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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蓝色的上游是瓯江




   
第一份检讨

  这是1981年的1月10日。
  那一年,刘玲英才十八岁。十八岁的刘玲英从伏布农林中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大漈公社信用社,成为农村金融行业的一名职工。
  这天上午,她坐了整整三个多小时的汽车,到了区所在地的农行东坑营业所报到。她满心以为已经到了目的地,谁知,所领导接下了她的介绍信以后,将她引到了一个山脚下,将手一指:“喏,从这里上去,过三座山,再下去,走四十五里山路就到了。”
  她抬头一看,傻眼了,最先看到的山峰一片绿荫,像是无边的波浪,树木的巨浪沿着陡峭的山坡,一直延伸到与天的分界线上。再往远处看,山显得奇奇怪怪,活像一群张牙舞爪的巨兽。再远处,是更高更远的山峰,悬崖峭壁,冰凌封冻,令人头晕目眩……
  这就是远近闻名的“三透天”。过了“三透天”,中间一个小小的盆地,就叫大漈。这四面的大山,多姿多态,有的像老虎,有的像狮子,有的像虬龙,似腾似跃,或踞或卧……当地居民统称“仔”,这些“仔”将盆地撕扯成断断续续的十三块,故又称“九仔十三羊”。
  陪她来的好朋友一再安慰她:“走吧,既然来了,上去看看再说。”
  刘玲英只得硬着头皮上了山。
  足足又走了五六个小时。到村子,已是天色微黑了。
  这是一个古老的小山村,一条山溪顺村流过,村民的屋子大多是黄泥和着青石垒成的,常常依山而居。你从这道门进去时明明在山下,走了一层楼,走出,却已是站在了山顶。溪边二三米宽的鹅卵石路,算是这儿的村中大道,走起来略得脚底生疼。再走几步,出了村,更糟,尽是泥泞的田塍路了。
  大漈信用社在村的南端,十多平方米的木板屋,两张办公桌,外加一只保险箱,这就是全部家当。烧饭就在旁边的值班室,角落里放上一只灶。这里的人没有煤气,也没煤球,都烧柴火,信用社稍优惠些,用木炭烘起来烧,也够麻烦。
  1981年,改革的春风正吹遍祖国的各个角落,公社改为乡政府,农田实行了承包制,不少村正在先富起来,农民正在奔向现代文明。而这里,更多的还是传统的田园风景。
  这一晚,刘玲英躺在乡干部热情地为她铺好的本板床上,悄悄地哭了好久。十八岁,该是充满幻想的年龄,在她的心中,生活就像一部小说,它的景色都是幻然若梦。森林更为壮观,山峦更为奇异,花儿更为鲜艳,果子更为诱人。即使是注目而视的一个月亮,也会觉得它格外光彩,至于头顶日日见到的太阳——则是一个炽热的乐园。
  然而,突然,严峻的现实之岸崛起在前边,所有的憧憬和理想,都狠狠地撞在现实这一块大石头上。
  猝不及防!
  那一段日子,她常常哭,尤其是到了夜晚,冷竦竦的黑暗笼罩了这孤零零的屋子,听着屋外呼呼乱叫的风,她就感到紧张,感到害怕。
  十八岁的女孩子还会碰上许多没有名堂的事。
  一次,刘玲英值班守库,深夜一点多,突然,睡梦中她听到有撬门板的声音。
  “谁?”她惊叫起来,“谁?”
  外面的人并不作声,撬门的声音更大了。
  “来人哪!来人!”
  她吓得在床上缩成一团,哭叫起来,惊动了左邻右舍。
  那人溜走了,究竟是来偷东西的还是流氓?谁也弄不清。
  这一夜,她几乎再也没有睡去,似乎神经过敏,她仿佛总听到门口有金属插进钥匙孔的声音,她的脊背突然冷飕飕的……
  她就这样醒了一夜,一直看着浓黑的云慢慢变浅,等到淡淡的金光露出边缘……
  我要回去!回家去!
  一个念头悄悄地滋生了出来。
  那么孤独的生活,她简直无法忍受。甚至,每天晚上,她怕上床,怕面对黑暗,怕一个人,怕再有坏人来,怕下雨,听那雨点声噗噗地响,她的心就直发毛……
  5月的一天,家里捎信来,七十多岁的父亲病了。刘玲英拿着这封信去请假。
  这一走,走了半个月,半个月中,刘玲英不知有过多少次思想斗争。父亲老了,躺在那里,瘦瘦的,干干的,她给他喂药,帮他洗脸。每天,她给病中的父亲熬粥——父亲喜欢吃软的,甜的——水气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她心里感到很温暖很柔和。她真愿意就这样守在家里。
  父亲不知怎么看出了其中的蹊跷,问:“英,假期有这么长?”
  “……还不是随自己的。”她不敢说真话。
  “什么?为公家做事怎么可以随自己高兴?”
  “那边太苦……”她嗫嚅着。
  “苦?小小年纪就吃不起苦?你是不是想不去做?”
  “……”她不敢回答。她知道,在父亲的故事里,最瞧不起吃不起苦的人,哪个船老大不是风里浪里一辈子?
  “回去!你明天就给我回去!”
  第二天,老人固执地一定要起来,一定要站在门口看着女儿走。
  刘玲英是含着泪走的。走出老远,回头看,父亲一个人还站在那儿。
  这件事永远地留在了她的记忆里。在以后长长的生命征途中,无数次,每当她疲惫不堪想停下脚步,想打退堂鼓时,每当她在风浪中颠簸而满腹牢骚渴望平静时,她的眼前就会出现老人沉默而固执的身影。他就在她的身后,严厉而充满希望地望着她,她不能后退。她不能!
  回到大漈,已超假了整整十一天。
  区营业所负责人颜君铨很恼火。颜君铨其实挺喜欢这个女孩子,在她上山不久还专门上去看过她一次,觉得小小年纪能到这么艰苦的地方工作,很不错。
  这次,他将她叫去狠狠批评了一顿:你以为干工作是小孩子玩家家,爱来就来,不爱来就不来?你知不知道组织性纪律性?
  你看邱少云,为了遵守纪律,火烧死了都不挪一挪身子,你再看看你自己,吃一点点苦就旷工?你自己说说,像不像话?回去,写检讨!写深刻了,通过了,再上班。
  一顿尅,尅得刘玲英这倔强的女孩泪眼婆娑,要她服输很不容易,她是出了名的“犟”,你若批评错了,你说五句,也会还击你十句,但那一天,她低着头一声不吭。
  她被扣了三天工资,一个月奖金。
  回去后,刘玲英又是一个夜晚没有睡着。这一夜,不是因为孤独,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悔恨,她恨自己的软弱。
  这一份检讨她写得很认真,有生以来她是第一次写检讨。写的时候,心里有一种痛悔的感觉。很多年过去了,这种感觉依然存在。
  她一直写到黑压压的窗帘外透出一丝天光,是紫色的。当她在最后签上自己名字时,这紫色的光已经变成了桔红色。
  然后,她到街上去买了一袋苹果,悄悄地拿着这袋苹果和检讨书一起压在了颜主任的桌子上。
  这是一股不含任何杂质的感激——感激在那年轻的日子里领悟到的一份特殊的爱护。
  确实,那一年,自从挨了那一次批评后,刘玲英变了,变得安心了。她开始正式临柜工作,渐渐地爱上了这片土地和这里的父老乡亲。
  这里的山水好,这里有全国最大的柳杉王,高四十米,胸径四米四七,一千五百年的树龄。大树里面虽然空了,上面却依然郁郁葱葱,别具一景。
  这里有古建筑时思寺,这宋代时建的斗拱木构建筑,在浙江是孤例,柱子上下小,中间大,柱下面有荷瓣覆盖,造型很是奇特。
  这里还有著名的风景点龙舌溪,一块石头翘起来像龙舌头,水就从上面流过去。据说,过去这龙舌头还要长一点,谷子不用太阳晒,放在上面一天一夜就干了。后来,杨文广路过,钢刀无意中削了过去,从此,龙舌头短了一截。
  还有雪花池,瀑布由上往下,一跌二跌三跌,跌出千姿百态。早上,八九点钟时跑去,阳光照在水珠上,雪花池的上面就横贯着一道炫目的彩虹。石壁上的“雪花池”三字也是古人镌刻的。
  ……
  这里的人更亲。
  这里的山民很纯朴。不管相识不相识,你进去了,他就沏上一杯茶,假如你带着的伞放下了,他就准备饭。刘玲英常常被请到各家去吃饭,地瓜面,炸土豆片,白茄子炒青椒,豆腐泥,蕨菜……满满一桌子,一色水灵灵的鲜货,全是“土特产”。
  刘玲英再也不想家了,她成了山村的一分子。她不再孤寂,每一扇门都熟悉她,总是喜眉笑脸地看着她走来走去。这些门里的主人,大多到她这里贷过款,多的几百元,少的几十元,买化肥,买猪仔,买蓑衣,他们都喜欢她,有时,她从外面奔波半天回来,又累又饿,一身困顿,打开门一看,炉火正红,水壶搁在炉上,呼呼冒着一团一团的白气……
  她曾经以为自己无法在这块盆地里生活,想不到她像山坡上的大柳杉一样,扎下根来了,日子过得挥洒自如,多姿多采,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生命,柳杉王的叶儿由黄变成了绿片,又变成了黄,跌落在雪花池里,漂走了……一晃就是四年。1984年11月,行政区划变更,大漈归入景宁县,她奉调到云和县大源乡。
  临走时,她依依难舍,四年过去,她长大了,爱哭鼻子的丫头长成了热情奔放的大姑娘;四年过去,山村也变了,变得繁荣起来。
  当年的鹅卵石路已拓宽拓平,当年剥落的院门已粉刷一新,乡政府搬进了新大院,挺气派的,街道两边的店铺正在开张,像雨后的蘑菇一茬接着一茬……这一切,在陌生人眼里,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路,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房子,不过是横一道、弯一道,然而,这却是她洒下第一把青春汗水的地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留下她活泼泼的生命!
  当她坐上送她下山的拖拉机驶去时,不禁泪光盈盈,她舍不得。说也奇怪,她曾经做梦都想着快点离开这里,真的到了这一天,却又舍不得这古朴的小山村了。
  ——拖拉机冒着黑烟,向新的生命之旅驶去。车上尽是乡亲们送的东西,一双手制的布鞋,一筒自腌的蕨菜,一袋晒好的严严扎了口的蒲瓜干——冬天掺和着烧肉最好吃,甚至,还有三根粗粗壮壮的杉木,让她回去打个家具什么的……三根杉木长长地拖在车的后面——这是村民们刚从山上砍下来的。
  她来的时候,只有一个人,一只木箱,一条被子。
  这是多么丰富而又意味深长的收获!
   
穿红旗袍的女孩

  事隔半年,刘玲英不知不觉进入了她人生中又一重要进程。
  这一天,刘玲英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我是潘小平,明天,我要来看你。”
  她一愣:“不要来不要来,我没空。”
  “我要来。”
  对方啪的一声挂掉了电话,不容她推辞。
  她半天回不过神来。
  原先,曾经有人给刘玲英介绍过两个男朋友。第一个男朋友相处了一段日子后,不知什么原因,逐渐冷淡了。第二个男朋友,很和谐的,却因她母亲的坚决反对告吹。
  因此,有人给她介绍第三个男朋友——也就是潘小平时,刘玲英的情绪不高,她还没走出心境的低谷。潘小平却信心十足——他是从部队复员回来的,无论是年龄,无论是心智,都要比刘玲英成熟。
  第二天一大早,天蒙蒙亮,他就骑上摩托车出发,兜了个大圈子赶到大源,问:刘玲英住在哪?人家指给他看一幢房子,房门还紧闭着,刘玲英还没起床呢。他将摩托车往门边一支,人倚在旁边,守株待兔般等着。
  刘玲英出来一看,不禁呆了一下。
  潘小平不属于美男子,中等个头,人黑黑的,但挺厚道,当他望着她时,那种真挚和亲切,那种温和宽厚,好像是大哥哥望着小妹妹。在刘玲英风风火火的性格中,这是不是一种互补?
  很快,她觉得他整个儿占有了她的心,他把她的生命也装进了自己的心里。
  从此他常常来看她。星期天一大早,有时骑摩托车,有时坐车,到渡口摆渡。那里一字儿排开十几只机帆船,随到随渡,摆渡费五角、一元悉听尊便。
  他来的时候,会给她带不少菜。大源,荤的难以买到,蔬菜靠自己种,在屋角开一大片荒地。
  然后,他俩开心地在山上漫游,在杉树林里,在老虎坪下,在红艳艳的无柄杜鹃中……小潘会拍照,背着个照相机照得挺像个样儿——后来,刘玲英成了英雄,上了画册,她那幅最动人的笑容还是小潘当时为她照的。
  他最喜欢钓鱼,坐在清澈如蓝的水库边,身边放一只小塑料桶。他钓鱼的本领很好,到中午时,常常能拎来五六条。有一次竟钓上一条十来斤的草鱼,全体乡干部还开心地会了一顿餐。
  最高兴的是跟着他回县城。摆渡,坐在他身边,无忧无虑的,听着机帆船突突突突地响。
  太阳落下去了,千万条光穿透白云,穿透蓝蓝的水,蓝的和白的融成新生的、无边的一体……
  婚礼,定在1986年的新年前夕。
  谁知元旦那天,刚巧赶上搞年终决算。县农行领导让信用社的会计都集中到县城机关里。大家一起突击,坐在会计室里核账,制表,一年里,这几天总是最忙,也最重要,中午是工作午餐。
  临近吃饭时,她请假了,“中午有点事,我不在这里吃饭了,下午要迟一点来。”
  午后两时多,她才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带了一包喜糖分给大家。“请吃糖,今天我结婚了。”
  什么?就这短短的三个小时?大家望着依然穿着日常那件黄色短风衣的刘玲英,怎么也无法相信她是新娘。
  云和,是个重风俗礼仪的小城,结婚时有许多讲究,没见过刘玲英这样简单的婚礼。
  小两口连一天婚假也没请。
  ——后来,我看到不少报道因此称他俩“没有什么浪漫史”,错了,他俩的恋爱是很浪漫的,他俩的婚礼更是浪漫的,比那些大摆酒席、一掷万金,凡事讲个“钱”的人要浪漫得多。
  年底,刘玲英又升了“一级”,当了母亲,小两口有了一个孩子。同事们都说笑:玲英,你到了大源,连升三级。
  这一级并不好升,弄得她手忙脚乱。她不得不将又盲又聋的母亲接到身边。
  还是忙,而且,简直是忙上添乱,老母亲看不见听不见,小孩尿床了也不知道。
  家里更是乱成一锅粥,有一次,一只老母鸡竟跑到她堆着的棉被里去生蛋。
  还有一次更绝,桌上放着一叠传票,刘玲英一时疏忽没有放好,小孩大便了没草纸,不识字的老母亲摸来摸去摸出了一张传票就当了擦屁股纸……
  当天晚上,刘玲英的账怎么也轧不平了,算来算去,少了一百二十八元。这是怎么回事?
  王诗勤也来帮她,一笔一笔地算,一笔一笔地回忆。没有,在抽屉里找。没有,将衣袋裤兜也来个兜底翻,还是没有,真是见鬼!
  她的心都悬了。
  还是王诗勤突然记起,提配她:你妈会不会拿了?会不会她给扔了?一问她妈,果然。
  王诗勤很严肃地批评她:
  “传票就是钞票,你怎么不放好?你这里老的老,小的小,不注意怎么行?”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居然是这样的差错,她又羞又恼怒自己。
  王诗勤的心又软了下来,他知道,初为人母,又要管工作,又要管孩子,也不容易。
  “算了,接受教训,明天,我帮你去补一张。”
  王诗勤,这位大源时刘玲英的顶头上司,和我说着这些时不时觉得好笑。“那时她很年轻。”他宽容地说,“常常穿一件红色的旗袍,小姑娘似的。爱吃酸杨梅,实在太酸了,放点盐进去。”
  一个爱穿红旗袍、爱吃酸杨梅的女孩。
  在这荒凉的山上,她哭过,笑过,她结婚,成了人母,她尝到了人生的甜甜酸酸,她也许还有很多不足,但有一点几乎可以肯定,她成熟起来了,和这座山上的杉木一起成长起来了。以后,不管在哪儿,她也会记着大漈,也会记着大源,不管离得多么远,她会觉得它们就在她的身边。即使是现在,有时半夜里突然醒来,她也会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大漈又回到大源——这一切,那么近,近得令人感到伸手就能摸到……好像温暖的富有质感的水波,跳荡着旋转着。那种奔腾不已里溢满了生命的张力。
  总觉得很亲近,大漈,大源。是的,她是从那里走出来的,从那里走上人生之旅,从那里走向成熟。
  人是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走过的路的,人总是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生命的顶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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