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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来到北戴河,放下行囊,我迫不及待地奔往海滨。 十年前,北戴河引起我这样的赞叹:"这儿的大海,使你感到的是:热情、豪爽、开放。沿着从东到西一去十公里的海岸,绵延不绝的海水浴场,阵阵扬起的雪白浪花,向所有的来访者发出邀请和呼唤。不论尊卑,无分贵贱,你都可以自由地无拘无束地投入她的怀抱。" 如今不同了,在开放的大海和自由的来访者之间横阻着一道栏杆,买上五元一张的门票你才能通过这道栏杆。 一道道波浪前呼后拥滚滚而来,波光映着浪花,细语伴着欢叫,全不顾世事的流转变迁,大海的豪爽热情依然一如既往。 尽管江河挟着更多的泥砂侵蚀她的躯体,航船倾倒更多的垃圾污染她的肌肤,人们把她的名字和追逐金钱的市场联到了一起,她还是如此迷人如此美丽,海浪活泼翻腾,浪花明丽闪耀,雪白的浪花呈露出的依然是涤荡一切污浊的清纯。 海在招手,在向老朋友发出邀请和呼唤。 我小跑着奔向前去。 一个浪头打得我摇摇晃晃,就像老朋友见面当胸挨上的一记拳头。 我扑进了海的怀抱。她的肢体依然那样灵活,肌肉那样充满弹性,拥抱是那样热烈那样有力,她澎湃的激情推拥着我摔打着我,我一次次地被浪头淹没,又一次次地破浪而出,坠落谷底时没有慌乱,虽然身下是难测的深渊;被抛上浪尖时没有狂喜,前面又出现更高的浪峰。我感染了海的激情海的伟大。和侏儒在一起人会变得委琐,和巨人在一起人希望自己高大,徜徉在大海的怀抱,充盈全身的是一种搏击的快乐,驰骋疆场的快乐,洗涤尘垢破除身心枷锁的快乐。 多熟悉的脾性呵,依然像多年前接待我的那样。她不是只有惊人的洪涛与狂暴,她是在检验我是不是还存有当年的勇气意志与生命的活力。她满意这番检验,她平静了微笑了,我感觉到她那充满爱意的轻柔的抚摸,她胸脯的均匀的起伏,她附耳低语时的亲切,那喁喁细语中含蕴着的思索。她轻轻摇晃着我的身躯,由着我自如地俯仰,自由地来去。我躺在水面上,仰望着辽阔的蓝天,缓缓飘移的白云,谛听着海的絮语海的思索。我与海是在同一个脉搏里跳动,同一个波浪里起伏,同一个神奇的宇宙里漫游。我感觉到了地球昼夜不息的旋转,岁月分秒不停的漂流,人间的宠辱是那么须臾短暂。 海在向我低声倾诉,她那庞大家族谱系上记载着光荣也记载着屈辱。她驮载过三保太监浩浩荡荡的船队,也被帝国主义列强的军舰碾碎过胸膛,她埋葬过一批批嗜血的海盗,也成为多少海上谋生者的坟场,她白浪滔天时给渔家带来眼泪悲伤,也给诗人灵感写下"萧瑟秋风今又是"的华章。高尔基对她热情礼赞: "海--在笑着。……一层细密的皱纹,耀眼地反映着太阳的光彩。"雨果却对它表示厌恶:"海洋总是把它的罪恶隐藏起来……它打破一只船,随即掩盖地把它埋起来,好像感觉到羞耻,要消灭罪证。"然而无论高尔基还是雨果,都不能不为她那汹涌着的激情和强大的生命力量感到震撼。 能不震撼吗?千年万年过去了,多少宫殿变成荒丘,多少观海咏海的人事化作历史的烟尘,她还是如此朝气蓬勃,不见衰颓,不知疲惫,她比我们所有的人都年老,又比我们所有的人都年轻,她的性格脾气完全是年轻人的,掀起惊涛骇浪时她让人想到奥运赛场上的冲刺,细浪轻轻舔着沙滩时的温柔熨帖又像是林荫路相偎相依的情侣,那层层雪白的浪花是神奇的富有感染力的笑声,这笑声永远与青年相伴、与欢畅的血流相伴,与活跃的思维相伴,它冲开我的心扉,灌注我的全身,把我也变成一朵浪花。 早已游离那万头攒动,各式各样塑皮筏子飘流碰撞的浅滩.回眸岸边,那栏杆围起来的浴场只是那绵长海滩上的一个令人遗憾的片断,大海是开放的,是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加以围栏的。她的青春永在,她的澎湃的永不衰竭的激情来之于开放。她的胸怀伟大宽广,她的承受力无比坚强,她不因泥沙污物的排入而拒接百川,任何风暴雨雪的肆虐她一概能够吸纳,她是谦逊的,从不自居于江河湖泊之上而惟我独尊惟我独大,她是自信的,从不由于来自上天的电闪雷鸣而惊慌失措。昼夜不息的潮起潮落,片刻不停地有节奏吐纳,一拨又一拨地丢弃在沙滩上的污物,显示她具有无与伦比的自我排除、自我净化的能力。依靠自己的生命运动,她永远是开放的,一个开放的世界才生机无限。十年前我在那篇短文中这么写道:'"北戴河只有五万居民,今年入夏每天要接待二十万来访者。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吸引力?这不是因为她拥有一个热情、豪爽、开放的大海吗?"今年来访者显著减少了,我不由得不想起围栏在海滩投下的阴影,靠海吃海的人们,为什么不能胸襟宽广一些,目光远大一些,对来访者表现得更文明更彬彬有礼一些呢! 1996年10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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