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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北京之晨。 李秋雪骑着轻快的凤凰牌自行车,穿行在蒸腾着清新朝气的公路上,心中溢出从未有过的惬意。本来,这会儿她完全可以安安心心在家吃早饭,可她匆匆吃了口点心就出门了。 今天,是她这位八七届初中毕业生向母校告别的日子,是将得悉去哪所中学读书的日子,也是与三年同窗的同学们最后一次团聚的日子。在她16岁的经历中,这个日子让她激动不安。 提起毕业,秋雪隐隐有些心痛。童年的大学梦早被她亲手捻灭了。她清醒地意识到,在惊心动魄的智力竞争中,自己早败给同龄的中学生了。因此,在填写中考志愿时,她选择了另一条道路——进饭后服务职业高中。这对她是很实际的。所以,当她交表之后,一直庆幸自己的明智选择。 学校门口是个五彩的世界。没想到,同学们都来得这么早、这么齐!昔日的疙疙瘩瘩像是丢进了睡梦里,大家全都亲亲热热地互相喊叫着,像是久别重逢。李秋雪的到来,更如卷起一阵旋风似的,使她这个小有名气的歌手,差点儿掉出泪来。 当矮个子班主任拿春一叠信封走进来时,教室里静得像空无一人。在这所普通学校普通班级们历史上,如此安静是首破纪录的。50多双眼睛紧紧盯着各式各样的信封,那是录取新生的学校寄来的通知,是他们的命。老师叫一个同学的名字,报一个校名,随后便爆发出一阵笑声或一阵叹息。念了挺长时间后,教室里已是人声鼎沸了,大家纷纷对自己的去向大发感慨。 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了李秋雪的心头:天哪,怎么还没念我的名字?三年来,她多少次盼望班主任早点闭上嘴,而现在,她战战兢兢地暗暗祈求老师千万别住嘴,继续发出给人带来希望的声音。可是,老师却残忍地闭上了嘴。 那片刻的寂静里,李秋雪像是掉进了冰窖里,又像是掉进一个生命无法存在的黑洞。 “没有被念到名字的同学,会后请到教导处去。” 听到老师这句判词时,李秋雪已经走到了地狱门口。她还想挣扎一番,但被一股无形的绳索缚得紧紧的。她失去了知觉,失去了熟悉的世界。 1988年1月6日出版的《北京青年报》,隆重推出该报与北京人民广播电台评出的“首都中学生1987年十大新闻”,其中一大新闻: “本市初三毕业生‘高峰年’引起的升学问题,受到社会广泛关注……” 同年2月2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解决“待学少年”问题》的短论,指出: “几年前,‘待业青年’就业曾经是一些城市头痛的事,随着经济改革、搞活,就业门路广开,这矛盾已大大缓解。这几年,另一个尚未引起社会普遍关注的情况正在悄悄出现。那就是某些城市的‘待学少年’求学问题。 “何谓‘待学少年’?即考不上高中的初中毕业生。由于这个年龄层的孩子,正好是‘文革’中生育高峰出生的,许多城市的普通高中容纳不了这一升学人流,而近几年兴办起来的中等职业学校的发展速度又跟不上。于是,像长春市那样,每年要有近万名初中毕业生不能升学,有些大城市的情况更为严重。这些少年年龄尚小,不适宜直接就业,只能在家‘待学’,这就造成了令人担忧的家庭和社会问题。” 这些“待学少年”有多少人呢? 单就北京市而言,八七届初中毕业生约14万人,升入高中的仅占60.8%(其中城市占80.2%),这就是说,约有54000多人加入了“待学少年”的大军。而据国家教委汇总的《1986年全国各级普通学校基本情况》表明,尽管这一年并不属于高峰,全国不能升入高中的应届毕业生也有627万之多! 看到这个庞大的数字,也许,李秋雪就不必那么伤心和孤独了吧?不。她对此不屑一顾:这凭什么就得包括我在内? 是啊,试问每位在城市里生活的当代中学生,有哪一个有当“待学少年”的准备? 曾经有过一种可能:数年之后,在著名歌手的行列中,出现李秋雪的名字。 小学的时候,她是全校惟一的女高音,能唱到高声5。头一回参加全区中、小学生文艺会演,她便获得第二名。她的独唱引起音乐界专家们的注意。不久,她轻松地考上了中国最高音乐学府的儿童合唱班。一条铺满鲜花的道路出现在她的面前。 生活中,厄运与幸运谁也不服谁。 一个极简单的原因,使刚刚罩在秋雪身上的光环退去了。独独她所在的那一个合唱班不办了。 升入一所普通中学,秋雪仍然是班级的音乐课代表。她的歌声曾给伙伴们以慰藉,也曾为班级赢得荣誉。使她快乐的一个因素是,小学的同班男生歌手赵杰,在中学仍与她同班,仍是她的歌伴。 与一般的女孩子不同。秋雪与她爸爸有共同的爱好——读武侠小说。父女俩精心收集起来的各类武侠书,装满了整整一书柜! 她曾对我说: “我看书绝不瞎看,不光是为了解闷。书中人物经历过许多挫折,有许多社会经验,都值得我学习。我佩服他们的那股义气劲,为铁哥们两肋插刀,为所爱的人可以付出一切代价。答应朋友的事,豁出命来也要干好!嘿,说真的,我读这些书比读课本上瘾多了,头一点也不疼。” 秋雪把赵杰视作自己的铁哥们。可上初二以后,赵杰渐渐和她不那么铁了,而和班上的学习尖子郝丹铁上了。每天下午放学,不论多晚,赵杰必定把郝丹送至家门,两人谈笑自如,好似兄妹般亲密。班里闹起了“桃色新闻”,这一对儿竟面不改色心不跳,照旧并肩而行。 那些日子里,秋雪心里很有些不自在,像是个被抛弃的人。可想一想,自己与赵杰不过是老同学,并无恋爱之类的关系,怎么说得上抛弃不抛弃呢?可她又有些说服不了自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脾气也大了起来。 忽一日,有好朋友问她:“你真吃醋了吧?”秋雪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近日来常有人瞧着她嘁噦喳喳,脸上那表情有鄙夷,嘲讽,也有一丝丝怜悯,原来人家已赠予她一个雅号——醋坛子!那心烈如火的秋雪,就像赶海的人赤脚踩上了海蝎子,骇人地尖叫一声,旋即大放悲声。 这一哭,撕断了她与某些同学情谊的最后一缕薄纱,也把她自己推上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舞台。自这一日起,李秋雪变成了另外一个李秋雪。 一天下午,好朋友郑丽来陪她聊天。妹妹说要洗头,秋雪生出一股无由之火,喝道:“不行!”妹妹哪服她管?端来一盆凉水就要洗,秋雪一把夺下,劈头盖脸浇在妹妹身上。郑丽愕然,责怪说:“你干吗急赤白眼的?”秋雪眼睛直直的,说:“你再说一句,我连你也浇个透!”郑丽顿时大彻大悟,抱住好朋友,让落汤鸡般发抖的妹妹进屋换衣。妹妹吓傻了,迸屋赶紧插门。这边,秋雪怒气未消,双目射出凶光,竟一拳击碎门上玻璃,伸进手来开门。 妹妹眼前一片鲜红的颜色,使她立刻感到天旋地转起来。且说郑丽闻得“砰——哗啦”一声脆响,飞跑过来,只见秋雪右腕血如泉涌,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忙扶住就要摔倒的好朋友。这时,妹妹始反应过来,双手抱住姐姐哭道:“好姐姐,我再不惹你生气了。”秋雪痛极,却一字一板地答道:“别惹我就好。”妹妹急中生智,找出云南白药洒在姐姐血腕上。郑丽则用绑带吊起她的胳膊,防止失血过多。爸爸闻讯速归,见状险些晕倒。三人送秋雪去了协和医院。 大夫问完受伤经过,出语甚奇: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问得秋雪愣了好一阵子。 大夫检查了伤势,警告她说: “小姑娘哪来这么大火气?你的外展筋和内展筋全折了,再过一点,伤着大动脉,你这条小命可就玄乎了!” 秋雪竟答:“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大夫闻言,方知来者不善,连连叹气,动作麻利地为她缠白纱条。缠一层,红一层;缠一团,红一团。他转身让秋雪的爸爸回家多多取钱,因为须住院做手术才有治愈希望。 第二天,老师和同学们云集医院,张张笑脸,楚楚动人。秋雪像是突然发现本班尚有几位共青团员,他们热情而实在,有的要帮她学语文,有的要帮她补数学。她一时大为感动,竟感谢出了这宗祸事,使她重新获得了友谊,因为友谊于她如生命。 此后,秋雪端着石膏上课,与同学微笑相处,大有文静女孩之风。 中考来临。 一次模拟测验,秋雪仅得270分。同学们为之焦急万分,父母和奶奶则为之惶惶不可终日。然而,秋雪却不动声色,暗暗用功。一月后,再次测验,她已有380分成绩出手。父母大加赞扬,奶奶笑容骤多,妹妹为之雀跃。 此时,中央电视台播出电视连续剧《红楼梦》,足以摄人魂魄。想秋雪乃歌手出身,只看一眼,魂儿早被勾进红楼,且有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横劲儿撑着,在大考临头之际,竟集集不拉,曲曲学唱。 一旦曲终戏散,秋雪赴考场应试,心神依然萦绕于潇湘馆与怡红院之间。尽管刻苦发愤,为时已迟。终未越过380分的纪录。此分不能使她实现当饭店服务员的愿望,而她报的第二志愿又略有偏差,竟落了个水中月镜中花。 大梦醒来,满目悲凉。 中考落榜,对秋雪来说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 等她清醒过来,立刻意识到处境之糟。遂顾不得把苦滋味细细品味,迅速行动起来。根据学校教导处指示的一线希望,她带着报名费和赶洗出来的照片,跑去某商场办的培训班报名。与她摩肩接睡的同龄人,大多与她境况相似,可是他们有了座位,秋雪却被拒之门外。理由很简单:名额有限,优先照顾本单位职工子弟。 秋雪怔怔地立在街上。 一辆超负荷的公共汽车进站了。蜂拥而上的人紧紧堵住车门。男女老少全都发疯似地你挤我抢。一番搏斗之后,汽车狠着心肠甩下几个叫骂者,艰难地开走了。叫骂者一脸怒气,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攒着劲儿再发一次疯。望着这生动的场面,像上了精彩的一课,秋雪忽然冲动起来,她加入了叫骂者的行列,成为一个最疯狂的挤车人。 “待学少年”的出现,给许多家庭带来了严重压力。处在危险年龄的少男少女们,没有学上,没有工作干,却拥有冲天的怨气和打发不完的时间,不比一枚枚炸弹更可怕么?于是,有些家长不惜倾家荡产,豁出几千无,给孩子买个高中的座位。有些家长则把党风党纪先搁在一边,用手中权势为子女占一个高中座位。1987年夏天,高中座位大涨价,成为京城里爆炸性社会新闻。 可是,对秋雪来说,高中座位越涨价,这座位便与她越无缘。她的父母都是最普通的工人,既拿不出钱,更摸不着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给她找来一个临时工的差事,挣的钱连饭钱和路费都不够。 提起这些,秋雪愤怒地喊: “钱就是命,命就是王八蛋!” 她开始喝酒了。 中学时代的小哥们儿,吹着匪哨,拎着啤酒,向她家集中。令这些哥们儿吃惊的是,秋雪对啤酒嗤之以鼻,说:“喝就喝白的。”一大盅60度以上的白酒,足足八钱,她一仰脖便干了。一向甜润、清亮的嗓子,燃起了熊熊的火,烧得她浑身热辣辣的,她大哭,大叫,宣泄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这群小哥们儿皆为失意之人,其中几个还背着处分。他们猜令划拳,怪声怪调地叫着,像梁山好汉一般狂饮,直喝得眼睛红红,身子晃晃,其中一个仗着酒力,说: “秋雪,你真漂亮,让我亲亲吧。” 秋雪竟不慌忙,嘿嘿一声冷笑,活动了一下留有伤疤的手腕,回敬道: “我再借你点胆子,你敢吗?我大嘴巴抽你!告诉你小子,李秋雪这儿不是妓院!” 众哥们儿赶忙一齐好言相劝,并罚那不知趣的男孩子多喝三杯,方才了事。自此,他们称秋雪“白发魔女”(武侠小说中的一个无情侠女的绰号)。 秋雪的小哥们儿中,有男孩也有女孩,他们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一日,沈洁来报,说受了不相识一男孩欺负,秋雪便召来小哥们儿说: “哥儿几个,想练练手吗?” 受过处分的男中学生,都是打架的尖,闻此纷纷喊好。当晚,小哥们儿勇赴战场,打得难分难解,凯旋时还捎回来一个开心。他们把“俘虏”围在当中,让其解下皮带,然后轮着用皮带抽他。一个哥们儿把皮带递给秋雪和沈洁,说:“你俩也来一下吧。”秋雪不接,说:“我那一份你代劳了。” “俘虏”被打得站立不稳,鼻子流血。秋雪掏出手绢,让他擦净,还回家拿来药棉给他止血。哥们儿问:“打得行了吗?”谁知,秋雪一挥手,说:“再打!” 后来,当我用整整一个下午采访秋雪的时候,她毫无隐讳地讲述了以上许多细节,说。 “那时候,我的心变黑了,手变狠了。哼,我们已经倒霉透了,还有人找碴,他不找死吗?大不了赔他一个,反正我的命也不值钱!” “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心肠这么硬?”我感叹着问她。“你不难受吗?” 她又冷笑了:“我看心狠比心善的好,人心太善了容易上当。不过,我们这帮哥们儿待人很真。” 说着,她谈起给她影响很深的一件事: “在那阵子倒霉的日子里,我们哥们儿骑车子去了一趟香山。嘿,痛快极了!明明有大道,放在一边不走,专拣没人走过的小路走。我的裙子划破了,腿磕出了血,但我兴致极高,像是笼子里的鸟终于又飞出来了,一切一切都那么让人舒心。看看青山绿水,看看人们愉快的笑容,我像是重新发现了生活是美好的!我抱住一棵大松树哭了。为什么?说不清,反正就想哭。从香山回来,我觉得又有了信心。天地这么广阔,我就不信没有我李秋雪能走的一条路!” 天近傍晚,屋子里有些暗了。她看看手表,突然站起来,说: “孙叔叔,我该走了。今儿晚上,我要去西单报名,听说那儿有个职工业余高中班招生,好不容易有个机会!” “几点报名?” “6点。” 我一看表,此时已经5点20分,她须快骑才能按时赶到那里,而且只能空着肚子,顶着大风去。我深怀歉意地送她出门,她上了车子,一招手留给我两个字: “没事儿。” 秋雪家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小女孩的素描画像:一顶极柔和的绒帽下,是一双微笑的大眼睛,闪动着稚气、纯真、好奇的光泽,胖胖的脸蛋满是幸福。 这就是童年的秋雪。 她家祖籍河北,清朝修颐和园时逃荒来北京的,至今已经在京城里发展到第五代人。秋雪的爸爸今年43岁,老共产党员,在一家钢铁厂工作,曾任工段长和调度员,因为只有一张初中文凭,不久前被迫辞职当了工人。她妈妈今年40岁,上过三年技校,现在一家纺织厂当工人。 “秋雪让我们惯坏了!” 头一回见面,她爸爸这样内疚地说:“我这一代十个叔伯弟兄都缺姑娘,有了秋雪,真成了掌上明珠。我们原先住的大杂院里,也就她一个小孩子,全院娇她一个,哪家有好吃的就把她抱走了。至今娇得她不会干活,还死任性! “您说,谁家不愿意出个凤凰?如今这社会,没有学历吃不开,可她连个职业高中也没考上!我们心里那个急啊,可忍着没说她一句。就连她领一帮小哥们儿来家喝酒,我碰上了也没说什么。我知道她心里难受,再说她,出事怎么办?其实,这孩子智力不低,若正经玩活,有出息呢。可她没把精力放学习上,总想着他的小哥们儿的事。不过,她对那种事还稀里糊涂的,脑子里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可是,秋雪却对我说,那种事还用别人讲?我什么都懂了)。 “她的哥们义气,大概是受我的遗传。我在单位也有几个吃喝不分的朋友,也算铁哥们吧,有什么事不说便罢,说了准玩命帮忙。我这人极少求人,但人家求我我决不惜力。这对孩子有影响,老师说她群众关系太好,对义气比学习还看重呢。她有几个小哥们儿,只要来往正常,我们不反对。孩子也要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天地嘛。干涉多了没好处。” 这时,秋雪探进头来,做个鬼脸,说: “我进来听听行吗?” 未等我们表示什么,她已经进来坐下了,一边听一边削苹果。她爸爸继续说: “我姑姑是中学教师。对女儿干涉就太多,连别人给她女儿的信、电话都管,她先看、先接,生怕女儿学坏了。你这么逼她,不等于逼她耍鬼花招吗?” 秋雪不平地“哼”了一声,补充说: “她女儿就是沈洁,我的同届好朋友。若按辈份:我得叫她姑姑。那次去香山回来晚了一点,她妈妈就不让我们一起玩了。我偷偷去看她,她高兴得蹦,说:‘你甭叫我姑姑,咱们姐妹论着。’可我见她太难了,因为她像生活在监狱里,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妈妈一叫她,能吓得她浑身哆嗦,真惨!” 说着,她尖叫了一声,原来削了半天苹果也没削好,险些把手割破。爸爸叹口气,说:“再削下去手该削烂了。”他接过来,旋转几下即削完。秋雪仰着脸咔哧咔哧吃起来。 她爸爸继续说道: “社会上提倡相互理解,对!家庭内也要互相理解,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动方式和范围,尽量不互相干扰,谁也别扭曲谁呗,我们大人也有不痛快的事。工作26年了,每天上班来回50多公里,浪费4个小时,可工资还不如有些进厂几年的新工人。嫌我没文凭,不让我当干部了,可我原来一个人干的工作,现在是5个人在干!怎么办呢?能不活了吗?人要想开一些,不但要活下去,还应多找些快乐。” “还快乐呢?”秋雪抹抹嘴,又撇撇嘴,说,“我们这一届是试验品,老试我们。小学5年改6年,分成小5小6。我呢,划在小5,若划在小6,百分之百升高中都不满呢。可小5这一届人太多,1971年生育高峰嘛。还有,从我们这届开始,都是合同工了,永远不能转正。铁饭碗的滋味还没尝尝就砸了。反正赶上试点的孩子都是倒霉的孩子。命啊!” 我一直惦记着秋雪报名上业余高中的事,惟恐她再次被拒之门外。 一天下午,我去她家采访,她竟端端正正地坐在圆桌前,一笔一划地练习描大字呢。她奶奶指着桌上那半尺多高的一摞纸片,说: “我这孙女真开始用功啦!” 她见到我,连忙打断奶奶的话,嚷道: “孙叔叔,我可以上学了!” 兴奋,使秋雪的脸放出明艳的光。她恰巧站在自己童年画像的下面,比照起来,一脉相承,都那么纯真,活泼。这使我很难将她那段疯狂的插曲插进来。 “我把临时工的工作辞了,白天复习和预习,晚上去上课。老师水平棒极啦!” 谈起她的新学校,她口若悬河,赞叹不绝。我深受她的情绪感染,决定去她的班上听一次课。 秋雪所说的新学校,实际上是依附在某中学的业余高中班,学生多数是在职而没有高中文凭的职工。组织者是几位退休的女教师,每个学生每学期收费83元。 我去听课的那天晚上,赶上讲一次函数。授课人是位头发灰白的老先生,他不愿透露姓名,但课讲得条理清楚,而且亲切动人。 然而,那班年龄和素质都参差不齐的学生,却很难与老先生呼应和协调起来,嗡嗡的说笑声持续不断。更有甚者,开课半小时后,咣当咣当进来几个红脸小伙子,自此,教室里的嘈杂声近乎喧哗了。老先生连续警告五遍,一遍比一遍威严,却一遍比一遍乏力,只好皱着眉头勉强讲下去。 我几次注意观察李秋雪,几次见她向前伸着脖子,大有洗耳聆听之势。可是,毕竟太乱,她发出轻轻的却满是焦急的叹气声,向周围表示抗议。 终于下课了,我在教室外与老先生辞别,他愤怒地对我说: “他们喝酒了!” 归途中,想到这位16岁的少女不论风雨霜雪,几乎夜夜都要在此路上奔波两个多小时,我担心地问秋雪: “这么乱的环境,你怎么学下去呢?” 她很快地摇摇头,说:“对我们来说,能上学就不错了,哪还有挑学校的谱啊!” 据《人民日报》介绍,自1985年起,长春市为中考落榜的初中毕业生办起了电视职业高中,设62个专业。首届毕业的近2000名学生,80%被全民所有制单位录取为合同制工人。我想,北京和其他城市若能群起效仿或有更佳创举,这不是数百万“待学少年”的最大福音吗?我真渴望秋雪早日得到这福音。 秋雪似乎压根儿没敢想这些,决心在那儿奋斗下去了。她有几分激动地告诉说,在几天前的测验中,她的成绩在50个学生中名列第一。语文86分,数学97分,我惊喜地祝贺了她,因为这种荣誉她第一次得到! “反正,我们不能眼巴巴地等着被淘汰啊!我已动员几个哥们儿也上了业余高中。有了知识,愁什么前途?1990年在北京开亚运会,能不需要人吗?” 秋雪竟变得比我还有信心了! 1988年4月2日,我在采访北京中学生通讯社社会新闻部部长王蕤时,她掏出小本子告诉我说: “今年的中考形势比去年更加严峻。教导主任亲自来我们班作紧急动员,说全市今年的初中毕业生将近16万人,升学率仅有52.8%-55.6%(城市72.8叽-77.6%),而且是一次性录取。想想吧,我们这一拨差不多有一半人升不了学,多可怕!” 我心头一震,像突然听到了《命运》交响曲的轰鸣声,记得,这位身陷逆境的音乐巨人贝多芬曾如此描述该曲的主题。 “我听到了命运的敲门声……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 如今,八八届的初中毕业生们(当然不仅仅是他们),也听到了命运的敲门声,是屈从,还是奋争,是失败,还是成功? 我热切地注视着。 历史冷静地注视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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