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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不透风的墙。开学没过多久,这桩往事便当成桃色新闻一样,被添枝加叶地传开了。也不知谁的鼻子这么灵,舌头这么长。自然,众说纷纭。有人说老关太保守,有人说老关太正统,有人说老关太傻气,有人说老关一表人才根本没看上罗曼……但大多数人说老关坦诚、正派。这件往事,更增加了同学们对他的信任和好感。
  老关对这件往事看得并不重,不像班里有些情种一样那么刻骨铭心,时不时会如小猫伸出舌头舔一舔那块早没有味道的干鱼。对于批评他或表扬他的这些话,他都觉得有道理。他是有些保守,也有些正统,有时候也会冒些傻气。他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十六年正统教育,一时还如什么树长什么虫、什么林子飞什么鸟儿一样难以使他脱胎换骨,在小学里他是班长,在中学里他是学生会主席,在部队里他是指导员、宣传科长,该入队时入队,该入团时入团,该入党时入党,一样儿没落过空。他一直认为以诚待人,为人坦白正直,是一个人的本分,是他信奉的崇高信条。因此,他看不惯班里有人投机取巧,或是拍马屁。他说话有一是一,他办事是正正经经。为此,学院年年评三好学生,评模范党员,都少不了他。他觉得人眼是尺,人心是秤,正直和坦诚毕竟是最可宝贵的,那是照亮他头顶上圣洁的光环。
  他实在没有想到会再见到罗曼。世界真是不大!似乎没怎么转弯,脚后跟就打着了后脑勺。开学头一天的迎新晚会上,他便一眼认出了她。他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以为是一时的幻觉。因为在复试的考场上,他确实偶尔想起过罗曼。试卷上有这样一道题:上述你所熟悉的一位外国剧作家的一部作品。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选择了意大利剧作家路易吉·皮兰德娄,选中了他的《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他太熟悉皮兰德娄,太熟悉这个剧本了,剧本里某些段落,他几乎能背诵下来。他轻车熟路般论述了这位站在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交接的门槛上的现代戏剧大师,是如何把探讨人生当作自己创作的支点,在这个剧本中是如何探求人的隐秘而特殊的内心世界,又是如何打破了传统的戏剧结构框架,以新颖别致的双轨套层结构,使舞台假定世界与人物内心的真实世界交相辉映,开创现代派戏剧之门。他在这个题目下面写下这位出生在西西里岛的剧作家一句名言:“生活的运动与形式之间有着固有的冲突”时,便想起了罗曼,如果说是县城中学老师让他对文学入迷,而使他跨入戏剧的殿堂,能够有胆量考一考戏剧学院的,是罗曼。没有罗曼,他不会对这位皮兰德娄如此迷恋。因此,他非常感谢罗曼。他不敢多想,长长的卷子,还有许多试题等着他,他要赶快让这位皮兰德娄和他六年多未见的罗曼PASS过去……
  罗曼也已经认出了他。舞会开始了第一支乐曲,是施特劳斯的圆舞曲,罗曼向他走过来。生活中的戏剧性,真可以让皮兰德娄这样的戏剧大师也望尘莫及。戏剧,使他们分手;又是戏剧,使他们重逢。
  “我不会跳舞……”他显得有些激动,慌乱得失去平日的矜持。
  “在宣传队跳过洪常青还不会跳舞!”
  “真的!你应当知道,那是……这种交际舞不是一样的……”
  岁月让他在舞台上的灵光减弱,而使他的戏剧学问见长。也是,谁也不可能同时拥有一切,右手抱着地球,左手揽着月球。
  “真没想到又能见到你……”
  他们不跳舞,原本罗曼也没想要跳,只是想和他一起回忆回忆往事。当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痴情女人青春已过,往事常常如蜂王浆液一样能滋补日渐衰老的心。老关对罗曼讲了这句话是出自内心。罗曼听得出来。
  “招生简章在报纸一登出来,我就想你也许会报考的,果然!”罗曼讲。
  老关听得出来这话蕴含着的感情。虽然阔别多年,但在那青春年少时萌发的真情,却能如长明灯一样永不熄灭,哪怕那光焰只是一星如豆般微弱。他很想对她讲讲自己在复试考场答那道题,写下皮兰德娄时一瞬间闪过的感情涟漪。可是,他抑制住了。一切,毕竟已经过去了,讲那些还有什么意思呢?难道他还会像孩子一样重温旧梦?还幻想着再来一场戏剧性的变化使其破镜重圆?这统统都是不现实的,于己于她都没有任何益处。
  像刚吐芽的绿叶就被他自己的手掐去了。感情的潮水一下子被拦腰大坝截住,下面的谈话变得不咸不淡。一对年轻恋人的阔别重逢竟如此平淡无奇地结束了。没有一点儿戏剧高潮。
  罗曼感到很失望。不过,她很快就调节好内心的节奏,恢复了平静。那时候,她还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姑娘,她对他产生的感情冲动,虽说是她一生中最为纯真的,毕竟也是最为幼稚的。注定只能是一枚无花果,难道还指望别的什么吗?那一夜的辉映着灯光的江水早已逝者如斯,一去不返,难道还会奇迹般回溯倒流回来吗?
  比起在部队时,罗曼瘦了许多,或许那时正是她青春期发育高潮造成的假象。她的身材显得不那么臃肿,而苗条许多,只是明显老了。细算起来,她也是属虎的,与老关同岁,不应该显得这样苍老,眼角的鱼尾纹一道道像犁铧犁出的沟壑一样深得刺眼。唯一没有变的是面孔依样那样白皙,依稀还可以看出当年青春岁月的影子。
  她尚未婚嫁,给人们的印象她似乎依然把意中人的偶像系在老关身上。其实,这是对她的误解。她并不那么迂腐,一棵树上吊死不可。只是流水年华,阴差阳错,没有遇到合适的,加上她富于幻想,心比天高,痴迷戏剧性的变化,更使得她的婚姻如袅袅云朵飘飞不止,难以凝聚雷电,降落雨水下来。爸爸、妈妈都很焦急,她倒无所谓。强扭的瓜不甜,她不相信命运会对她太苛刻。她要的男人只能比老关强。
  老关待她和一般同学一样,不远不疏,恰到好处,仿佛挥笔落墨一幅画,焦浓淡浅墨色均匀,无可挑剔。过去那江边一夜似乎早已忘却。说真的,老关不去想它。课程多得要命,比起班上的才子才女来,他的基础明显要差些,尤其是那些蝌蚪一样的外文,简直像和他捉迷藏,令他烦扰不已。
  班上第一个公开发表作品的是郑晨。他一炮打响,在《文艺研究》发表了一篇五千字的评论:《浅谈曹禺笔下的女性人物》,这在全班引起小小的轰动。老关每天都负责去传达室替大家取信件报纸。这倒不是因为他是党支部书记,故意要表现一下为人民服务的积极性,而是因为他也偷偷写了许多稿子,寄给报社杂志,他渴望得到成功的通知。每一次一拿到写有自己名字大牛皮纸信封,摸摸厚厚一摞,他的心就凉了。退稿!又是退稿!他怕别人看到自己这一次次退镐,下一次,他会积极再跑到传达室为大家取信,而把自己的退稿先悄悄地塞进书包。
  二年级寒假,老关没有回家探亲,一来为节省下往返的路费,二来为了发愤图强写写稿子。班里许多同学相继都有作品问世,他觉得心里痒痒。成功的诱惑,足以使一个不到三十岁的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果然成功了,虽然是在晚报上发表了一篇小散文,题目叫做《故乡的榕树》,晚报的编辑特意给他写了封信,大意为你对故乡农村生活很有感受,可以多写一些这方面的作品。他很高兴,特意到报社拜访,原来是位鬓发斑白的老编辑,他更肃然起敬。
  “周老师……”他本来拿着发表那篇散文的二十元稿费买了一件工艺品:一匹唐三彩的马,想作为礼物送给这位名唤周皓白的老编辑。可是,他的手微微有些发颤,始终未敢从书包中拿出来。他怕周老师不收,也怕自己从此玷污了正直与清白。周老师递给他一杯热茶,他一动未动,睁大眼睛听周老师讲话,虔诚得像是个小学生。一直到周老师送他走出报社大门,那匹唐三彩马依然在他的书包中,他才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送礼,真要当着人家的面拿出礼物来送,比他在商店里犹犹豫豫挑选礼物还要心跳不止。
  他把那匹马端放在自己的床头。
  开学没过多久,老关的爱人蔡秀河领着两个孩子,从南方千里迢迢赶到学院。放寒假,正好赶上一个春节,丈夫都没有回家,做妻子的不放心了。那阵子,大学里出了不少负心人,妻子怕丈夫也闹出什么花花事。
  一个大人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往哪儿住呀?住学院的招待所?那得花多大开销?虽说老关上学带着指导员级别的一百多元工资,在全班带工资上学的同学中算是高的,架不住妻子在农村,一家老小都要靠他这些钱贴补过日子呀?已经晚上了,老关着急了。
  罗曼从来没见过老关的妻子,听说她来了,头一个敲开老关宿舍的门,进来看看。
  老关显得立刻不自然起来,慌忙站起来介绍着,又匆匆从提包里掏橙子给罗曼吃,没想到忙中出错,拔出萝卜带出泥,掏橙子时竟把妻子的月经带一起掏了出来,逗得罗曼不住笑,他和妻子一阵脸红。
  其实,妻子根本不知道他与罗曼还有一段露水般的浪漫纠葛,倒是自自在在、大大方方招待着罗曼。罗曼细细打量着她,女人观察女人尤其是自己情敌,那眼睛是格外仔细而挑剔的,就是坐在自己面前这个农村女人,当年挡住了自己的去路,占有了一个男人的心。其实,当初,她并没有与老关结婚,只是恋爱而已。老关完全可以选择,为什么却毫不犹豫,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她?漂亮?是的,公正地讲,她是比自己长得漂亮许多,鹅蛋型的脸,一对水灵灵的黑眼睛,瘦长的腿,丰满的胸,细细的腰……都是自己所没有的,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比自己更强一些的呢?不过,罗曼很快又想到,女人有了姿色这一点优势就足够了!这一点可以压倒一切!男人看中的正是这一点,难道能和你拥有的繁漪、陈白露、朱丽叶、苔丝德梦娜、宁娜、叶卡林娜……去交欢作爱吗?那么,老关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吗?只重物质而忽略了精神?
  罗曼吃完一个橙子,那橙子汁水很多,也很甜。它能使人想起老关的家乡和他老婆那甜甜的心。罗曼站起来,拉住蔡秀河的手,像拉着自己亲姊妹的手,说:“你就睡在我那个铺位上吧!天不早了!快点歇息!”
  “那……你睡哪里呀?”蔡秀河不大好意思。
  “我家就住在北京,离这里不算远,骑自行车十多分钟就到家了!”
  “太谢谢你啦!”
  “别客气了!都是老同学!”
  老关一句话没讲,默默地看着两个女人亲亲热热,像是一家人。他真感谢罗曼,在困难的时候,她总能帮助自己。
  罗曼把秀河带到自己的宿舍,替她铺好了被子,打好了洗脚水,很让秀河过意不去。这一夜,秀河带着女儿,老关搂着儿子,各自久久难以成眠。虽然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聚,比牛郎织女还惨。罗曼的铺位是上铺,秀河总觉得像躺在船上,晃晃悠悠,荡来荡去,天花板时刻都有掉下来的危险。床上贴着一张莎士比亚的画像,黑暗中,大胡子的阴影怪吓人!
  第二天下午没课,郑晨和同宿舍四个男同学带着老关的孩子到中山公园儿童游乐场去玩。临走时,郑晨特地对老关说:“我们晚饭以后回来,这宿舍归你享受一下午了!一年多没和老婆团圆了,快好好亲热亲热!”他真谢谢郑晨,这话说得他的脸通红,立刻觉得两腿之间硬硬的,发烧发烫,一股血直往上涌起来。不说这事还好,不想这事也好,一说,一想,他真有些难以抑制。二十八岁的男子汉,情欲与性欲正是旺盛如火的时候。不是为了上这个大学,何必跑到这里来当和尚,整天斩断欲念苦读经书?
  郑晨笑笑,拍拍老关的肩膀,带着两个兴高采烈的孩子走去了。一直显得格外拥挤杂乱的宿舍,一下子清静下来,变得空旷、宽敞起来。拉上窗帘,他和老婆躺在窄巴巴的单人床上,珍惜这一下午宝贵的时间。快一年没有这样躺在一起了,老关又闻到妻子身上那熟悉的体香,像又闻见故乡场院上那稻谷的清香味儿。他感到秀河的心怦怦跳得像敲着小鼓,一对鼓鼓的乳房已经紧贴在自己的身上。他一把搂过秀河,似乎一下子把分离一年的距离拉近。慌里慌张,他们两个人结婚六年,虽然一直是部队——家乡两地分居过着日子,按说应该习惯了这种生活,但他们从来没有这样慌张过,匆匆脱光了衣服,望着对方赤条条的身子,眼睛里都漾着一丝丝紧张。窗帘虽然已经拉严,下午的阳光还是能透过窗帘,明亮地照射在他们的胴体上面,使得他们各自身上每一个部位、每一根汗毛,都清晰毕露。习惯了夜间作爱,四周一片黝暗,连彼此都看不大清楚,现在可好,一切都这么光亮着。老关和秀河都有些不大习惯,不大自然,似乎四壁都长着无数双眼睛盯望着他们。不知怎么搞的,老关本来勃起亢奋的情绪一下子降落下来,竟然这样匆匆忙忙、没用两分钟就完事大吉了。他望望被风吹得轻轻飘动的窗帘,又望望妻子一双充满不满足感情的眼睛,心中有些愧疚。
  “我们还可以再来一次。”过了一会儿,他喘了一口粗气,这样对秀河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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