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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献上一颗虔诚的心



作者:史中兴


             挫折是通向真理的桥梁。
                   ——歌德

                流淌的眼泪

  从工宣队办公室出来,谢晋脸色灰暗,一阵晕眩。
  天哪!短短时间,他竟要承受这么多的灾难和不幸!
  两年前,一个深夜,造反派通知他的,也是这样一个电话。他赶到家,被扣留在机关的妻子也刚好赶到,两人都来晚了,父亲歪坐在椅子上,身子僵硬了,一只手还紧紧抓着桌沿,嘴半张着,好像还在发着轻轻的呼唤。儿子被从牛棚拎进了隔离室,这次“升级”对父亲的打击太大了,母亲从精神病院配来的一个月的安眠药,他全吞下了。
  自杀,非正常死亡,在牛鬼蛇神家里,这意味着什么?盖满房门、楼梯、过道的大字报、大标语、声明、勒令、通令、最后通牒,仿佛一下子都竖起了耳朵。谢晋没有声张,他报了个“心脏病突发死亡”,第二天就匆匆把父亲的遗体送去火化。
  可今天他又来晚了。武宁路那幢新村大楼前,人头攒动。时令人秋,暑威不退,火辣辣的太阳把一堆拔在路边的小草,晒得枯萎变形。谢晋挤进人丛。母亲干瘪的躯体,直挺挺横躺在地。好心人给老人身上蒙上一块布。从这场“大革命”开场以来,那双昏花老眼溢出的、日日夜夜追踪着他的颤悠悠的目光,在他面前消失了,永远永远地消失了。
  儿子长期不回家,媳妇还对她隐瞒真情。老伴死后,她对媳妇说的话不再轻信。两个孙儿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她终于猜测到了什么,不愿给处于难中的儿子、媳妇增加负担,拖着病弱之身跳下四楼,抱憾含冤地离去了。
  谢晋含着悲愤,跪在地上,轻轻托起母亲。抬头看见挤在人丛里的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受了重创的心灵,又被扎了一刀。
  这是他的两个小儿子。智力迟钝,残疾在身:一个羊癫风,一个哮喘。他们本应得到加倍的同情、关心、温暖、照应,却成了顽童们加倍欺凌、殴打、逗弄、取乐的对象。那天碰到的场面多么撕心裂肺!他从牛棚里放回家,楼旁的垃圾箱上,一群孩子唱着造反歌,跺着脚,叫着口号。垃圾箱里传出嘤嘤哭泣声,他急走上前,被塞在垃圾箱里的竟是他患羊癫风的儿子。他双手抱出儿子。
  谢晋心碎了。在批斗会上挂牌、戴高帽,揪他、揍他、给他乘“喷气式”,在每天像逛动物园似地涌到电影厂来看“牛鬼蛇神”的成千上万观众前被拉出来示众,他都能抿紧嘴唇,咬牙挺住。谁叫他是“牛鬼蛇神”、“黑线宠儿”、“三名三高”的“精神贵族”?谁叫他拍出大毒草《舞台姐妹》?苦果是自己种下的,惩罚也要由自己承受。但丁用笔描绘地狱,他要用身体亲临地狱。他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可是此刻,他近视眼镜的玻璃片蒙了层雾,泪水沿着赤热的汗渍渍的脸颊,流淌了下来。

                生活的选择

  山明水秀,文人学士之乡。谢晋作为长房长孙降生在浙江上虞的大户谢家,可谓福星高照,得天独厚。祖父谢佐清既有和巾帼英雄秋瑾共事之荣,又有和光复会首领徐锡麟深交之乐。老先生在长孙身上倾注了宠爱,寄托了希望,老先生过世,家人选择了风水好地,应在长孙身上,日后必定出人头地,大富大贵。几年之后,到上海上中学的谢晋果然“富贵”起来,那不是在公司、衙门,而是在方丈之地的戏台之上。威气凛凛,披挂着少帅盔甲,“吾岳云是也”,好不神气哉。消息传来,父亲拍案大怒,这个精于计算的会计师,算来算去,当戏子最不济。
  谢晋不听禁令,他迷上了电影戏剧。白天在中学里上课,心猿意马;晚上来到戏剧夜校,全神贯注。黄佐临、吴仞之播撒的种子,在他心里找到适宜的土壤,他的课业逐渐被排演代替。亲友族人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这个没出息的……”指责嘲骂,飞短流长,有人去看了坟山,糟了,谢家的祖坟挨日本人挖了个洞,风水破了,怪不得出了一个戏子!
  无稽之谈有时也包含几分真理:日本侵略者带来的亡国惨祸,确实在改变着许多人的生活轨迹。“九·一八”的战端未息,“一二八”的炮火又起。“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影片《桃李劫》的激昂歌声,震撼着少年谢晋的心。电影真“神”,一两个钟点,就让你把人间的不平、社会的黑暗、民族的危机、青年的心声,感受得这么深、这么细;它使你激动,使你悲愤,使你浑身热血沸腾,使你满腔仇恨火山爆发。谢晋也梦想过科学救国。牛顿、瓦特、爱迪生、富兰克林的故事,启发过他发明创造的奇妙想象。他把家里的闹钟装了又拆,拆了又装。炼乳的空罐头,经他一番敲打,成了精巧的电铃。谢晋中断了对自然科学的人迷而把自己交给了艺术,竟是出于意想不到的原因。
  会计师的父亲在繁忙的业务和应酬交际里享受着人生乐趣,操持家政的母亲只能上影院摆脱自己的孤寂。她每次看电影都有儿女陪着。一周两三部电影,一年两年下来,谢晋的脑袋,除了形形色色的电影故事,就容不得异己插足了。读书本是他的癖好。10岁生日,祖父的礼物是一套小学生万有文库,他像小羊走进一望无际的丰美草原。《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说岳全传》、《安徒生童话》、《伊索寓言》、《鲁滨逊飘流记》,在他眼前打开一个又一个神奇的世界。而这些虚幻的想象中的世界,经过导演和演员,竟可以变成舞台、银幕上有血有肉的形象。神!父亲光知道反对儿子学戏,殊不知儿子对戏的兴趣,正是得自这个家庭。日寇攻陷上海不久,慧眼识人的黄佐临看到谢晋身上的艺术细胞,他建议谢晋去进内地的国立戏剧专科学校。
  执拗的父亲,指定儿子到内地只能投考两所大学:复旦大学,或者交通大学。17岁的谢晋,却坚持自己的选择。他心驰神往,日夜兼程,像圣徒奔赴自己的麦加,来到了剧专所在的四川江安。偏远小城,简陋校舍,集中了中国戏剧界的一批名流。洪深、曹禺、焦菊隐那熟悉的声音,那扬起粉笔灰的手势,犹如束束火把,引导他摸索着进入艺术宫殿之路。他孜孜不倦,如饥似渴。在校内手不释卷,到剧团什么都学:龙套、场记、剧务,哪儿空缺,他就在哪儿填上。他的踏实勤奋,不但给老师们留下深刻印象,还使一个默默观察着他的姑娘把心扉向他敞开。青年男女的相互选择,心目中都有一条线——一条由品格、情操、才华、相貌甚至还有金钱、物质等等条件构成的标准线。不同的人标准不同,各种条件的排列组合也大不一样。有个名叫徐大雯的姑娘,是江安小户人家的独养闺女,父亲早逝,人情世态的炎凉多变,使这个年轻姑娘在选择终身伴侣时,懂得把什么置于优先的地位。谢晋辅导她们中学生的业余演剧活动,她看出了他的才华和热情,但她更看重他的纯厚、正直和全身心奉献给艺术的虔诚。
  抗战胜利。飞机、轮船川流不息,胜利的旋风把上自国民党劫(接)收大员下至穷学生在内的各色人等送回了十里洋场。谢晋回到家里,抖下了一身虱子。他没有坐飞机,也没有乘轮船,上了西蜀栈道,毛驴、汽车、火车,秦岭的巍峨,潼关、相国寺的壮观,他饱览了万里江山与悠久历史文化构成的辉煌画卷;长安父老,河南灾情,更使他体验了挣扎在饥寒中的小民的呼吸。他的这腔体验人生的热忱,感动不了思儿心切的父亲。老头子要他中辍剧专的学业,补习外文,赴美留学。第二年,他把徐大雯从江安接到上海成婚,剧专的学业中辍了,但并不是去留学,而是被提前吸收进一家影片公司工作。在被“毕业即失业”阴影笼罩着的同学们眼里,他是幸运儿。可在父亲的眼里,那又是大大不幸。儿子在电影公司当助理导演,父亲闹不清这是个什么职衔。一天他从儿子包里翻出一张图,上头画着舞台、道具、人物上场的顺序、路线,向左走几步、向右走几步,什么地方停步。转身、摸烟、点烟,甚至连什么时候打喷嚏,也注得清清楚楚。他平日难得看戏,看也漫不经心,不知道台上还有这些讲究。可儿子把力气花在这上头,能弄出个啥名堂。他不知道,儿子在这个平凡的工作上受到了最好的锻炼。他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想爬上树就得从底下开始。在重庆工作时,洪深、马彦祥称赞他是最好的场记。是的,他为献身影坛做着最切实的准备。

                晴天霹雳

  一只叼着橄榄枝的和平鸽在蓝天飞翔。
  鸽子成群,飞散开来,化成一幅幅《亚洲电影周》的彩色招贴画,贴满全国十大城市的电影海报橱窗。
  亚洲十四国空前的银坛盛会,辉耀着灿烂光彩。代表中国参加这一盛会的荣誉,给了彩色影片《女蓝5号》,谢晋编剧、导演。
  村靠根。儿靠娘。个人幸福的追求,离不开国家民族的繁荣兴旺。萦绕在影片主人公田振华脑际,折磨得他寝食不安的,是这个高于一切的目标:
  “几年前,我有一个机会跟体育代表团到外国去。我看见运动场上升起了苏联的、美国的、英国的、甚至于只有几十万人口国家的国旗。作为一个老运动员,一个中国人,看不到自己国家的国旗在广大的运动场上升起来,那是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痛苦的了。我在想,如果我们能在世界运动会上升起我们的五星红旗,奏起我们的国歌……”
  观众的心弦被拨动了,不但国内的,那些跟我们经历过同样的殖民主义灾难的亚洲朋友,也激动地紧紧握住谢晋的手。他们从这位崭露头角的年轻编导身上感受到的,是一颗滚烫的赤子之心!
  又是一阵掌声,热烈、欢跳,席卷全场,像浪拍悬崖。这是在首都政协礼堂,谢晋正从郭沫若手里领取第一届百花奖最佳导演的奖状。他导演的《红色娘子军》又一次获得成功。
  丰收了,他更不懈怠。《大李、小李和老李》进入拍摄,《舞台姐妹》又在“腹”中躁动。郭老在授给他的奖状上题写道:“导演才算是真正的创造者,他躲在幕后布署出万家纷囗。只是一个蓝图不能算是大厦,只是一个概念不能算是真正的花。”
  真正的花儿,经受不起风暴的摧残。
  在冲进家门的一群群“红袖章”的咆哮声中,奖状、连同周总理接见获奖人员的照片,全被撕成了碎片。“你配吗?”是的,他不配。他现在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十恶不赦的敌人,他拍的《舞台姐妹》成了头号的修正主义毒草。赞词、掌声成了遥远的梦。终日萦绕耳际的,是批斗会上的愤怒口号和吼叫。他的交代写下高高一叠,一百个分镜头剧本也用不了。他在深挖修根:出身剥削阶级家庭,资产阶级世界观、艺术观没有得到改造,对工农兵冷酷无情,把30年代文艺黑线视若至宝。这是什么交代检讨?批斗会上的调子越升越高。在十里洋场出污泥而不染的竺春花,成了美女蛇、白骨精。“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演戏”,成了“苟且偷生,卖艺投靠”。反对旧社会的反动暴政,争取演戏自由,成了蛊惑人心,煽动牛鬼蛇神起来翻天。还有什么好为自己申诉、辩说?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一个黑衣老头但丁:“你们进来的人,丢开一切的希望吧!”

               希望没有泯灭

  不,希望是不能丢开的!
  奖状、照片是撕碎了,可是总理跟他握手时留下的余温撕不去,百花奖成千上万张选票带来的暖意也撕不去,这些,还在温暖着他的心。
  家是残破了,可他作为这个家庭的精神支柱没倒塌,他和妻子之间坚韧的感情纽带没断裂。“老谢,坐过来,给你理发。”徐大雯看到自己的丈夫又是鼻青脸肿,不禁鼻子一酸,谢晋在外头被武斗得再凶,回家从来不说一句,至多咽下一口问酒。她熟悉丈夫的脾气,从不多问。其实这一对患难夫妻,只要相互望上一眼,会立刻明了彼此的心境,用不着借助语言,千言万语就在这对视中交流了。谢晋摘下眼镜,微闭着眼,推子在头上卡嚓卡嚓响着。一会儿,他的头又被按到一盆温热的水里冲洗,接着是热手巾,一股暖流从他的脸上一直流到了心窝。“老谢,照照镜子!”谢晋听话地走到镜子跟前,可他不是看自己,而是充满深情地注视着镜子里的妻子。
  徐大雯的职业不是理发师,但是她晓得,一个牛鬼蛇神到理发店去理发,要是被人认出来,那就“热闹”了。再说,理个发三角五,对这个家庭来说,已经是不容忽视的开销。谢晋扣发工资,父母先后亡故,家里还有一老四小。大女儿在新疆军垦农场,大儿子刚去淮北插队,老三、老四又是残疾,加上老岳母体弱多病,每月医药费,负担够沉啦。艰难窘困对人真是一种磨砺。徐大雯不但学会了理发,还学会了打针。孩子发病送医院,要节省五分、一角钱的车费,她就背着孩子,汗流使背地奔跑在街头。谢晋星期六能够回家了,这个能干的主妇还有办法让大人、孩子尝到“美味佳肴”。最上乘的一个菜是猪血汤,几角钱烧一大盆,既便宜,营养价值又高,它成了这个家庭星期日宴会的保留菜目。
  谢晋没有因忧伤而陷于绝望。他笑中含泪,苦中有乐。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他和一班牛见鬼弟被派搬运沙石木料,中午走进徐家汇一家小饭馆,每人叫了一客黄鱼咸菜汤,价格三角五分。饭菜没有上桌,一位“牛”兄朝他直使眼色,原来座席间光临了几个厂里的造反派。谢晋转过脸去,向他打招呼的“牛”兄已溜之大吉。啊,这顿饭犯了禁令!厂里对牛鬼蛇神的“特供”是五分钱一客菜。他们竟敢开荤!管它的,他端起咸菜黄鱼汤美美喝了一口,吃了再说。等他抹抹嘴回到厂里,牛棚前高音嗽叭大喊大叫,一幅牛鬼饕餮大嚼的漫画张挂了出来。谢晋被带上去一顿痛批狠斗。散了会回到牛棚,他悄悄拉住那位“牛”兄的衣袖:“今天我比你实惠。”“牛”兄嘴角挂出一丝苦笑,尽管他咸菜黄鱼汤没沾一口,仍然没有逃脱掉和谢晋同样治罪。
  他和妻子被双双下放到了奉贤海滨的五·七干校。劳动改造,重新做人。人是为希望而活着,现在他有了希望。三九寒天,他踩在没膝的泥水里挖河“不止”;“双抢”酷暑,他顶着炎炎烈日挑担不停。他成了“牛棚”里的强劳力。“担子能挑一百二十斤,思想还是反革命。”突然传来“无产阶级司令部首长”张春桥的这个讲话,像兜头一棍,击得他眼冒金星,茫然若失。苦海无边,回头哪儿是岸!
  “四人帮”的政治,原来就是魔术。阶下囚和座上客之间没有隔着屏障。1970年7月底的一个早上,徐大雯在食堂用饭的人群里没有看到自己的丈夫,心里不禁扑腾直跳,一位和谢晋同住一个牛棚的好友,过来悄悄告诉她:“老谢昨夜12点钟被接上去了。”“什么?”徐大雯以为丈夫又要“升级”,脸都白了。“别急,别急,老谢这趟上去是好事。”
  “好事”啊,“好事”!?谢晋一早就被送到电影《海港》摄制组成立大会的会场,“四人帮”的一个余党用动人的语调,在会上宣布:“谢晋的修正主义是十分严重的。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烈火的燃烧,革命群众的七斗八斗,谢晋同志终于回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了。他这次参加《海港》导演工作,这个名单是经过政治局讨论批准的。”谢晋激动得说不出话,热泪盈眶。做作吗?不,是真情实感。该不是在做梦?重返影坛他早已不抱幻想,“无产阶级司令部”如此宽宏大量!?“只要给我工作,我就一片虔诚去做。”拍了《海港》,又被指令导演《春苗》。恶狼手里拿着圣经,羔羊也会在狼面前忏悔。他掉进陷阱,却以为这是“文化大革命”对自己的挽救和再教育。一场悲剧,他痛心疾首,内疚不已。

              天冥的灵魂的影子

  受了伤的人最知道自己的伤处在哪里。
  时代的悲剧,人们不是应该从中引出必要的教训吗!
  “四害”既除,我们民族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谢晋怀着这样的心清,拍了《青春》、《啊!摇篮》,还未等分镜头剧本完稿,就跑到了《天云山传奇》的外景地。
  “老谢,你苦头还没吃够,怎么接了这么一部片子?”“反右题材谁敢碰呀,你还不接受教训?”
  浩劫留下的阴影不容易一下子从人们心头消除,同事、好友的劝告完全出于好意。谢晋心领了这番好意,但是不能照办。这颗心不能冷漠、淡泊,更不能麻木,它有浪花、有波涛,有光、有热,有憎、有爱,它对生活是忠诚的,它得到新时期阳光雨露的哺育,能对真、善。美与假、恶、丑加以判断。
  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寒,冰封雪飘的东北大地,穿着棉猴戴着皮帽的谢晋和化了装的演员,已经跟在摄影机后头在雪地里奔跑了几个小时,“大家休息一下”,每个刚刚拿到两个冰块一般硬梆梆的面包,大雪像瀑布似地从天空倾泻而下,谢晋一声令下,人们放下了面包,抢拍冯晴岚雪地拉车,“山路弯弯,风雪漫漫,莫道路途多艰难,知己相逢心相连。”大雪飞舞,歌声激越,雪地上留下的两串长长的车轮印子,宛如两行闪闪发光的诗句。谢晋是在满腔激情地呼唤、呐喊:让冯晴岚式的人,在我们国家多一点,再多一点;让吴遥和朱科长这样的人,少一点,再少一点;让宋薇这样的同志觉醒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宋薇这个人物他多熟悉啊。宋薇要和罗群划清界限,这个时期的人们,生活的一个内容就是划清界限:一会要跟父母划清界限,一会要跟领导划清界限,一会要跟朋友划清界限,一会要跟自己的作品划清界限。在这个由于特殊历史条件而致残的天真灵魂身上,不是清晰地留有他的影子吗?
  这部影片引起了争议。有不同意见本来正常,但多年动荡多变的政治气候造成的条件反射,使一些人迅速产生了奇妙的联想、推测。“领导同志批评了!”“片子不能再演了!”气压降低,风声鹤唳。
  谢晋心里很踏实。已经过了半百之年,一听到风吹草动就摇摆不定,甚至连自己也怀疑起自己来,那还搞什么艺术!?他乐呵呵地领着建庆、佳庆走进曹家渡的一家刻字店。这两个智能低下的孩子,被安排进里弄专门为“低能儿”开设的工疗组,懂得干活了。建庆把一个月挣来的工资交到爸爸手里,谢晋数了数,三元八角。心里虽然酸楚,可他还是笑了。他给孩子一人刻上一方图章,让孩子也能像普通的人一样,在领工资的单子上堂堂正正在盖上自己的大名。为了他们拿图章方便,谢晋特为挑了两种颜色,黑的给建庆,白的给佳庆。
  两个残疾孩子挂在脸蛋上的憨笑,也使谢晋感受到生活前进的脚步声。感受没有欺骗他。他收到一位中央领导同志的来信:“谢晋同志:我们大概没有见过面。现在忽然写这封信给你,没有别的事由,只是因为刚才看了你导演的新片《天云山传奇》,有点小意见想告诉你。这部片子的导演,依我这个外行看来是成功的……地委书记的家庭陈设和生活衣着都太豪华了,这不真实……我觉得这是这部片子以及目前许多影片以至戏剧的一个共同问题……我想把这个意见告诉你,而且希望如果你认为可以同意,能够请你在便中告诉电影界的其他同志共同考虑。若有不同看法,欢迎来信,信寄中南海即可……”
  还有什么比这样一封亲切的、中肯的、平易近人的来信,更能鼓舞谢晋在艺途上大胆迈步!

            春雨、春雨,染出春花无数

  有人警告谢晋不要高兴得太早。
  艺术家也许比别人更早地感受到春天的来到,但是春天展现在他面前的,并不是只有丽日蓝天、莺飞草长、鲜花遍地、百鸟和鸣;枯草败叶、碎冰残雪,加上风雨寒潮,也能使那种缺乏思想准备的人,搞错了时令,误把严寒当正常。但是饱经沧桑的谢晋,却能以他对生活的独特发现和感受,迎着风雨而上。
  影片《牧马人》一上马,一些人就悄声议论开了:“谢晋又选了一个‘右派’的题材!”“天云山的风波还没平息呢,他老兄怎么对‘右派’特别有感情!?”熟悉他的几位老同志也托人捎信说:“对谢晋这样的创作干部要爱护啊!”
  谢晋没有被这些议论分心,他已经和应约赶来改编小说的李准及摄制组同志来到了祁连山下。这又成了新的议论口实:“剧本还没出来,摄制组就成立了,换了别人这能行吗?”
  上影厂厂长徐桑楚看了谢晋选送来的短篇小说《灵与肉》,就批准成立摄制组,这确实是破格的。工厂可以出信得过的产品,在电影厂的厂长和谢晋这样的导演之间,难道就不能配合默契,建立一种信得过的关系吗?
  瓢泼的大雨,许灵均与郭(口扁)子挥舞着马鞭在收拢惊恐奔跑的马群……谢晋棉大衣外套着雨衣,在现场来回奔跑,雨水打在他脸上。身上,钻进了领口、袖口,一场戏拍下来,脊背上像贴着冰凉的铁片,衬衣湿透了。山丹军马场,海拔三千多米,从沿海来的人不适应高原气候,水土不服,有的拉肚子,有的流鼻血,有的跑路快一点就喘息不已。谢晋也闹肚子,他瘦了,颧骨突出,那双隐在镜片后头的眼睛,布满红丝。制片主任向他反映:“有人在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什么!?”谢晋眼里的红丝,变成了火星。他知道,不是艰苦的环境和山丹气候的变化把人吓着了,是千里之外传来的风言风语,在摄制组的同志们中间散播着一种失败情绪:照明组的师傅回上海取灯,得到的消息是:灯不要拿去了,戏要下。商定在刊物发表的电影文学剧本遇到了故障,刊物编辑部打电话来问:“本子还能不能发?”从四面八方直寄山丹的信件带来消息就更多了,不要对片子抱什么幻想吧,它成不了“金鸡”,准是一只无骨鸡!这阵风真能叫人晕头转向。他问制片主任有什么想法,制片主任拿出了拍摄日程表: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金风送爽,红叶漫山,这是收获的季节,摄制组来到了北京。全国故事片厂厂长会议正在这儿举行。如何把电影创作搞上去?厂长们一个个在出谋划策,讨论得舌敝唇焦,可是家里打来的告急电话:这部片子下马,那部片子摄制计划告吹,却弄得好几位厂长心烦意乱,唉声叹气。看到谢晋带来了大队人马,有人那股捏着一把汗的惊异劲儿,不下于酒家对着喝醉了要过景阳冈的武二郎:“好家伙,你们还在拍!?”
  也许是这种气氛、情绪影响了谢晋,他在拍戏时变得分外严格和挑剔了。这天他请李准来谈人物设想,陈肖依(饰宋焦英)进进出出接了几次电话,会一开完,她向谢晋请假,第二天去看亲友。谢晋早就面有温色,生硬地回一句:“明天继续排戏。”小陈气得哭了:星期天也不让休息,这个谢导演大不近人情啦。小陈挨批评要怪她自己。朱时茂却无端地碰了一个钉子。看服装的时候,朱时茂相中了一套西装,是呀,从草原到北京,也应该穿上一套西装,是爸爸送的嘛。谢晋一听,尅开了:“你不要光想到帅,服装要符合人物,就算是爸爸送你一套西装,你会打领带吗?”
  艺术家要把最好的精神食粮奉献给人民,在人们为《牧马人》的命运如此担忧的时候,他对影片的艺术质量更加吹毛求疵。他感到自己的双手仿佛捧着满满一碗水,如果这个镜头不理想。凑合一下,漏掉一点,哪个演员有自己的喜好,将就一些,又漏掉一点,到头来,这质量还有保证吗?人们之所以为《牧马人》担忧,不也还因为回顾历史苦难、倾诉命运不幸、描写人物伤痕这类作品,近年来不是出现得够多了吗?水管里出来的是水,血管里出来的是血。借用一句李秀芝的话,他也是把心都扒出来了。诚于中,形于外,心是赤诚的,在影片中反映出来的,会与此相反吗?
  《牧马人》公映了。它在广大观众特别是青年观众中激起热烈共鸣。支持这部影片摄制的同志们说得好:《牧马人》引起的风波,是“一场虚惊”嘛。

                新的期待

  一张墨香扑鼻的报纸从妻子传到儿子手里,又从儿子手里回到妻子手里。
  一个人的名字上报,有时并不能带来快乐。被批判、被鞭答固不用说,过分的赞扬,也不会使一个正直的艺术家好受。这一次,妻、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欢乐:占了报纸两个版面的光荣榜,神气地排列着1981年度上海市1013位劳动模范的大名,亲人的名字谢晋,赫然映人眼帘。
  历史是公正的。谁能为社会增添珍贵的东西,谁终能得到社会的承认与尊重。劳动模范这个光荣的称号,他看重的是前头两个字:劳动!
  人民看重他的,同样是这两个字:劳动!
  从田振华、吴琼花、竺春花、冯晴岚、许灵均、李秀芝这些光彩照人的银幕形象身上获得了生活的启示的广大观众,记住了他的劳动。
  祝希娟、李秀明、陈冲、施建岚、丛珊,这些由于他的发现、选拔而崭露头角的影坛新人,记住了他的劳动。
  他五十有九。长期睡眠不足和神经性耳炎,使他变得重听。机体障碍给他带来不便,却也减少了外界对他的纷扰。跟他说话要大着嗓门。他本来就不爱听嘁嘁嚓嚓。有了自动反干扰“装置”,他更加专心致志。
  推开绍兴饭店房间的窗门,谢晋眺望着埋葬秋瑾的松青柏翠的龙山,《秋瑾》的分镜头工作使他魂思梦萦,神游九天;鲁迅笔下出了祥林嫂的地方,何以能出侠骨英豪?封建官僚家庭长大的女子,何以能洗尽铅华,抛却珠翠,离别幼儿弱女,去追求革命,以至壮烈献身?一月时间,研读一百万字材料。“你想把一个字安排妥当,就需要几千吨语言的矿藏。”这看来不是诗人的一味夸张。
  生活的长河没有终点。避免创作的枯竭,只有不断采掘生活的矿藏。他感应生活的触角伸向广泛的领域。天津市六百五十对夫妇集体婚礼,52岁的市长胡启立提议郭振清替换市团委书记充当司仪,使他对这种新的领导风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人民日报》一篇论述思想解放与思想混乱同时存在的文章,他读了又读,到处向人介绍。《现代启示录》拍出的战争场面,他看得特细,人家是用七台机器同时拍摄,我们能不能在拍摄技巧上也来一点儿变化?
  这些新的课题,年轻人更加敏感。三年前的电影创作会议,一批年轻的同行出言不逊,夸夸其谈,对他这一辈的老导演说长道短,评头论足。他想起了50年代,自己不也是处于这些年轻朋友们的同样地位?他充满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这些年轻同志终究要代替自己成为电影战线上的中坚力量。艺术无情,后浪推前浪、新人促旧人是不可改变的规律。《沙鸥》、《邻居》,这些出自青年之手的新作,令人瞩目。每到北京开会,他都要找上这批青年同行,切磋琢磨。回到厂里,他还要在青年同事面前不断谈起:“看到了吗,他们又发表了一个新颖看法!”来自青年同行那里的信息,他比青年自己还研究得仔细。了解年轻人的呼吸,他自己也变得年轻。
  有三岁之翁,有百岁之重。谢晋已经是花甲之年,自然法则在他身上同样发生作用。在拍摄现场,他的动作已经不如前几年那样敏捷了,但是他仍旧激情澎湃,因为他有一颗“童心”。多么热呼呼的心哪!它一定能够满足人们的新的更高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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