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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木者,醒来!



作者:徐刚


                  一

  在大都市,高楼和水泥预制板把人们互相隔绝着,习惯带来的惰性使我们对远离大自然,对听不见鸟叫看不见树林已视为平常,负离子发生器的出现使人们更加麻木,以为从此以后在自己的斗室里空气便会永远清新。大自然是不能再造的,可以再造的就一定不是大自然。
  孩子的天性使他们的目光里充满了渴求。他们在两平方米的阳台上孤独地看着天空,盼着群楼中间那几棵长不大的小树能给他们一点绿色;把雪白的大米酒在阳台上,期待着麻雀来啄食,他们以为麻雀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是唯一最美丽的小鸟。
  3月植树节给人带来的短暂的喜悦已经过去,这些小树很少有人关心它能否成活,因而能活下来的只有三分之一。当人类在没有把自己的生命和树木的生命联系在一起之前,而仅仅把植树当作是摊派的任务时,人与树之间的距离和隔膜是无法消除的。通过电视媒介入们还发现,就在这一天有很多人还没有去种树,而是去拍照了,十几个、几十个镜头对着一棵树,前呼后拥的人把刚种下的树周围的松土踩得结结实实。人们对于自己上镜头或者把别人送入镜头,要比种树有兴趣得多。

                  二

  也许就在植树节的那一天,或者是刚刚过去之后的春天的某日,当大自然又把一年一度的新绿送到人间时,忽然发现,那种朴实的对春的期盼和歌的轻柔已不复存在,春风一样的林中散步,贝多芬在维也纳郊外的小森林里对每一片叶子每一只小鸟的倾心相诉,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中国人不认识贝多芬,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这句名言“我爱一棵树甚于爱一个人”,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只要想到树木,旷野,他就会重新激发生活的热情,田园,在他的每一个音符里延伸着希望……
  代之而起的是什么呢?
  无论在阳光下还是月光下,只要屏息静听,就会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中国的滥伐之声,正是这种滥伐的无情、冷酷、自私组成了中国土地上生态破坏的恶性循环:越穷越开山,越开山越穷,越穷越砍树,越砍树越穷!

                  三

  1987年3月,广西南丹县国营林场被哄抢,一米多高的树根上至今斧痕累累,一片荒芜连着一片萧条,谁能想到这里曾是面积为19万亩的浩瀚森林!
  1984年以来,乡民结伙哄抢、盗伐这个林场的林木,在兰店堂、马老门等处,约1000亩成材林被盗伐一空,又将八腊坡等地的400亩森林砍光伐尽,1987年春节,在爆炸声中长湾站的150亩林木顷刻倒地。有一些人尚觉得砍树拉树太累,干脆哄抢已由国家按计划砍伐好的成堆木材,两年多来,这个年伐木量1万立方米的林场被盗伐15000立方米,合人民币400多万元!
  那里的万元户很多。
  那里的万元户当得很容易,只要敢偷敢抢。
  那里的万元户愈多,南丹县的森林就会愈少。
  4月,距广西山口林场盗伐不到一个月,贵州黎平县的很多村寨都堆放着木材,德顺村一个村民组的33户人家门前,所堆放的木材计有1000多立方米,以致桶竹林场附近的公路两旁,堆放的无证采伐的木材长达卫公里,木材堆积1万多立方米!
  这些数字可观的从国有林中砍伐的木材转眼之间已经不是属于国家的了,而属于那些已经富起来和将要富起来的万元户们!
  一切都是轻而易举的。洪州区以更新国有林为名,向县政府报告要求砍伐摩天岭国有森林。县里同意砍伐500立方米木材,区政府将指标承包给5个人,因为这5个人砍伐了993立方米,便引起一些群众的哄抢滥伐——要富一起富,要穷一起穷的结果是大伙儿上山一起砍,中国人在需要主持正义的时候总是十分成熟稳健犹豫踌躇,可是为一己之利而去破坏的时候却倒是无所畏惧的——摩天岭国有林计3000亩,无数栋梁莽苍苍一片毁于一旦!
  这个县的水口区林场有林面积5700亩,1985年区里将领导权下放给水口镇,水口镇党政机关修办公楼缺乏资金,县人民政府同意从林场里伐木200立方米收入5万元。结果办公楼和卖木材的钱都无影无踪。
  水口镇的负责人还带头砍树造房,群众跟着砍,盗伐事件接连不断,白天砍不够晚上接着砍,一个国营林场,5700亩森林被活活砍去80%!
  靠近县城的国营花坡林场,国家投资200多万元,有林面积63000亩,就在县委、县人民政府的鼻子底下,干部、农民哄抢林木已成家常便饭,现已查明有20000多亩森林被砍被偷被抢——被毁!
  这个县的县太爷们坐得住吗?
  几次大规模的砍伐国有林均先由县人民政府同意,然后严重失控,大片森林被砍倒。
  更使人惊讶的是,仅1986年,由这个县的领导人批条子被砍伐的木材达10万多立方米。
  批条子也是中国的特产,一个权势者的一句话一张巴掌大的纸条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其实效超过了多少法律、法令、通告、布告之类。从黑龙江德惠县的45万斤痘猪肉到贵州梨平县的10万多立方米木材,无不如此。而人民不堪重负的是,在封建社会知县只一个,管的事儿还不少,就算他也批条子不就他一个县官吗?现在的县里光正副县委书记、正副县长至少不下十个,无怪乎这条子变得越来越沉重了!
  可以肯定的是,在这种地方《森林法》、《森林法实施细则》尽管已颁布多年,违法犯罪者是不会得到严厉制裁的,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歪。
  在有林场的地方,生财之道也是五花八门的,起主要作用的“杠杆”是权和利。黎平县采伐证的发放权都控制在县、区、乡、镇政府手中,按规定每张采伐证应收工本费0.50元,但有的乡镇政府规定:每采伐1立方米木材收款15—30元不等。一些不法分子乘机贩卖采伐证、伪造公章、伪造运单,内外勾结大发森林财。
  森林,就在这样的重重包围之中!

                  四

  一个“钱”字,使社会、使人生出了多少困惑!
  当中国人好不容易把“钱”与万恶不赦区分开——其实在这之前,无产阶级也没有离开过钱,而不择手段的发财致富已经从缺斤短两、假、冒、劣、次的坑害人发展成了对自然资源的严重破坏,不惜损害国家利益、掠夺子孙后代!
  今天的一部分人富了,明天面对的却是一片荒野秃岭,从长远来说其实比过去更穷了!
  福建安溪县以出产铁观音茶闻名,这几年铁观音茶和观音菩萨一起时来运转,销路大增,为此而发财的不少。于是毁林毁地种茶成风,短短三五年时间,水土流失已经显而易见。这种现象如成为恶性循环,失去了生长铁观音茶的高山竹园所特有的环境及气候条件,到时候农田既毁,树木已不复存在,而茶园也势必凋敝,山民何以为生?子孙何以为业?留下的也许只是现在到处流行的一纸关于铁观音茶的广告——

    安溪铁观音茶是我国乌龙茶中的极品。竹园地处安溪高山,自然气候
  条件得天独厚,其特殊的采制加工技术历史悠久,所出品的铁观音茶,香
  气清郁,滋味甘醇。以独特的铁观音韵味而驰名中外。饮后回甘,去暑解
  热,消食利尿,杀菌疗疾,提神醒酒,消肥降压,还能防牙蛀、抗辐射,
  防癌,是当今原子时代的高级的饮料。

  这一篇广告全文是笔者从一盒铁观音茶的包装盒中得到而实录的。铁观音驰名中外此话不假,从防牙蛀到防癌抗辐射,广告已做绝,笔者也不敢怀疑,无限感慨的只是:后人将怎样品味我们?历史将怎样品味今天?
  使福建省林业部门大为不安的还有,如很能赚钱的食用菌——白木耳、香菇等是以砍伐后的阔叶树作为主要原料的,为着赚钱而不惜砍树,赚小钱而失去了本应造大福于今人和后人的森林,令人不寒而栗!古田县以古田银耳闻名,在消耗了大量森林资源后,现在全县仅剩下阔叶林蓄积18万立方米,老树所剩无多,从今年起砍伐幼林。闽侯县的三个乡,在1986年因生产食用菌便砍伐了2万多立方米的木材!
  食用菌何以如此风行?原因是周期短,投资少,效益高,许多贫困乡都把生产食用菌作为扶贫致富的主要手段。而贫困乡几乎一律都是森林少,土地薄,于是在把自己的树木砍光之后又去邻乡邻县购买、偷伐。
  1986年,福建省为生产食用菌而消耗阔叶树木材138万立方米,全省现有的阔叶林蓄积量已锐减至1.3亿立方米!
  阔叶树造林不易,成林更难,而且生产周期长,有关专家已经发出了福建省阔叶林资源即将枯竭的呼吁,我们还要啃祖宗的骨头,吃子孙的种子吗?
  我们并不否认在耗去了如此众多的森林之后,铁观音和白木耳能使一部分农民脱贫,然而由此付出的代价却是留下了一处处脱血的荒山和田野!
  城市也不甘落后。为了美化城市的有之,为了弄钱的也有之,于是大家都往山上跑,有消息说,地处我国“三北”地区的青海西宁,从六盘山、贺兰山移植常青树、花、灌木达二十余种,包括青海云杉等野生植物14万余株。而“三北”地区的森林覆盖率是最低的,仅达5.9%。这样大规模地到山上挖掘野生植物,或移栽以为城里人观赏或制作盆景高价出售,结果是越有开发利用价值的野生花卉植物、越是森林植被较好的地区,遭到破坏与灭绝的危险性就越大越快!近两年来,名贵观赏植物如苏铁、山茶、杜鹃、兰花、百合等野生资源已大大减少,有的濒临绝迹!
  而距崂山海岸20公里处的长门岩岛上,我国北方唯一的十分珍贵的观赏植物——野生茶正面临灭绝。这种原始物种是常绿阔叶树,于冬春之交开花,群体花期达半年之久。蒲松龄笔下太清宫山茶花化为花仙降雪的故事,更是流传天下。太清宫位于崂山,山茶花即长门岩野生茶。当地人民一直把山茶花当作仙花,野生茶长期以来一直覆盖着大半个海岛。时至今日,崂山陆地野生山茶已经绝迹,只有长门岩岛上尚存549株,且已衰败。这种绝不容易生长、保存的原始植物,被人们毁于一旦时却并不费力:一些渔民、花贩子、折花挖树采种掘苗无所不为,不到三年时间,连同一个美丽的神话,我们将最后失去!
  人类至今还不懂得这样一个道理:当他们使生存在这个地球上的森林及别的野生植物陷于困境的时候,最大的受害者是人类自己;人类必须从自私的心态中解放出来,学会和它们和睦相处;当人类以爱心对待一株树一根草的时候,这一株树这一根草也同样会以爱心关照人类。
  一个曾使我们很多人惶惑不解的例子是:那些被人们小心翼翼地从山上挖掘回来,并珍养于花盆中、阳台上,日日施肥浇水的野生的植物却终于养不活而枯死了!
  两年前,美国一个植物学家做了这样一次实验:让一个人当着一根植物的面折断了另一根植物。然后由一队人在没有被折断的植物面前经过,仪器表明:当那一个扼杀另一根植物的“凶手”经过时,它的同类发出了呼救的信号!
  人不可能占有一切。
  人的狂妄、自私与愚昧如果不是因为大自然的及时的惩罚而稍有挫折的话,人类毁灭自己的速度将会更快!
  在人们通常提及文化素养、文明程度这些名词时,我们时常忘记了对大自然的古老文明的崇敬、爱戴、珍惜。我们作为家教对孩子的教育是爱惜每一分钱,决不是爱惜每一根草;我们习惯于把心灵锁闭在很窄小的天地中,而不是去展开想像的翅膀:我们无疑应该爱护老人,但我们为什么不去帮助老树?

                  五

  1979年春天,笔者曾有海南岛之行,一路上风光秀丽绿树成荫自不必说,在踏访五指山时却为扑面而来的浓烟滚滚所挡,询问之后才知道这是山民在烧山,从每年春节到5月是这里群众烧山的季节,刀耕火种,原来如此。
  往浓烟深处走去,烟雾时浓时淡忽远忽近,在树木间飘忽,火光里一棵棵大树小树先是被浓烟吞没,继而是一树绿色变成焦炭状,然后小一些的树成为枯木倒下了,大树们则虽死犹立,必须再砍几刀才会倒下。
  去年5月,有朋友从海南岛归来说及那边刀耕火种的情况,他所亲见的一如当年我所见到的,更令人不安的是盗伐森林的现象也日趋严重。刀耕火种是当地人民——尤其是黎、苗族少数民族的几千年的习惯,借以获得粮食而谋生的;盗伐者却不一样了,就是为了发大财,而全然不顾一些珍贵树木的珍赏价值,窃为己有。我们谈到有待开发的海南岛,尽管闭塞、落后,自然资源却是十分富饶的,这一片片绿色便是难得的宝库啊!解放以来,海南岛上除了天然的森林以外,又种植了大量的以木麻黄、相思树为主的防护林带,抗风防沙,作为岛上自然森林植被的第一道防线,海南岛的海水蓝树木青花朵美无不与此血肉相关。
  不可想像的是:海南岛上的绿色日渐见少,它将意味着什么?
  关于海南岛烧荒开山破坏自然资源的最近一篇报道,我见于《中国法制报》1987年5月26日3版上,读后,八年前的浓烟烈火久久地困扰着我,不得安宁,现将此文实录于后——
  五指山位于海南岛中部。五指山脉绵延百里,珍贵的野生动植物资源十分丰富,是个闻名的绿色王国。4月上旬的一天,我们驱车向五指山的主峰驶去。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窗外的景色迷人,奇花异草、古树枯藤满山皆是。丛林中隐约可见一处处苗、黎族人的低矮茅舍。行进中,眼前突然出现了奇怪的景象,那一面面绿坡上,出现了一块块光秃秃像鳞甲般的焦土,小的几亩,大的数十亩。一股焦糊味涌进车窗。这时司机告诉我们:“这是当地群众在烧荒,每年春节到5月都要烧,阻也阻不住,你们看到的光秃秃的土地是已经被烧过的。闻这味儿,前面正在烧。”
  “烧了林子干什么用?”
  “种山兰稻、玉米、木薯等经济作物。这就是刀耕火种落后的生产方式。”
  山谷中出现了一股股迷雾。不,不是雾!是烟。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果然,透过“烟雾”,我们看到了对面山坡上熊熊的火苗,一处……两处……三处……数不胜数。山谷中狼烟四起。忽然山路右侧的坡下腾起火苗,火舌舔着我们的车身。司机只好加速闯了过去。刚闯过一处火场,左侧山坡上又传来哗哗剥剥的声音,一股热浪迎面扑来。左侧山坡上也在燃烧!我们从山口进山大约走了15公里,这种状况举目可见,岂止大煞风景,简直令人心痛。这里是琼中县所辖的毛阳乡。
  我们当日驱车赶到琼中县,县林业局副局长李鸿云接待了我们。我们谈到五指山之行所见到的情形,李鸿云说:“这个问题很严重。他们每年砍山烧荒,种植山兰稻、玉米,两三年后肥力不足了,就再换个地方砍山烧荒。过去每年要烧掉上万亩山林。现在这种现象已经减少了,但每年也达到数千亩。”
  “你们没有采取过制止措施吗?”
  “我们搞过宣传,出过布告,也抓过人。今年就已经逮捕了10多人,可就是制止不住。”
  “这种现象从来没有杜绝过吗?”
  “杜绝过。那是1956年到1958年的三年间。”
  “那时为什么能杜绝呢?”
  他沉思了半天,才吐出这么几个字:“我个人的看法,那时政府管得严。”
  这倒是个十分令人深思的问题。如今已到了80年代,人们的文化生活水平在不断提高,我国又有了《森林法》,而这种愚昧的行为,竟然制止不住,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还是让当地政府去考虑和解答吧!
  海南岛的忧虑不只是琼中县。
  保亭县位于五指山南麓,日照长,湿度高,植被繁茂。解放初期,保亭县有热带天然林112万多亩,森林覆盖率达41%。到了60年代,因为乱砍滥伐,112万多亩的热带天然林已消失近一半,剩下69万亩,森林覆盖率下降到25%。随着日历的一张一张被撕下,这些数字还在一点一点地下降,这种逆反趋向的后果又是什么呢?
  这一个县的统计资料表明:大自然在森林遭到破坏的时候,它对人类也决不是以宽大为怀的,相反,报复非常及时。
  保亭县的老人都说:这天变了,气候变了,雨也少了!保亭地区的冬春年降雨量,在50年代平均为433.6毫米,6O年代为389.6毫米,70年代平均为319.7毫米。雨量的减少还造成了雾与雾日的减少,50年代是102天,60年代下降到81天,70年代仅77天,这就是温度上升湿度下降旱灾严重的主要原因。保亭县的热带天然林曾经阻挡了南海中的一次次暴风骤雨,保护了山山水水,到60年代保亭县的平均风速还只是0.9米/秒,70年代增大到1.4米/秒,1981年5号强台风在海南岛登陆,原来列阵布防使强大台风望而却步的森林已毁去大半,于是风卷残木,在保亭转瞬间摧毁了全县半数的橡胶林。橡胶虽可赚钱,奈何飓风折之!
  一亩地的森林可比无林地多蓄积20立方米的水,破坏森林也就是破坏水源。春雷水电站50年代发电量为2500千瓦,现在仅为1000千瓦,不是机器陈旧而是水源不足,50年代全县有自然水灌溉的农田1万余亩,到了80年代仅剩1千亩!
  在森林被砍伐之后,我们所面临的沙漠、暴风、干旱、饥渴的危机,有的已经尝到了苦果,有的已经迫在眉睫!
  开发海南岛的呼声不绝于耳,在这一块宝岛上我们自然可以做很多事情,笔者以为最紧要的应是保护森林,最大限度地植树造林,然后才是别的项目的开发和建设!
  保护海南的热带森林已属刻不容缓,盗伐之声放火烧荒应该休矣!

                  六

  毫不夸张地说,阳光下和月光下的砍伐之声,遍布了中国的每一个角落,我们的同胞砍杀的是我们民族赖以生存的肌体、血管,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是一个天天在流血的国家……
  让我们把目光从海南岛投向新疆,那里的大漠与绿洲,我们不要再歌颂沙漠了,那正是因为砍伐森林流血过多所造成的一大片又一大片应该训戒后人的不毛之地,还有骆驼队,谁愿意来世也变个骆驼,去踏出一条新的丝绸之路?
  新疆也有绿洲,我们吃的哈密瓜一定不是沙漠的产物而是在绿洲里培育出来的。一条条防护林带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绿地面对着沙漠。应该说新疆、青海等地是处于人类和沙漠对峙的最前沿,沙漠之害也是亲眼所目睹的,可是在这样的地方,那些应视为生命一般重要的、为了人类的安宁而始终屹立着与咫尺之遥的风沙搏斗了多少年的胡杨林,河谷林,坚硬、矮小、生命力极强的红柳、梭梭等荒漠灌木林,却面临着被砍被毁的危险。据《新疆日报》去年5月12日透露,阿瓦提县每天在胡杨林拉柴的马车驴车竟达1200多辆。和田地区以烧柴为主的砖窑、石灰窑有200余座,每年烧掉胡杨、红柳1000多万公斤,如以一亩地产5000公斤柴计算,光是和田地区的这200多座窑的烧柴,每年就毁林2000亩!
  新疆一些地区同时又面临着农田沙化,草场退化,人退沙进的灾难。
  沙漠正在前进!
  青海乌兰克县什克乡赛什克村的村委会,在1987年4月7日早晨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动员村民砍伐村北防护林带的青杨树,70多名手执斧头、十字镐的青年人和中年人一起甩开膀子砍树。这个一向寂静的乡村顿时伐木之声遍野。乡党委书记发现后立即制止,真是说时迟那时快已伐下青杨208棵,毁坏林带一百多米,不折不扣的百米防护林毁于一旦!

                  七

  最使笔者难忘的是三峡之行。谁都知道三峡是惊险而美丽的,长江是富饶而绵长的。即使仅仅是作为游客,李白笔下的“两岸猿声啼不住”,如今已无猿可见无声可寻了;至于杜甫吟哦的“无边落木萧萧下”更使人失望,两岸的山岭岩石裸露,灌木稀疏。诗,总是有夸张,可是从地理位置来说,三峡上接巴蜀天府之国,下连两湖鱼米之乡不假,而据史书记载,三峡两岸森林茂密草木繁多,上百种动物出没其间。只是到了近代,盲目的毁林开荒使生态环境急剧恶化,从50年代到80年代的30多年中,各县森林面积减少了一半。如奉节县森林覆盖率由32.3%下降到了17.4%,巫山县由24.6%下降到了11.7%。森林的减少使野生动物无处藏身,再加上人类的过量捕杀,梅花鹿、白鹤、天鹅、金(周鸟)等稀珍动物已明显减少。云豹与金丝猴只能在高山上人烟不见处才能偶尔露出一面,华南虎几乎绝迹!农民的耕地大部分是坡耕地,而且都是毁林开荒所得,水土流失日甚一日,土地肥力下降,每亩粮食单产只有100斤一200斤左右。川东、鄂西的人均粮食只有600斤,比全国少三分之一。
  三峡上游的万县,竟出现土层完全冲光的光板田6000多亩,水土流失之严重实为罕闻罕见!
  三峡如此之富又是如此之穷!
  三峡如此之美又是如此之丑!
  三峡之富之美均在于独得山水之天然,有“山水画廊”之称,三峡之穷之丑从根本上说是因为对天然森林的破坏导致水土流失田穷地薄,再加上治理和管理不当、无力所致。
  三峡的城镇本来倚山傍水,多数分布于长江沿岸和支流的汇合口,本应有的山城之美实难寻觅,满眼都是零乱、垃圾.几乎看不见像样的绿地和行道树。商店、摊贩、行人、大小车辆一起拥挤在又脏又小的街道上,噪音之大不下于北京或上海!沿江排放的工业废水极大部分未经处理,城镇垃圾普遍向长江中倾倒,长江是中国的命脉,也是中国容量最大的流动垃圾场,可是垃圾的日积月累眼下颇有岿然不动之势,有的巨大的锥状垃圾堆,就连洪水季节也难以冲走。
  加上源源不断的泥沙,因森林植被破坏被冲洗而下。据宜昌测报,长江上游的多年平均输沙量高达5.3亿吨,三峡区间的输沙量为1000吨/每平方公里,就这样,祖国的肥田沃土由滔滔江水里挟流进了茫茫东海!
  三峡地区又是长江沿岸崩塌滑坡集中分布地区,近年来滑坡事件不断,云阳鸡扒子滑坡,新滩滑坡达1000立方米以上,去年9月1日巫溪县城附近大滑坡丧生的近百人,巨大悬岩随时都会崩坍。正在活动的尚有黄腊石滑坡、链子崖滑坡。所有滑坡的地方森林资源均被破坏,几乎没有植被保护,再加上开山挖石或挖矿,而人们最担心的是一旦滑坡带来的滚滚乱石倾泄长江,后果又将如何设想?
  然而,巫溪滑坡中的受难者还在病床上挣扎,三峡仅剩的一点森林中的砍伐便又开始了,从上游到下游,长江所面对的是递增的人口,递增的泥沙,递增的垃圾以及唯一能使长江得到保护和温暖的森林的减少!
  一切都有极限。
  长江的吞吐以及负荷量也是如此,这也就是长江如不及时加以治理而必将会成为第二条黄河的道理之所在!
  长江两岸应该有人们悉心培植的防护林带,在不宜种树的地方则种草,无论什么草,只要有成片的绿色就能起到保护水土的作用。
  长江岸边的芦苇荡,尤其在下游的江滩上,是特色独具的,它并不粗壮耐水耐风自有纤纤风骨,而且芦根纵横交错,繁殖极快。笔者从小与芦苇结伴度过了清苦而富于想像的童年,现在笔者被告之随着始于20年前的围垦以及近几年芦苇经济价值的被发现,芦苇日渐见少,大片的芦苇荡更加不易寻觅。
  我不禁想起了芦叶船伴我度过的孩提时代,这一只载走了我最初的想像的绿色的小船,还会属于现在和以后的江南水乡的孩子们吗?

                  八

  就在笔者从福建、浙江的林海中走出来,在上海写这一篇报告文学的初稿时,《解放日报》在去年10月11日载文,呼吁:上海经济区农业生态环境日趋恶化!
  这种恶化的趋势在中国显然不是独此一家,其原因却毫无二致:都是因为向大自然过多的索取,造成自然资源短缺和破坏,从而,水土流失,耕地减少,森林覆盖率下降。上海经济区所面临的另外一些问题较别的地区更加突出,如乡镇企业对农村绿地的污染,基本建设用地等。江苏省人均耕地仅1.1亩,是全国最少的一个省。可是基本建设用地惊人,使全省耕地面积以每年0.8%的速度递减。南京市在1985年减少耕地2680公顷,其中农民盖房就占去371公顷,若每年以这种速度减少,100年后南京将无地可耕!呜呼,金陵古地,石头城外,后人将何以为生?
  几天后,上海的《新民晚报》又有报道,称某处街道的几株路树因保护不当正在死去。这一条简短的消息使我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了一番上海的树,显然不是枝茂叶盛的,在上海这块土地上这片天空中站立着,到了春夏能多少有一点绿色已属不易了,苏州河黄浦江的水怎么能使它们根深叶茂呢?
  在我身旁,有一群幼儿园的孩子正在阿姨的带领下穿过马路,他们是走向大自然的吗?
  恍惚中,他们长大了,他们并且大声地呼唤:还我绿色的童年!还我蔚蓝的天空!
  我们死了,我们的灵魂将不得安宁。
  我们的骨灰盒前没有鲜花没有青草。
  我们也将不再有清明节。

                  九

  阳光下和月光下的盗伐与破坏又何止于此?
  清晨,在武夷山,一个挖掘树根的人在先于游人上山之前,已经满载而归了!
  也是武夷山,仙游峰下的方竹上,用刀片刻上了各地的各种游客的大名——“到此一游!”笔者对此深恶痛绝之余还想到:假如我们有更多的留言簿满足游览者抒发一番感慨的心态,也许强行在方竹上树上古建筑上刻划留名的或许会少一些。
  武夷山云窝,相传当年李商隐读书的山洞里,一支新竹从石头上站立,又从洞口斜长着伸出去,它的扭曲自己是为了最终能接引蓝天。陪同的朋友说不远处今春还有一根竹长得更加奇妙——先在一块岩石上绕了一圈,然后亭亭玉立,就在一个夜晚,这一根新生的奇竹被盗伐而去!
  云窝下是一个山洞,相传是云雾的聚积之地,当年从来看不见洞的深浅,现在云散雾开,洞底的一切历历在目:除了废纸、酒瓶外,还有大便。
  泰山,早晨的进香者总是一批老太太,她们的头上插着泰山的松枝,有的手里还拿着一小把。待落日余晖下,她们下山时,头上插的已换成玉皇顶上并不众多的山花,喜气洋洋地踏上了归程。
  泰山松本来就少得可怜,历历可数,经得起这番折腾吗?
  我曾在雁荡山上见到过好几对恋人,从山下到山上一路摘花折草,恋情与花草总是分不开的,可是花草一旦离开土地又干死得很快,于是便丢弃再去摘新的,这样对待大自然中如此美又如此小的草木生命,岂不是太残酷了吗?
  几年前,我见到的黄山迎客松已经左牵右绑发发乎可危哉了,最近听说迎客松的躯干上已包了保护物——铁皮之类的——大自然不得不以盔甲面对人类……

                  十

  我曾读到过一篇激动人心的报道,记者告诉人们,1979年在湖南省城步县境内发现了58棵银杉,这是我国独有的珍稀树种,是一亿年前生存下来的植物王国的“活化石”,人称“植物世界的大熊猫”,世界将为之侧目,然而,正如很多有识之士在电视机前看到某地发现一个新的风景区时所担心的那样,发现便意味着被践踏、被破坏,而破坏的速度是如此之快,破坏的花样又是如此之多!58棵银杉一经发现,谁都想将这些国宝置于自己的管辖之下以便发财,于是为权属纠纷,新宁县和城步苗族自治县打了整整6年的官司,直到1986年邵阳地区作出裁决:银杉所在地沙角洞周围8200亩山林归城步苗族自治县管理。
  有一些人的一个信条是:我活不好,也不能让你活好;我得不到,也不能让你得到!
  从此,新宁县一伙人以58棵银杉为敌对目标,斧砍刀挖,大肆破坏。有一次竟出动130多人,将城步县建立的保护区管理所全部砸毁。不得解恨之余,他们先后在9棵银杉树上刮皮,挖洞,有一棵属国家一类保护植物的长苞铁杉被烧后倒伏,压在一棵银杉树上。到此仍不为止,剥皮打洞之余又拨走野生的银杉树苗,将结有果实的银杉枝剪走,扒走银杉树下的表土,真是非欲斩草除根置之死地而后快了!
  他们想到过这是国家的财富人类的瑰宝吗?
  如果说山民不知此理,那么新宁县的书记们长官们呢?他们的手里有红头文件,天天说要为人民服务,他们理应是知法、学法、守法的吧?他们在干什么?
  为了充分显示野蛮和丑陋,这些人不仅破坏银杉,自去年7月以来,在银杉保护区内剥光了150棵桂树的树皮,120棵桑树被连根刨倒,5棵樟木被砍,还推倒了保护区内修建的八座木桥。至此,国家银杉的生存环境被破坏到何等程度,读者已可想而知了!
  笔者不能理解的是:盗走秦兵马涌的头与剥国宝银杉的皮,就其性质而言有何不同?谁更严重?
  只有杀人,才算凶手吗?
  倘若阳光下的罪恶中不包括这一伙人,那么,我们的太阳一定出了什么毛病,不是黑子太多就是遮挡阳光的乌云太厚!
  不能不补记的是:新宁县一伙人的胡作非为是受着新宁县林业局个别领导人的指使的,并拨有专款为他们发工资。1986年8月10日打砸银杉保护区气象站前,曾有“紧急通知”下发到界福村村民小组——“接县里指示,于明天(8月10日)北京夏令时间下午1时,十八岁以上的青年劳力全部到王友群家集合,去做什么不言而喻,来时请带菜刀、锤子、钢钎,工资问题请大家放心……”
  破坏银杉的组织者指挥者是手中握有权力的人,如果真的依法办事何难之有?
  冬天了,被剥了皮的银杉你冷吗?被打了洞的银杉你疼吗?
  一亿年之前,因为第四纪大陆冰川的袭击,世人以为绝迹的银杉在中国发现了,那些残留着冰川撞击伤痕却又留恋着中国大地的银杉的根须,被砍断挖走了!
  从保护森林来说,我们可以自豪的东西还能剩下多少?

                 十一

  中国人是怕别人掘自己的祖坟的。但我们时常忘记我们的最早的老祖宗便是从森林中站立并走出来的,作为生命的摇篮,森林在人类的文明史上是最初也是最美丽的一章,对森林的顶礼膜拜曾经产生了多少美丽的神话和传说!可悲的是人类越是进化,越是远离森林,越是不了解森林。正是这一种断裂产生了人与自然的全面对抗。
  距今3.75亿年的时候,植物登陆全面成功,它们的原始茎开始分工,分别起着根和叶的作用,最先长出的木质细胞使它们能得以站立并长高。地球此时,辽远而宁静,一片无声无息的世界,色彩也是单调的,有花的植物还没有出现,活着的植物一律是绿色,枯死和腐朽的植物全是黄褐色,还没有鸟兽,只有几种昆虫和蜘蛛的祖先已爬上岸来,惶惑地看着这陌生的世界,如同所有真正的开拓者一样,它们丝毫也不知道它们自己就是后来布满地球使地球有声有色的动物大军的先锋。
  森林就是这样形成的:从单细胞藻类发展到高大树木,从细胞之间没有分工的低等植物发展到花、叶繁多的高等植物,从水中登陆到地上。这样的过程现今的文字不难表达,在今天的任何一片森林中行走几十米就能看到这纷繁复杂的变化的某些过程,然而它却是植物在几亿年演变着的道路上反复摸索、出生入死的经过。它给人类的丰富启示在人类毁灭之前是真正永恒的——许多新的发展途径在尝试之后又被放弃;为了生存发展就必须要有大勇气冒险;各种结构的不断增加、减少、再增加;有的植物整科遭到毁灭,只留下化石作为见证;同样的植物在一个时期是森林中的主宰,而在另一个时期却是大树下矮小的臣民!
  美国著名作家、博物学家彼得·法布在他的著作中,把地球上植物的发生、发展过程浓缩在一天24小时之内,所得到的数据是饶有兴味的,足以使现代人三思三省。
  以最早的微生物发生于午夜为起点,到下午8点以后——也就是一天的时间过去六分之五以后,海洋中的生物才繁殖旺盛。在下午9时以前,植物登上陆地;9时50分,石炭期的森林达到全盛时代。到下午11时以后,近代开花植物开出第一朵花。直到午夜完结前仅剩下十分之一秒的时候,人类有记载的历史才告开始!
  远在人类出现之前,森林就为他们搭起了绿色的帐篷,空气清新而湿润,林地是柔软的,并且有了无名的小花,微笑着,像森林的公主一样迎接人类的到来。古人类在树上攀援,在藤条上荡秋千,从各种野果的浆计中获取营养,有野兽可供食用。茹毛饮血在现在听来是可怕的,在亿万年前却是森林中最美好的野餐……
  我们现在的所有人的祖坟都在森林中。
  我们以后的所有的后人的生命之摇篮仍然在森林中。
  让我们放下斧子!
  人啊,你应该忏悔!
  注:本文为《伐木者,醒来!》中的一章,原题为《在阳光下和月光下,中国的盗伐之声》。

                   (原载《新观察》198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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