抢救，医生讲命能保住。谢天谢地。哎，我上衣口袋里有烟，帮我摸一颗。”黄局长深吸了一口烟，“刚才翻译跟我说了大致情况。3个匪徒闯进阿巴提的房间，都捂着大口罩。阿巴提惊醒后，一把揪住一个高个子匪徒，照他面颊上狠揍了一拳。那家伙掏出手枪，朝阿巴提射击，遇上臭弹，枪没响。另一个匪徒就从腰间抽出一把军用匕首，照着阿巴提胸口，扑扑扑，一口气狠戳了七八刀。慌乱中高个子匪徒的手臂也挨了一刀。阿巴提倒地后，匪徒们割断了电话线，用携带的工具撬砸了保险箱。” “都抢走一些什么东西？”朱南急切地问。 “嗳，你去了现场，弄了半宿，竟不知道被抢了什么？！” “阿巴提夫妇来了医院，那些使馆雇员根本就不知道保险箱里到底都放了些什么。” “匪徒们劫走了2万美元，还有阿巴提夫妇结婚时戴的2枚白金钻，最珍贵的是埃及国王赠与阿巴提的一枚勋章和一块祖母绿宝石，据说价值连城。别的东西，小马那里列了一张清单。”黄局长三口两口将烟吸完，吐了烟头，用脚碾灭了，又说，“这帮匪徒，选择外国使馆抢劫作案，手脚利索，很职业化噢。是否带有政治背景，目前还不清楚，但这可是一桩具有国际影响的重大案件呵。你准备一下，上头还等着听案情汇报呢。” 二、柯庆施限令：3天内破案！ 朱南回到市公安局时天已经麻麻亮，他见院子里停着好几部小卧车，便知使馆抢劫案已惊动了高层领导，肩膀上便像扛了座山。 1946年，中共晋察冀中央局社会部从各根据地选调一批优秀青年干部在张家口举办公安局长培训班，朱南幸运地参加了这个培训班。他用一年多的时间，在那里跟一些在北平担任高级警员职务的中共地下党员系统地学习了各项刑侦业务知识，后来又出任冀中8分区行署公安局长，抓过一批土匪和敌特分子，也办过许多像模像样的案子，但像埃及大使馆遭武装匪徒抢劫这样重大而复杂的案件，他还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碰上。朱南心想，他奶奶的，出任刑警大队长才一个多月，牙还没长全乎呢，就遇上这很硬骨头，弄不好，得啃个满嘴血哟。 朱南推门走进会议室，第一眼就瞅见南京市委书记粟裕和市长柯庆施。 人们都说粟裕是位儒将，遇见大事不急不躁，手握千军万马，指挥若定。苏中七战七捷，打得日伪军魂飞魄散。可此时的粟裕将军却显得有些激动，他把衬衫衣袖打得老高，手中挥动着一张电文稿纸：“周恩来总理今日凌晨4点17分来电，对前埃及王国驻华使馆发生重大抢劫案表示震惊。他指出，这一案件的发生，可能授人以柄，帝国主义和国内外反动派会利用这一事件，诬蔑我国无力保障驻华外交官的人身安全，甚至会造谣说，这是中共玩弄的一个政治阴谋，以达到丑化我新生人民政权和阻挠一些国家与我建交的双重目的，它将严重影响新中国的国际声誉。总理责成我们必须尽快破获此案，并将所有案犯提交人民法院公开审判。” 朱南悄悄地在后边找了个座坐下。 柯庆施“霍”地站起身来：“我代表市委和市政府下令，市公安局必须在3天内破案！” 会场内寂静无声，“3天内破案”的命令声在墙壁间来回碰撞，重重地叩击着每一个与会者的心。 “黄赤波，”柯庆施点名道：“敢立军令状吗？” 黄赤波“腾”地站起身，太阳穴暴突起青筋。朱南等人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局长。 “敢立军令状吗？”柯庆施迫问一句。 黄赤波猛地摘下军帽，昂着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敢！我们保证3天破案！” “3天破案！”朱南及所有与会的市公安局干部也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高声重复着局长立下的“军令状”。 他们原本都是枪林弹雨里面冲杀过来的军人，虽说当了一年多警察，但骨子里还是军人的脾性，就连军装都还没有脱下来呢。他们知道，军令如山，没有任何别的退路，没有任何别的选择。他们也知道，“军令状”好立，案子却不一定好破，这不同于打仗，窄路相逢勇者胜，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往往能很快改变劣势，夺取胜利。侦查破案则有其自身的规律，不是你赤膊上阵。逞勇斗狠所能解决问题的。罪犯藏匿在暗处，你若摸不准方向，只怕连影子都见不着。但是局长已经向市领导表了态，他们也只好把心一横，豁出去了。 “好，今天是9月6号，”柯庆施趁势大声说道：“9号上午8点，市局代市委、市政府拟好给周恩来总理的告捷电报，到市府来见我。要不然，你黄赤波就在同一时间到市府机关幼儿园报到。” 粟裕解开上衣扣，扇了几下。他望着站在跟前的黄赤波和朱南，稍稍平缓了一下语气说：“案情重大，军无戏言！在此期间你们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要什么给什么！按时把凶手逮住，我摆酒筵为你们庆功。好，不再耽误你们时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祝你们好运。” 随着汽车引擎声远去，黄赤波铁青着脸主持案情分析会：“南京是国民党的老巢，解放前夕，他们预留了大批潜伏特务，又从监狱里放出了惯匪盗贼，加上被我解放军击溃的散兵游勇和从解放区脱逃来宁的地痞恶霸，给南京的社会治安带来了严重威胁。本案劫匪声称自己从台湾来，找外国佬筹借反共救国经费，这说明这个案件带有浓重的政治色彩，从匪徒的作案手段来看，也绝不像是一般土匪抢劫。”他停顿了一会儿，对朱南说，“你这个刑警大队长，给我们说说你的看法。” 朱南捉住茶缸灌了一通水，撸了下嘴巴说：“滞留在南京的外国使馆，目前均未与我正式建交，所以几乎没有什么外交事务，平常大多门户紧闭，一般人不易进入。埃及使馆抢劫案的匪徒却十分熟悉使馆内部情况，能脱口喊出代办和管事的名姓，窜入使馆，按图索骥，就跟回家一样，这说明他们一定有‘内线’，事先经过周密策划，内外勾结作案。” 黄赤波有点不耐烦：“这些我都知道，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3天破案，就3天，刻不容缓啊！” 朱南说：“我们分析了熟悉埃及使馆内部情况的所有人员，觉得被阿巴提解雇的张铭山疑点突出，尽管小杜蹲守了一夜，弄清楚张昨晚与暗娼嫖宿，不具备作案时间，但这并不排除他提供使馆内部情况的可能。我准备先从对他的调查人手，寻找突破口。同时，着人对现场捡获的口罩，对缝纫摊点进行走访，看能否发现线索。” 黄赤波点头道：“尽快采取行动吧。” 三、第一天：忙碌的一天 朱南布置小马、小杜对张铭山的社会关系进行调查，自己只身来到张铭山家。 一个中年男人正就着荷叶上的几块猪头肉，一边喝酒，一边跷着二郎腿，没板没眼地哼着戏文。 朱南用目光将他上下捋了一遍，心中暗自发笑，此人活脱脱一幅漫画：五短身材，肥头大耳，白白胖胖，拔顶，绿豆眼，嘴唇肥厚，没脖子，一颗脑袋瓜像是直接按在了肩肿上。 “你就是张铭山？” “嗯。”张铭山被猪头肉油润过的两片厚嘴唇开启着，愣任了半天。 “我是公安局的。”朱南说，“想找你了解一点情况。” 张铭山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圆溜溜的绿豆眼瞪大了，连忙呼噜一下，把嘴里的猪头肉吞进嗓子眼：“噢，请坐，快请坐。” 朱南站着没动，瞬间工夫扫瞄了小屋全景：墙角处，3块木板平搁在砖头上，一张破草席，一条揉成团的被单；一只采菱用的大木盆倒扣在屋当中当了桌子，上面搁着酒瓶和油腻腻的猪头肉。这就是屋子里的全部家当。屋内阴暗潮湿，弥漫着熏人的霉味，倒悬的尘挂足有二尺多长。 “张铭山，听说你在埃及大使馆当过雇员？” “对，在那里做过饭。” “嗳，放着这么好的差事，怎么甩手不干啦？” “外国伦，没个好东西。仗着自己皮肤白一点，鼻子高一点，眼睛蓝一点，瞧不上咱中国人。有一次，我多喝了几口酒，摔了几只盘子，那个阿巴提就嚷着要辞退我。解放了，我们全都当了国家的主人，凭什么要侍候这帮洋鬼子？我就倒炒了他的鱿鱼。” “看不出，你倒还蛮有志气的。”朱南不无讥讽地说。 “哎，志气再高，也挡不住肚子饿。丢了差事，扒不上饭，我就回使馆找阿巴提要钱。他说我酗酒闹事，一分钱不肯给。妈的，我就托一个朋友，一张状纸告到法院，硬是从他口袋里掏了一笔解雇费。” “噢，你那位朋友倒是蛮仗义的，” “那是，人家……”张铭山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收了口。 朱南看在眼里，继续问道：“昨天夜里埃及使馆遭人抢劫，阿巴提被捅了好几刀，你晓得这事吗？” “听说了。”张铭山脱口即出。 “哦！”朱南颇觉意外，使馆抢劫案的消息封锁得很严，在没有得到中央有关部门的宣传口径以前，还未向社会公开透露。张铭山曾是使馆雇员，有渠道获知信息，但不应该这么快。 他立即追问道：“你听谁说的？” “呃……”张铭山噎住了，绿豆似的眼珠子顺着眼眶滚了几圈停在当中不动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说：“咳，今早上在路上听人说的。” 朱南盯着他：“是吗？” 张铭山急忙说：“真的真的。我昨晚在隔壁老孙家搓麻将，10点多钟叉了只野鸡回家睡觉，抢劫案与我没关系，我犯不着提着脑袋去抢钱，再说我与阿巴提有过节，出了事谁还不先揪我大尾巴呀。” “你急什么，我又没讲这案子是你干的。”朱南敏感地意识到张铭山对自己的来访早有准备，上面的一番话显然写有腹稿。昨晚小杜在此守候了一夜，也证实这小子的确没挪过窝。如果张铭山参与作案，充当内线的话，那他们一定经过周密地策划。眼下应让他感到自己并没有被怀疑。于是，便说道，“我来只是想让你提供一些线索嘛。” 张铭山小眼珠子转动了半天，拍着光秃秃的脑袋瓜夸张地说：“让我想想……哼，我看八成是他干的。” “谁？” “吴天伦。” “吴天伦是谁？” “埃及使馆有个女佣，都喊她顾妈，她有个相好的，叫吴天伦，是个抡斧拉锯的木匠。解放前扛过枪，当过国民党兵，被炮弹崩瞎了一只眼，人家都管他叫‘独眼吴’。这个人40大几了，一心想讨顾妈进门，但手头短钱，急得火烧火燎。他隔三岔五去使馆门口接顾妈，有时还悄悄溜进那寡妇房里行好事……” “这个吴天伦住在什么地方？”朱南打断他问。 “我说不上来，顾妈最清楚。” 黄昏时分，朱南在城南一间木工房里找到了吴天伦。 吴天伦裸着上身，满头锯木屑，正汗流浃背地拉着大锯，累得气喘吁吁：“你是……公安局的？找我……有什么事？” 朱南被木工房里飞扬的锯木屑呛得有点受不了，直截了当地问：“你认识埃及使馆的女佣顾妈？” “认识呀。”吴天伦用手掸了掸头上的锯木屑，坦然道，“她是我的相好。” “你去过北平路上的埃及使馆？” “当然，常去。”吴天伦摘下腰间的围布抖了几下，胡乱地在胸前后背上擦了擦，然后把它搭在肩上，又抬手揭掉一只陶瓮盖子，两手捧起瓮来，咕冬咕冬往嗓子眼里灌了一通凉水。他说：“经人牵线，我跟顾妈相好已经一年多了。她是个寡妇，丈夫死了以后跟婆母合不来，一直就没有自己的家，我常去接她。这事跟你们公安局有什么关系？” 朱南在门边的一根圆木上坐了下来，望着吴天伦说：“昨天夜里，埃及大使馆遭武装匪徒抢劫，你不知道？” “使馆遭抢？顾妈她……出事啦？” 朱南觉得吴天伦不像是在演戏，便说：“你别着急，顾妈她这会儿好好的，一棵头发丝也没少。我来找你，是想了解一些情况。” “她没事就好，吓我一跳。”吴天伦一屁股坐在木板上，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跟顾妈想租间房子，凑一块过安稳日子。我是个残废军人，瞎了一只眼，顾妈不嫌弃……” 朱南说：“你说你是残废军人？” “是呀。”吴天伦说，“我原本当国民党兵，在邱清泉兵团当机枪手。徐蚌会战时扛着机枪投诚了人民解放军，在华野三纵干机枪班长，渡江战役中被国民党兵舰的炮弹皮崩瞎了一只眼，评为乙级二等残废，复员回了家。” “哦，原来是这样。”朱南掏出香烟，递了一支给吴天伦。俩人一边吸烟一边聊。聊着，聊着，吴天伦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他对朱南说：“前一段日子，我去使馆接顾妈，好几次都见到一个穿白府绸衬衫的男人在围墙边上转悠，走走停停，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瞅。我当时就寻思，这人鬼鬼祟祟的，莫不是想打劫，便把这事跟顾妈说了。她讲那人好像跟原来使馆里的一个厨子熟。” 一个案发前在使馆周围不断出现的神秘人物与张铭山相熟，这无疑是一条十分重要的线索，也符合朱南坚信内部人与匪徒勾结作案的思路。 朱南旋即赶回到埃及使馆。 顾妈回忆说：“天伦是跟我说起过这件事，那人好像姓高，听张铭山说，那人跟他是朋友，解放前曾当过国民党警察，南京地面上人头很熟，蛮吃得开的。有一次张铭山喝醉了，在厨房里跟我们穷吹，说他跟那个姓高的是不打不相识，那人曾抢过他一笔钱，后来不知怎么的，两人又成了酒肉朋友。我当时只当他瞎吹牛，没往心里去，记不太清楚了。但那人姓高，不会错的。” 四、第二天：目标浮现了 朱南回到办公室已是凌晨1点多钟了。他见桌上竖着三枚熟鸡蛋，这才想起自己一天粒米未进，便就势往椅子上一蹲，噼噼扑扑叩剥起鸡蛋来。 小马与小杜推门进来，眼明手快，一人抢得一只鸡蛋。小马说：“我嫂子真是你的知心人哟，晓得你不会回家，把鸡蛋煮熟了给你送办公室来。真是体贴周到，无微不至呀。哎，怎么才3只蛋呀！” “3天破案，一天奖励一只蛋嘛。”小杜跟着打浑。 3个人逗笑了一会儿，朱南正色道：“嗳，口罩的调查有下落吗？” “跑了十几家缝纫店铺，都说没做过这样的口罩。”小马回答。 “吴天伦、顾妈都跟我提到一个姓高的，”朱南说，“是个伪警察，你们捞到这条线索没有？” 小马说：“哦，这事我知道。那人叫高吉华，解放前曾任国民党南京北区刑警队外勤组长，住山西路。有一天，他正在街上晃膀子巡逻呢，突然被一胖子火急火燎地拦住说：‘长官，我的皮夹被人抢了，就在前面那黄包车上，快，帮我抓住他。’高吉华一把摔掉那胖子的手说：‘你自己没有腿吗？差遣老子干吗？’前面那黄包车眼看就没影了，胖子快急疯了。高吉华瞧胖子的扮相，估计他兜里能有几个钱，就说：‘拿钱来，老子喊部黄包车给你追。’胖子连忙掏出一沓钱来，没等他数数，高吉华一把抢了，跳上一部黄包车就跑了。等高吉华在街上胡乱绕了一圈，回到警察署，嗨，长凳上，那胖子正等着听他的回信呢，见他一个人甩着袖子进门，就跟他要钱，被高吉华揍了两耳光撵出门去。这时候，高吉华的衣兜里，正揣着胖子的那沓钱呢。那胖子就是张铭山。” 朱南笑笑说：“那怎么后来他们又成了朋友呢？” 小杜接着往下讲：“听人讲，张铭山被解雇后，不肯罢休，闹着跟使馆要钱，但代办根本就不理他的茬。张铭山有个狗肉朋友，叫李明亮，吹嘘自己姐夫人头熟，有招数，能帮张铭山把这事给摆平。张铭山就跟着他去见他姐夫，见了面才知道李的姐夫就是高吉华。嗳，你还别说，高吉华真就找人写了状子，领着张铭山到法院去告。妈的，官司赢了！张铭山得了一笔钱。这以后他们不计前嫌，成了朋友，来往很频繁。” “高吉华的裤裆你们摸了吗？”朱南又问。 “摸了，一屁股屎。”小马说，“这家伙解放前夕，邀了局子里的几个铁杆哥们，想乘我大军渡江前，南京权力真空，社会治安失控之机，武装打劫钱庄、金铺，狠捞一把，然后逃往台湾，或去香港当寓公，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被我地下党警运会及时察觉，缴了他的枪，并着人昼夜监视，破了他的劫财梦。解放后，因其政治面貌反动，劣迹斑斑，公安局自然不予留用，他就网罗了一帮地痞流氓、惯匪盗贼，占据山西路一带为地盘，专事敲榨勒索的勾当，派出所正准备收拾他呢。” 小杜说：“据大方巷派出所反映，近一时期，高家来往人员复杂。他常招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深更半夜聚会，鬼鬼祟祟的。派出所唐所长讲，高这人一肚子坏水，特别阴，轻易不到前台亮相，无论干什么坏事，总喜欢躲在幕后牵绳拽线。所以，很难攥住他的把柄。” 朱南问：“案发当晚他在哪里？” 小杜说：“使馆案发当夜，高吉华弄了两名暗娼带回家喝花酒，又唱又闹，搅得邻里一夜不得安生。” 朱南脱下圆口黑布鞋，使劲合拍了几下，弄得屋内尘土飞扬：“哼，烟幕弹。”说罢，他套上鞋，“我去见黄局长。” 朱南刚下得地来，就见黄赤波推门进来。 “你像个装神弄鬼的巫婆，盘在椅子上干吗？它可不是你冀中老家的土炕头！进城都一年多了，这臭毛病怎么就改不掉。吃饭、抽烟、聊天，总爱撅着个屁股蹲着。你看看，鸡蛋皮跟天女散花似的。”黄局长一进来，就劈头盖脸一顿数落。他气呼呼地将烟头摔在地上，又吐出一口痰，一起用脚碾了，“你找我干什么？” 朱南笑了：“嗳，我说局长，墙角有痰盂呢。” 黄局长被朱南给呛住了，凶巴巴地横了他一眼：“你少给我啰嗦，军令状只剩两天就要兑现了，你小子当真想让我到幼儿园当男阿姨去呀。快，把情况抖一下。刚才中央公安部又来电话催问了，华东公安部副部长王范也已抵宁督战来了。” 朱南等人便将当天调查了解到的所有线索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黄赤波坐在那里，埋头沉思了许久，然后又站起身来，在屋子里不住地来回走动。朱南等人全都默不作声，屋子里就只听见黄局长一个人的脚步声。 黄赤波突然停住脚步，抬头将朱南他们逐个看了一遍，厉声道：“你们愣着干吗，全都哑巴啦，说，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小马抢先道：“先把张铭山和高吉华抓起来，使劲撬开他们的嘴巴。” 黄赤波摇了摇头：“他们两个都有案发当晚不在现场的证人，你凭什么抓他们？一旦突审不开，这饭就煮夹生了。” “种种迹象不难推测，张、高二人即使没有直接参与抢劫，至少也是幕后策划者或重要知情人。”小杜说。 “推测？”黄赤波问，“你手上握有证据吗？” 小杜挠了挠头，哑了。 黄赤波又来回踱了几步说：“有个重要嫌疑人没有列入侦查视线，从你们指间滑脱了。” 小杜和小马不约而同地问：“谁？” 黄赤波没有回答，扭头紧瞅着朱南：“我的刑警大队长，你知道是谁吗？” 朱南沉默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脱口而出：“李明亮！” “嗯。”黄赤波赞许地点了点头，“说说你的想法。” 朱南搔了搔头：“张铭山当初是通过李明亮结识高吉华的，李是高的内弟，如果张铭山充当‘内线’，高吉华周密策划抢劫方案，那么，由谁来挑头作案呢？武装抢劫犯罪，袭击的对象又是外国使馆，风险很大，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不是特殊关系，轻易不敢结伙作案。张铭山曾是使馆雇员，高吉华帮其跟阿巴提打过官司，在山西路一带臭名昭著，目标太大，所以，他们两个案发当晚都搂着妓女睡大觉……” 黄赤波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不无遗憾地说：“本来想让你们眯一会的，时间来不及了，立即行动吧，要设法找到李明亮，查清楚他案发时的活动情况。” 五、第三天：一网打尽 9月7日早晨7时16分，丹凤街派出所民警小于就领着朱南和小马来到李明亮家。 朱南推门进去，见屋里就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趴在矮桌上喝粥。朱南问孩子说：“你家大人呢？” 孩子怯怯地说：“我妈上街买菜去了，我爸头天晚上被人用刀划破了手，找人要纱布、药水去了。” “被人用刀划破了手？”朱南两眼一亮，立即想起警犬黑虎曾在使馆围墙外侧发现一摊血迹，阿巴提在医院曾对翻译说，一个高个子匪徒的手臂也挨了同伙一刀。他又问那孩子说，“你爸什么时候离开家的？” “昨天上午，”孩子说，“再就没有回来过。” 朱南与小马对视了一眼，转身吩咐小于道：“李明亮有重大作案嫌疑，你守在这儿，他一回家，你二话别说，抓了送局里来。” “行。”小于挺胸道。 “不行，这家伙身上可能掖着枪或刀呢，小马，你也留下来，两个人侍候他恐怕更周到一些。”朱南说着从腰间拔出手枪交给小于，“你们一人一支枪，分开蹲守。你去巷子口。”接着他又转身对小马说，“千万要小心别伤着孩子。” 朱南匆匆赶回局里，径直奔向黄局长的办公室。 王范副部长与黄赤波局长听取汇报后，紧急磋商片刻，决定以进一步了解有关情况为名牵回张铭山，并以调查处理高吉华最近的不法情事为由头传唤高吉华。然后制定方案组织突审，砸开缺口，掏出案件线索来。同时，在全市范围内，搜捕李明亮。 9月7日中午12点23分，张铭山瞪着绿豆眼坐在了朱南跟前。他扭动着像是直接按在了肩肿上的脑袋瓜左顾右盼：“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怎么不去抓‘独眼吴’，反倒把我给弄到局子里来了？” 朱南懒得跟这小子饶舌，单刀直入：“今天请你来，是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谁？” 朱南逼视着张铭山，一字一顿地说：“李明亮。” 张铭山两片肥厚的嘴唇猛地张开了，绿豆似的眼珠子又突然停在了眼眶中央，傻愣了半天，直到嘴角流下口涎来，才想起用衣袖橹了一把，嗓子眼里发出呢呢的声音来。 朱南厉声追问道：“你认识他吗？” “认识，认识。”张铭山额上的汗珠子滚滚而下。 “你最近几天见到过他吗？” “见过……噢，没有……不，见过……”张铭山惊慌失措，语无伦次了。 “你怕什么？” “怕？噢，是……怕什么……”张铭山身子筛起糠来。 “说吧，他跑哪去了，我们正想找他呢。” “找他？干什么？” “找他干什么？！”朱南猛地站起身来，蹭地一步跨到张铭山跟前，伸出右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呼地一下把他从凳子上拎了起来。朱南瞪着血红的双眼喝道，“找他干什么，我在问你呢！” 张铭山绿豆似的小眼珠子险些没从眼眶里掉出来：“你……都知道了？” “哼！”朱南冷笑一声，将张铭山的衣襟揪得更紧了，“你小子狗胆包天，骗到我头上来了。” 张铭山被朱南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脸色紫得像猪肝，瞪着死鱼似的小眼珠子说：“我没骗你，阿……阿……阿巴提可不是我捅的……刀子呀。” 朱南猛地一松手，张铭山重重地跌落下去，连同凳子一起翻倒在地上。张铭山哭丧着脸，笨拙不堪地爬起来，将身子缩成一团跪在了地上。 朱南犹不解气，抬起脚来，又狠狠端了张铭山一脚：“说，李明亮躲在哪儿？” 张铭山再次仰翻倒地，裤裆处洇出尿迹来，他哭嚎道：“这我真的不知道，你要问……高……高吉华。” 下午3点11分，张铭山被两名武警战士押出审讯室，在走廊上与受到传唤的高吉华“不期而遇”。 这是朱南他们精心安排的一场戏，立即获得了效果。 高吉华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瞪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迎面走来的张铭山，满脸横向一块块鼓胀起来。 张铭山翻着死鱼似的小眼珠子，目光呆滞地望着高吉华，肥厚的嘴唇上下直哆嗦，两条腿像是风中摇晃着的两根枯树杈。 “走！”武警战士推操了张铭山一把。 就在与高吉华擦肩而过的时候，张铭山听见高吉华恨恨地低声骂了一句。 朱南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待高吉华走进审讯室，威严地端坐发问：“高吉华，你认识不认识张铭山？” “认识。” “听说你帮张铭山打赢了一场官司，从埃及大使馆那儿要到了解雇费？” 王范副部长和黄赤波局长也亲临现场观战，他们身后，一排武警战士持枪肃立。 高音华虽说当过伪警，混了多年，领教过一些世面，但这样的阵势却从未见过，尤其是王范和黄赤波的“身份”，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耷拉着脑袋回答朱南说：“是这样的。” 朱南解开衣襟，持起衣袖：“我再问你，6号夜里埃及大使馆遭人抢劫，阿巴提被捅了七、八刀，你那位朋友没跟你提起这件事吗？” 恍若一串滚雷在头顶上骤然炸响，高吉华惊恐地抬起头来，两手下意识地将指关节捏得噼啪直响。他吃不准张铭山到底说了些什么，下意识地把微张的嘴重又闭上，望了朱南一眼，摇了摇头。 “哦，你不想说。”朱南站起身，走到高吉华跟前，突然伸出右手猛地抬高了他的下巴，两眼紧盯着他那张死灰色的脸，“想听听你小勇于是怎么说的吗？” “李明亮？……”高吉华惊愕地瞪大了双眼，心想，“看来，张铭山这小子什么都告诉他们了，李明亮也被抓起来了。” 朱南松开手：“你不要再心存侥幸！以为能蒙混过关。告诉你，我们不光是对你的现在，而且对你的过去，都了如指掌。你身为国民党南京北区刑警队外勤组长，干了多少敲诈勒索的坏事，你清楚，我们也清楚。”说到这里，他猛地一拍桌子，“对于像你这样的国民党残余分子，只有老老实实地交待问题，才是你惟一出路，否则，必定灭亡！” 朱南的这些话像鞭子一样狠狠地抽打着高吉华，他知道自己再不说，肯定是过不了这一关。他的骨架子像是塌了，瘫软在了椅背上：“我……坦白……可案子不是我干的……” “那就从头说起吧。”朱南道。 高古华开始招供：“今年三月份的一天，我在新街口中央商场意外地遇到了原在国防部保密局混事的孙修如，便上前招呼他。谁知他竟吓得半死，连忙将我引到了大三元酒家。寒暄过后，他仔细询问了我的近况，然后才悄悄跟我说，他从台湾来，经舟山群岛，搭乘渔船到上海，再潜回南京。想联络人，发展组织，搞地下斗争，跟共产党较量，届时里应外合，迎接党国军队反攻大陆。于是，我就找了一帮兄弟，成立了中国人民反共抗俄救国会，考察吸收了15人。后来又刻了关防、图章，颁发了委任状。接着，我们印制了大量传单，夜间分头到市区散发。为了进一步发展组织，我跟孙修如商量，要想办法筹集经费。我们先以组织名义，跟美国驻华大使馆会计李鸿年索要了20万块钱，又向英国UEG有限公司、南京兴盛食品公司、黄申银铺等商号勒索了一点钱。但我们总觉得这种小打小闹弄不了几个钱，便想干大的。7月的一天，我们正在商议这事，李明亮领着张铭山来了，他说埃及大使馆有大量黄金、美钞、钻戒、珠宝，就藏在阿巴提卧室的蓝色保险箱里。并当场画了使馆地形图，详细介绍了使馆人员情况。于是，我们就决定抢劫埃及大使馆。” “接着往下说，”朱南道，“你们后来是怎么预谋策划，又如何实施抢劫的？” “8月份，我先后6次前往埃及大使馆踩点，反复核对了使馆人员的住房位置和作息时间，选择了翻越围墙的地点，以及逃跑的路线。然后，我们在玄武湖公园的茶庄内开会，一起反复修订了抢劫方案，进行了人员分工。并从一个惯匪那里弄来了自制的两撅枪，准备了匕首、绳索、电筒、钳子和撬棍，缝制了蒙面用的大口罩。9月3日夜，李明亮、陈学荣等3人翻墙进入使馆，邓立有等3人在墙外接应。我跟张铭山为避嫌，特意招了妓女回家鬼混，想遮人耳目。后来听说，李明亮在进入阿巴提卧室后，阿巴提惊醒过来，李明亮朝他开枪，碰上子弹卡壳，枪未响。李明亮腮帮子上挨了阿巴提一记重拳，陈学荣就冲上去，一连捅了阿巴提好几刀。当时，阿巴提与李明亮扭打在一起，所以，李明亮手臂上也挨了一刀……接下来，他们就撬了保险箱。” “抢劫的物品都转移到了哪里？藏在什么地方？”朱南追问道。 “都藏在三条巷5号我原来的一个相好家里，用油布包了，放在她床角的一个马桶里。” “李明亮案发后躲到哪里去了？” “怎么？”高吉华异常惊诧地望着朱南，“你们没有抓到他？” “会抓到他的，”朱南嘴角露出一丝讥讽，“只是想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希望你不要错过喽。” “他躲在小红山开私人诊所的连襟家里……” 结束对高吉华的审讯已是9月8日凌晨1点25分。朱南立即带领小杜等人星夜驱车赶往小红山，迅速包围了李明亮连襟的住宅，随即破门而入，将李明亮抓获。李脸上的青紫色伤痕和手臂上的白色纱布赫然在目。 9月8日清晨5点45分，黄赤波带领刑警在高吉华姘妇家的马桶里起获所有赃物。 7点30分，市局刑警大队全体出动，分头追捕参与埃及大使馆武装抢劫的其他13名案犯。 六、粟裕笑了 9月9日上午8时整，南京市公安局局长黄赤波和市局刑警大队长朱南走进南京市政府大院，将代拟的一份电文面呈中共南京市委书记粟裕、市长柯庆施。 电文写道： 北京 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务院 周恩来总理： 前埃及王国驻华大使馆抢劫案告破，16名案犯已全部落网，所有被劫 物品均已如数缴获。 中共南京市委南京市人民政府 1950年9月9日 粟裕读罢电文，笑逐颜开，随即提起毛笔，在电文中加写道：“南京市公安局仅用3天即一举侦破此案，功不可没，我们拟通令嘉奖。” 柯庆施望着黄赤波一本正经地说：“你暂时就先留在市公安局吧，不用到市府机关幼儿园去报到了。” 黄赤波笑着说：“那就听从组织安排吧。” “好，跟我走。”柯庆施当即领着黄赤波和朱南驱车赶往鼓楼医院。 阿巴提捧着失而复得、完壁归赵的遭劫物品，不禁泪湿衣襟。他紧紧握住柯庆施市长的手，通过翻译说：“劫案发生后，贵国政府和警方高度重视，神速出击，3天破案，了不起。我一定将贵国的友好情意电告总理大臣和国王陛下。” 不久，有消息传来，埃及总理大臣在联合国大会上，就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大拥有合法席位的议案投了赞成票。 1950年12月3日傍晚，朱南在自家阳台上翻阅报纸时，读到一条新华社电讯：“南京市人民法院对蒋匪‘中国人民反共抗俄救国会’反革命组织抢劫南京前埃及驻华大使馆，刺伤代办阿巴提一案，已经审理结束。经华东军政委员会批准，正式宣布，抢案主谋、策划者、该匪特首脑高吉华、孙修如、李明亮3人死刑，已于昨日晨将3犯绑赴刑场执行枪决，从犯张铭山等13人分别被判5年至15年有期徒刑。至此，全案告结。” 朱南扔下报纸，一抬腿蹲在了椅子上。他冲屋内高声喊道：“老婆，煮鸡蛋，烫酒。” 然而，没等鸡蛋煮熟，朱南就接到报案，又匆匆去了案发现场。他老婆依照惯例，将煮熟的3只鸡蛋送到局里，竖在了朱南的办公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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