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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妈妈: 还记得吗?20年前,您带领我们一家来到白云山这一处僻静的山坡上,安放了这块松风石,并埋下一只盛过父亲9年的骨灰的破旧盒子。这样做,是为了让蒙冤而逝的父亲,能够魂归他一生钟爱的广东大地。 今天,我带领孩子们,按您的遗愿又来到这里,而这次埋下的将是您的骨灰。你在广东的老战友们、老朋友们,以及亲人们,冒着冷冷的阴雨来为您送行。 您之所以选择这里,我想,一是唯有此处您才能与父亲相会;另一个原因,则是由于广州是您一生中工作时间最长的地方,长眠这儿,可以永远守望着这座承载着您无限深情的城市。 您的遗嘱,我是在您逝世当天才拆看的。在一只旧牛皮纸信袋上写着一行字:我生命熄灭时的交待。看了您的遗嘱我不禁泪流满面,一半是由于悲伤,一半是由于感动。 您以一个彻底唯物主义者的生死观来对待自己的后事。在遗嘱中您交待“死后不开追悼会;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在家里设灵堂;京外家里人不要来奔丧;北京的任何战友都不要通知打搅;遗体送医院解剖,有用的留下,没用的火化;骨灰一部分埋在井冈山一棵树下当肥料,另一部分埋在白云山有手印的那块大石头下。绝不要搞什么仪式,静悄悄的,3个月后再发讣告,只登消息,不要写简历生平。”您写道:“我想这样做才是真正做到节约不铺张。人死了,本人什么都不知道,亲友战友们来悼念,对后人安慰也不大,倒是增加了一些悲哀和忙碌,让我死后做一名彻底的丧事改革者!” 弥留之际,当您刚从一场昏迷中清醒过来,看到有那么多的人来看望您时,您用责备的眼光看着我。从失声的喉咙中发出费力的请求:“不要把我抬得太高!不要把我抬得太高!”妈妈,您真的是想静悄悄,静悄悄的走啊!就在您临终前不久,您让我清理了您的存款和现金,我从80只信封袋(工资袋)中掏出了几万元的现金,这是您多年来逐月存下来的。您再三嘱咐我:“一定不要扔掉那些信封,因为它们可以证明这些都是我的辛苦钱,每一笔都是清白的。” 此时,您已病得奄奄一息,剧烈的癌症疼痛,常常痛得您浑身哆嗦,神志恍惚,但您仍集中起全部意志力,向我口诉了您的另一份遗嘱。您开宗明义“共产党员不应该有遗产,我的子女们不得分我的这些钱。”“要将钱交中组部老干局,给祁阳和宜章贫困地区建希望小学,以及留做老干部活动基金。再留一些做出版我的书之用。”您在让我念了几遍,确认没有违背您的地方后,才拚足最后的气力,用颤抖的手,签了您一生中最后的“曾志”二字。 您以85岁高龄与癌魔搏斗了近3年,已经创造了奇迹,更何况在这3年中,您还指导参与两本书的撰写,一本是写胡耀邦主政中组部的纪实;另一部是近40万字的自传。就在您报病危的当天晚上,我与广东出版社签了出书协议。第二天,您瞬间回光返照,我赶紧将这消息相告。我知道,您是多么渴望能亲眼看到这两本书的出版!特别是前一本。这是因为您已将该书的版权赠给了中组部老干局,您希望那点稿费所得能够为从外地来京看病的老同志们做补贴之用。 亲爱的妈妈,您一生追求崇高,却又甘于平凡;您从轰轰烈烈开始,却又以平平淡淡结束;当年那灼灼锐气已变为如水般的平静;但唯独对自己的信仰、忠诚不曾有丝毫褪色,热情不曾有丝毫丧失。您对物质生活的淡薄与您对精神信仰的执著形成巨大反差。这正是您品格上的最大特色。 静下来的时候,我有时也想,您会为我们买了一元钱的时令菜而大为生气,却将自己一生的积蓄捐给了社会;您一张面巾纸都要撕成四瓣,却将自己的版权赠给了老干局,您几乎是刻意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如此清苦,何必呢?可转而又想,您是对的,谁叫您是共产党员呢!对自己的信仰守身如玉,您是真正做到了! 妈妈,这几日来我总是感到不安,因为您的遗嘱我无法彻底执行,您太让我为难了!我可以做到没有挽联,没有花圈,没有灵床,没有悼词,没有官方的仪式,不邀请新闻单位,不发通知,不打搅一线的领导同志……您的遗体已交医院做了解剖,您的一部分骨灰已撒到了井冈山一棵树下做了肥料,您的辛苦钱也已交给了老干局……但是,我如何能拒绝组织上对您做出评价呢?即使是一名普通百姓,也该有个生平啊!何况组织上对您的评价是如此中肯和恰如其分呢!我更是无法拒绝您的那些老战友们,曾经共事的同志们对您的那份感情,无法剥脱他们与您告别的权利。您火化那天,来了那么多的人,都是自发来的,那场面既俭朴又感人。特别是当双目失明的蔡斯烈叔叔摸摸索索走过来时,一直强忍悲痛的我再也忍不住那倾泻的泪水。蔡叔叔用双手抚摸着小亮抱着的您的遗像,摸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将脸颊贴了上去,与您喃喃话别。此时,革命战友间的那种生死之谊,令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之震撼和动容! 妈妈,您知道吗?当您变成一缕青烟飘入高空时,我也感到从内心深处得到了某种净化。在我送给您的那只小小花圈上,我写下了两行字“您所奉献的远远超出一个女人;您所给予的远远超过一个母亲!”是这样的,当您将自己化为“零”的时候,却把“无限”留给了我们。 今天,我们在这块松风石下,埋下的是您和父亲混合了的骨灰,你们在分别29年后终于可以长相守了。这只骨灰盒,是您的外孙和外孙女为您买的;这上面的党徽是小毅为您剪贴上去的:“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这几个字,是孩子们合计了很久后写上去的,它表达了年轻一代对您的评价。 当一切结束后,这里就变得静悄悄的了,一如您所企望的那样。从此您留给我们的是一棵树和一块石。那树为井冈增添翠色,那石供游人们小憩,您将以新的生命形式与这世界与我们同在。 该与您做最最后的告别了,亲爱的妈妈,一路保重,我的爱会永远陪伴着您! 一九九八年七月四日 《时代潮 》(199903) 第79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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