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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的司机



作者:肖复兴

   

  李根从澳大利亚回到北京,先给老婆娟子两万硬梆梆的美元票子,倒头便睡,一睡睡了整整一个星期,翻来覆去,白天黑夜和床较劲。
  起初,老婆以为他是累的。在澳大利亚折腾两年多,“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她想起以前上学时在合唱团唱过的那首聂耳的歌。李根整天不也是往汽车上搬呀搬呀,再往汽车下搬呀搬呀?他可不是留学镀金享清福去的。正经卖的是一膀子力气。当然累。
  李根却说是自己病了。老婆说那就到医院去查查吧。他又不去,就这么硬抗着。足足一个星期。老婆不敢惹他,拿出这两万美金,等于拿出一张疗养证,老婆又买鸡又买虾又买王八熬汤,小心侍候着他。想想,两万美金,对于一个普通人家,一辈子也挣不出来两万美金呀!两万美金,按照黑市价格,就等于二十万人民币呀!丈夫出国两年就挣出来了。她只盼着丈夫快点儿把病养好,便越发小心侍候。
  李根心里清楚,自己根本没病,纯粹是赖在床装熊。
  出国两年多,他给老婆挣回来美金,也做了不少对不起老婆的事。其中罄竹难书之一的便是回国途中路过泰国曼谷,他逛了两回妓院。他实在想见识见识,才诱惑难禁,鼓足勇气迈进妓院大门。一回是专找泰国妹,另一回找的是菲律宾半黑人种。他要尝尝洋味儿。他便充了两回大爷,破费了不少美金。
  头一次见到那个泰国妹,撑死了不到十六岁,脱光了衣服,剥了壳的鸡蛋一样亮在自己的面前,他还傻呵呵地愣在那儿呢。他不知道这不过是泰国妹习惯了的一道工序,熟练得不能再熟练了,并非是看中了他身高:1米82的魁梧健壮的身材,对他一见倾心。在这里多呆一分钟要多付钱的。当他也把自己剥了鸡蛋壳露出来赤条条身子的时候,他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稀里糊涂地完了事。走出妓院,他甚至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泰国妹的模样了。他特别想回忆起那泰国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和形状的,却是黑乎乎一片模糊。纯粹是瞎了那一把钱!他觉得特亏。好不容易逛了一次妓院,玩了一把泰国妹,连头发都没看清楚,整个一脑袋浆子,回去跟哥们都没法侃,自己真是个雏,出国两年经的风雨见的世面全瞎掰了。
  他不甘心。进了第二次妓院。
  他到底尝到了滋味,和电影里、录像里见的不一样。真人,真干!回去就有了吹牛的资本,也算自己没白活一场。
  路过香港,他停留了三天,给老婆买点金银首饰,给孩子买些玩具,香港的便宜。这时候,他感到自己的那玩艺儿一阵阵发痒,走到大街上,实在忍不住也要往裤裆里挠挠,真不雅观,却痒得他没着没落。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染上艾滋病了?
  回到家,见到两年多未见的老婆,它又想起这个可怕的艾滋病,老婆两年多干熬,这一夜夫妻性生括肯定得闹个天翻地覆,补偿两年多的损失。他怎么办?他实在怕自己万一真染上了艾滋病,千万别传染上给老婆。老婆苦熬两年,带着女儿,拉扯着家,忙不容易的!自己千万别缺德!当然,他不能把实情告诉老婆,不然那两万美金的功劳也打了水漂了。
  他只好装病。
  这一招挺灵。头一宿,老婆连动他那玩艺都没动,只是倚在他的怀里,吻了吻他。他明白,半宿,他俩谁也没睡安稳。
  一个星期过去了,老婆也没惹他,不提那事。便越发觉得对不住老婆!怎么就那么下流,心血来潮逛哪家子妓院?自己给自己找病!
  他下地了,老婆依然不提那事儿,照样每天好吃好待好侍候。他倒是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半夜里睡不着,忍不住搂住老婆,吻她的嘴和乳……老婆倒是安慰他:“你行吗?病没好,先养病!反正你回来了,再也不走了!”他直想哭,说:“娟子,真对不住你!让你熬了这么长时间!你看我又这么不争气!”“这算什么,两年我都熬了……”
  他紧紧地搂住老婆。眼下,女人都涨了行势,眼眶子恨不得长在脑门子上,这样的好老婆哪儿找!他想起自己走的时候,老婆怀孕快八个月,本想等孩子生下来再走,谁想到这时候签证批了下来。等了好长时间,以为不会批这么快,他真邪性了,别人还迟迟批不下来,他不想这么早走,偏偏批下来了!签证有时间限制,他只好走。临行前一天晚上,想想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望望妻子,从脸到乳到大肚子,心里动了爱怜之意,真有些恋恋不舍。缠绵悱恻之情泛过之后,性欲突然勃起,一下子弄得自己浑身发胀。可是,他忍住了。那隆起小山包一样的大肚子里面,有他的孩子呀!别让老婆为了自己一时的痛快受活罪了。
  老婆看出了他的心思,心疼他,不愿意让他这么憋着。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见面,她想让他想着自己。她便脱得光光的,主动凑了上去,只是小声地说了句:“我坐着,你小心点儿!”
  老婆坐在他的身上。圆圆的肚皮晃在他的眼前。老婆显得很艰难,不敢趴下来,生怕压着肚子里的孩子,却艰难地弯下身,抚摸着他的全身。他感到婚后性生活以来从未体验过的快感。那是一种既含有妻子又含有母亲的爱抚。如果说,性生活在平常的日子里,是夫妻共同的享受;那么,这时候,却是老婆完全为了自己。那是只有女人才能作出的牺牲。那种爱,是男人永远不会具有的,那一刻,他都有点不想出国了。
  他轻轻拍拍老婆光滑滑、圆鼓鼓的肚子,说生下来的孩子不论男女,一律都叫李利亚,纪念他这时候要去澳大利亚。
  第二天,老婆挺着大肚子,到机场为他送行,显得是那么的感人。颇有点儿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劲头。老婆眼泪汪汪地一直望着他走进海关检查的门口,隔着玻璃冲他挥手。那时候,他不敢回头。坐上飞机,他满脑子还是老婆,老婆泪汪汪的眼睛,老婆的大肚子……
  一直觉得对不住老婆,他说什么也得对得住自己的老婆!让老婆下半辈子过点儿好日子!自己出国干的混事不止这一件,他只有让老婆过得好,才能赎回自己的罪过。
  他这么想。一直到终于去医院检查,屁毛病没有!虚惊一场,完全是心理作用!这一天回到家,女儿送到幼儿园还没接回来,老婆刚下班回家,他就疯狂地把老婆按在床上,不由分说地扒光老婆的衣服,急不可耐地拖着老婆上了床……
  那是他们夫妻分别两年多第一次性生活。断了线的风筝,似乎才飘飞了回来。夫妻俩人才又融为一体,老婆才又成为老婆、丈夫才又成为丈夫。没有性生活,彼此再相敬如宾,算不上夫妻,朋友也可以做到的。都还不老,正旺盛如火,性生活是夫妻的一种必需、一种象征、一种接上电源又燃亮的家的灯光。
  李根决心遗忘出国两年多自己的一切。罪恶的也好、美好的也好,因为那一切毕竟是已经发生过的过去,他要从此好好待老婆、待女儿,让这个断了两年多香火的家,重新香火鼎盛,热热闹闹过起比别人要强的兴旺日子!
  他出国时办的是辞职手续。他不想再在机关里开车开一辈子,虽说工资稳定,全民体制也牢靠。但他认定好汉不挣有数的钱,便想出国闯荡闯荡。挣了钱,一辈子就拿下来了。老婆当初曾劝他,不管怎么说机关有劳保,以后老了,病了,有个保障。他说,挣了钱,钱比在机关一辈子挣的多好多倍,还想什么?老了,退休金;病了,医疗费;咱自己拿,还不是小菜一碟?
  现在,他回来了。丢了铁饭碗,挣下两万美金。他换了个角色,要重新挑大粱,支撑起这个家。他想妥了,还是当司机。不过这次是给自己开。他先拿出六千美金,在黑市上换了六万人民币,托了个朋友走后门,花五万五买了辆大发面包车,剩下的五千块,做好办车证等一切手续而打通关节的润滑剂。
  他很快地拿到了出租汽车私人营业执照。
  于是,北京街头多如蝗虫一样的“面的”车流中,又多了李根的一辆。
   

  两年前,李根来到澳大利亚堪培拉附近一个叫朱尼的小镇,那里靠着一条叫做马兰比季河的河流,四周风光很美。但李根到这里来不是为了看风光的。他的目的既简单明了又清楚无误,就是挣钱。他没有学历,外语不灵,只好打工。他不像那些留学生,打工为了上学,他打工就是为了挣钱,挣够了钱回家。钱,就是他回家的文凭。
  幸好他会开车。从在北大荒插队时,他就开车,大车小车,各式的车都摸过,车的各部位零件,大小毛病,都瞒不过他。他有一手修理汽车的好功夫。这功夫成全了他。中国人流入澳洲的太多,打工的活挺难找,他的活路却不发愁。几乎没费太大的周折,他很快就找到一个汽车修理工的活儿,工资比在饭馆里打工的要高许多。他挺知足。他和几个中国人合租一间房,交下房租,扣掉饭钱,他很节省,每月算计着,又盘算着下个月再赚多少的小算盘。干活,挣钱,攒钱,成了他的三部曲,他几乎除此之外别无他想,来了三个多月,甚至连朱尼镇都没有走出去过,更不用说到首都堪培拉去观观光、散散心了。出国的日子,比在家里还单调。晚上睡不着时,就想老婆。想老婆,心里就难受,下体胀胀的,总想找个发泄的地方。便不敢再想。
  于是,便想女儿。女儿刚刚生下。老婆早产一个月。他想肯定是临走那一天晚上自己把老婆干出了毛病。便骂自己没出息,幸亏女儿安全无恙。在女儿出满月的时候,他把攒下的第一笔美金寄给了老婆。老婆寄给他女儿满月的照片。他觉得挺像自己的,可爱极了。想女儿,便把照片拿出来看。看得多了,心里更想,恨不得立马飞回家抱抱女儿,难受无比,心如刀绞,便也不敢再想。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他掐着手指算日子,算钱。所有这一切,都有明确的目标:为了老婆为了女儿。女儿就叫李利亚,后来老婆把其中的“利”字改成“丽”,丽亚,简直像一个澳洲小老外的名字。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去,平淡无奇也就平淡无奇,挣足了钱回家,美美地过日子,回到家后,先抱老婆,后亲女儿,他就这么想,简单也罢,粗俗也好。这么想,干活就有劲,一天天过得就快。
  谁知道,老天不想让他这么平淡无奇。这一天黄昏下班的路上,一辆奔驰500停在路旁,车头盖掀起,一位一头金发的老外虾米一样弓着腰,一脸汗珠,正在修着车,却半天也发动不起来。他已经走过去了,不知怎么搞的,大概是下意识,就像棋手碰见人家下棋忍不住要瞅两眼,碰见车尤其是车出了毛病,他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两眼。如果他不回头,也许以后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偏偏,他这时候回了头。
  就在回头这一瞬间,他和那个大老外的目光相撞。他看出那个老外的焦急和无奈。他走了过去。说不清是天生对车子的一种爱好、一种感情,还是想在这辆豪华奔驰前面、在这个大老外面前露两手。反正,他三下五除二很快就帮助大老外修好了车。很简单,只是发动机外一个非常细小、隐蔽的线头的一个小毛病。手到擒来,车轰隆隆发动了起来。
  老外高兴极了,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票子,递给了他。他下意识地推了推手。这么大一张票子——其实他根本没有看清是多大的面值,只是下意识这样想。他只不过推了推手,事后他挺后悔,干嘛要推推手?大傻冒!莫非跑到澳洲来做一回雷锋怎么着!
  老外更高兴了,先冲他竖大拇指,接着嘀哩咕嘟说了一大串英语,他一个词也没听懂,一个劲儿只有摇头说“NO”的份儿。
  他越说“NO”,老外越高兴,以为他是坚决不收钱,真是助人为乐、高尚!接着又是一串串的英语,而且不停地冲他做着各种夸张的手势。他依然跟人家说NO。
  最后,人家明白了,他大概只会说NO,而且这个NO和他的推手一样,纯粹只是下意识的一种反应。人家只好掏出一张名片,在名片背面写上一句英语:“If you are looking for a good job,pleasa going to My office。”把名片递给他,握握他的手,上车开车走了。
  他看不懂名片背面这一行简单的英文。他好奇地拿着这张名片回到住地,请懂英文的伙伴看。伙伴一擂他的胸膛:“你小子运气来了!这是一个大老板呢!让你要是想找一份好工作去找他!”
  他不相信。不过是接了一个松动的线头,世上哪儿这么便宜的事!
  伙伴们都撺掇他去。那就试试吧!按照名片上的地址,他找到了那个大老外。这一次,大老外聪明,打电话找来一个会说英文的中国人,对话一下子方便了。
  他在老板公司下属一家塑料工厂当上了一个运货司机。这家公司有许多大陆来的人。老板只能安排他这份工作。都怨他英文一窍不通。要不,他的运气可能会更好。
  不过,这已经很不错。因为工资比原来当修理工高出了近一倍。而且,他可以开着车到处跑,见识见识南部的澳洲。
  他给老婆和女儿丽亚写了一封信,信中可以描述一番澳洲风光了。这成了他的骄傲,别看他写不出太多的花来,光是他开着车走过的那些地方的地名,就够老婆琢磨一番的了。他还可以骄傲地告诉老婆,他从好几人同住一起的简陋住所,搬进自己独居一室的公寓房子了。这在所有和他先后脚到达澳洲的大陆人来说,是绝无仅有的奇迹。算来,他真是人走时运马长膘。
  老婆替他高兴。可老婆做梦也难料到,他的车开到岔道口。对他算是好运气,对老婆呢?
   

  幸亏老婆不知道。幸亏澳洲离北京那么远。李根是在一次开车的路上遇见她的。想想,世上居然还会有这样雷同的事情发生。他只能认为这是命中的注定。
  是夏天的黄昏,刚好运送完一车塑料袋返程的路上,远远看见一点红在路旁摇曳。车越开越近时,他看清是一个女人站在路旁手里挥动着一条红纱巾拦车。
  如果挥动的不是红纱巾,而是什么别的东西,兴许他也就不停车了。偏偏,她挥动的是红纱巾。
  这是命里的缘分,一条红纱巾,要把他和两个女人连系在一起。
  李根是大跃进那年生的,全家没粮少油饿得够呛,父母才给他起的这个名字,希望能够保住他这条全家的命根子。那时,根本不晓得日后美国会冒出一个总统,也叫里根。
  李根长大后,身上没落下饥荒年代的一点痕迹,倒出落成一个结实的棒小伙子,全在于爹妈那年代的省吃俭用。李根这一副结实身板,高挑个头,成了不少姑娘猎取的对象。好伙子,就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不愁落不下鸟来。首先落下来的便是他现在的老婆娟子。
  那时,他们同在北大荒插队,春天的傍晚,他从县城办完事赶到回村的长途汽车站,末班车刚开走不久。站牌底下站着还有一个人,就是娟子。那时,娟子嗓子甜,爱唱歌,一个人跑到县城里考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一门心思想跳出村,大田的活实在累得受不了。考完赶到车站没见到车见到李根。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一说话,村离村不远,搭个伴一同回去吧。走着,走着,从身后驰过一辆大卡车。六十来里路,就这么走,还不得走到半夜里去?他索性不走了,拦辆车搭车回去吧!他们开始守株待兔等车来。车半天不来。娟子有些急了。天已经落黑,总这么等不是个事,劝他死了心,还是走吧!他不走,还要等。车终于等来一辆,他死命挥手大叫,那车理也不理,扬起一阵灰尘开跑了。
  这一下,娟子不愿再在这儿傻等了。气得李根却竖起一根死牛筋,非跟汽车较上劲了。
  “走吧!车来了也不停!”娟子催促着。
  “不!这回我有办法,车来了非让它停!”
  他看中了梁娟头上围着那条红纱巾:“把纱巾借我使使!”娟子解下红纱巾,递给他。
  一辆解放大卡车又驶来了。李根拼命挥舞着红纱巾,明晃晃的车灯照耀下,红纱中像一团火,分外鲜明。车快驶近的时候,李根把红纱巾递给娟子:“你来挥!站在马路中央去!别害怕!车准停!”
  车真的停了。事后,他对娟子说:“这叫拦车心理学,司机一见是女的拦车,十有八九得停!”
  娟子听了咯咯地笑,笑声像唱歌那么好听。
  他们就那么好上了,好得如胶似漆。一切得归功于红纱巾。
  如今,红纱巾从北大荒竟神奇地飘到了澳洲来了!他怎么能够不停车?
  她爬上他那辆车门挺高的台拖拉车厢,一见他是中国人,便问:“你是从大陆来的,还是从台湾来的?”
  一听一口纯正的北京话音,李根他乡遇故般兴奋起来,把车像抽上了鞭子的马儿一样开得飞快。久未听到乡音,那叫亲切,跑在异国他乡的大马路上,都觉得像在北京长安街上奔驰。
  这是来澳洲一年多以后的事。
  那女的大概太累了,和李根聊着聊着,便迷迷糊糊睡着了,头像断了秧的瓜,不由自主地耷拉在李根的肩上。李根小心翼翼抽出握方向盘的一只手把她的脑袋扶在车椅靠背上,不一会,她的脑袋像熟透的果子一样又滑落在李根的肩上。李根不敢再动,生怕把她弄醒。就让她这么睡会儿吧,出国来混事的,都比在国内的人要累!
  李根打量了一番这个女人,比自己起码要小十多岁,撑死了,超不过三十。长得远不如自己老婆漂亮,一脸疲倦,化的妆都褪了色,弄得脸上、眉眼四周脏兮兮的。
  李根忍不住拿她和自己的老婆比比,她手里攥着的红纱巾,让李根忍不住想起老婆。
  那一年开春拦车结识的娟,没过秋天就成了他的人。夏天收麦子的时候,他跑到娟子的队里,帮助她收麦子。放好几条垅麦子齐唰唰地倒在身后,面前还是一片麦浪翻滚的时候,他突然放下了镰刀朝她走过来,走到她的面前时,她愣愣地望着他一动不动,蓦地也放下了镰刀,两个人便像两条溪水越过了相隔的山谷融合为一条,溅起了共同的水花。她倒在了麦地里,他也倒在麦地里。四周是一片耀眼的金黄,血红的落日辉映在地平线上,将晚霞散落在麦地,火红的光点在每一株麦穗上跳跃着金色的光芒,和麦芒一起沾惹了他们一身。他们从来没有感到北大荒是这样的美好。硬硬的麦茬地和尖尖的麦芒,把他们两人赤裸的身子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当时并没觉得怎么疼。后来,一连半个月浑身发痒又发疼。每一次感到那丝丝疼的感觉,就仿佛又感受到那次撩人的爱……
  想起老婆,李根瞥了瞥倚在自己肩头的这个年轻女人,谈不上漂亮,那一对高耸的乳房却格外扎眼地鼓胀着单薄的衬衫,风吹得衬衫兜起像一面船帆。顺着微微敞开的衣领,他能够看见乳罩的扣带,和乳罩兜不住的乳沟。不知怎么搞的,他的下体有些蠢蠢欲动。
  都是这条红纱巾,让我想起老婆,想起麦地。李根忍不住又瞅了一眼那条红纱巾。
  他把车停在了路边,弯过头来俯身想吻一下她。他突然想这么做。一年多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了,这种感觉像电流一样袭遍全身,竟然那样不可抑制。他甚至想顺着她敞开的衣领伸进手去,蛇一样滑向那对高耸的乳房;他不敢,只想轻轻地吻一下她,然后把车接着开走。
  就在这时候,她睁开眼睛醒了,冲他非常不好意思地笑笑。李根的脸羞得通红,像她手中攥住的那条红纱巾。
   

  李根再也没有想到还会见到她。因为她连名字也没有留下。他只知道她是从北京来这里读书的,一边上学,一边打工,两边都有些吃力,像一头驴子要拉两套磨,她那单薄像片树叶的身子实在有些吃不消。
  他曾想找她一次。那天开车先路过他的住所,后路过工厂,然后专程送她回她的住处,他认识她的住处。可是,他没有去。萍水相逢,风吹浮云一样过去就过去了。
  他也曾幻想还能在路上再次看到她的那条红纱巾飘舞。可是,再没有了红纱巾。
  缘分也就到这儿了。像一条河该流到哪儿就流到哪儿,这是命,谁也左右不了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便也不再想。老婆倒是常来信,讲讲他的宝贝丽亚长牙了,会讲话了,指着照片能认出谁是爸爸了……给他带来家的温馨。老婆一下子显得近在眼前,又显得远在天边。老婆本来拥在怀中那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忽然飘飘忽忽,朦朦胧胧起来,像一团抓不住的雾。没有老婆的人一直都很难熬,不知怎么搞的,让这个萍水相逢的女人搅得越发难熬起来。
  秋天刚刚开始的时候,一天晚上李根下班回家——其实这家的概念已极不准确。不过是个睡觉吃饭的地方罢了。没有女人味的房间即便再宽再豪华,能叫做家吗?刚刚走到楼梯口处,他差点儿被一件什么东西绊倒。定睛一看,原来是她!她正坐在楼梯上,抱着双膝打瞌睡。
  李根有些喜出望外,忙打开房门,请她进屋。那屋,比当年他在北大荒插队时住的跑腿窝棚还要乱七八糟。脏衣袜、酒瓶子、散开页的花花公子画报……无一幸免地都暴露在客人的眼下。李根忙不迭地收拾,嘴里一个劲地道歉:“真没想到你来……”
  她倚在窗台上看他收拾,听他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讲话,仿佛在观赏一场精彩的演出。
  李根收拾完毕,她还倚在那里一个劲地笑。笑得李根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来找你?”
  李根挠挠头皮,也笑了。是啊,为什么呢?顺路看看?给一壶旧茶续上新水?出现什么困难前来求助?……谁知道。
  她轻轻地走过来,走到李根的身旁,高耸的胸脯几乎碰到李根的身体,眼睛对视着李根的眼睛,然后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
  “想你!”
  几乎分不清谁先伸出双臂,就像发号枪响起,两个运动员不由自主地同时跑出了起跑线,两个人一起拥抱住了对方,藤蔓缠绕在一起再也难以分开了。
  一切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过了。他们竟然还没有问一问相互的名字。这一刻,名字这个符号远不如行动更为重要。他们也没有问一问彼此是否各自有家?他们只是从彼此那并不陌生的动作中知道,起码都是过来的人。这让他们避免许多忙乱和羞怯,像开车跑熟的城市一样,每条道路的拐弯处都不陌生,什么时候红灯亮、什么时候绿灯起,也都了如指掌,他们很快便达到兴奋的顶点,像熟悉道路的向导立刻抄近路爬上山的巅峰。
  就在他实在忍受不住的时候,她从她的挎包里掏出一个避孕套。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更未使过的四面带有棱子尖尖的避孕套。以后,他知道了,这种避孕套要比一般平面的更舒服些,在地铁自动投市货箱里随处可以买到。当时,他有些犯晕。来澳洲一年多了,他从没有像有些人逛过一次妓院,一直克制着。这一次,憋得太久的火山崩裂一样,他和她都同样感到那么冲动,那么畅快,那么一泻千里,淋漓尽致,脱缰的烈马一样所向无敌。
  她说她和他一样,来澳洲一年多,也是第一次过性生活,感到从来没有的快活。
  李根不信。凭她事先准备好避孕套的老练程度,不像是头一次。不过,他不说,他宁愿相信。这样,双方都痛快。有时候,人需要欺骗一下自己,麻木一下自己。
  很快,她便搬过来,和李根住在一起。这样,她可以省出一笔不小的房费。
  这时候,李根知道了,她叫秦弦。
   

  来澳洲许多中国人都是这样过。彼此看着对眼,凑成临时家庭。只要有一方回国,就算散伙。回国后彼此再也不联系,没有任何藕断丝连的表示和必要,自然也为避免许多麻烦。一切自然而然开始,自然而然结束,就像天上下了一场雪,下的时候白茫茫一片,遮掩了一切;化了的时候,渗进地里,就什么也看不见,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真像有了个家!有时候,李根回到家,赶巧秦弦提前回来了,会做好饭,还有他俩都爱吃的饺子、馄饨、鲜蘑菇炖子鸡。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二两小酒一抿,滋润的劲儿真像回到了久违的家。以前住在这里乱糟糟的样子,都被收恰得整整齐齐,所有的地方都染有女人的气昧和痕迹。高兴时候,秦弦会从街头的花摊前买几束鲜花,摆在床头,到晚上他们做爱的时候,还那么香味浓郁,令他们格外畅快,仿佛那股香味从她身上传到他的身上,又从他的心里袭进她的心里,比洒上香水还要迷人。秦弦买来最多的是一种叫做矢车菊花,那花颜色金黄,像是凡高画的向日葵用的那种颜料盒打翻了,都泼洒在花瓣上面了。它们在花瓶里能开好长时间,映得满屋子金黄金黄的,即使在夜晚里也像扑满阳光。李根和秦弦都非常喜欢这矢车菊。也许最初秦弦买来时是无意的,看到李根这么喜欢,她便总买回家许多矢车菊。
  周末,他俩常开车一起去超级市场,推着镀铬网篮的小车,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里穿行采购,你伸手把那个取下货架,我伸手把这个扔进小车,真像是在森林里采蘑菇、摘各种各样的果子,快乐的劲头仿佛回到童年玩过家家的游戏。提着、抱着一篮、一兜货物走出超级市场,走回汽车里的时候,他们真像居家过日子,夫妇俩采购完毕欢欢喜喜把家还。
  赶上节日,澳洲洋人的节日多,加上中国本来的什么端午节、元宵节等等也不放过,中西结合的节日便如同树上的花,总也开不完。他们便总要一起下餐馆,到中国餐馆去吃已经走了味的中餐。红红烛光下,举杯对饮,头碰着头如同蒜瓣紧紧相依着喁喁情话,真像是热恋中的一对情人。
  有个家真好!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不要问我要到哪里去。有个家,只要有个家,哪怕这个家只是临时的、昙花一现的、梦中海市蜃楼的家,毕竟是一个家!
  李根和秦弦在这个家里过了将近一年。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秦弦对他说她要回家一趟。
  他明白:这个家才是她真的家,眼前的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她告诉他她已经两年没回去了,顺便办一些事情,她只去两个月,过了中秋节就回来。她让他好好在家里等着她,不要在这两个月期间,另找一个女伴。
  他笑笑。不过,他实在想:这个临时的家大概寿终正寝了。候鸟要飞走了,临时搭的巢要空了。
  秦弦回到北京不久,给他写来过一封信。信写得极简单,只是嘱咐他外出开车跑长途要小心,不要贪酒。并再一次告诉他,她过了中秋节就回来,买好机票,她会打长途电话,让他到机场接她。信的结尾处,没有写她的名字,却印着她的一个红红的唇印。娟子不会搞这种小把戏。这个红红的唇印,让李根想入非非,感到温馨,也感到躁动。
  李根依然不大相信她还会回来。
  离中秋节还有半个月,李根到邮局给老婆寄一笔钱,买了一张贺卡寄了回家。他希望老婆在中秋节前能够收到。他也能够在中秋节时候收到老婆的信和女儿丽亚的照片。
  从邮局开车回到家里,他怔住了:秦弦已经在屋里了。她不是说好过了中秋节回来了吗?不是说好了要我去机场接她吗?怎么事先也没打来个电话呢?望着她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脚下还放着提包没来得及收拾,他意识到肯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秦弦却笑着向他走过来:“干嘛怎么瞅我?不欢迎我回来?”
  他怎么看那笑里有些勉强和苦涩味道。
  秦弦已经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高大身躯下面,娇小玲珑的秦弦勾住他的脖子像打秋千:“怎么不高兴?嫌我打你一个措手不及?告诉你,我就是要来个突然袭击,看看你屋里是不是藏着什么清洁女工没有?”
  他却怎么都觉得她是在故意开着无聊的玩笑。
  “唉哟!你是怎么啦!我可都等不及了!”秦弦说着,把他拖到床边,双手解开了他的衣扣,热烈的吻已经烙在他的脸上。
  也许是自己瞎想,她是想这个家才这么早提前回来的。李根这么一想,立刻冲动起来,把秦弦一把抱起,像从车上卸那些塑料制品的包一样,把秦弦扔到床上。
  两个人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蝉蜕壳一样脱得精光,而且立刻疯狂地达到高潮,把床单、被子、枕头踏翻了一地,床头柜一瓶已经凋谢多日还是秦弦临走前买的矢车菊也蹬翻在地。他们什么也顾不得了,蛇缠绕一起翻滚着……
  最后时刻,李根从床头柜里掏出避孕套,这是他们一直的习惯。秦弦却一把夺过避孕套扔在地上,口中嚷道:“不用它!不用它!我们痛快一次!……”
  李根一下子非常感动。他一直不敢相信秦弦会对自己真有什么感情。毕竟她是一个留学生,而自己连最起码的外语都不灵光。她看中自己的是这副身材,这样健壮的体魄,可以给她性的满足。再有他挣的钱比她多,她可以省去好多费用,看来,自己看错了她。她对自己真的动了情,李根突然浑身像着了火一样发热,感受到一种以前同秦弦在一起从未涌出过的感觉,性生活一下子变得炉火纯青般让他感动和饱满。
  他异常满足,从来没有这样感到满足过。以往,使用那一层塑料玩艺儿,总让他和她觉得像隔着一层。每天拉塑料运塑料卸塑料,弄得他浑身都是塑料味。一闻那塑料味,都有些恶心。现在,他扔掉了那个塑料玩艺儿,扔掉了那相隔的一层,他才真正觉得和她像熔化的两锅铁水,浇铸在一起,重新塑造起一个新人。
  当他抱着她狂热地像冲锋枪一样扫射之后,她突然扑在他的怀中,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大哭起来。
  他一下子蒙住了。莫非她后悔扔掉了那个塑料玩艺儿?还是自己刚才太疯狂、太粗鲁了?
  他不知怎么办才好,任她搂着,哭着,湿漉漉的泪水,顺着他的脖颈流湿了他的前胸。
  “你怎么啦?别哭!有什么委屈说出来……”最后,他只能这样语无伦次地劝她。
  “你甭管!你让我哭!让我哭!……”
  他可真不知怎么一回事了。
  哭完了。仿佛泪水真的流完了,泰弦望着他,他也望着她。四只眼睛怔证对视着,都像枯竭的干井。
  不等李根问,秦弦先把憋了一肚子的话倾吐出来。这一说不要紧,她接着又哭了起来。话便伴着泪水,说得语无伦次了。
  不过,李根很快就听明白了。她回到北京本是和丈夫商量一起把丈夫办到澳洲来伴读,丈夫一直不愿来伴读,觉得有些掉价。她以为丈夫迟迟不肯来澳洲真是这样呢,这次想再劝劝丈夫。谁想,丈夫和她摊了牌,他根本不想来澳洲。因为他已经有一个梦中情人。这次他执意叫她回来,不是商量什么伴读的事,是请她到北京新开张的一家潮式大酒楼里,坐在丈夫身旁的是一位比她年龄要小也更漂亮的小姐。小姐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笑吟吟听丈夫讲,笑吟吟望着她。一副处变不惊、胜券在握的样子;一副小鸟依人、楚楚可怜的姿态……
  说完了。李根闷头抽烟,忽然不敢再动她一下,甚至连看她赤条条坐在床头一眼都不敢了。而且,一连几天,他都不敢动她一下。仿佛原有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对不起秦弦。
  他知道,要想真对得起她,他就得不光是在床上要了她。但他不能说自己可以把妻子和刚刚生下不到两岁的宝贝女儿扔下。
  秦弦并不提这种要求。
  她依然如以往一样和他生活。每天,为他把饭菜烧好。周末和他一起驱车到超级市场采购。不时买回矢车菊插进床头柜的花瓶里……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大约两个月后李根回国,宣告结束。像俄罗斯联邦解体一样,就那么一夜之间结束了。
  他坚持不要她去送行。她却坚持要去,就那么像真正的老婆一样一直把他送上飞机。
   

  李根的“面的”在北京开得挺火。他赶的时候不错,他开“面的”时候,街面上跑的“面的”还不十分多。等“面的”基本饱和,一溜黄颜色令人头疼起腻的时候,他的钱赚得差不多了。不到两年,他已经把本赚了回来。
  女儿丽亚四岁了,长得越发水灵,个子尤其高,这一点像他,特让他满意。女的,一要好模样,一要高挑的好身材,女儿这两点都具备了,还不让他像对着公主一样高兴?
  他这人知足常乐,绝不人心不足蛇吞象。有贤惠能干把家操持得利利索索的老婆,有漂漂亮亮人见人爱的女儿,还求什么呢?想想在国外,该看的也都看了,该干的也都干了,该挣的也都挣了,就连妓院,临回国时也铆足了劲,豁出得艾滋病的危险,也都去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他就这么想,便觉得这辈子也算够本。除了在北大荒插队那几年有点瞎耽误工夫之外,像他这么个人,一没靠山,二没家产,平平常常一个人,在北京城还不是二分钱一包爆米花大把大把随便抓?有多少人能赶上自己的呢,起码一条,两万美元还剩下一万四在银行里存着呢?有多少人能赶上?
  于是,李根不玩命地开车。他把那辆“面的”修理保养得好好的,慢悠悠开,不像那些新出炉面包的“面的”司机,使劲使车,拼命载客,累得跟头驴一样,每天中午饭都顾不上吃,净买点子盒饭快餐就手。他不,他只干半天。中午回家,吃点热乎的。一般老婆下午班还没走,在家专门侍候着;老婆上午班还没回来,也会替他把饭菜准备好,放在冰箱里,他回来一热就行。就着热菜、凉菜,喝上二两小酒,然后躺在床上美美睡上一个午觉。一直睡到四点钟,开始到幼儿园去接女儿。这一天就算拿下来了!
  他什么也不去多想。国家的事,有主席操心着;家里的事,有老婆操心着。孩子的事,姥姥操的心比他还多,逢上家里他或者老婆有事,都是姥姥去幼儿园接女儿,星期天更是全托姥姥家了。他还去多想着那么多闲事干什么?只要没有地震,没有原子弹爆炸,他的日子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着。
  过去的一切,澳洲的一切,都像风吹走的春末的柳絮一样,在他的脑子里只留下一片模糊的影子。他注重现实,不实际的一切,让那些电视里去演,他不再动那份脑子。他也不相信电视里演的那些玩艺儿。
  出外开车赚钱,别违反交通规则,那帮警察罚钱狠着呢。回家一抱老婆,二亲女儿,再就是喝二口酒。日子过得简单,却也充实;平平淡淡,却也有滋有味。
  老婆待他一直不错,有求必应,不管是夫妻生活,还是家庭琐事。老婆贤惠,勤快,把家料理得头头是道,把他料理得舒舒服服,他的性欲旺,赶上两口猫尿一作劲,抓起老婆没轻没重,老婆从来也不埋怨他,第二天照样给他备酒备菜。
  女儿更可爱,小提琴拉得倍儿溜索,他听不懂拉的都是什么曲子,听着好听,像那么回事。只是他不懂音乐,看那些五线谱像看满池塘蝌蚪。老婆懂,上中学时就爱唱歌,农村插队又参加过宣传队,一副金嗓子还盖过一大片人呢。现在高兴时还会情不自禁地吼上两嗓子,不过没机会上台了,要不不会比毛阿敏、韦唯之流差哪儿去。送女儿去练琴,便自然而然成了老婆的活儿。老婆也乐意去,似乎一听见那琴声,就又一脚走回自己青春的岁月。
  李根对老婆说过多次,别怕花钱,一定送女儿到最好的地方学琴。对女儿,他舍得破费钱!挣钱干嘛?还不是为了女儿?自己和老婆该上学的时候,跑到北大荒去修地球,他就想让女儿能多上点儿学,最好是上大学,别像自己。
  只有在这时候,他的脑子里会倏忽一闪,闪过秦弦的影子。他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能像秦弦一样上大学,到外国去留学。
  不过,也就那么一闪,秦弦现在在哪儿都弄不清呢。即便秦弦再好,也是镜中花,雾中月,一场梦而已。现在,说不定和谁又组织起一个临时家庭呢。有时候,他这么一想,秦弦也就滑落在熙熙攘攘的北京车水马龙中了。
  只有老婆和女儿在面前,实打实,看得见摸得着,谈不上地久天长,起码还有小半辈子厮守在一块儿。即便是一本已经翻旧了翻得皱巴巴折了书页损了封面的旧书,毕竟这本旧书是放在自家的书柜里,什么时候想翻看,什么时候可以取下来翻看。而不是一本天书,虽然很美,很诱人,却端放在缥缥缈缈的云间,可望而不可即。
  像当年他总结出来的“拦车心理学”一样,他总结出的这一套生活哲学,足够自己受用了。他对老婆说:这叫生活中的“一本书主义”,叫做宁要旧书,不要天书!老婆听听咯咯地笑,赞不绝口。自然,他愈发得意。
  唯一让他觉得美中不足的是,女儿的眼睛有些毛病,刮风下雨时总流泪,尤其看不得阳光。一双挺漂亮的大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长长的睫毛一眨一动的,让他心里别扭。他在噢洲那两年,老婆带着女儿跑了好多家医院,大夫说没什么大毛病,却怎么治也治不好。其中有一位有名的眼科大夫问过老婆:“你临产前是不是和丈夫有过性生活?”老婆红着脸愣是不认账。他回国后听老婆这么一说,心里骂自己:都怪自己临出国之前没出息,非干那一炮干嘛呀?肯定是精液模糊了孩子的眼睛了!老婆却劝他:别瞎想!人家大夫也就是那么随便一问,孩子眼睛的毛病怎么会是因为那事呢?
  不过,无论老婆怎么劝,他始终觉得女儿的眼睛肯定和自己有关,便开着车拉上女儿,又不知跑了多少家医院,甚至跑了好多处私人诊所。这几乎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一天,老婆回家,挺高兴地对他说:找到一位好大夫,同事好心介绍的,相传三代世家专门治眼睛的。第二天一清早,他开着车送娘俩赶到医院门口。一家三口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一锤子买卖上了!老婆让他忙去,这时候上班的人多,公共汽车拥挤不堪,正是“面的”赚钱的好时候,别耽误了。孩子她一人弄得了。
  他不放心。这时候,女儿的眼睛比挣钱重要。他显出男人的胸怀来,觉得老婆实在有点小家子气,一把从老婆怀中抱过女儿,大步流星向医院门口走去,走进医院大门,他对老婆说:“给孩子医病,别舍不得多花钱,待会儿我加紧多跑两趟,什么都有了!”然后又不放心地问:“给人家大夫上的红包够吗?不够呆会儿一定补上,别抠门儿!”
  老婆冲他扬扬手中的挎包:“放心吧,早放在这里,该给的早送到人家家里去了!像你这么傻,还拿到医院里大庭广众下送呀?”
  他笑笑。老婆想得比他周到。“那就好!原来说手到病除,现在可都得有点票子,钱到才能病除!”
  他们带着孩子来到大夫面前。是个大约快五十的挺慈眉善目的男大夫。大夫十分客气地请他和老婆坐下,然后仔细地给女儿进行各种观察,一个小孔镜冲着女儿的眼睛来回看。李根心里想:看来老婆没白给人家红包,看得就是仔细。
  足足折腾了两小时。大夫洗洗手,笑眯眯地对他和老婆说:
  “没什么大毛病!这样的小毛病,我见识过,等该子长大了,眼睛自然就好起来了!”见他和老婆半信半疑,又进一步耐心解释起来:
  “现在孩子还太小,眼睛里各种零件没有发育完全,因此出现迎风流泪,怕见阳光,或者散光焦点不准等毛病,这大部分是屈光不均匀造成的,以后孩子慢慢长大了,眼睛里的晶状体,角膜和各种眼肌体发育完全、发育正常,孩子小时候的毛病就自然可以调剂好的。你们放心吧!”他摸摸孩子的头,“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会长不出一双漂亮的眼睛呢!”
  这番话说得他和老婆的心像熨贴过一样平坦、舒服。即使还是有些半信半疑,总是听到了希望,是和以往看过的大夫完全不一样的希望。他们千恩万谢地告别了大夫。
  临出诊室门时,大夫又特地嘱咐:“定期到我这里来检查,千万别给孩子瞎搽药,咳嗽没治好,回头再喘了,可就麻烦了!”
  虽是定期去大夫那里检查,女儿的眼睛却一直未见好转,去了好多次,大夫都是看得格外仔细,态度也格外和蔼,就是不见女儿眼睛有多明显的起色。他不大愿意去了,心想现在的大夫骗人的江湖郎中太多。
  老婆却说:“我看这位大夫还不错,比以前的大夫给咱丽亚看得都仔细,而且好几次我到他家送礼,他都不要,心眼儿挺好的!现在,这样的大夫不多!”
  好心眼儿,还得有好手艺,才算是一个好大夫!是好心眼儿,并不能把女儿的眼睛治好呀!不过,老婆还是愿意找这个大夫去试试,他不愿意打击老婆的积极性,去就让她去吧。
  去了不知多少次,女儿的眼睛并没有什么进展。老婆却认为好了许多。他说这是你的心理作用!老婆硬说不是,的确是好了些了!在家的墙贴上一张视力表,让女儿天天看表成了日常功课。可惜,女儿看视力表总停留在一个格上。老婆却说视力没提高,可见光不那么受刺激了。李根却一个劲儿地摇头,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但是,他同老婆的心是一样的,并不死心。他想好了,如果能把孩子的眼病立马治好,他豁出去了,恨不得拿出那好不容易积攒下的所有美金,甚至还可以把那辆“面的”也卖了!
  这时候,他就骂自己,后悔当初说死说话非要到澳大利亚干嘛?如果不去,何必着急非要临行之前干上那倒霉的一炮?挣多少钱,也挣不回女儿一双眼睛呀!
  他常常抱着女儿,看女儿那双眼睛。
  开车时,如果有大人带上个小姑娘搭他的车,他也会情不自禁地冲人家的小姑娘犯一会子愣,望望人家的眼睛。
   

  一个下雪天的上午,李根本不想出车了,雪下得挺密实,纷纷扬扬把天地搅得一片白茫茫的。道又滑,又看不清楚,犯不上为挣那俩钱去玩命,万一出了事,甭管是车是人,都值不得的。
  要不是一个朋友要到北京,他可真不愿意在这个倒霉天气里发动车。
  从北京站回来,要搭车的有好几位,都是不顺路,他问了一声,车连停都没停,准备直接打道回府。这鬼天气,最好是赶紧回家,烫上一壶酒,烧起火锅,一吃一喝,才美滋滋!他看不大起那些为挣钱这么个大雪天还在奔命的“面的”司机,车被雪弄得脏兮兮不说,司机个个冻得跟三孙子似的,只能抱着大玻璃热水缸子暖手。这“面的”赶不上小轿车有个空调,何必遭这份罪。
  他把车开得慢慢悠悠,所有的“面的”,包括那些小轿车,没有一辆赶得上他的车这么悠闲。
  车刚刚走出崇文门拐弯的时候,前面便道下面有个人扬着一条红纱巾在招手拦车。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开了过去。这一瞬间,他的脑子里立刻闪出当年老婆在北大荒挥舞红纱巾拦车、前几年秦弦在澳大利亚挥舞红纱巾拦车一样……人生中难忘的事没几件,便刻在脑子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有个导火索就能立刻引爆。
  大雪纷飞中,红纱巾确实很醒目。命中注定,他和红纱巾有不解之缘吗?他停下车。
  活该碰上了红纱巾,他不能不停车。不过,他想,如果不太绕道,他便搭上。
  拦车的是个女人,抱着一个小孩。两个人都团团穿戴得严严实实。头发、眉毛上全是一层白雪,身上身下都是雪,简直成了雪人。
  她说去儿童医院。
  南辕北辙呀!他刚想拒绝,那女人没等他说出口,先发了话:
  “我付你外汇!帮帮忙,孩子发烧发得厉害!我拦了好几辆车都不停……”
  驾不住女人一再央求,也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他替女人拉开了车门。
  从反光镜中,他看出那孩子是个女孩,也就两岁多的样子。一双大眼睛真漂亮,一眨一眨地望着她的妈妈,简直是洋娃娃玩具里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上霜化掉了,湿漉漉的颤动着,像是蝴蝶翅膀上茸茸的毛毛。
  他想起自己的女儿丽亚,想起丽亚的那双眼睛。尽管老婆依然信心不减,虔诚求香一样定期抱女儿找那位大夫检查医治,女儿的眼睛似乎好转不明显。看来,真是人的命天注定,让他挣来了钱,也让他损失了女儿的眼睛,好事、坏事均摊着,谁也难把月亮、太阳一把都揽在怀里,让它们同时为你照耀出万丈光芒。
  唉!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再看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一踩油门,把车速稍稍加快,飘飘洒洒的大片大片雪花,扑打在车窗玻璃上,像一群穿着白衣白裙的小姑娘跳着芭蕾。
  车到儿童医院门口,那女人真的拿出一张十元的美元票子递给李根。李根怎么好意思趁人之危要这钱呢!他并不缺这十美元,他不像那些见钱眼开狠命宰人的“面的”司机,他见过美元,正经花过美元!他谢绝了,只要十元人民币。
  那女人挺感动,又掏出十元人民币的票子两张递给他:“大下雪天的,师傅辛苦了!”
  他固执地收下一张票子,把另一张又递还给她。“谢谢!”那女人说罢,抱着孩子向儿童医院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候,李根黑洞洞的脑子里忽然一亮,几乎快要奄奄一息的记忆重新复活了过来。他怎么觉得刚才这个女人长得有点儿像秦弦。他想叫住她!又觉得可能吗?她不在澳洲,跑回北京了吗?北京有她的父母呀,她怎么就不可以跑回北京呢?
  就在他这么稍稍犹豫的时候,那女人抱着孩子已经踏上医院的台阶。
  李根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不愿意失去这极有可能的机会,万一是秦弦,就这么失之交臂也太可惜了。他很命摇下车窗玻璃,冲着她的背影大叫了一嗓子:“秦弦!”
  那一嗓子真亮。几乎听到的人都禁不住回过脑袋,大概以为他在发疯。唯她没有回头,只是稍稍停住了几乎不被人察觉的脚步,也就那么几秒钟的停留。
  李根有些失望。也许,不是。是自己瞎琢磨。是那条红纱巾捣的鬼。他准备把车打个弯回家了,忽然怎么琢磨那女人像秦弦。要不为什么别人听见自己大喊大叫都回了头?偏偏她没回头?为什么她突然稍稍停住了脚步?
  只是她不想见他罢了。她肯定在车上的时候就认出自己,她不动声色罢了。这念头一冒出来,他的心开了锅,脑子里像旋转不停的风车呼呼转了起来,停也停不下来。
  他把车又停了下来,索性停好车,自己跳了下来,径直跑进医院。
  算算,有好几年没见到素弦了。说老实话,他几乎忘了她。如果这时候真的见到了她,也是缘分,是这个世界真不大!他怎么可以明明见到她,偏偏让她从身旁溜掉呢?见不到没办法,天各一方,各奔前程;见到了,他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没见到一样,连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他忽然想见见秦弦的念头强烈起来。
  挂号处、急诊室、各科病室,他几乎跑遍了,却没有找见秦弦母女俩。
  莫非自己真的认错了人?那个从自己车里下来的女人,刚刚走进医院没有几分钟,总该见得到吧?为什么也没有了呢?这更让李根相信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一定是秦弦,只不过是不愿意见我。
  他极不甘心。楼上、楼下,转了好几圈,依然杳无踪影。难道她会抱着孩子插翅飞了吗?总不会给我演出一场大变活人的把戏吧?
  他回到车里,决意在这门口等她,死等!你即使刚才藏在哪里不想见我,待会儿,你总得带孩子看完病出来吧?
  他就在这里等她。像被逗急的蟋蟀,抖着须子,乍着翅儿,瞪大了眼睛,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医陆大门口,等着那条红纱巾飘出来。
  等她又能做什么呢?回家?像在澳洲时一样,等她出来,一起驾着车回到他们曾经拥有过的短短一年时光的临时的家?
  哦!别提什么澳洲了,这里是北京!北京又怎么啦?没有家又怎么了?能见上一面就好,就是缘分!就是对几乎快把人家忘了的一种补偿!
  其实这时候李根脑子里纷乱如云,守株待兔一样在这儿傻呵呵等。等到中午了,他也不敢跑开吃饭,还在这儿等。一直等到天落黑了,雪停了,路灯亮了,也没见秦弦抱着女儿出来。
  她哪儿去了?莫非变成一只鸟儿飞走了?儿童医院披戴着雪花,灯火通明,此刻晶莹剔透,真像一座重话中的宫殿。
   

  这一天晚上,李根恍恍惚惚开车回到家,女儿冲他噘着小嘴,不像往常那样亲热地叫他,小狗一样绕着他转。老婆见他这么晚来,也埋怨他几句。他这才突然明白,早上老婆上班时就对他讲好,老婆今儿下班后有点事,让他去接孩子。他整个给忘在后脑勺外面了。
  从澳洲回到北京这几年了,他头一次忘了到幼儿园接宝贝女儿。
  幼儿园里生剩下女儿一个人,那滋味不好受,幼儿园阿姨自然是一脸官司,先给丽亚她妈妈打电话,不在;没办法,给丽亚的姥姥打电话,把姥姥召了过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把老太太训了一顿,让老太太一个劲儿鸡啄米一样陪笑脸。
  听完老婆埋怨,他不讲话,只是闷头喝闷酒。老婆便也不再说他。“下这么大雪还出什么车呀?你爸爸也够辛苦的了,丽亚,快给你爸爸盛饭,先填补点儿!丽亚,叫爸爸呀!”老婆穿针引线,替女儿和他缓和着气氛。
  “爸爸!”女儿甜甜地叫了一声。
  “嗯!”他干干瘪瘪地答应了一声。
  女儿不敢再叫了,回过头望望她妈。仿佛今儿下午晚去幼儿园接她的责任,一下子都在她头上一样了。
  晚上把女儿哄睡着了,老婆钻进了他的被窝里,想和他亲热亲热,热乎乎的胸脯小火炉一样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一双手臂像一条热乎乎的围巾围在他的脖子上。一般这时候,只要他一回身,两个人就会立刻紧紧拥抱在一起,一团火一样把双方的身体都烧着了,熊熊地冒火冒烟。但是,这一回,他没动。
  老婆轻轻问他:“怎么啦?”
  “我今儿累了!”
  老婆不再说话。还是那么紧紧贴着他、搂着他,不一会儿,便轻轻地打起鼾来。
  他给了老婆一夜后背,怎么睡也睡不着。
  他好像才明白,过去发生的一切,既然是发生过的,就像一个生命在这个世界上落生下来一样,是不会死去的,或者说不会在这么短短几年时间就夭折的。你觉得把这一切几乎忘光了,其实它们只不过是暂时处于冬眠状态,就像北大荒冬天熊瞎子“蹲仓”一样。即使你以为它们死了,你把它们埋进坟墓,它们也会“炸尸”,也会化作魂灵跑出坟墓,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化成蝴蝶一样从坟墓里飞出来,骚扰一下你。
  什么也没有忘,一切又像是沉船重新被拖上水面,一下子清晰起来。你不可能忘掉一切!你和人家过了一年夫妻生活,你把你的身体融入人家的身体,你像耕地一样耕遍了人家的每一条垅沟,最后,还是人家送你到的机场,送你上的归国飞机……你怎么可以忘呢?她不是妓女,仅仅给你性的满足,她给过你温情,给过你照料,给过你一个家庭主妇的悉心爱抚。她让你在澳洲那一半的日子有了安定的感觉、家的感觉、亲人的感觉,她让你那光知道拼命挣钱的呆板生活里有了安慰,有了调剂,有了阳光,而不再那么灰暗、杂乱、喧嚣……
  秦弦一下子又走到他的面前,可触可摸,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她是回北京来了?还是依然在澳洲?学业结束了,她在干什么?肯定是结婚了,要不怎么会有孩子?和谁?这人什么德性?个头儿赶得上我这样:1米82吗?是谁都行,千万别是个大老外!大老外也有好人,但毕竟是大老外。日子呢?过得怎么样?好?坏?不好不坏也好也坏?……
  这些念想,在李根刚回到北京的时候,不是没有偶然之间倏忽一闪过。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浮雕一般突兀在眼前。莫非时间间隔一长,突然发了酵一样膨胀起来?
  他说不清,一时半会儿,他还总结不出来诸如以前他总结出来的“拦车心理学”、“一本书主义”的理论来。他只是知道,秦弦在自己的心中并未彻底遗忘。她不是河中的一片叶一粒沙,而是一块石头,没有被水冲动、流走。
  莫非这就是感情?还是真的家花不如野花香?或者是自己突然吃在碗里又望着锅里?
  他感到自己远不如在澳洲那样拿得起、放得下了。回到北京,好像什么都变得重了起来,都让他犯起思量。他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以致开车总是走神,而和老婆那种平稳、默契又有规律的夫妻性生活,也发生了振荡。在和老婆干的时候,他也常走神,止不住想秦弦。这可真是怪了,刚刚从澳洲回来时,他离开秦弦不久,按说应该眼前更常出现秦弦的影子才对。偏偏那时很少出现这样的情况。或许是那时光觉得对不住老婆两年多的旱灾干熬?便一门心思只想弥补一下老婆?而现在,和老婆的日子过得平稳得像使惯的这辆旧车了,歉疚感、新鲜感、欠别重逢的兴奋感,便渐渐磨钝成一块搓脚石了?
  谁知道,反正和老婆性生活的时候,他止不住想起秦弦,而且拿她和老婆进行比较。这对于一个男人是最可怕的事,性的生活虽还是专注于一人,爱的分流,实际是将一份爱稀释为两分了。
  他特别想到那年中秋节前秦弦从北京匆匆赶回澳洲的那次疯狂的快感,他觉得可能一辈子再不会出现了。
  老婆肯定发现了他在关键的走神。夫妻间的性生活,往往是一块试金石,稍徽细小的感觉,有悖于往常习惯的哪怕失之丝毫的动作差别,都会引起老婆的察觉。但是,老婆并不说他,依着他的性子来,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他高兴,只要他舒服。明明知道他肯定有心事,却从来不问。这让他感到安慰,又感到自己这么胡思乱想,这么走神,实在对不起老婆。他便对老婆更好,一次走神,下次再找补回来,无奈,他像沙滩上垒沙丘,一次次垒加上的沙子,一次次滑落下来。
  他骂自己:莫非真的不可救药了?他命令自己:忘掉那个秦弦!那个根本不属于你的,你没有必要背上的包袱,自己压着自己。
  他以为时间一长也就忘了,可是,他又没法忘。他自己一直到最后也糊里糊涂,为什么那不是像别人一样,不过系的是一个漂亮浪漫的蝴蝶结?而偏偏是一个死结?他拼命想解开它?却偏偏越解越紧?
   

  李根有点儿像中了魔一样,好多次到那个大雪天秦弦拦车的那个路口等,也曾好多次到儿童医院门口等,始终没有等到秦弦再一次出现。原来守株待兔真他妈是寓言!
  他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中了魔非要这样做?为什么非要用自己的手打破本来很平静的生活?为了鸳梦重温?为了再占人家的便宜?真的再和她过一段日子?或者自己已经不再知足常乐而是野心大发?想和老婆离了婚,和她去过下半辈子?和她再杀回澳洲?……
  他的脑子乱糟糟像塞满蒺藜。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和老婆离婚,不可能离开女儿、也不可能再一次离开北京。那末即使找到了秦弦,又有什么意义呢?就为了说会儿话?缠绵悱恻酸溜溜一回?这不是跟电视里演的一样了吗?自己不是最讨厌电视里那一套吗?
  他可是真胡涂了。每天开车时总有些神不守舍。而且,他也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每天只干半天的习惯,天天见黑才回来,孩子交给老婆去接。赶上老婆上下午班或者有事挪不开身子,只好交给姥姥去接。
  他开车一般很少违反交通规则,这一阵子却连连被罚,不是开快车罚钱了,就是闯红灯了;要不就是在不该拐弯处把车拐了弯。先举手敬礼后掏出本子罚钱的警察,对他一点儿不客气。好几天赚的钱没有罚出去的多。
  老婆劝他歇几天再干吧,这么心不在焉地开车,罚饯是小事,别惹出大事,撞着人什么的可就麻烦了。
  他一摆手:撞什么人呀!你净瞎说,咱开车还从来没尝过撞人是什么滋味儿呢!
  他照样从早到晚开着他那辆“面的”满北京城绕世界招呼。他仍然没死心,还在想找泰弦。其实,北京城太大了,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大海捞针一样难。可就像一个邮迷寻找一枚邮票,如果本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枚邮票,便也罢了,偏偏他知道,而且看见过了,再找不到它,心里疼痒难禁,实在是无可奈何。
  老婆担心他,侍候得更是周到,希望他在外面折腾一天回到家放松放松,舒服舒服。星期天,老婆还特意买上三张电影票,带上女儿,拽上他,去散散心,别整天开着车神经紧紧张张像绷紧的弦。说是大明星巩俐演的新片,他还没看到巩俐出场,先倒在椅背上睡着了,睡着了也好,可以歇歇了。老婆任他死猪一样睡着,不去叫醒他。
  好不容易歇这么一天,第二天,他开着车又像上紧发条的老钟一样,接茬儿绕北京城转悠。一为拉客赚钱,二为找秦弦。他知道自己这样找,纯粹是瞎子骑瞎驴,却不忍把这份梦失去。
  这一天晚上,大约不到八点钟,他还没有收车。赶上碰上了个女人带孩子到儿童医院看病。如果不是听说到儿童医院,他也就不捎上这娘俩,自己要打道回府了。儿童医院,一听,他的眼睛就一亮。把人送到儿童医院,他虽然不抱任何幻想,却还是忍不住在门口停了好半天。好几个大人抱着孩子过来问他走不走?他都摇头。他停在这儿干什么?他还想像演电视连续剧一样,在这儿出现一个奇迹,秦弦抱着孩子从医院门口走出来,一直向他的这辆“面的”走过来吗?
  他一连柚了几根烟,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他发动了车。他什么也不等,什么也不找了。有人冲他喊着:“师傅,走吗?”
  他根本不停车,把车开走了,开得飞快。
  如果不是载人到儿童医院,又在这儿耽搁了这么久,他不会回家这么晚。车开到半道上,他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真有些饿了。
  车开过东单往北拐弯,在快到灯市口的时候,车被前面的车流堵住了去路。这是常事,这段路最容易堵车,今天车堵得尤其凶。他骂自己,今儿怎么非走这条堵车路呢?他把车打了个弯,想拐进旁边的胡同里,然后绕二环路开去,可以畅行无阻。车很难拐,因为想拐弯拐进胡同里去的车不止他一辆,他仍然被堵在那儿,动弹不得,只好看着前后左右的车辆黑压压一片干着急。
  前面胡同口临大街的一家餐馆大概是刚刚开张不久,装潢一新,瀑布灯流泻一地,分外明光耀眼。餐馆门前横贴着一幅彩色大字,写着迎圣诞节,八折优惠的字样,戴着红帽子穿着红衣服蹬着红靴子的圣诞老人正笑意飞扬地贴在餐馆大门的玻璃上,一边一个,左右逢源地招揽生意。
  他这时候才忽然想起来了,今天是圣诞节呀!难怪路这么堵,车都跑出来凑热闹了。原来北京人一般不过圣诞节,这几年邪性了,洋人的节比中国的节过得还火爆,人人都想开开洋荤呢!他知道只有等了!豁出去吧,没个半小时甭想小孩屙屎——挪挪窝!他掏出一支香烟点着抽了起来。
  这时,从前面这家餐馆里走出一个女人。李根愣住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一直要找的秦弦没有找着,却在这里碰见自己的老婆!老婆正挽着一个男人的臂膀小鸟依人一样,亲亲热热地走在餐馆门口的台阶上。那个男人用一种极亲切的口吻冲他老婆说了句什么,老婆被逗得忍不住在仰脖笑。那男的弯下头,在老婆的脸颊上吻了一下,便搂着老婆先拐进了胡同。
  李根像被突然而至的雷电击折的一棵树,怔怔地呆住了,香烟烧着了手指都不觉得疼了。他简直无法想象这会是真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他也难以置信。平日里,老婆待他知冷知暖,百依百顺,即便他发脾气,即便他现在魂不守舍,和她过夫妻生活时常心不在焉、敷衍了事,她从未责怪过自己,相反百般安慰自己,侍候自己,难道一切都是在演戏?
  他忽然觉得那男的有些面熟。但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那男的就是曾经给女儿丽亚看过眼睛的那个大夫,他见过好几面的,他现在方寸已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开始想跳出车,跑到老婆和那男人面前,众目睽睽之下给老婆一记耳光,给那男人一记下勾拳。他忍住了。他不想当众丢这份丑。
  他也不想和他们再相遇,便把车又弯了回来,等着前面的车流挪动,还是走东单大街。
  真是邪性了!今天是不是要在圣诞节跟他开个玩笑?他本希望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里能够遇到秦弦,却让他撞见了鬼,遇到了老婆和另一个男人亲亲热热跑到餐馆里过圣诞之夜!活生生的像要走进公园却跌入了垃圾站,本要拉开天堂的门,却敲开了地狱之门。
  李根这一天晚上在东单大街不知被堵了多长时间,心里一个劲更犯堵。他回到家的时候,老婆已经到家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像平常一样,先为他打好洗脸水,又关切地问他吃了晚饭没有?他说吃了,便进里屋倒头睡去。其实,他根本没睡着。
  老婆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替他盖好一条被子。他把被子蹬开,一把搂住老婆,开始剥葱一样把老婆的衣服一层层剥开,一直剥到赤条条一丝不挂。
  “你这是干嘛呀?着的哪门子急?孩子在姥姥家还没接回来呢!”
  他不管,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一直脱得干干净净,浑身像条剥光了鳞的鱼一样,就饿虎扑食一样向老婆扑来。
  老婆以为他一时性起,只好不再说什么,依着他,迁就着他。谁知,他发疯地压在老婆身上,狠命咬着老婆的嘴,给咬出了血。紧接着,他咬老婆的乳头,咬得老婆疼得嗷嗷直叫。结婚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这么对待过老婆。老婆惊讶万分,不知今天他这是犯了什么病?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他发了疯一样无法控制自己。他尽情在老婆身上发泄着。他身下的老婆对于他面目皆非,他像强奸一个过路人一样强奸了她。
  当他瘫软成一摊泥,从老婆身上滚落下来的时候,老婆虽然浑身疼痛难熬,还是小心而关心地问他:“你怎么啦?”
  “没怎么!”他再不讲话。
  老婆也想起刚才在餐馆里的圣诞之夜。但她没有想到被丈夫恰恰看到了。她想不会。他刚才那发疯的样子,只让她感到奇怪,并没有让她往那上面想。
  他可能太累了!她给他盖上被子,自己慌忙穿好衣服,下地替他做饭。
  他愈发想念秦弦。想起秦弦丈夫离开她的情景。老婆和秦弦的丈夫一路货色,都背叛了我们。自己呢?难道和老婆不一样吗?在两年多分离的并不算漫长的日子里背弃了对方?有什么可责备老婆的呢?不过是打了个平手而已,为什么呢?为什么老婆看着那么贤慧,却和自己干起同样的勾当?是忍不住性的饥渴?还是轻易地离开本来固有的大道而不由自主地拐上另一条林间幽径?只不过老婆更善于遮掩自己,化妆自己,像演戏一样,演得炉火纯青、天衣无缝,连自己也被她的戏看入了迷,被骗得个结结实实。丈夫、情人,她两不耽误,当丈夫不在家时,她堤内损失堤外补;丈夫在家的时候,她花插着做个调剂、刺激和补充,就像做饭一样,大菜之外,还要弄盘小莱,弄碟酱豆腐、臭豆腐尝尝鲜一样。这就是我的老婆吗?
  当他发现仅仅是自己背叛,似乎他还想补救,甚至忏悔。即使这次意外相遇秦弦,他极想再次找到秦弦,但他想到了老婆,他没有想入非非,幻想着一手挽着老婆、一手抱着情人。他没敢这样想自己,想秦弦。
  现在,彼此彼此了,像双方先后都攻入对方球门一个球,还说什么呢?他不后悔了,甚至为在澳洲有和秦弦那一腿感到荣幸,要不他不是一个大傻冒,一个败军之师吗?
  为什么这些天一直没有找到秦弦呢?如果这时候找到了,他一定拉上秦弦也进一家餐馆过过圣诞节,而且也要挽着秦弦的胳膊,给老婆亲眼见识见识!
  他忽然觉得并非仅仅自己不可救药,而是彼此都不可救药,整个世界都不可救药!
  现在,一切才算扯平了。像本来揉得皱巴巴的床单,原先以为只是自己一人在上面滚的结果,现在知道了两个人都滚过,两个人又都把床单扯平顺了一样。
  就在他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工夫,老婆已经把一大碗热腾腾的肉丝面做好了,端到饭桌上,叫他:“快起来吃饭吧!”
  一切做得还他妈的不显山不显水,像真的一样呢!面汤里还卧着两个荷包蛋。
  他不得不佩服女人。女人的肚里能盛船,男人行吗?
  想到老婆这一点,他立刻又想到秦弦,秦弦现在会不会也和老婆一个样呢?真的见到了秦弦,真的他俩又像在澳洲时一样,又能怎么样呢?秦弦会不会和老婆一样,和别的男人一起亲亲热热过圣诞节呢?
  他把自己唯一的希望毁掉了。能信谁?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吗?
  他穿好衣服,走出屋。老婆递给他筷子:“快趁热吃吧!我去姥姥家接孩子!”
  他把筷子扔到桌上:“我去接吧!”说着,扭头走出了屋。
  这一夜,他带着女儿回来得很晚。他开着车,把女儿带到亚运村的康乐宫,各种游乐玩艺,美美玩了个够。然后又带女儿到国际饭店去吃西餐。女儿兴高采烈地从圣诞老爷爷的红包包里摸奖,还摸出了一个会笑会唱会掉眼泪的洋娃娃。
  他带着女儿足足折腾了半夜,一直把兜里的钱全部花光才回家。他和女儿也要过一个圣诞节!没有任何人可以陪他过;他要和女儿过!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老婆也罢,情人也罢,都他妈的见鬼去吧!和自己唯一有着血缘关系的人,只有女儿!
  回家的路上,女儿倚在他的怀中睡着了。她还从来没有玩得这么痛快、这么高兴,也这么累过。
  街道上安静了许多,车辆也少了许多。路旁的街灯如流星一般扑闪而过,辉映着路面像一条结了冰的小河,显得格外宁静,白天在上面发生过的一切堵车呀、交通事故呀、争吵叫骂、大打出手呀……都好像没有发生过。街道两旁间或闪过的酒吧、酒楼、卡拉OK歌厅,依旧灯光辉煌,圣诞夜的气氛还未散去。溢彩流光的灯光洒进车里,映照在女儿的小脸上,跳动着五颜六色的光斑。
  女儿睡得真香。他还从来没有发现女儿这么美过。即使有些毛病的眼睛,现在合上了,也显得那么美。微微的呼吸,像升起的一团团氲氤的雾,带动着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扑闪着的一个梦境。他忍不住低下头,在女儿的小脸蛋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元旦的前一天,气温骤降,天又下起雪来,这是今年冬天下的第二场雪,足足下了两天两夜。第三天,雪停了,风却更猛了,气温一点儿没有回升。路面上,再不像以前有人管,把雪及时清扫走。雪落在地上一层加一层,被人脚踩、车轮辗得结实梆硬,各种废气污浊尘雾掺杂在上面,结成厚厚的、黑乎乎的冰,远没有从天上飘飘洒洒下来时的洁白和美丽。这是北京最难跑车的日子。路面打滑,只有孩子乐得在冰面滑冰、打冰爬犁。
  老婆曾劝李根这日子别出车了,家里又不缺那俩钱。他不听。元旦这两天,他光一个人吃闷酒,一天能招呼掉一瓶二锅头。老婆没说他,心里却一个劲儿地犯嘀咕,看得出他心里不痛快,问他,他也不说。晚上想跟他亲热亲热,亲热的节骨眼儿上再问吧,一般这种时候,他什么话都倒出来了。可到了晚上,他不是给你吐了一地,就是倒头猪一样呼呼大睡。
  他还是出了门,打开他的那辆落满雪花的“面的”车门,把车里的水箱、油箱,加满油水,把车身上的雪花扫尽,他猫一样钻进了车。
  这一天,是元旦过后的第三天。
  这一天,天气很好,好几天没露面的太阳出来了,暖洋洋地照着。只是路面的冰还很结实,车轮在上面不住地打滑。他把车速放得很慢,黄色的面的,像只黄色的甲壳虫慢悠悠地爬。不过,这一天由于出来的“面的”不是很多,他的生意不错,几乎没有跑空车,累得他够呛。往返奔波的时候,他都在想些什么,现在已经无法知道了。不过,可以断定,他的脑袋瓜子里一定乱糟糟的,像个杂货铺。握着方向盘,他在走神,心思恍惚,迷路一般走失在茫然一片的荒草丛中。
  这一天中午刚过不久,李根的这辆“面的”载着两个去西直门办事的外地客人,刚刚走过二环路,他的车就一下子车轮偏斜,不偏不斜撞到路旁的一棵大树上,车立刻翻倒在地。车窗玻璃碎成一片,满天星一样扎在他的脸上。他握着方向盘一直没有撒手,前胸紧顶在方向盘上而操纵杆死死插在他的心脏部位
  其实,这时他开车走的是一条单行线,前面并没有车辆逆行,他为了躲车而偏斜到人行道上。后面也没有车要超行,把他挤到一旁。交通警察判定交通事故时都很奇怪,他已经有二十多年驾驶经验,怎么会这样轻易和路旁的大树去亲嘴?
  幸亏当时有好心路人拦住过来的汽车,把李根和两个客人一起送到医院。两个客人都活了过来,偏偏李根没有救活。
  他老婆娟子赶到医院时,他已经过去了。那样子极可怕,嘴裂开了,双目圆睁,满脸疤痕,尽是一个个小眼,像蜂窝煤。吓得老婆立刻捂着脸哭了起来,一边不住的磨叨着:不让你出车的呀,不让你出车的呀……
  老婆揉着哭成烂桃一样红肿的眼睛,开始给他办理丧事。没有单位来管,全靠自己了。家里的现钱不多了,她准备到银行取些钱用,翻出存折,看到那个还存有一万四千美金的存折。这都是李根辛辛苦苦的血汗钱。她立刻又心酸起来了。她又想起李根在澳洲两年多的辛苦,又想起回北京这三年来开“面的”的辛苦,心想一定得把丧事办得像点儿样子。虽然,他一不是官,二没有名,连个正式工都不是,不过是个个体“面的”司机,但他的朋友挺多,得让大家看着体面些,隆重些。不能舍不得破费。
  她找到李根最贴己的朋友商量,豁出去花点钱,租殡仪馆里的一间房子,开个追悼会,像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样。再在晚报上登一条启事,让平日难得一见的朋友都能赶来参加葬礼,也算对得起死去的李根。
  朋友拍着胸脯说:“这两件事都交我办!我认识报社和殡仪馆里的人,咱们可以少花点儿冤枉钱。”
  葬礼就这么办了。那天,来到殡仪馆的朋友还真不少。好多是当年和李根、娟子一起在北大荒插队的老朋友。
  李根躺在房间中央一个平台上。因为是整过了容,那模样不像刚死时那样可怕,却也和平常不大一像了,娟子把他出国时特意从雷蒙扯的那套西装换上,可她不敢替李根换,虽然十几年夫妻,李根赤身裸体对她算不得什么,她现在却怕再看到那赤身裸体。她偷偷塞给殡仪馆的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又递过二瓶酒,请他们代劳的。
  这天清早,她带着女儿丽亚早早来到殡仪馆,迎接着一拨又一拨前来参加葬礼的朋友和亲戚。葬礼开得很简单,没有什么致词之类,只是大家绕着圈在李根遗体前看了一遍,鞠个躬,然后,大家围在一起叙说着许久未见的悄悄话,猜测着李根死因,感叹着李根的可惜,劝慰着娟子照顾好孩子……那一刻,人心变得极好,极脆,极弱,与平常的剑拔弩张或浮躁喧嚣大不相同。
  就在葬礼快要结束的时候,走进来了一个带着两岁多小女孩的女人。大家正围着娟子母女俩说话,几乎没有注意到她。北风一样轻飘飘地走进来,一直走到李根的身边。
  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认识她。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她自己知道,不会有任何人晓得,她身边带着的这个小女孩是李根的,当她知道自己肚子里怀着李根的孩子时,她起初想打掉的,可是后来她还是把孩子留了下来,让孩子一天天在肚皮里长大,拱动着她的心窝。孩子生下来后,她给女儿起了名,也叫利亚。这纯粹是巧合。因为她和李根在一起的时候,从未问过李根的家庭任何情况,李根也没有说起过他有个女儿叫丽亚。他们俩人恪守着大家当时约定俗成的规则: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秦弦从李根遗体上往四周望去,虽然人很多,她还是一眼望出谁是李根的老婆。这是女人的一种直觉,一种本能。
  她只望了娟子一眼,便没有再去端详。这时候,人们才注意到她,娟子更是向突然而来的一个陌生女人投去了异样的目光。
  当娟子正准备拨开人群,向她走去的时候,她已经转身走开,离开了殡仪馆。临走开之前,她让身旁的小女儿走到李根的遗体前,送上了一束鲜花。
  那是一束金黄的矢车菊。
                    1994年1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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