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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奸



作者:肖复兴

   

  十五岁那年,我干了一件挺恶心的傻事。
  如果知道这件事以后会有那么严重后果,我是决不会干的。可当时,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怎么能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大院里的街坊说得对:早知尿炕,不就睡筛子了吗?
  那时,我正在积极争取入团,使出吃奶的劲,却怎么都被关在门外。眼瞅着伙伴们一个个猴爬竿一样,噌噌爬了上去戴上了团徽,我还在竿底下溜达。我反复琢磨着他们入团的诀窍。没有诀窍,为什么他们入上了,偏偏把我搁外面了?我发现他们不是干些在大街上捡钱包交公呀,就是送迷路的老人回家呀之类报上常说的那些好事。我不知这些好事怎么都让他们逮着了,反正我瞪大了眼珠子满大街寻摸,也没有见着一个钱包,而那些老头老太太个个活得比我还筋斗,老马识途回家眼神儿和记忆力利索得很。
  于是,我整天胡思乱想,特别希望能干出一桩惊天动地的事情来,让大家为之一惊,感叹一番英雄就在身边而且常被埋没,团支部立刻向我敞开了大门。
  就是这要命的虚荣念头害了我。
  十五岁的男孩,就是这样自以为是,想入非非,荒唐透顶。
  有什么办法,谁让那一年我十五岁,而不是五十岁呢?
   

  那时,我住在北京的一座大院里。
  我们院很大,里外三层套院,每个院都有围墙相拥,自成一统,分别开着月亮门、葫芦门、扇子门三座门,门上都各有一块石匾,上面行书、隶书、楷书三种字体雕刻着,“得月”、“观莲”、“洗心”的字样,说透着附庸风雅当然可以,因为院内实在无山无水无莲可得可观可说,那石雕上的字写得也是“二把刀”,见不得什么书法功夫。但我们院确实不同于一般大杂院,起码可以说建这座院的人,住在这座院的第一代人,确实不是一般等闲之辈,而是心气甚高,颇想阳春白雪一番。以至岁月更迁,轮到我们这一代了,院里住的也个个是人物。
  住在我们前院月亮门里唤之曰“得月”小院,其中张家和卢家,是隔壁的邻居。旧式大院一排三大开间的房子,墙一般是用秫秸外糊一层白灰,或者用木板相隔,墙至房顶间要留有一扇窗,窗要镶玻璃,或糊高粱纸。这墙现在看来既不隔音又难隔人,如今盖房绝没有这种盖法了。但最初人家是只住一户,自家人住着透个亮、唤个人呀,是很方便的。如今张卢两家住着当初人家一排三间正房,张家仅仅寡妇一个人,住靠东头一间;卢家母女两人,住另外两间。平常鸡犬不宁也难得往来,倒也相安无事,坏就坏在秫秸墙和墙上那扇高粱纸糊的窗户上。
  我呢?也跟着倒霉在这墙和窗上了。
   

  那天清早,我背着书包正要上学,张家那个叫张玲的半老徐娘,跟在我屁股后面出了大院。她那时大约四十多岁,不到五十,这只是我的估计,现在是无从查考了。但可以说得准确的是,她人长得白净,慈眉善目,就是个矮了点儿,腰身也胖了点儿。快五十了,还要什么腰身呢?她另一个可以说得清楚的是,院里院外的事爱操个心。喜爱她的人说她是热心肠,讨厌她的人说她净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不管旁人怎么说,她依然爱张罗个事,不管好事、坏事、大事、小事,都常听她扯旗放炮一通喊。为这,她成了街道的积极份子。
  起初,我以为她是去上公共厕所,或者是买早点什么的,或者是到街道办事处办事,没在意。跟了我老半天,在路旁一棵老槐树底下,她叫住了我,说我是大院里的好孩子,她最信得过我,看得出我正积极争取入团!反正是一通给我上眼药。我真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我正积极争取入团?其实,这很简单,我爸或我妈闲扯聊天时多嘴一说就行了。那时,我太傻,真不清楚大人的花花肠子。
  我冲着张玲点头,坦白承认争取入团这事准确无误,她立刻抓住我的胳膊,就像上级首长交给我一支枪要完成什么艰巨任务似的,严肃对我说:“大婶我告诉你这么件事,你敢不敢以一个团员的标准要求自己去干?”
  我问:“什么事?”
  我知道,我只要这么一问,就算是彻底落入了张玲的圈套,如果那时我能认清她有些像狼外婆,小羊乖乖,别把门开开,听完这番话立刻转身上学去,什么事也就不会发生了。可是,当时,我确实没看出她是狼外婆,而且也确实是以团员的标准在要求自己。听她讲得挺严肃的,我的表现也很有些万难不屈,敢于赴汤蹈火的劲头。
  于是,张玲打开水闸的闸门,我便像水立刻泻下去,很一本正经、很投入、也很迅速地将自己一同淹没了进去。
   

  现在想想,可真是荒唐可笑。
  张家的隔壁卢家没有男人,或者说自从我搬进大院,就没看见她家有男人,只是母女俩过日子。她女儿缨子是我的同班同学,腿很长,这一点像她妈。缨子是我们学校田径队的,每天放学赶公共汽车,是她能量充分显示的最佳时机。那仙鹤般的长腿一甩,常常能赶上眼瞅着要开走的汽车,而我偏偏要被甩在车下吃汽车轮扬起的尘上。她则趴在玻璃上望着我不住地笑,那笑分明带有嘲笑的味道。
  缨子和我一样,也在争取入团,和我一样始终也没有戏唱。缨子在区里和市里的中学生运动会上为我们学校拿过好几块金牌,没有用,一点也没帮上缨子的忙。那些为她第一个跑到终点鼓掌的手,到推选入团候选人名单时没有在她的名字面前把手再举起来。原因很简单,我们大家都清楚,缨子妈解放前当过舞女。
  那时,从电影里看到的舞女都是身穿旗袍、开叉开到大腿,嘴唇涂得红红的像吃了血,穿梭在灯红酒绿和国民党特务、资本家少爷之间。反正,不是什么光彩角色,想起来,不由自主就替缨子难受。摊上这么一个妈,缨子真够倒霉的了。虽说这世上什么都可以挑,唯独爹妈没法挑,总还是希望缨子要是摊上个好妈就好了。缨子除了摊上她妈那样的一双长腿,尽跟着她妈一起倒霉受罪,缨子的命够惨的。
  大院里已经没人清楚缨子妈是怎么下海当舞女的了,我们听大人们讲的都是她后来怎么不当舞女的事。那是因为有一天在舞厅她遇见了缨子的爸。当时,缨子的爸是个飞行员,当然,是给国民党开飞机的,据说是开一种什么最新型的战斗机。据说,缨子的爸长得很帅,个儿高,鼻梁高,大眼睛特别有神,一下子就迷上了缨子妈。后来,我见到缨子的爸,并知道他叫王强,和铁道游击队里一个游击队员的名字相同,除了有些好奇之外,我没有觉得他长得多英俊潇洒。传说常胡说,大院里许多人嘴巴不牢靠,能把一根稻草说成金条。个儿高不假,鼻梁却不高,眼睛尤其没神,细长细长的,像在肉皮上用刀划了一道缝,与传说中差了简直十万八千里。
  我无法弄清缨子的爸和妈是怎么弄到一块儿的。缨子自己也无法说清楚。不过,有一点儿可以肯定,年轻时缨子妈长得确实漂亮,这从她镜框里放着的一张照片可以看出。我找缨子玩去她家时见过,没烫发,没穿旗袍,也没涂着吃血似的口红,可确实像电影明星一样漂亮。那时,望着这张照片,想着和电影里的舞女差别太大,我对自己这样解释:可能是她没当舞女时照的。好像没当舞女和当舞女是两个人似的。
  缨子妈得意忘形的时候,曾经对我们一帮小孩吹嘘过,她是整个舞厅里的一枝花。每逢这时,缨子都要打击一下她的积极性,狠狠叫一声:“妈!”制止住她的抒情。缨子根本不管那时是她妈自我感觉和情绪最好的时候,回忆,有时是一帖止疼剂,是一针吗啡,是一杯清凉饮料。尽管缨子妈的兴头被缨子这一嗓子吼缩了回去,一脸红云顿时拧成了眉头的皱纹。我们仍想象得出她那妩媚的眼神,踩踩碎步,让男人们心旷神怡的样子。不用说,和她跳舞,要价也高,她是舞厅里的一棵摇钱树。我们这些孩子的想象甭管多么具体丰富,一个也没逃开当时电影里演的模式。我们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舞女。
  大院里的大人们见过,他们对缨子妈的底细摸得很清楚,众口一词说缨子妈和缨子爸是一见钟情!
  天知道是不是一见钟情!什么是一见钟情?大院里的人谁也没有真正体验过,说得却跟亲身经历过一样。说是一天清早,我不知道为什么非得是清早,而不能是半夜?当缨子妈睁开眼睛,用胳膊想再搂一下躺在身边的王强,做一个娇媚的姿势时,发现床上已经没了人。
  王强在外面把一切东西收拾好,就等她一觉醒来。
  “我要娶你!”
  王强走进屋里,这样一本正经地对她说。
  “什么?”她乐了,格格的,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王强又重复了一遍。
  “妻子?你的妻子?不!不!……”她越发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正笑半截,“啪啪!”王强给了她左右开弓两记耳光。她捂着脸,不笑,也不哭,愣住了。这是有生以来第二个人打自己。人们从来给予她的不是鄙视、嫉妒,就是爱抚。前者,是女人;后者,是男人。在男人面前,她自从进了舞厅,从来是得宠的。他们对待她像波斯猫,像玉石雕,像景德镇的细瓷器……他们动过手,但从不是打耳光,而是要得到他们男人最想得到的东西。可是,今天,她却挨揍了。第二个人,除了父亲,就是他。父亲打她,是不愿意她当舞女。
  忽然,她扑倒在王强怀里。她感到,王强紧紧地拥抱了她。在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男人们真正的爱,有时候也表现在打上。
  她哭了。王强就这样抱着她,任凭她动情地哭着。
  哭够了,王强替她擦净眼泪,又对她重复一遍:“你听明白了吗?我要娶你当妻子!”
  她点点头,像小妹妹在听大哥哥的训导。过了好半天,她才对王强说:“你要答应我,你得离开军队。披着你那一身老虎皮,我害怕……”
  “我答应你。不过,你也答应我,离开舞厅……”
  他们结婚了。缨子妈不清楚,就在这时候,王强在他表兄介绍下,参加了国民党特务组织,弃武从商了。她有了一个舒适的家。第二年,缨子降临到了人间。
  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基本准确?添油加醋是肯定有的,但是否有过这样音色极亮的一巴掌呢?好多大人馋腥又怕腥,沾不着腥便乱编人家。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是后来我亲耳听缨子她爸和她妈都讲过的,他们的确是在舞厅里认识的。
  因此,那天张玲在大街上那棵大槐树下对我说:“你知道缨子她妈卢明芳解放前是舞女吧?”这对我已不是新闻。
  但她接着说:“这样的人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离开男人就活不了。现在,我发现她常和咱院的老葛乱搞男女关系!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道德败坏呀。”
  这我倒从来没听说过。那时,一说男女关系,甭管什么关系,一律是流氓的代名词。老葛住在我们大院后的“洗心院”,是一家药店掌柜的少爷,爱吃爱玩,穷讲究。不会干活儿,就会花钱,把老爷子去世后留下的家底吃个精光,整个一个吊儿郎当的浪荡公子,三十好几的大男人,就是讨不上个老婆,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舍身跟他一块儿倒霉。人们一提起他,就像新鞋踩在臭狗屎上一样。缨子妈和这样乱搞男女关系,实在难以想象。
  “我一直看你是咱大院里最好的孩子,最近又听说你在积极争取入团,我想你应该帮助政府制止这种腐化堕落的事!现在,阶级斗争还是很复杂激烈的,你应该挺身而出……”
  反正,经过她这么一搧呼,我脑子里阶级斗争这根弦一下子绷得紧紧的,血直往上窜,好像好不容易逮着个立功的机会,一副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样子,立刻点头答应了她,兵从将令草听风,接受了这位“小脚侦缉队”的任务。
  这任务就是领一帮小孩配合她捉奸。
   

  现在,我想起来这事,就后悔。我不能说自己年幼无知受人利用之类,来为自己开脱。当时,我是很想干这事的,就像志愿军战士攻打上甘岭一样,充满英雄豪气的。现在说起来,人们只能用两个字说我:傻冒儿!
  如果真是傻冒儿倒也好了。我却自以为不是傻冒儿,浑身上下有着十足的机灵气儿呢!
  捉奸是一天的下午。不过,我们事先研究各种方案,商量各种对策,可是好几天前就开始紧锣密鼓准备了。一帮半大孩子干这样一桩大人的事,自然显得很有些力不从心,而我们又格外自以为是要干一场什么了不起的福尔摩斯大案,尽管嘴把得很严,脸上却写明了一切,逃不出家长们老奸巨猾的眼睛。离捉奸的前一天晚上,我爸撂下饭碗,抹抹嘴后,似乎不经意地冲我说句:“缨子她妈也是不容易!”
  这话引起我高度的警惕,立刻反唇相讥:“怎么不容易?”
  “她一个人拉扯着缨子长大,这么多年又一直没个工作,什么收入也没有,你说容易吗?”
  “照您这么说,她该受人同情甚至受人尊敬啰?”
  我爸爸一看我摆出了搭弓开箭的辩论和批判架式,一个回合也不想和我交战,先退缩下去,只是嘴里一个劲唠叨:“反正是不容易!”
  我得理不饶人,还没去捉奸,先捉着我爸假设敌人一般来场演习。那时的孩子大多和我一样以和大人争辩甚至批判大人为荣为乐,就像现在的孩子手里拿着电子游戏机,成天和它较劲以求得乐趣一样。那时我们手中的电子游戏机就是无形的批判的武器。
  我一个劲逼问我爸:“您这立场可有问题了,您怎么老站在缨子妈立场上说话?倒是说说她整个一条寄生虫怎么个不容易法儿?”
  我爸被我逼问急了,红着脸问我:“你知道缨子她妈卖血吗?”
  卖血!当时,在我看来血也是资产阶级的血,是舞女的血!她把王强以前给她的那些首饰珠宝典当完了,她是好吃懒做,又想像以前那样喝点儿威士忌、白兰地,抽点儿好烟,嚼点儿口香糖,下点儿馆子……这些臭毛病像蛔虫,一直没有从她身上打下去,而是时常钻出来,咬噬着她的心,逗弄着她的心,馋着她的心罢了。她卖血又有什么好可怜呢?
  我当时绝对不知道,卖血的可怜巴巴几个钱根本供不起她去喝什么威士忌,去下哪家馆子!她和缨子两人要有起码的吃穿花销呀!我那时根本没有注意看一下,缨子每天中午带的饭盒里都是些什么东西,饭和菜越来越少,豆腐渣和麸子越来越多。我也根本没有注意每天中午吃饭时她抱着饭盒跑出教室,偷偷一人在外边吃。她每天下午放学后还要到田径队去练跑步呀!缨子妈过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懂得花钱,从不懂得过日子还要学会算计,学会节省,学会嚼糠莱,咽苦水,学会牙掉了要吞进肚里,打肿脸充胖子,有粉涂在脸上……真是难为了她。过惯了苦日子,再去过好日子,谁都会,过惯了享福的日子,再去过苦日子,真得像被打断了脊梁骨一样,滋味不好受,要想爬起来,得扒层皮。除了跳舞,她还会干什么呢?她才想起了卖血!一次又一次的卖血,瞒不住缨子,可缨子拉不住她。人血不是水呀,最后一次卖血,她晕倒在人家医院里了,是缨子去把她搀回来。她再想卖血,医院都不敢要了,她这条路也断了,才有了以后老葛的一段戏。血都救活不了她,她才让出了女人的最后一道防线。
  当时,我不懂人要活,人为了最起码的生存要求,会干出许多难以想象的事情。有时候,活着并不容易,是件挺难的事。
  事后,缨子和我说起她妈卖血的事,她说她妈每次出去卖血的时候,都要穿上漂亮的旗袍、高跟鞋,而且还要描眉画鬓,搽上口红,最后还忘不了修饰一下头发。她妈挺会修饰的,这我想象得出来。这样打扮一番,她挎着玲珑的羊皮小包出去,好像不是去卖血,而是去赴宴会或舞会。
   

  捉奸之前,为要不要缨子也来参加这次行动,我和张玲争执起来。张玲说缨子是卢明芳的女儿……我说正因为缨子是她的女儿而不是她,才应该叫上缨子,我们不能茄子葫芦一堆数。她说要是缨子事先把事情捅给她妈怎么办?我说要相信人家,再说也是对缨子的一次考验……大概我说话声挺高,张玲不愿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忙用手捂住我的嘴。她刚刚剥完蒜,一手的大蒜味儿,呛得我鼻子直难受。
  “我的活祖宗,你这大嗓门儿怎么着、就依着你,叫上缨子!”
  当时,我告诉缨子让她参加我们这次行动的时候,她的脸立刻红得像块猪肝,然后垂下头哭了。哭得我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参加?还是不参加?我脑子首先想的是这,一点儿也没有设身处地替她想。那时,我就是这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还有些不耐烦呢,直催她:“你倒是参加不参加?”她点了点头。那时候,能够造家长一次反,是件挺时髦的事。心再怎么也不过是个小漏斗,什么事也得从漏斗漏进去,滴进当时的时代风云之中。
  事后,我曾多次想过,如果这次行动没有缨子参加,对缨子好还是不好呢?或许,她可能会因为没有这样一次机会表现一下自己和妈妈划清界限而不好受了好长一段时间。那么让她看见自己的亲生母亲正和一个她厌恶的男人干那种事,她就好受了吗?这不等于对她的一种折磨?我想过,如果张玲坚持不让缨子参加就好了,有时好心不见得就能办好事,善恶常能乘坐同一条船,达到一个彼岸。我们当时难以分得这么清楚。
  让缨子一个才十五岁的姑娘,亲眼目睹那一幕,那么尴尬难堪,是我一生常常内疚的事。这件事,使得缨子以后的命运注定无可逆转。
  缨子当时不知道这事对她将会产生多么大的刺激,她当时只为能接受这项任务而激动,因为这表示着一种信任。她便觉得前面的路还有一点儿希望的亮光。她不知道接受这项任务等于抱回一个炸药包,引爆之后连她一同要炸毁的。
  其实,我并没有真正了解缨子的真实心情。参加这次行动,缨子心里挺复杂,也挺矛盾,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简单。无论怎么说,面对的是她的亲妈,而且不是光彩的事。妈妈让她无可奈何地抱上了一只刺猬,再如何扎手,她也不可能扔掉它呀。
  事后,她告诉我,妈妈的事,她隐隐约约早就知道了,她曾心惊肉跳做过好多次恶梦,一会儿梦见妈妈,一会儿梦见爸爸,一会儿梦见老葛,一会儿又是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梦醒之后,她怎么也睡不着,只好天真地想最好人不知鬼不觉谁也不知道就好了!可是,怎么可能呢?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她家的墙是秫秸糊的,墙上又有一扇窗!
  自从妈妈无法再到医院卖血,妈妈曾发疯似地大骂她爸王强,然后骂自己当初怎么瞎了眼嫁给了这么一号人!好心的街坊劝妈妈:“想开点儿吧,别糟蹋自己了,以前的事还说它干嘛?还是想点法子过日子吧!”
  街坊们劝妈妈参加她们的行列,去街道小厂糊纸盒,是给火柴厂糊那种火柴盒。妈妈以前连火柴棍都不拿,吸烟都是别人侍候给她点上的呀!这回,居然去糊火柴盒了。谁知街道小厂的人欺生,连火柴盒都不让她糊,说是糊火柴盒的人够多的了,用不着肥肉添膘,要干就去拉车给火柴厂送火柴盒去!如果不是好心的街坊劝,如果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妈妈怎么会干这苦力的活儿?
  妈妈去了,和老葛撞到一块儿了,因为老葛正拉一辆平板车给火柴厂送火柴盒。不管怎么说老葛瘦得跟棒一样,总是男人。他帮助了妈妈。蹬车的力气活儿,他干,他只让妈妈干往上装火柴盒的轻活……
  谁想到老天给她也给老葛创造了这么一个天衣无缝的机会!从年龄来看,老葛比缨子妈小上五六岁,但在老葛眼中,缨子妈风韵犹存,平常日子里就画饼充饥过,现在落魄的凤凰突然落在自己鸡窝前,更是逗得他馋虫子一条条爬出来,三十多岁光棍汉的欲火逗上来,便有越烧越旺,扑也扑不灭。这送火柴盒的路成了迅速下滑的斜坡,他们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便滑到路的尽头,在人们看来那是泥坑,在他们看来起码暂时是张席梦思软床。烈火干柴,他们用不着太长的过门,一下子就烧着起来。
  老葛开始堂而皇之地在缨子家出现了,甚至吃晚饭的时候,坐上桌,捏起了筷子。缨子很反感老葛,吃饭时端起饭碗,坐在一旁小板凳上吃。但缨子没有像大人们一下子便把问题想到了实质。男女之事,对于缨子毕竟还太陌生。她只认为老葛帮助了妈妈,妈妈以此表示感谢。
  有一天,学校下午没课,缨子回家早了,房门却紧锁着,她怎么也推不开。以前,家里里屋门除晚上睡觉外,白天从不上锁的。如果妈妈外出,一般只是在外面锁上锁头。她和缨子各有一把钥匙,缨子放学回家好开门。这回,缨子却开不开门了。缨子使劲敲门。敲得妈妈在里面吼了一嗓子:“报丧来了,使那么大劲敲门?”然后慢腾腾来开门了,缨子走进屋,看见床沿上坐着老葛。从那天起,缨子起了疑心。可是,她既不敢想,也不敢说。她只会做梦,那种叫又叫不出声的哭又哭不出泪的恶梦。
   

  我们的行动是在一天下午一点多左右。包括我和缨子在内的大院里五个小孩,那天下午都请了假没有去参加学校组织的电影观赏活动。我已经忘记要看什么电影了,只记得要不是看电影而是上课,那天下午就不好请假了。
  我们一行五人都悄悄地溜回大院,书包都没敢放回家,猫似的先溜进张玲家。那时刚入夏,天已经很热了,五个小孩加一个张玲呆在一间屋里,不一会儿就憋得我们个个汗水淋淋。我们却一点儿汗也不敢擦,一点儿声也不敢出,跟邱少云埋伏在敌人的火力网前一样,生怕打草惊蛇。
  过了好半天,我都憋出了泡尿,直想上厕所,也没有一点动静,心里开始埋怨这个老谋深算的张玲是不是看走了眼?就在这时候,听见外面门“吱嘎”一声响,张玲轻轻地对我们嘘了一声,开始爬上她家那油腻光亮的红木八仙桌。八仙桌上放着一个小板凳,张玲像只胖企鹅似的又哆哆嗦嗦爬上那个小板凳,她便可以够得着墙上那扇窗了。窗户是用高粱纸糊的,只见张玲用手指蘸了蘸唾沫,润湿窗户纸,捅破了一个小洞,眯缝着一只眼睛,朝里面看去。按照事先的约定,只要张玲看清了缨子妈和老葛已经脱衣服进入情况,我便带着一帮孩子冲出张玲家开始行动。
  于是,只见张玲趴在窗上一个劲地看,就是不给我打信号,等得我们几个孩子都不耐烦了,更何况我还憋着泡尿。那时,我只以为张玲还没有看见什么,我不懂其实那边屋里早有了情况,张玲正如现在人们欣赏“毛片”那种黄色录相一样看得正带劲儿呢,一时舍不得向我发布信号。无论什么时候,大人的心思,孩子永远揣摸不透。现在想想,打着红旗反红旗,这话说得真绝,好多大人们专爱干这种打着红旗反红旗的事。
  我想使劲叫一声张玲,问她情况怎么样了?尿实在憋得受不了,话还没出口,只听咣噹一声响,八仙桌上的小板凳左右一摇,张玲重心不稳,从桌上摔了下来,双手扒着窗户把高粱纸扒下一大块,窗上裂开了一个大窟窿。张玲像只麻袋一样,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在地上,八仙桌也跟着歪倒下来,桌角正砸在她的额头上,鲜血立刻渗了出来。
  这情景可真把我吓坏了,尿也憋了回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张玲倒一副临危不惧的样子,捂着流血的额头对我说:
  “快去!快!”
  我才恍然大悟,带着其他的人像花果山上下来的一群小毛猴,立刻冲出张玲家门,冲到缨子家门前,按照事先计划,缨子早从她家偷出钥匙配了一把,便轻轻松松地打开门闯了进去。那个老葛早就吓得光着屁股滚到床下,缨子她妈在床上纹丝不动,而且故意岔开腿,盯着我们。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裸体。说老实话,我晕了。女人的裸体对一个小毛男孩,是种太大的刺激。说不出是美,也说不出是丑,只觉得眼前一堆雪白,雪白的肉,缨子妈赤裸裸的身子像剥光鳞的鱼,不住的在我眼前晃,浑身那些凹下的地方凸起的地方红的地方黑的地方,都像射出一道道刺眼的电光。不知怎么搞的,憋回去的尿,又涨涨地跑了回来。
  突然,缨子妈一屁股坐在床上,疯了似地冲我们大叫:“你们这帮小兔崽子要干什么!”
  我们这些气势汹汹闯进屋来的孩子,被这场面吓坏了,竟一时答不上话来,就那么任缨子妈小兔崽子、小兔崽子地骂,全无了威风。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缨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你妈还没死呢,哭哪家子丧!”缨子妈又炸雷似地吼了起来,两个大奶子像两只雪白的兔子在怀里起劲乱跳。
  这时,我才像一条被击沉进水底的鱼又游出水面,缓过气来,心想不能让她这么嚣张,冲上前去指着她的鼻子说:“你这是流氓,是道德败坏,懂吗?”
  她却一下子跳下床来,双手使劲掐着我的胳膊不住地晃,狠狠地说:“我不懂!不懂!你们这帮小毛屁孩子懂!”其他几个孩子不敢上来救我一把,任她这么拽着我秋千一样晃。我只觉得她那一双鼓鼓的奶子不住蹭我的脸,蹭得怪痒痒的,真恨不得咬上她一口,让她知道知道厉害,看她还懂不懂?
  我们就这么僵着。过了好半天,缨子跑过去拿起衣服递给她妈让她穿上,她把衣服又甩在地上,成心和我们对着干,像小时候我们拿着面镜子对着太阳照,让刺眼的阳光反射过来晃别人的眼睛,对方也拿起面镜子晃我们的眼睛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脑袋上裹着纱布绷带的张玲,轻伤不下战场,带着派出所的警察来了。之后,这场闹剧才告结束。缨子她妈和老葛被带到派出所,家里孤零零剩下缨子一人。好久好久,我都听见缨子不住在啜泣。我想进屋劝劝她,想了半天,没进去。一是不敢,二是不知进去说什么。
   

  我们这次捉奸行动的伟大成果,就是把缨子她妈和老葛从地下请到了地上。从派出所回来的第二天清早,老葛抱着被褥、扛着箱子,从后院搬进前院,大摇大摆地进了缨子家,好像从派出所领回了什么喜帖子。他们索性公开住在了一起。当晚,缨子妈还买了些糖果,天女散花般给街坊四邻们吃,唯独不给张玲吃一块。
  张玲再次气愤不过,带着派出所的警察又登门拜访,警察说你们这样不合法,缨子妈说怎么才合法?警察说你们真要在一起过,起码也得办个手续。缨子妈说办什么手续?我男人在劳改,怎么办手续?您行行好,替我们办得了!……她那二百五的劲头一上来,不管不顾的,天王老子第一,她第二的样子,好像她干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得让人发给她一张奖状才行,气得警察无可奈何。
  就这么着,民不举,官不究的,警察整天大事小事还管不过来呢,也没闲心管她了。以后任凭张玲又去过几次派出所,也说不动警察了,气得张玲站在院里大骂:“纯粹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没个王法了!”
  骂归骂,缨子妈和老葛反正是双宿双飞,白天推一辆平板车送火柴盒,晚上睡一个枕头说些热乎乎麻辣辣的话,故意传过秫秸墙给张玲听。
  只有缨子常哭。当着她妈的面,又不敢落泪,因为她妈当面老吼她。她样子真可怜。学校的田径队,她也退出了,再也见不到她像长腿鹿一样奔跑的身影。并不是老师不让她参加,而是她不想参加了。她受不了背后那指指点点,和那些好奇的、歧视的的目光。学校里不少同学,包括老师都知道她妈妈的事情,主要是从我们那次捉奸知道的,那次行动搞得不仅大院而且学校都沸沸扬扬的。缨子一下子众目睽睽,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好像那事不是她妈干的,而是她干的一样,那滋味不好受。期末考试,缨子好几门功课不及格。我很想帮助她,她却老躲着我。进出大院,她总是垂着头,耗子一样悄没声响的顺着墙边走,希望谁也别看见。太阳光把她瘦长的影子打在墙上,无声地移动。
  一年没到,缨子妈生了个小闺女,起了名叫小菲。长得可没有缨子漂亮,整个一个老葛的翻版。可怜的缨子,多了一个抱小孩的差使。小菲哇哇的哭声,缨子的催眠小曲声,缨子妈故意扯旗放炮地吼叫,一下子,院子里热闹非常。张玲最气不过,那各种声响从秫秸秆墙传过来,传到她家屋里,成心给她听一样,搅得她不得安宁,常发无名火,骂完缨子妈,骂老葛,再骂派出所的警察,然后骂社会风气不正,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放任坏人坏事泛滥……墙那边的缨子妈听见了,也不善罢甘休,隔着墙跺着脚地对骂。这边含沙射影,那边就指桑骂槐,这边醍醐灌顶,那边就狗血淋头;这边带上了爹妈,那边就拜上了祖宗八代;一通席天卷地,骂得天昏地暗。
  每逢这时候,缨子都要走出屋,悄悄地溜出大院。我好几次看见她一个人在夜晚寂静的胡同口漫无目的地走,很想走过去安慰她几句,她都躲我,装作没看见我一样,走开了。我知道她心里很苦,但我那时不知道那次捉奸所引起的后果是多么严重。这种严重的后果,不是表现在缨子妈和老葛的身上,而是埋在了缨子的心里。那是埋下了一粒要命的种子!萌芽之后,开出的将是恶之花!
   

  小菲满地跑的那一年,缨子的爸王强突然回来了。他是在东北兴凯湖劳改所表现好,提前五年释放回来的。
  那天,小菲正在她家门口玩。她那时还不到两岁,却已经很懂事,把着门口硬是不让王强进去,她妈和她爸送火柴盒去了,家里只有缨子一人在做作业。她不让一个生人进她们家。
  王强很奇怪。虽然走了快十年了,他觉得他没有记错,这里是他的家呀!可是这个小菲却张开双臂小鸡挡鹰一样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只好伏下身子问:“小朋友,你是谁呀?”
  小菲反问他:“你是谁?”
  这个问题不好解释,王强直抓挠脑袋。
  听见院里的动静,我从家里走出来。当时,我并不认识他。我搬进这院子里时,他已经锒铛入狱了。我当然是站在小菲的立场上带有几分警惕的目光问他:“你找谁?”
  “明芳!卢明芳!我找卢明芳。”他进一步又解释道:“她还有个女儿叫缨子。”
  屋里的缨子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也跑了出来。她一出来,望着王强,愣住了。王强走的时候,缨子刚刚上小学,公安局来人进屋抓王强时,缨子躲在被窝里还没起床,眼睁睁地望着爸爸的双手被戴上锃亮的手铐。那印象像烧红的铁烙在心上的疤,怎么也去不掉,想都不敢想,一想心就疼。见到王强这第一面,缨子情不自禁的先望王强的双手,她说不出为什么要这样,也不知该怎样……
  “你不认识我了吗?”王强对缨子说。我看见他的脸上现出一种兴奋又难以言传的表情,他渴望缨子回答,更渴望缨子叫一声爸爸。
  可是,缨子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怔怔地望着他。
  他有些沉不住气,急切切地说:“你不是缨子吗?我是你的……”
  偏偏这时候小菲拉着缨子的手叫着:“姐,这个人是谁?他想进咱家!”
  本来王强想快步走到缨子面前做一番久别重逢热烈的举动的,这一声“姐”叫得他退缩回来,怔怔地望望缨子,又望望小菲。
   

  没有等缨子妈和老葛收工回来,王强回来的消息就传遍大院内外三层套院。当时,有好多人都等着看一出好戏,最兴致勃勃的当属张玲。
  老葛回到院一听这事,没敢进缨子家门,黄花鱼一样溜回后院自己家中。他知道飞行员的体魄,更清楚十来年在东北兴凯湖劳改练出来的肌肉的厉害。
  见到王强,缨子妈先是惊奇,然后是激动,接着跺着脚骂:
  “你这死鬼,你还回来呀!你扔下我们娘儿俩,一去这么些年……”
  最后,她扑进王强的怀里呜呜地大哭,哭得惊天动地。
  王强轻轻地拉开她,静静地望着她那一双眼睛。临走前还没有一丝皱纹,现在眼角的鱼尾纹像树叶的纹络渐渐出现了。那一张过去青春焕发的脸,现在,由于年龄的增长,由于添了一个孩子的疲劳,由于最近一个时期的纵欲过度,已经渐渐失去了光泽和弹性……
  小菲偏偏这时候跑了过来,张大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这个对于她来说陌生的男人,抱着妈妈的腿叫道:“妈妈!”
  王强叫来缨子抱走小菲:“去玩,爸爸和你妈妈有话要说。”
  王强望着这个一点儿也不像自己的小菲,心里充满着厌恶感。他立刻明白了一切,斜刺里横插过来另一个男人!自己开春奔波在泥泞翻浆的田地里耕地播种的时候,这个男人正在自己的女人身上耕地播种,自己冬天奔波在风雪呼啸的兴凯湖上刨冰凿鱼的时候,这个男人正在热被窝里搂抱自己的女人亲亲热热……这幻象,推不开,怎么也在眼前推不开,他的眼睛不住喷火……
  “王强,我……”
  “你什么也不要说,我都清楚了!”
  王强摆摆手,目光还粘在小菲的身上。两人相对无言。全院的人们似乎都屏住呼吸,今晚,肯定有热闹看了。
  “要不要去报告一下派出所?”张玲问过院里好几家街坊,没人回答她。
  快吃晚饭的时候,“叮叮噹噹”,院子里只听见缨子家剁菜的声音。那声音显得挺响,在好像凝固的空气里回荡。哪是在剁莱,一刀刀剁下去的狠劲,简直是在剁人的心。听那刀声,不用问也猜得出来肯定是王强在切菜。
  确实是王强亲自下厨在做饭做莱。
  没有想到,旧社会的一个阔少,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现在竟能自己做了桌这么丰盛的饭菜。缨子妈看得惊奇万分。她不明白王强这是要干什么。庆祝一下十年分别后的团聚?他分明又是气哼哼的一言不发,冷峻的脸上,透露着不平和的愠色。
  菜摆好了,新买的酒也端上来了。王强对缨子妈说:“你去把葛传玉叫来!”
  缨子妈愣在那里,一时没缓过劲儿来:“叫他?干什么?”
  “你就把他叫来!”
  缨子妈走了。她像又打足了气的球,喘过了气来,噌噌地走了。看王强的样子有了转机,不像要报复,打架。
  她在葛家找到老葛,老葛已经躺下了,虽然睡不着,却一副蒙头大睡的模样。
  “走!”缨子妈气得鼓鼓的,一下子掀开被子,一把把老葛拎出了被窝。
  “干什么呀?”老葛浑身筛糠一样在打颤。
  “看你这熊样儿!走,到我家去!”
  “我不去,我……”
  “我家王强叫你!”
  “我更不去了!”老葛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可真是稀牛屎上不了墙的货!”
  这时候,把窝在肚子里的火和气都撒在老葛身上:“你这混蛋和我睡觉的劲头哪儿去了?现在,胆让耗子咬去了怎么着?又没有大老虎,还能把你吃了?快穿衣服,跟我走人!”
  很不情愿地把衣服穿好了,老葛的身子还在不住地哆嗦,衣服也跟着不住抖动着,像风吹动的枯树叶子。
  “走啊!好汉做事好汉当嘛,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老葛站在那儿还是不动窝。
  “怎么还不走啊!你都给我弄出孩子来了,就这么算完事了怎么着?”
  老葛的脸上整个一个踩扁了的苦瓜模样。他实在无言以对,又实在不敢去见王强。人说耗子扛枪窝里横,他窝里都横不起来。
  缨子妈只觉得好笑。这男人还算什么男人,简直像阉过的太监!不过,毕竟和自己在最饥饿的年月里患难过,有过那么一段叫人还有点儿念头的云雨之情,她又禁不住可怜起他。女人,到底还是女人。缨子妈把实事告诉给老葛:“怕什么,他请客!”
  老葛望着缨子妈一个劲摇头,这怎么可能呢?偷人家的老婆,人家倒要请客,世上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缨子妈一把拽住他的胳臂:“我还骗你怎么着?饭菜都做好了,酒也端上来了,就等你了!过去好好说说,咱们好说好散!”
  老葛这才半信半疑地跟着她走出了屋。
  院里,张玲忙得像走马灯一样,跑到这家又跑到那家告诉大家:“老葛可是去了缨子家了!要出事了!”
   
十一

  老葛心里像揣着只兔子一样,心里跳乱了阵脚。走进缨子家,王强已经端坐在饭桌前,见到老葛,伸出一只手指指面前的空椅子,冷冷地说了句:“坐吧!”
  一听这话音,没有打架的意思,老葛心里踏实了一半。他放心坐了下来,但不敢动筷子。
  “吃吧,咱们边吃边唠!”
  老葛没有听懂这东北话“唠”是什么意思,更不敢贸然动筷子了。
  “吃呀,叫你吃你就吃!”缨子妈实在不愿意让自己的丈夫看见老葛是这么一个熊包、囊膪。丈夫一定得说:看看你,熬不住了,也不能捡到篮子就是菜,找这么一个窝囊废呀!她在桌子底下踢了老葛一脚。
  老葛拿起了筷子,夹了一片菜,塞进嘴里。他没有吃出一点儿味儿来。
  “喝酒呀,这是地道的北京二锅头,我有一年没喝了!”王强给老葛斟满了酒,酒溢出杯子,顺着桌子流下来,流了老葛一裤子,老葛也没敢擦一擦。
  “喝吧,什么也别想,能坐下来喝酒,就不容易!来,快喝!”
  这话听着怪入耳,一直绷得紧紧的弦,稍稍放松了一些,老葛禁不住端起酒杯,大口抿了一口。
  王强接着又把酒给他斟满。然后,也给缨子妈斟满了一杯,这才把话引入正题:“今天,我回来了,你们也不用解释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对人民、对国家有罪,国家今天把我重新改造成人,我呢,得要对得起国家。这一点,你们信我王强就是了。”
  老葛莫名其妙。缨子妈也瞠目结舌。
  “我不在家的时候,老葛,我得感谢你!你帮助明芳拉扯着一个家,过来了,不容易!你们的事,我不怪你们。谁让我犯了罪,一个人跑到兴凯湖去呢?我不在家,撇下一个女人一去十多年,搁谁谁也受不了,精神上的,肉体上的,一切的一切……”
  王强竟有些哽咽,泪水模糊了眼睛。
  “今天,我们见面了!为了见面,先把这一杯酒都干了!”
  话说得诚恳。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说得不仅老葛和缨子妈感动,就连王强自己都感动。
  三个人“呼”的一声碰了一下杯,仰脖都一饮而尽。
  在院子里一直竖着耳朵听的张玲,听得丧了气,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没了情绪。憋足了劲看好的一出戏,就这么收场了,也太简单了,太没滋没味了。就在张玲准备回家的时候,好戏来了。
  几杯酒下肚,老葛又还了阳,刚才胆小如鼠的劲头丢得一干二净。一是见王强这般好说话,让他胆壮;二是酒壮人胆;两胆加一起,他有些忘乎所以。喝得晕晕乎乎,半醒半醉,他俨然以主人自居,以为是自己在这里设宴招待王强呢。
  王强早已胸有成竹,把一切都想好,想开,想透了。他看关系和解,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今天,当着缨子妈的面,我们两个人都讲好,看看这个家以后怎么办!也让缨子妈自己讲讲,她今后愿意跟谁一起过。她最有发言权。这些日子,困苦艰难,都是她一个人过来的……”
  缨子妈万没有想到王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以前,他是什么性子的人,她还不清楚吗?他爱她,她清楚。他要她嫁给他就得嫁给他,她清楚。嫁给他了,晚上,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他想起她来了,憋不住了,难受了,非要搂过她来,她拧不过他,她也清楚,他给她的那一记音色响亮的耳光,她更清楚……可是,今天,他竟然这样大度。劳动改造,真能改造人呀!
  老葛一听这话,酒劲催得他忘乎所以,竟然不等王强说完,也不等缨子妈讲话,先说道:“自然!自然!缨子妈自然是愿意跟我过啦……”
  这话呛嗓子眼儿。王强听后一震,一看老葛那有些忘形的样子,火拱了上来,他尽量压着:“还是先听听缨子妈的意见……”
  “还用问吗?当然缨子妈愿意跟我啦!缨子妈都忘了你那玩艺儿到底是什么样子了吧……”他越说越离谱,禁不住放浪地笑起来。
  王强实在忍受不了这种侮辱。压抑了一天的火,终于压不住,迸发了出来,他上前一把揪住老葛的脖领,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起:“你敢侮辱我?你敢把刚才的话再给我说一遍!”
  “说一遍怎么着……”
  可是,还没容他说出口,“呼”的一下,王强一拳砸在他胸前。
  他趔趔趄趄,上前死劲地拽住王强:“你打人!你打人!”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缨子妈看着两个都曾经是自己的男人,到底还是不可避免地打了起来,火腾地一下蹿了起来。她使劲把桌子掀翻,菜和酒摔了一地:“你们给我打!给我打!”然后,她用穿着高跟鞋的脚,朝两个男人的屁股上,一人踢了一脚:“你们都给我滚!”
  两个人正在扭打,都没有料到背后这有力的一脚,一不留神,都摔倒在门框上,滚到门外。
  缨子妈蒙着脸,呜呜大哭起来。
   
十二

  这一幕的全过程,我几乎都看在眼里。我当时已经无法从单纯的道德意义上来评判他们的是与非,便越发觉得两年前我们捉奸行动的荒唐可笑。我觉得我好像长大了许多。那时,我上高二,已经入了团。虽然,我入团并不因为那场捉奸的行动,别人也从来不这样看,但总让我一想起那件事,心里就挺别扭,很有些一锅汤掉进一粒耗子屎的感党,心里不好受。
  有时候,想起自己的卑劣,真恨不得能从头活一遍,再做起事来肯定会好些的。可是,什么都可以从头做起,唯有生命不能轮回。书上所谓失去的可以重头再来呀,不过是骗人的假话,失去的就永远失去了,就像一条河水流走了就永远流走了。即使河水照样从眼前流,却不是以前那时的河水,而是新的一条水流了。
  那天晚上,缨子回来得极晚。我想她一定和我一样也长大了,预料到家中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她不愿看见,她宁可在夜晚宁静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当我想起缨子时,我就好像看见了她那痛苦万分的眼神,我觉得这时候她是特别孤独的,特别难过的。我便走出大院去找她,说什么也要找到她。我的心情一下子急迫得很,生怕她会出什么事,胡同口,没有她的影子,我跑到大街上,也没有她的影子。她会到哪儿去呢?望着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大街,我的心里忽然空空荡荡,真的有些害怕了。连我都有些莫名其妙,对缨子为什么突然多了一份牵挂?我怎么也忘不了以前看见她在街上这漫无目的走着的情景,便想无论如何也得找到她。
  我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缨子。往回家走的路上,还是不甘心,折回头又去找,我不相信就找不到她。什么事都是一样,恒心往往能起到很大的作用。最后,我在离我们胡同口不远的一个街心公园里终于找到了缨子。她抱着小菲坐在一块石凳上,呆呆地望着眼前一片绿沉沉的柳树。我走到她身边时她都没有发现。小菲依在她的怀中早已经睡着了。
  我叫了她一声:“缨子!”她回过头来望见是我,什么话也没说,眼泪汪汪地充满眼眶。我本来准备好一肚子安慰她的话,全都卡了壳,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眼睛忽然也泛起酸来。
   
十三

  如果事情就按照那一夜我在街心公园见到缨子时的情景、心境和逻辑发展下去,我和缨子的命运可能会和以后完全不一样。现在,想起来,那一夜实在是太美好了,星星那么密、那么亮,风不燥不热,空气还弥漫着公园里月季和晚香玉的芬芳。那是我和缨子十七岁前共有的最美好的时光。虽然,那一夜,我陪她向大院走回去的路上都没有说一句话。
  那一夜,永远地失去了,也彻底地失去了。
  现在想起来,还让我那么心疼。
  其实,严格地讲,那时只是我小布尔乔亚一时涌上心头的怜悯之心,是夜幕笼罩下遮掩了白日大街小巷脏垃圾遍布的一种虚幻。
  那一夜没过多久,缨子的爸爸王强就死了。他回来后分配到一家工厂当钳工。上工时,他的脑子里全是缨子妈和老葛外带小菲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老婆钻进别人的被窝,而且是那样一个脏唏唏的男人,而且和人家还有了孩子。
  王强是一不留神,胳膊被卷进车床,失血过多,死在医院里。这成全了老葛和缨子妈,他们堂而皇之理所当然成了合法夫妻。议论够了,再也议论不出花儿来了,议论的人们嘴上起了茧子,听的人们耳朵也起了茧子。寻常百姓过日子,日子就是时间,时间能够磨平一切,人们渐渐地忘了王强,也渐渐习惯了老葛和缨子妈。于是,老葛和缨子妈似乎原本就是夫妻,而世上好像压根儿就没有一个王强一样。
  按理说,缨子的日子应该稍稍好过些了。可是,偏偏这个时候,文化大革命来临了。
  那是王强归来那个夏天之后不到一年的时候。
  文化大革命,对于缨子家自然是在劫难逃。她不奢望她和她妈能侥幸成为漏网之鱼。我后来从小菲嘴里知道,她能够容忍当时我对她妈残暴的一切,却无法容忍我对她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的大变化。我才知道我对她的刺激和伤害是多么大。
  现在想想,真觉得恍然如梦,快三十年过去了,我无法替自己解释,也无法替自己开脱。我不能说因为那时整个世界都疯了,都烧成一个滚沸的大火炉了,自己也跟着疯了,也成了一个大火炉了。因为毕竟那时有人并没有疯,没有成为一个大火炉。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时尚。时尚,能够把一个追随时代、追求时髦的人的良知吞噬殆尽。那时,因为我家庭出身并非纯粹意义的红五类,我好不容易参加了红卫兵,就跟当年积极申请加入共青团一样充满着虔诚。其实,说到底,这种虔诚包括着虚荣和自私。参加红卫兵之后,我参加的第一个行动便是批斗老葛和缨子妈。第一次,往往充满着异样的色彩,尤其是对于正年轻气盛的人,在那个火爆的疯狂岁月,那是意味着第一次冲向暴风雨!我真是跃跃欲试,非常想表现一下。现在看来,这个行动,像当年我参加捉奸行动一样荒唐透顶,而且给我个人的历史涂抹上不光彩的一笔。
  那一天是个黄昏,天下着瓢泼大雨,本来有人提议批斗会是不是改期?可几位激进派坚持要经风雨见世面,要到大风大浪中去锻炼。大家便一起杀进我们的大院。月亮门,连同院墙,和另外两个院的扇形门、葫芦门以及院墙,和另外两个院的扇形门葫芦门早被推掉了,世界大同一般,整个大院显得特别敞亮,一览无余。我们进入大院便立刻招惹全院人的眼目。我们把老葛和缨子妈推到大院当中。开始,我们也和他们俩一样站在院子当中淋着雨批判他们。后来雨越下越大,淋得大家实在受不了,纷纷跑到屋檐下和廊子间躲雨,老葛和缨子妈也想跟着跑上来,大家不干了,冲他们俩喊:“你们不许上来,就站在雨里好好反省,老老实实交待你们的罪行!”他们俩不敢动了,就那么落汤鸡一样站在雨中,浑身湿得透透的,衣服紧紧包裹在身上,里面的肉都凸现出来。淋得他们瑟瑟发抖。
  当时,不知怎么搞的,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便不加思索极其冲动地脱口而出:“葛传玉,卢明芳,你们俩互相数数,葛传玉你先上来替卢明芳数,数到一百,让她上来反省,替你数,数到一百,你再上来反省!”
  真的,我已经无法说清楚当时为什么冒出这个念头,是有些怜悯?还是恶作剧?或者以这种小聪明来显示自己刚刚加入红卫兵的威风与虔诚?我真的说不清。我也绝对没有想到我的这个主意导致以后的场面!我不乞求原谅,我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人到了节骨眼上,怎么变得这么坏,或许真像人们说的,人变好不容易,变坏却不用费劲!人身上藏着许多恶,就像潘多拉的瓶子,只要打开瓶塞,就能够飞出一个个无法饶恕的魔鬼。
  我的这个主意立刻得到大家的响应。批斗会参加多了,大家当然想花样翻新。我想,那时大家寻求刺激,就像现在有些年轻人吸大麻一样的。
  老葛哆哆嗦嗦上到台阶上面,开始数数:“一,二,三,四,五……”
  忽然,他被有人打断了:“你数那么快干什么?你是不是可怜她了?想数快些,快点儿到一百,让她赶快上来?重数!”
  “一,二,三,四……”
  “你是怎么回事?你数那么慢干什么?你是想自己不下去,故意拖延时间怎么着?”
  “我……”老葛不知所措。
  “让他滚下去!滚下去!”人群中,众人吆喝开了。
  有人朝老葛背后踹了一脚:“你滚下去吧!”
  老葛没提防,一个跟头栽下台阶,滚在雨水中。缨子妈弯腰刚要扶扶他,就听见张玲在喊:“你老实点!你还怪心疼你这野汉子怎么着?”
  缨子妈不敢扶了,老葛自己爬了起来。他的脸上全是泥。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哪个红卫兵顺着我刚才的思路继续花样翻新,扔给老葛和缨子妈一人一根军用宽皮带:“你们互相打!打打,对你们有好处!疼了,才知道错的严重性!”
  皮带落在雨水中,老葛和缨子妈都望着皮带,没有捡起来,这一招,我和许多人都没有想到。院子里暂时静了下来,雨点劈里啪啦打在地上,显得挺响。
  “捡起来!捡起来!”大家吆喝着。
  老葛和缨子妈把皮带从雨中捡了起来。
  “打!打呀!”红卫兵嚷嚷着。应该老老实实承认,我也是红卫兵,这一片喊声中也有我一份。
  老葛和缨子妈谁也下不了手。
  “这是对你们俩的考验!看谁敢于和自己的罪行决裂!”这是张玲在喊。那声音撕裂着,被暴雨打落得四处飘散。
  老葛望了一眼缨子妈。缨子妈也望了一眼老葛。皮带在他们的手里滴着雨珠儿。
  “打呀!心疼了?怕了?早别那么馋,总惦着吃腥呀!”又是张玲在叫。说实在的,当时张玲的喊声虽然很大,但是并不起眼,淹没在我们的声音之中。那时候,红卫兵最时髦,是时代的象征,她这个小脚侦缉队已经抖不起威风。她却不管这一切,只顾解恨一样大喊大叫着。
  大院里群情激奋,喊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把批斗会推向了高潮。
  老葛只好轻轻地对缨子妈说了两个字:“打吧!”
  缨子妈闭着眼,抡起皮带,抽了过去。这一皮带,正巧打在老葛的脸上,顿时,划出一道血印。老葛没有想到,心想让你打还真打呀!打哪儿不行,非朝脸上打呀?一气之下,他抡起皮带,也朝缨子妈抽去,抽在了缨子妈的屁股上。这一下,虽然没打在脸上,但劲头不小,打的缨子妈“哎哟”尖叫一声,心说他娘的,这小子翻脸不认人了!于是,她泼妇的劲头上来一,抡起皮带,不管三七二十一,朝老葛身上就是雨打芭蕉乱抽,抽得老葛心中的火腾腾窜起,抡起皮带向她反击。一时间,这些日子挨斗引起的种种怨恨通通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雨越下越大,俩个人越打越凶,都抡圆了皮带,都瞪圆了眼睛。起初,都还觉得疼,后来,根本觉不出疼。起初,都还看得清彼此的脸,后来,根本认不出对方,只看见对方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他们打得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了,一边打一边喊,对周围的人、周围的一切拼命地发泄着。他们自己也弄不清自己发泄的是什么情绪了……
  忽然,缨子妈不打了,把皮带一下扔到台阶上我们这一群红卫兵中间,一把撕开已经破烂的衣服,两个肥大的奶子袒露在外面,也不管不顾了,捶胸顿足大叫起来:“你们把我枪毙了吧!你们不能这么一刀一刀地宰我呀……”
   
十四

  那一天的雨下到半夜时更猛了,而且一连几天也没有停。
  那一天的批斗会开到最后,连我自己也感到吃惊,以至半夜里不住的做恶梦。
  那是我第二次看见缨子妈的裸体。对于一个尚未成年的男孩子来说,这两次裸体对我的刺激太大。如果是正常的情况,是美好的裸体,当然是另一回事。却是这样两次,一次是捉奸时,一次是批斗时。再美好的东西也成了罪恶。那时,我们什么都不懂,却以为什么都懂。其实,我们不过像是赤膊走在大路上,自以为很得意很神气,以为走出了一身的汗,便以为天下都是这么样热呢,突然遇到暴风雨,自然就都傻了眼。
  事后,我只是有些怕,并没有想到将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那一天的雨下得的确太大了,大得有些邪性,半夜里雷声大作,大得也有些吓人,这都是征兆,只不过我不懂罢了。其实,什么事都有征兆。雷是雨的征兆;屁是屎的征兆;老鼠钻山洞突然乱跑乱叫,是地震的征兆……我不懂,我还太年轻,不知道再大的世界和再小的人是一样的,都是有一根敏感的命脉的,触动了这根命脉,无论是人还是世界,都将会发生震荡,有时是难以想象的,甚至是致命的震荡。
  我没有想到的,不仅仅是批斗会后来越演越烈恶性的发展,而是就在这一天的半夜里,缨子用一根绳子上吊自杀在自己睡觉的里屋的房梁上。是小菲最先发现的。因为她和缨子在一张床上睡觉。早上起来刚一睁眼,她就看见了缨子的身子竖条条地挂着。她吓得哇哇大哭。是老葛进屋把缨子从房梁上抱了下来,她的身子已经冰凉如铁了。用一块床板从她家抬出她的尸体时,我望了她最后一眼,她那双大长腿竟只穿一条裤叉,连条长裤都没穿!冰凉的雨珠儿毫不留情地落在她苍白无血的脸上和那双曾经跑得飞快为我们学校夺得好多枚金牌的长腿上。
  不知为什么,我只看了她一眼,怎么也看不下去。赶快跑到一旁,忍不住呕吐了一地,简直把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
   
十五

  事过二十多年之后,我见到小菲时,小菲告诉我她姐姐死的那一天夜里的事情,我才知道我做的事对缨子是多么残酷。我无意冒出的所谓“数数”的主意导致后面皮带对打的惨剧,竟会让缨子对这个世界丧失了最后的信心与信任。我一点都没有想到,在我提出这种比恶作剧更残酷的批斗方式时,缨子正躲在屋里,目睹了这一切,听到了这一切。看到自己的亲生母亲遭受如此侮辱,又如此敞胸露怀发疯似的反抗之后惨遭毒打,对于缨子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刺激呀!我没有想到,一丁点都没有想到。似乎那个时候,整个世界不存在缨子这个人一样!我好浑呀!在关键的时候,我没有想到她,想到的全是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岁月最无情而又严厉,能够冲刷人心上的污垢,淘洗人眼睛上的阴翳。当二十年时光过去,当付出全部青春做为代价,你才能够感到并看清:人类所有的丑恶和罪恶,几乎都浓缩在那个雨天里了。人把自己的丑与恶全部释放出来,真是比凶残的动物还要可怕。正如把人肚子里所有的污秽和大便都弄出来,整个世界便成了粪炕和垃圾堆。是我们自己在把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弄成了垃圾堆和粪坑。我知道得越来越清楚并透彻,只是无法再对缨子讲了。在那个雨天里,我把自己的这一份污秽残酷地泼洒在缨子妈和老葛身上,更泼洒在缨子身上,同时也泼洒在自己的身上。那痕迹,那气味,将会跟随我一辈子而无法冲掉。
  我真的无法原谅自己,如果说那次捉奸我把缨子拽上,实际上把她和她妈绑在一辆挂满耻辱旗子的战车上,已经给了她一次刺激,终于因为年幼还挺了过去。那么这一次刺激愈发严重,像一条太宽太宽恣肆泛滥的大河,她无论如何也趟不过来了。
  如果当时事先想到她正躲在家中,让她出去到大街任何地方躲过这残酷血腥的一幕,如果当时我能给她一点安慰,哪怕什么安慰也没有,起码没有那么别出心裁喊出“数数”的主意,跟在那帮红卫兵后面只当个帮凶,而不是自以为是的先锋也好呀,那也许就是递给她的一个救生圈,能帮她有勇气渡过河来。
  小菲这样对我说:“那天夜里,妈妈躺在大床上已经是血迹斑斑,脸上也是一道道血痕,头发凌乱,像顶着个老鸹窝。那副样子,简直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姐看见了,吓坏了。从小到大妈妈都是很俊俏的,即便卖血时身体那么糟,也要打扮得眉是眉眼是眼的,哪里见过妈妈这么可怕过?”
  “快到医院看看吧!”毕竟是自己的亲妈,姐喊道。
  “送医院?”我爸冷笑一声,“咱们这号人,牛鬼蛇神,哪家医院会给你妈看病?”
  “那怎么办?”
  我妈还在僵僵地躺着,昏死在床板上。
  “快去拿酒来!咳!他妈的,哪儿还有酒呀!快拿杯水!”
  姐赶紧从暖瓶咕咚咚倒了一杯水。
  “你要烫死她呀!拿凉水!”
  姐赶紧倒了一杯凉水。我爸扶着我妈的头,把水灌进她的嘴里。
  “快再倒一盆水!”
  姐立刻又接一盆凉水。
  “你要激死她呀!倒盆温乎点儿的水!”
  我姐简直忙乱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倒是我爸变得很冷静,完全不像下午挨斗时的狼狈相。他亲自倒了些热水,又兑了些凉水,从抽屉里找出家中仅有的一瓶红药水。然后,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把我妈的衣服脱了下来。衣服上的血和肉粘在一起,很难脱。他一边脱,一边用温水洗。待到衣服完全脱下来,我妈赤条条躺在那里的时候,姐愣住了,我们全愣住了。那身体没有一处白,全是血。不知换了多少盆水,才把血洗净……
  就在那一夜,缨子上吊自杀了。她没有留下一个字的遗言。谁也不知她最后想的是什么,小菲没有告诉我其它,只是说那一夜姐姐躺在被窝里不住地哭……
  那时,小菲很小,记忆中的只是一片血肉模糊,怕得她要命,是她妈和她爸常常念叨那一晚的事情,从小菲小时候一直念叨到她长大。一念叨起来就哭,说是他们害的缨子,说他们宁可去死,也不该缨子去死的,缨子没招谁惹谁呀……无论小菲怎么劝,他们仍然不住地哭,不住地念叨。
  我听到小菲这样讲,心里针扎一样难受。谁家的孩子那么年轻那么惨地死去,谁的家长也会这样的。只是缨子的死怨谁呢?即使弄清了缨子死怨谁,又有什么用呢?还能让缨子再活过来吗?
   
十六

  我见到小菲时,是刚从北大荒插队回京。小菲有二十多岁了,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我家早已搬出了大院,搬进了火柴盒一样的楼房里,大院里的人对我已经陌生了,如果不是她叫我,我认不出来她了。
  当时,我待业在家,到区政府知青办想讨一份工作赚钱吃饭。我和一帮红卫兵造了半天反,革了半天命,没解放到天下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人民,也没打下个红彤彤的世界,倒是把自己折腾得像弃儿一样,连个工作都找不到了。在知青办大楼的走廊里,我见到的小菲。她当时大概要去上厕所,手里攥着一卷卫生纸。她见我显得挺高兴,厕所也不上,拉着我非要到她办公室坐坐。
  如果是缨子见到我呢,不知道会不会也这样高兴?
  我坐在她办公室里如坐针毡,非常不自在。因为见到她,我就想起缨子。
  我问她父母现在怎么样?她叹了口气,悄悄告诉我:“你们到北大荒插队去了以后,我爸我妈被赶到我爸通县老家,我家那两间房被张玲占了。我这也是刚刚从通县杀回来,说是先给我落实政策,分配我到这区政府打杂儿,然后再给我妈我爸落实政策!反正,我得想法让他们老俩口回来……”
  我当时不知道她说得为什么这么信心十足,也没有细问,自顾不暇之余,我只觉有愧对于她和她全家。见到她,像呕吐一样,让我把过去不光彩的事都吐了出来。虽然,小菲一句话也没提起当年的事,可她越不提起,我越难受。
  我只是不咸不淡地问了问她家那两间房子的事,而且说:“张玲把你家赶走,自己住上那一排三间大房,就不怕半夜闹鬼,不怕缨子的魂会出来纠缠她、折磨她吗?……”
  我说到这时,小菲不说话了,一双大眼睛里立刻涌满了泪水,就那么死盯着我。
  我不敢再在小菲办公室多呆,忙找个借口落荒而逃。小菲一直送我出了区政府大门。我才发现小菲长得比小时候漂亮多了,越来越像她妈而不像老葛。她的个头长得和缨子当年一般高了,而且也长着缨子一样的两条长腿。
  公共汽车来了,她能够甩开大长腿赶上即将驶走的汽车吗?
   
十七

  后来,我从旁人那里听说,小菲比缨子刚烈得多,也能干得多。全家都赶到通县农村以后,她像气吹似地长大了,不仅保护着她爹妈,而且帮助了她爹妈。很难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哪儿来的那么大胆量和那么多法子?当她忽然之间出落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的时候,人们对她更是刮目相看,她的胆量更大了,法子更多了。
  我不知道人们的传说是否真实准确?我是宁愿相信这一切不是真的而只是人们演绎出来的。因为我实在不愿意看见缨子蒙难之后,她的妹妹还要继续为她的父母受苦。
  人们却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区里不知哪一位头头下乡蹲点抓麦收的时候,相中了小菲。也有说是小菲有意拉这位头头下水的。这事就发生在我在区政府大楼里见到小菲前不到半年的日子里。
  在一群农村的村姑中,小菲长得是很打眼的。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她妈和她姐都是她的一面镜子。她妈没给她带来什么值得骄傲的东西,却给了她和姐姐一样漂亮的身材和模样。这位头头一眼相中了小菲,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以想象的。他便在麦收最热的一天中午偷偷溜出麦田,溜到小菲的家里。那时,人们都在田头收麦子,谁也没有注意到少了他,因为整个麦收中,他并不是常出现在麦田里的。领导嘛,总是有大小事情可做大小借口可说。人们都清楚,所谓领导下乡劳动,不过是戏台上虚晃一枪,骗人的把戏。谁也没有把他当一回事。
  他走进小菲家时,小菲正在屋里。有人说:这是这人老谋深算早就打算好了的,因此来了个关门抓鸡一抓一个准儿。有人说:这是小菲下的圈套,故意让这只馋猫闻着腥味儿上钩的。说法版本不一,反正,这人是进了小菲家,连门儿都没顾得上拉,就宽衣解带直奔主题,恶虎扑食一样向小菲扑来。这时,缨子妈和老葛破门而入,端端地立在他的面前,一左一右,哼哈二将一样,捉奸捉双,弄得这人鼠头獐目,无地自容。
  有人说,这人和小菲正在干事时,缨子妈和老葛的出现;有人说,这人和小菲没干成事,不过是正在宽衣解带时,缨子妈和老葛出现的。我无心细听这种种说法,只是我心里听到这之后特别难受,好像这人不是什么区里的头头,就是我自己,光天化日之下,赤裸裸地立在缨子妈和老葛的面前一样。我感到一种羞辱,不是为小菲,而是为自己。因为,听到这时,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三十年前小时候我带着一帮孩子捉奸的那一幕。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世间的报应?小菲又是一个活脱脱的她妈妈的拷贝?而这次捉奸的不是别人,正是缨子妈和老葛!像是戏台上演戏的拙劣演员,AB角轮换!所不同的是,那次捉奸给缨子妈和老葛带来灾难,这次却给他们结束灾难带来转机。
  有人说,小菲当时很难堪。也有人说,小菲无所谓难堪,因为一切是和她父母预谋好的一出戏。有关此类说法不一,但关于这位区里头头当时的表现,人们却是众口一辞:那便是他一会儿说一定要娶小菲,一会儿又说一定想办法把缨子妈和老葛办回城里……反正,他吓昏了,生怕张扬出去,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答应了小菲的一切条件。
  我真奇怪小菲怎么有这样的胆量和招数?这样的胆量和招数,只有缨子妈年轻时才能够拥有。这性格和心计,小菲是从她妈那里继承下来的,而缨子为什么从来没有学会这些呢?这些也是被逼无奈时一种自我解救的法子呀!如果缨子也能这样,她就不会死了!
  看来,遗传是有选择性的,并非种下的种子都能够发芽。她们家也该出落一个小菲这样的人,要不也太受张玲那样人的欺侮了。
  我不是说张玲是一个多么坏的人,那个时代,即使是好人,也能扭曲坏了。我们不都曾经比张玲还要坏过吗?过多责怪张玲,并不能减轻我们的过错。不管怎么说,小菲让自己,也让她父母从农村又回到城里,而且让张玲把那两间房子老老实实腾了出来,一家人重新住进旧巢,只是可惜少了缨子。
   
十八

  又一个将近十年的光景过去了。日子过得真快,让人很是无奈。
  我再也没有见到小菲,她大概早已成家养子了,不知道她最后嫁的是不是区政府的那个头头?算算,她也是三十岁的人了。
  前些日子,断断续续听老街坊们说,缨子妈的表叔从美国来,东找西寻好不容易找到缨子妈。上点儿岁数的老街坊都知道,这位表叔就是当年王强的表兄,介绍王强参加特务组织的就是他这个表兄,解放前夕逃到台湾,现在在美国发了些小财。他本来想回来见见王强和缨子的,如果愿意的话,他甚至想帮助缨子办到国外去。可是,王强和缨子都不在了。缨子妈希望他帮忙,帮助小菲顶替缨子到国外去。他没有理这个茬儿。缨子妈便也没再说什么。她自然知道当初他是看不起自己这个舞女的,反对王强和自己结婚了,现在,又蹦出来个和王强毫不沾边儿的小菲,他像当年厌恶自己一样厌恶小菲。
  小菲断送了一个美好的前程。虽然,她还得管人家叫表叔。据说,小菲见过表叔一面。是表叔请她到国际饭店吃了一顿西餐,酒酣耳热之际,小菲对表叔也曾提起过出国的事,表叔面含微笑,也曾给予她一个很有希望的热火罐。只不过,酒至半醉时的话,酒劲散发之后,是不算数的。两天之后,小菲再去找表叔时,表叔已经提前坐飞机回美国了。昙花一现,表叔来了又走了,云飘雾散真干净,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样,人们的日子照样按部就班地过。
  我不知道小菲对这事怎么想,我只想到缨子如果活着该多好。我不是说到外国开开洋荤就一定得意非常,但出国见见世面总是个好事。尤其是对于缨子,她受了那么多苦也算是个补偿。我知道我有些俗,缨子也实在该苦尽甜来。
  前几天,我忽然听说张玲和缨子妈、老葛在一个冬天里先后都死去了,竟然没有一个人熬到立春。算一算,他们大概也都是七十开外的人了。生老病死,都是命中注定的。只是谁也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非得摩肩接踵一堆儿走的?莫非到了阴间也跟在一起,仇人一般阴魂不散,相互折磨?
  我是觉得他们年龄差不多了,死也不奇怪。大院里的老人一个个相继去世,寿数已尽,是大自然的规律,就像大院墙皮斑剥脱落、房顶瓦碎砖残、院门像豁了牙的老人怎么也合不拢嘴挡不住风了一样,是谁也无法阻挡的。只是缨子不该那么早死。如果缨子活着的话,该和我一般大,是往五十上奔的人了。
  可是,缨子却不在了。
  可是,我还活着。
                 1994年4月10日写毕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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