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
无数的人，无数的心，牵挂着重危中的刘玲英。 案发的时候，刘玲英的老父亲刘家竹并不知道，他已经八十一岁的高龄了，正坐在墙根晒太阳。 忽然，一个同村的毛头小伙子冒冒失失地跑过来大呼小叫：“唉哟，你还不去？你女儿被人杀啦！” 老人脑子轰地一声，赶紧站起，颤巍巍地朝离家二百米外的信用社奔去。 但，才走出几十米——不，只走了几间屋面，老人就晕倒了…… 醒过来，他发觉自己已被扶到自己那简陋不堪的屋子里。他的脑子还是一片混沌，他记得，有人告诉过他，女儿出事了。 “英！”他挣扎着，要下床，“我去看英！” 家人死活捺住他不让他去，那种惨状，是老人能经受的吗？ 老人挣不脱，老泪纵横。 “你们告诉我，英怎么啦？” 没有人能告诉他。 刘玲英生命垂危，刘玲英正在抢救，她，生死未卜！ 一星期，整整抢救了一星期！ 老人在床上也整整躺了一星期，一星期不吃不喝不说不动，他就像僵住了似的躺着。 他在想，英命苦。自己是个老船工，常年累月在瓯江上漂，一个月难得有几天在家，英的母亲半盲，家里的事早早压在了英的身上。小小年纪就要学会烧饭。天刚刚一点点亮，人家的孩子都还在梦里，她却要起床，给要出航的父亲烧火做饭，“捞皈”时个头太矮，够不上锅子，只好搬一条小凳子垫在脚下…… 他在想，英很乖，知道家里穷，从小勤快。八岁，看到人家养鹅，她也要养鹅，养了十几只鹅。早上起来，把鹅赶出去，草场回来了，再去上学念书。十二岁时，她养猪，两头猪的猪草，一个人包揽了下来，一放学就去割一大筐子。十二岁，跟着她妈妈做面条，一天里见空就做，天天做百把斤面粉。半个月下来，他用船装着去卖，她跟着。船到了，他上街去卖，她就上山砍柴，等他回来，常常看到船里满是柴…… 他不明白，女儿为什么遭此大难？她是好孩子，从小，他就教她不要跟人吵，要忍让，心肠要好，要正正派派，讲规矩，不能只顾自己，损了公家，害了别人。村子里的人谁不夸她孝顺？谁不夸她热心？好人总是有好报的，他想。她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刘凤英在昏迷不醒的姐姐床头哭得成了泪人儿。 那天她刚下班回家，正烧菜，门外有人叫： “凤英，你姐姐出事了。” 她的心猛一沉，想起早上送姐姐上车时的话，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即攫住了她。 “什么事，车祸吗？” “银行被抢了，你姐被人杀了。” “不对，不对。” 她一下哭出声来，丢下锅勺就往医院跑。 姐姐果然成了血人儿，躺在那儿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姐姐不理她，她哭倒在姐姐的身边。 姐姐好，从小疼她，依她，什么事都让着她。 有一次，家里的柴烧完了，姐姐放学回来，一放下书包对她说：妹妹，一起去砍柴好不好？ 她从小娇惯了，立即趁势提“条件”：不去，除非你给我砍两根玉米秆吃。 姐姐还真的去了，不一会儿，把两根玉米秆递给她，她这才看见，姐姐为了这玉米秆，将自己的左手指头砍伤了…… 姐姐肯做。虽说只长她三岁，却总是将活儿往自己身上揽。 平时，姐妹俩跟着父亲的船去卖面条，船到紧水滩，遇逆流拉纤，每次都是姐姐抢着去。 父亲看不过，吼着叫小女儿去帮一把。姐姐总是说：爸，不要叫妹妹，妹妹小，我拉得动。 夏天，太阳晒下来，火辣辣的，姐姐就赤着脚，背着纤，一个人踩着满滩滚烫的鹅卵石，呼哧呼哧地拉…… 她实在不好意思，不再装睡，跑到船舱口怯怯地叫：姐，我来帮你，姐姐总是回头笑，不用，我自己拉得动，不累。 不累？她明明看到姐姐肩上绳子勒出的深深的印痕，她看得清清楚楚！ …… 这么好的姐姐，为什么有人要害她？她恨不能代姐姐受那几刀。 她拖住一个医生：医生，你救救我姐姐！她转身又拖住李行长，行长，你救救我姐姐！ 她真想求遍天下所有的人，真想对所有来帮她姐姐的人深深鞠躬。 救救我姐姐，她是好人！她得活着！ 老人陈章瑞是下午三点钟跑到云和医院去的。 老人七十六岁了，耳朵不灵但心里挺明白，他知道，玲英是个好姑娘，她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那是7月的一天，太阳特别毒，正值当午，行人稀少，老人正从街上往三潭村家中走去。暑气的人，他只感到头晕，走到信用社门口，突然，“扑通”一声栽倒了。 中暑！ 等他醒来，已躺在营业所了，刘玲英一手拿着霍香正气水，一手拿着毛巾站在他身边。 多亏了玲英，否则，我这一条命就丢了，他逢人就说。 …… 他跑到医院一看，尽是人，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等消息的，他挤不进去，就打听：英怎样啦？ 听说一只眼睛瞎啦。有人痛惜地告诉他。 他一听急了，使劲地扒开人群：医生呢？我要找医生。 医生正忙得够呛。问：老人家，你干什么呀？ 他说：“听说英的眼睛瞎了，把我的一只眼睛给她吧。啊？你说我这眼睛还管用不管用？” 某村的一户老太太听到这个恶讯，急得悄悄地给菩萨烧香。玲英帮过她的女儿。她的女儿是个疯子，常常脱光了衣服在大街上走，被一些无聊的男人围着起哄。是玲英，将她领回去，让她穿上衣服。送她回家…… 保佑玲英！保佑这个好心人！ 好心人应该活着！ 老太太虔诚地烧上了三支清香。 …… 无数双手，将刘玲英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 六天六夜，她始终处于昏迷之中——我曾和地区医院的医生们很郑重地讨论过这个用词。 昏迷，也许医学上不确切——一个年轻的医生用认真的口气告诉我——更确切地说：“是恍惚。” 恍惚？这似乎更是文学用语了。 她处于恍惚之中。 她只感到自己睡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床上，四周全是白的。白色的墙，白色的灯，白色的被单，白色的床，一片的白。 这床太高了，以至她感到自已被举到了半空，轻飘飘地悬着。 我要下来，她想。她觉得有点怕。 但是她无法下来，往下一看，晕晕乎乎的，很高很高。那感觉，就像是小时候爬树，爬上去了，骑在枝丫上，往下一看，吓得闭上了眼……最后是怎么下来的？似乎是摔下来的，把一条新裤子也摔破了，膝盖也出血了，一拐一拐地走回家去，不敢告诉妈妈。把裤子脱下来藏在角落里，她心疼了好几天。这裤子是她刚做的，用捡碎玻璃卖来的钱扯了三块布，一块给了妈妈，一块给了妹妹…… 那也是一个冬日的下午，阳光凉凉的没有暖意。 她现在也很想跳下床去。但，一点力气也没有，手软绵绵的，脚软绵绵的…… （我醒来一看，我的床一点也不高。她对我说，笑。她笑起来其实很有几分孩子气，我当时真的觉得很高很高，都快碰到天花板了。） 她觉得自己在路上走，天正黑，才半夜三点来钟，她去捡煤渣。晚了，捡的人多了，就捡不到好的了，她得赶在煤厂第一炉煤渣倒出来那当口。她的手里拎着一个篮子，篮子已经漏了底，用绳子横七竖八扎着，垫上了硬纸板。 前面是一条河，在微微的月色中闪着幽蓝的光，河边矗立着一棵古老的桔树，奇形怪状的枝干，粗粗看去像一只神秘的怪兽。 阴风怒号着，风声像是在哭，把个硕大无比的月亮哭得往乌云里躲。 天一下子黑了下来，黑得看不清路，世界一下变得毫无光彩，漆黑一团。 一只狗冲出来，朝着她狂吠。 远处，有一个小孩哭起来，哭声渗透进黑色里，黑色像苏打水一样膨胀着。 她突然后悔起来，她该将妹妹叫醒，妹妹虽小，带上她，壮壮胆也好。 脚下，又有什么东西冒出来？毛茸茸的，两只亮亮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死死瞪着。 她猛地收住了脚步，心里又惊又怕。一时间，人兽对峙着，一动也不动。 它是什么？它要干什么？她完全惊呆了。 就在这时，突然，对方身了腾空跃起，像一道灰色的闪电，呼地向着大树蹿去，紧接着，寂寂的小村上空响起了一声惨烈的嚎叫。 她终于惊叫了起来，甩掉篮子，拼命往家跑，一直跑进姐妹俩住的房间，还在瑟瑟发抖。 许多年后，她才弄明白，那天碰上的只是一只野猫。 “玲英，玲英！”有人在轻轻地拍着她。幻觉消失了，潮汐似的退了下去…… （病历记录：高烧，严重脱水，血压不稳，补复方氯化钠，右旋糖酐……） 很累、真累、累死了！ 她觉得自己在爬山。依稀觉得那是在伏布农林中学，海拔八百多米的山！她爬着，肩上背着柴火，百来斤重的柴，像座山，压在她瘦小的肩上。 玲英，少背点，老师在喊她。 没事，我背得动。 玲英，分些给我，又一个男同学追上来。 不用，我能行。 太累了，柴压在肩上，成了一片虚淡的青影，脚都挪不动了，她可以放下来，她真想放下来。 不！我能行，我行。 她挣扎着。向前，一身的汗…… （病历记录：体温正常。心跳、脉搏趋于正常。） 她醒过来了，年轻的生命拒绝死亡，年轻，是不可战胜的。 这是凌晨1时。 七二○病房如往常一般朦胧着。 她环顾四周，一张张模模糊糊而又熟悉的脸，渐渐地、渐渐地，这些面孔清晰起来。她看到潘小平焦灼的脸，看到妹妹糊着的泪眼，看到同事、领导，还有医生、护士……从他脸上，她读到许多许多奇奇怪怪的信息。 剧痛，使她又一次恍惚，脑袋一阵眩晕和疼痛……眼前，鲜红的血又弥漫开来，浸染了她的视线，她望不到它的尽头……这是我的血吗？我怎么啦？我这是在阴界吗？不不，阴界怎么会有这么多熟人呢？ “玲英，玲英你醒了？” 小平在叫她。是的，是他。他叫她时总喜欢含糊掉前一个字，叫得温温的。 他的衣襟上还是像往常一样，带着一块大大的油渍。 她愣了一下……一切全记起来了，一切，那双恶狼般的眼睛和那柄斧头，还有，钥匙。她突然挣扎着，清清楚楚地说出了她苏醒过来后的第一句话： “我……还没有……把钱放好……钥匙没放好……账……我要回去。” 守护在一旁的是县信用联社副主任方力伟，案发的那天，就是他一手举着葡萄糖液瓶，一手扶着刘玲英，从云和送到丽水的。方力伟是个硬汉子，看到刘玲英血肉模糊时，他忍住了，没有落泪；刘玲英昏迷不醒时，他忍住了，没有落泪；刘玲英接受治疗，一次次因巨大的创痛而颤栗时，他的心也颤栗着，但也忍住了，没有落泪。然而，此时，听到这一句话，听到她从生死关上回来后的这第一句话，他落泪了。男子汉的吝啬的泪水，竟像雨水般倾泻…… |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