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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秀河领着两个孩子来到北京。这是她第二次进京了,一下火车,北京不再是那么陌生了,想想就要见到丈夫,什么样的旅途劳累都没有了。由于丈夫分配留在北京,又是在剧院当了响当当的编剧,她在全村、全县都让人羡慕呢!她自己也觉得命好,要不是找了这么一个好丈夫,她恐怕都来不了一趟北京城呢!只是每年一次的探亲假却又快过一年了,丈夫也没回家探亲,她小鹿撞怀般心跳不已,迫不及待搭上汽车,赶到火车站,买好车票马上给丈夫拍了个电报。秋收刚完,她正有点空儿,抓紧时间来看看,马上又该忙乎入冬的副业呢!老关不在家,家里家外,公公、婆婆、孩子,她一年四季忙得像陀螺团团转哩。
  老关收到电报,心里挺高兴。没想到妻子要来还没什么,一听说妻子要来,一宿没睡好觉。也是,快两年没舍得拨出点时间回家,怕长途的那时间浪费掉,他正忙乎他的小说呢!小说,一点儿不亚于剧本,那是另一套功夫,他的手慢,一篇小说改几遍,抄几遍,点灯熬油,抽烟喝茶,钱花了不少,成功却总像和他捉迷藏的孩子,不知躲在哪棵树后面就是迟迟不出来。现在已经有六七篇小说在全国各刊物周游,生死未卜,他的心急急的。其中有两三篇小说是经周老师的手推荐,周老师比他还着急呢!他本想能够有一篇小说发表,再回家探亲脸上也有光呀,即便是向剧院请假心里底气也足实些,什么东西也拿不出来,白吃干饭白拿工资,剧院里已经有人议论纷纷了。快两年没和妻子见面了,他真想哩,也想那两个宝贝孩子。一种做丈夫和做父亲的感情油然而生。想想毕业后三年多时间过去了,只回家探亲过一次,住了一个半月,这么长时间没有夫妻生活,命也真够苦的。他自己简直像老和尚一样斩断一切尘世念头,一门心思只待成功!忙时还算不得什么,闲时,尤其夜里辗转不眠时,想起远在天边的妻子,他浑身上下充血般难受,欲念像是开春泛滥的桃花水冲溢全身,让他难以自禁。一听妻子要来,看着电报,算着日子,一连两天没睡安稳,第三天晚上,半夜十二点多火车就到了。他躺在床上想先眯上眼睛睡上几小时,到十一点多再去火车站接人。谁知刚睡着就做梦,一梦就梦见了秀河,而且立刻交欢作爱,那么真切,那么迫切,秀河那头发,那面孔,那双乳,那小腹,那两腿之间丛生的汗毛……就像真的一样,他搂过秀河,是那样亲密,那样畅快,那样鱼水交融!他情不自禁地双腿不住抽搐,小腹像触了电一样紧张,在他感到最为痛快淋漓的一刹那间,一股潮乎乎的东西弄湿了他的裤子。他惊醒过来,他好笑自己,马上就要见面了,快两年时间都熬过去了,怎么就坚持不了这最后几分钟?
  他再也睡不着,看看表还不到十点钟。他走出屋,提前来到火车站。站前广场上人山人海,九月底的风凉快得很,吹拂着这些南来北往的人,送客人,接客人的,这里面有夫妻、有父子,有朋友,有情人……火车站是一个最充满人情味的地方。老关忽然想起电影《安娜·卡列尼娜》,渥沦斯基头一次见到安娜,正是在火车站月台上。可是,当火车头喷出一股白气消散之后,那个身着一身黑衣的忧郁的安娜却没有了。那画面多美,给人留下回味,如同嚼着一枚橄榄。老关又想起七年多前第一次来到北京,从这里下了火车到学院报到时的情景。没有人接,一切都是陌生的。月台上也没出现托尔斯泰的奇迹或巧遇,但他充满那样多的激动,对未来洋溢着那样多的向往。那时,他才二十六岁,如今竟一下子快三十五岁了!……
  火车还远远没有到站,老关燃着一支香烟,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他真希望在这里能碰见一个老同学好好聊聊。毕业三年多了,大家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呢?难道都像我一样惨吗?……
  火车已到达。老关望见妻子背着一个孩子走下车厢,一只手领着另一个孩子,一只手拎着行李包,他赶紧跑过去,把行李包接过来,把孩子抱在怀里。妻子兴奋异常,把背上的孩子抱了过来,两个人竟激动得一句话也没说。
  回到那间小仓库,两个孩子早已经像一摊泥似的睡死了。秀河连脸也没顾上洗一把,一头扎在老关的怀里。老关用手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脖颈和后背。妻子,这回不是在梦中,而是真真地在自己的怀里了!
  小屋太小了。一张单人床躺下两个孩子,再没有地方了。老关只好在地上铺了毯子和被褥,夫妻只好将就睡在这里了。北京城很大,属于他们的只有这么一小块地方。
  两年没有享受丈夫的爱了,两年的日思夜念一下子凝聚在这一瞬间,秀河把老关搂得紧紧,恨不得把他的骨头勒断。老关俯在她柔软的身上,一股亲情油然而生,不住把吻雨点儿般印在她的脸上。一位农家女子,繁重的农活,孩子的牵累,居然没有影响她的身段,真是十分难得。只是在抚摸她的手时,老关感到一层厚厚的老茧,而自己的手却软绵绵的,像女人的一样了。他知道这一双手已经把妻子这两年的辛酸苦辣对自己无声倾诉了,他使劲地吻住秀河的嘴唇,久久没有松口,秀河憋得都快喘不过气来,却感到痛快无比。她知道这是丈夫的爱,这是对自己两年一切辛苦的报答。她默默地躺在硬硬的地上,像一株干旱多日的稻秧渴望雨水的浇淋,任丈夫拼命的吻和几乎粗暴的摩挲。当丈夫将她的衣服解开,露出一对并未完全失去弹性的雪乳时,乳头已经发硬。她不禁使劲搂住丈夫的脖子,喃喃梦呓般地说道:“想死我了!想死……”
  老关很想让阔别多日的妻子舒服些,满意些,无奈他身体却如水库蓄水不足一样,显得那么软弱无力。虽然,他已经竭尽全力,出一身汗水溻湿了秀河的前胸。做妻子的对于这类问题感觉一向敏锐。分居多年,每次久别重逢的第一夜,双方都会像积蓄过久的火山突然喷发,直至一个想将一个人吞没,融化进自己的体内。而这一次,丈夫结束得太快,太软弱无力,而且这样疲惫得一身汗水淋漓。
  “你怎么啦?”秀河小心而谨慎地问。
  “没怎么!”他擦擦脸上的汗,轻声说。
  灯,还在亮着,把一间拥挤而杂乱的小屋照得无一处可遗漏。他倒在秀河的身边,摊开毛巾被盖在自己的裸体上。秀河却一动不动,任白皙而光亮的裸体在灯光下照着。他很想对她讲些什么,发现她有些心不在焉若有所思,一时不知讲些什么好了。
  “路上人多吧?”他选择了这样一个任何人都可以说的千篇一律的话题。
  秀河没有回答,突然间还是刚才问过的话题:“你今天怎么啦?”
  “没什么。”他依然这样轻描淡写地回答。越是这样,越引起妻子的不安。他的心太粗心了一些,他实在不清楚此刻妻子心中翻涌的感情波澜,已经远远超过这一次质量不高的性爱。
  他为什么这样?他身体很好的呀!是不是已经有了别的女人,就在她从家乡来之前,就在他去火车站接我之前,就在这间小屋里,他刚刚和别的女人厮混过?他把本来应该给予我的,给了别的女人?秀河担心的就是这个。说实话,这种担心在他考入大学时就隐隐出现了,那时只是如水光一闪而已。这两年中,他迟迟不回家探亲,只是在信中解释他很忙,正苦干他的创作等等,担心便越膨胀起来,渐渐凝结在心头,肿块一样,再也化不开。莫非那可怕的担心真的成了现实?秀河硬硬地躺在那里,犹如一条剥尽鱼鳞的死鱼,一下子失去刚才那活跃的生气。
  “快睡吧,一路够累的!”老关催促她,掀起毛巾被的一角,替她盖好身子。
  秀河睡不着。担心化为现实的念头像老虎出笼一样,梦魇般咬啮着她。弄不清楚这一点疑问,她心头的肿块就会变成肿瘤。想想头一天见面本应快活些,她想把这疑惑埋在心里算了,却如皮球被她强压按进水底,不一会儿又浮上水面,怎么也推不走。她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了:“呃,你是不是看不中我,在北京又有相好的了?”
  这话问得老关一愣,生气地说:“你瞎扯什么呀!”
  “你别骗我,我看得出来!”
  “你看出来什么呀!”
  “你今天干事怎么这样无精打采的?”
  老关立刻明白了,女人的心太敏感,也太小气!今天!他把临到火车站前睡了一会儿,梦见她遗精的事告诉给秀河,秀河半信半疑。她有些不信,但又宁愿相信。她怕失去丈夫,真怕,两年来时时害怕。她始终觉得像丈夫这样英俊的男人,在北京不愁找不到女人来填补她的空缺。她自觉配不上丈夫。况且,两年身边没女人,男人受得了吗?虽说丈夫一向正派,一直没有拈花惹草的事,但北京城林子大,什么鸟没有呢?万一有个女人来勾引他,那该怎么办呢?
  “你呀,刚来头一天就自己找不痛快!我要找别的女人早找了,还等到今天!”
  丈夫说得也对!要想找,当初兴许就不会和自己结婚了,在部队时他是一表人材呢!听到让她放心的话,她高兴了,翻过身像小猫一样依偎在丈夫身旁,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老关搂住秀河那光滑的肩头,轻轻叹了口气,久久没有睡着。结婚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与妻子发生口角,而且是因为这种事。
  第二天下午,秀河正帮丈夫拆洗被褥,那被子盖得油黑油黑的快像铁皮了。老关逗着两个跟他还认生的孩子玩,周老师找上门来,一进门就冲着老关说:“我说你呀!你呀!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儿呢?老婆带着两个孩子投奔你这儿了,就住这儿?可怎么个住法呢?快点儿跟我走吧!”
  “上哪儿去呀?”
  “上哪儿?到我家去住!”
  “那可不行,那太打搅您了!”秀河还是头一次见周老师,但早听丈夫念叨过周老师,很过意不去地对周老师说。
  “快点儿跟我走,我那儿什么都有,你们什么也不用带!你一个人可以穷对付过日子,人家拖儿带女大老远来可不是为了穷对付来的!”周老师不容分说把他们一家四口拉到自己家。
  “这里被褥一切都有,吃饭用的锅碗瓢勺,粮油菜蛋也齐全,冰箱还有些冻猪肉,你们甭客气,敞开用!我呢,住办公室去!正巧这几天搞征文比赛正忙,我可以充分利用时间!星期天我回来,别忘了给我做点好吃的等我!秀河呀,多做点你那拿手的卤辣香干!”
  周老师说得那么亲切,让人却之不恭。老关只好对妻子说:
  “周老师也是一片好心!就住下吧!周老师也不是外人,在北京,我一直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把周老师当成唯一的亲戚走动!”
  “对!这就对喽!”
  周老师高高兴兴走了,不一会儿咚咚又上了楼,对老关说:
  “你看,光顾着忙乎住的事,差点忘了把这事告诉你了!”说着,他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喏,你的小说发表了,杂志寄到我这儿,让转给你!我今儿上午给你打电话,想让你高兴高兴,才听说你爱人来探亲,要不,我还不知道呢!”
  小说终于发表了!送走周老师,他翻开杂志,虽然排在目录最后面,又是用小五号字排的版,他依然很激动。这是从那个剧本《大学生变奏曲》中改的一篇,在他发表的一些东西中是最长的一篇,有两万五千字呢!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禁不住又慢慢从头开始重看,他像小时候头一次吃巧克力一样,生怕一下子吃光。他想慢慢享受那甜味儿。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胜利。也许,我本来不适合写剧本,而小说是可以试试的!多亏了周老师的推荐,要还不至于石沉大海呢!
  “看什么呢?这么高兴!”秀河问。
  他把杂志递给她。秀河看见丈夫的大名端庄有力地印在白纸上,很替丈夫高兴,仿佛那是戴在自己胸前的一朵红花。
  这篇小说,让他们两口子高兴了整整两天。老关想陪秀河逛逛故宫、北海,秀河懒得去,说:“看着你就够了!我哪儿也不想去!冬天也快到了,我还得帮你拆拆棉衣!”
  一天天过得真快!当被褥、棉衣一一拆好、缝好,干干净净、暄暄腾腾地摆放好时,不觉快到了归期。来之前,算着什么日子能到北京,来之后,又要掐着手指算着什么日子回去了,来时高兴,一想到又回去,像打翻了个五味瓶,秀河心里真不是滋味。
  晚上,两个孩子睡着了。秀河不愿睡,睡过去一个晚上就少了一个晚上,她想和丈夫多说会儿话。这一别起码又是一个年头!隔着那么远的路程,真让人牵肠挂肚的!她是个明白人,知道她们娘仨进北京困难是很大的,她希望丈夫能调到个离家近的地方,又怕影响丈夫的事业,北京可是个好出不好进的地方呀!她从不把这些话讲出口,怕引起丈夫的忧虑。她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丈夫混得好,她们娘仨就有指望,她现在唯一想的是孩子,老大是个丫头,已经上三年级了。丫头也不指望什么,就在农村上学吧。老二是个小子,爷爷奶奶都希望让他到北京来,跟着他爸爸一起上学,以后也能像他爸爸一样有出息。这事和老关商量过。老关一直犹豫着。
  “你看老二上学的事怎么办呀!他爷爷一直念叨!你也要放在心上!”
  老关叹口气。他自然也希望儿子在自己身边上学。可他自顾不暇,照顾得过来吗?这几年正是自己的黄金季节,创作中能够搞出点儿眉目来就搞出来了,搞不出来就算彻底完了。他心里挺急,孩子——创作,他实在顾不上两头!唉!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好事古难全啊!
  “明年老二就七岁了!”
  “明年再说吧!”
  老关说得到底还是含含糊糊。临来前,在家里公公、婆婆叮咛又嘱咐,让秀河一定问丈夫这个事,问清楚!这么模棱两可算怎么回事呢?一次见到周老师,秀河把心事吐露给周老师。周老师说:“这是件重要的事,我会帮你劝他的!还得早点儿想办法,把你们娘仨调进北京是正经事,总这么折腾哪儿行呀!”
  秀河说:“我还算其次,眼下先要把老二弄到北京上学!周老师,您可一定帮帮忙呀!”
  “你放心吧!”
  秀河要走的前两天,那篇小说的稿费寄到了。依然是寄给周老师转老关的。周老师替他取了三百五十四元钱。创作生涯中,老关头一次拿到这么多稿费,以前写的散文只是十几、二十几元。钱,沉甸甸压在手心中,对于老关是一笔挺大的数字!
  “周老师,谢谢您!”这话发自老关内心。
  “说这就见外了!把钱拿好,给秀河买点东西带回去吧,她也不容易!”
  老关替秀河买了一件呢外套,给两个孩子买了衣服,给两位老人买了些北京特产茯苓夹饼、蜜饯果脯之类,余下两百元一个整数统统交给了秀河。
  “我不用钱!”秀河推脱着。
  “拿着吧!以后,我还会有稿费的!”老关说得那样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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