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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沙叶新,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院长——暂时的;剧作家——永久的……”这是沙叶新为自己制作的名片。年过半百的他,一直忙着编戏、评戏、看戏、写戏,总之,干什么都离不开戏,就连寻常谈吐,也被他称为“阅世戏言”。他说:“世界本是个大舞台,要‘喻世’、‘警世’、‘醒世’,必须上台,粉墨登场,扮演角色;或长袖善舞,使人心喜;或高睨大谈,教人心折;或振臂一呼,令万众云集;或一言既出,让万语披靡。我无此天资,只能看戏,只能‘阅世’,以期阅尽人世冷暖,阅尽环球凉热。” 不过,沙叶新的戏言,既非信口开河,更无儿戏之嫌。他的戏言,闪烁着他对世事的真知灼见,浓缩了他对人生的独特感悟。他的幽默睿智,他的旷达坦诚,尽在戏言中。 ●戏说自己 一语双关 表面上看,沙叶新谈得最多的是他自己,然而,这位曾撰文《管好这张嘴》的人,却无意“管好自己的嘴”。一不留神,他就会让话题旁逸斜出,由小见大,由此及彼,让听者充分领略双关之妙。 比如,当他得知自己患了冠心病后,“顿觉五雷轰顶,天塌地陷”。一向乐观开朗、笑口常开的他,为何这一次心情极坏,惶恐不安呢?原来,“生了冠心病,也叫戴帽子,因为‘冠’即‘帽子’,同义之故。还有就是因为冠心病的可怕和难以治愈,和政治高帽的可怕和难以脱去有相似之处,比如右派分子的帽子不是在长达20年之后才脱去吗?”这番话既明修栈道道出冠心病的可怕之处,又暗渡陈仓暗示政治高帽对“右派分子”的摧残。因为患冠心病的缘故,沙叶新中断了跑步运动,但不甘坐以待毙的他,不久又练起“倒步功”来。他的理由如下:“一是功法简单,稍学即会。二是运动量不大,步程可长可短。三是原理科学,倒步向后,是对正步向前的平衡,是一种保持生命持久活力的平衡。”由此,沙叶新又情不自禁发起感慨:“其实,‘倒退’还是有出路的,如今不是已从一步跨入共产主义‘倒退’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了吗?但这种‘倒退’更符合国情,更加稳定和平衡,更能给中国的现代化事业带来活力和出路。” 一个病人能不为一己之病所困,心系天下,此健康心态,可喜可贺;此忘我之举,可圈可点。 年纪稍长者恐怕对1958年全民围攻麻雀的壮观景象记忆犹新,正如沙叶新所说:“每种生灵都难免有灾有难,但不论是过街之鼠、碰壁之蝇、丧家之犬、毁窟之兔、热锅之蚁、涸辙之鱼、瓮中之鳖、虎口之羊,都不如1958年的中国之雀那样遭罪。”时至今日,人们已意识到围攻麻雀的荒唐可笑,然而,沙叶新想到的却不仅是麻雀:“尽管麻雀和知识分子一样有不少缺点,比如自高自大:麻雀跳到旗杆上,架子不小;又如麻雀也像知识分子一样爱发议论:麻雀当家,唧唧喳喳;再如,麻雀还像知识分子一样不问政治,缺乏远大理想: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等等。但麻雀毕竟也能捕捉害虫,尽职尽责,这也和知识分子一样,学有所专,技有所长,也是功大于过,是可以三七开的。” 在这里,沙叶新貌似为麻雀鸣冤,实则为知识分子叫屈,且一语道破“文革”中知识分子悲剧的内在根源。真是高屋建瓴,举重若轻,亦庄亦谐,妙趣横生,让人不能不为之击节三叹。 ●戏谑亲友 情蕴其中 沙叶新喜欢开玩笑,这是他对亲朋好友表示一种亲昵、喜欢的独特方式。 一次,牛群准备去他家拍《牛眼看家》,去之前,牛群打电话问他家住址,沙叶新告诉了他,随后又补充了一句:“我家很好找,楼下的弄堂口一边是花店,一边是证券交易所。你来的时候,买束鲜花,再到交易所给我买10万元的股票,一同带上楼作见面礼就行了。”一句玩笑,冲淡了双方的陌生感,还未见面,他俩就成了莫逆之交。 还有一次,牛群妻子刘肃去他家,请他为影集签名。签好名,她离去了。几分钟后,她又心急火燎跑回来,站在门口,说有一张写满地址的字条丢了。沙叶新找了一下,没找着,刘肃便匆匆离去。不一会儿,她又满头大汗跑回来,让沙叶新再找一下。这一回沙叶新找着了。沙叶新很抱歉,把纸条递给气喘吁吁的刘肃,说:“真对不起,让你多跑了一趟。我的眼睛不好,不是‘牛眼’,我是‘沙眼’。”一句话,逗得刘肃忍俊不禁。笑声中,她丢东西的懊恼烟消云散,找东西的劳累也一扫而空。 沙叶新常对人念叨说,“老伴服侍了我一辈子”,言下之意,他对老伴是很有些感恩戴德的,于是,妻子生病,他便想方设法和她开玩笑:“你呀,一辈子平平淡淡,啥也不突出,退休之后倒突出了,可你突出的不是地方,腰椎间盘突出!”沙叶新拿妻子的病打趣,当然不是幸灾乐祸,他是想借此驱散疾病笼在妻子心头上的阴霾,让她笑口常开,有一个好心情。 上海作家陈村是沙叶新的好友,所以,他开起陈村的玩笑就无拘无束,口没遮拦:“友人陈村因强直性脊椎炎,成天弯着个腰,歪着个头,眯着个眼,如果手上再紧握着一把枪,那绝对是个瞄准儿的姿势。” 有一次,陈村将手中的“枪”对准了编辑,写了一篇《给编辑上课》,言辞不免过激,打击面也嫌宽。对此,沙叶新提出了委婉的批评:“我说陈村啊陈村,你不是说弯人好比天上月吗?多么温柔,多么慈祥,把他们编辑心儿照亮。假如月亮也要生气,以致气得脸色发紫、发黑,那不是月全食了吗?不是有损您皎洁、明亮的形象吗?人与人,作者与编辑,难免有碰撞,还是相互谅解为好。”话说得又俏皮又中肯,想必让陈村会心一笑之余心里还暖乎乎的。不仅如此,沙叶新还戏改贾谊《过秦论》中一句话:“弯人不弯弓,报人不报怨。”同时送给“弯人”陈村和“报人”编辑,期望他们前嫌尽释,重归于好。直言不讳中饱含古道热肠,戏言谑语中隐含真情实意,其良苦用心,巧言妙道,由此可见一斑。 ●戏评世事 辛辣尖锐 尽管中央三令五申严禁公款吃喝,然而,有道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时至今日,吃喝风仍到处盛行。一些讽刺公款吃喝的民谣也应运而生。在讽刺公款吃喝这方面,沙叶新何止不甘示弱,简直不遗余力了:“中国确实是吃的大国,吃的王国。中国人的‘mouth’是‘冒死’,冒着死亡的危险什么都敢吃;中国人的胃是大无畏,金银铜铁什么都能消化。大到黑熊之掌、鲨鱼之翅、骆驼之峰、金猴之脑,皆可果腹;小到蝎子、蝗虫、蚯蚓、蚂蚁,甚至蛆蝇也尽能下咽……假如凳子和飞机也能让中国无所不能的烹调大师切成丝、剁成块,烧成一道菜的话,也一定会有‘冒死吃河豚’那样的敢死队去品尝的。” 不知道,沙叶新这番冷嘲热讽能否倒一倒那些无所不吃的“美食家”们的胃口,果真如此,那沙叶新也就功德无量矣! 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下,个别心浮气躁的作家为了赚钱,一味粗制滥造格调低下的作品,以迎合某些读者的低级趣味。对此类人的丑态,沙叶新作了无情的揭露:“他们或油头粉面,打情骂俏;或晚清民国,胡编乱造;或袒裼裸裎,内裤展销;或争先(先锋)夺后(后现代),吓唬同胞。”鲁迅曾云:喜剧就是将无价值的东西撕毁给人看。沙叶新以其伶牙俐齿做到了这一点。 “文人相轻”“同行是冤家”是两句老话,但对沙叶新来讲,这两句话要改为“文人相亲”“同行是知音”。因为谈起同行,他总是扬其长,谈到自己,他一味揭其短:“叶辛兄是我很熟悉、很尊重的朋友,但他贵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而且形貌出众,极似舵手,瞻仰之下,令人无限怀念,我一个平民,怎能和他相比。虽然叶新与叶辛同音,如果我胆敢以叶辛自居,那我这个叶新就不是叶新,而是野心了!” 沙叶新常拿自己开玩笑,充分显示了他的平易近人、心胸豁达、无私无畏。他涉及自身的风趣言谈,使听者倍加感觉亲切并油然而生一丝敬意。因为勇于自嘲者,总是胸怀坦荡的。 沙叶新和流沙河的名字中都有一个“沙”,但沙叶新认为“此沙绝非那沙”“流沙河先生之沙是金刚之沙,金光闪闪,蕴藏极富;是恒河之沙,非但不可胜数,且经圣水润泽,饱含圣气灵光。沙叶新的沙就差多了:我是一盘散沙之沙,是泥沙俱下之沙,此沙淘不了金,此沙也聚不成塔,只能使我喉有沙音,目有沙眼。” 在惟我独尊之风日炽,谁也不服谁现象屡见不鲜的当今文坛上,像沙叶新这样惯于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的人,即使不是绝无仅有的,也是绝不多见的。 (责任编辑 刘康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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