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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郭二人见面不久的一天晚上，县委常委会。会议议题，讨论报全国劳模，县工会主席列席。 其实，这是一次准备走过场的常委会。“全国劳模”已有所属。 请工会主席介绍情况，工会主席开门见山：“全国劳模上面已经定了，点名推选王农业。” 郭裕禄一听就炸了：“这话咋说？上面是谁？咋能点名当全国劳模！已经定了，叫下边推选干什么？” 其他常委知道这会有好戏看，谁都不愿惹事，谁也惹不起事，一旁不发言，静观其变。 郭裕禄数落：“全国劳模么，要有成绩，有威望，有群众基础，选上后，要发挥带头作用，桥梁作用，骨干作用。王农业有什么成绩？有什么威望？有什么群众基础？大是劳模，娃也应该是劳模？他王保京是劳模品种？劳模的蔓上结劳模的瓜？” 这是一个更强有力的信号：3月6日《陕西日报》头版刊登消息：3月3日晚，省委书记和王保京促膝长谈，共商振兴陕西农业大计”。 经验告诉大家，王保京又与新任省委书记搭上线了。谁敢说个“不”字？ 偏偏遇上了个不怕事的郭裕禄。 “这回报全国劳模要农民哩。王农业1992年就是国家干部了。”郭裕禄说。 “王农业上面批了国家干部，但是没去报到办手续，国家规定，半年不报到的，自动作废。”工会主席解释说。 当国家干部，吃商品粮，下大力气争来的好处，怎么会自动放弃？今天的效果，就是当初的“深谋远虑”？ “还有！王农业材料上的产值和上交国家税收不实！”郭裕禄又抛出了一个炸弹，“他说上交国家税收一百二十多万，实际不到30万。产值也不对！不信可以查！” 这时，郭裕禄已经拿到了税务人员作假的证据，并严肃地批评了当事人。烽火上交税款后面几乎乘了个“10”多报了九倍！还有一个简单的判断，烽火产值报了7000万元，税收却只27万元，要么没有那么多产值，要么严重偷漏税！ 县委书记胡补旭一看会开不下去，想抹稀泥：“老郭，王保京的娃上，你不要挡，你也可以再报人选么。” 叫报就报。郭裕禄报了烽火乡小应村党支部书记张志杰，南坊镇东峰村党支部书记刘素娥。他说：“张志杰党支部书记二十多年，人正派，捐资办学，为青年办事，政绩也比较突出。刘素娥是全国三八红旗手，当了二十多年党支部书记，领导山区人民改天换地，脱贫致富，起到了带头作用，在群众中影响好，” “那好，就报三个人的材料！”胡补旭一锤定产。 可工会主席嘟嘟囔囔说：“上面要的是王农业的材料，其他两个人的材料报上去也没用。” “就这么定了！三个人的材料按文件规定的程序调查上报。常委不再上会讨论了！”胡补旭说。 胡补旭的结束语，有非常关键的八个字：“调查上报”，“不再开会”。在激烈的矛盾漩涡中暗含着能让他上下不得罪的两个策略：一是矛盾上交，二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一年以后，已任市委党校校长的胡补旭叙述了当时的苦衷：“实际市上只上报了王农业一个人的材料。老郭知道后骂我：‘咳，老胡，我上了你的当了！’材料没有盖章，不能生效，市里领导写条子，说：‘研究盖章上报。’市委书记市长当面也谈，市工会专门来找我。我说：‘硬要我盖章，你市里来领导协助我开常委会！’老郭说：‘老胡，你不能盖章，盖了连你一块告！’我知道，一开常委会，郭裕禄肯定把会搞砸了。材料一上会讨论，老郭说不实，你查不查？肯定要查，一查就砸锅！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我干脆来了个不讨论，程序也没有规定常委会讨论，我讨论个锤子！材料由市上定，材料的真实性由工会负责，老郭反映材料不实，你上面可以下来调查么，我可以协助你调查。你上面把事往下面推，我也不是糊涂人，我也有村付的办法，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1992年，王农业当省人大代表，县里就不知道。我的爷！这王农业当全国劳模的事，把人看得气的！” 市里向县里施加压力，是因为省里向市里施加压力，省上的人三番五次跑市上，市上的人三番五次跑县上，一级压一级，搞得声势浩大，沸沸扬扬。省委书记亲自出马，找省总工会一位副主席，要他到咸阳做工作。副主席问省委书记：“我能不能说是你的意见？”省委书记说：“不要说是我的意见，就说是工会的意见。” 这就给工会出了个大难题，工会也不能给地方党委下指示。更严重的是，有人告诉这位副主席，办不好这件事，关乎他的前程！无奈，副主席只好跑到咸阳跟市委书记说清来龙去脉。市委书记说：“材料已经报给总工会了，你们总工会定。省委书记有意见，请写个条子来，”副主席两头受气。省委书记断然不会写条，一写条就可能被抓住把柄；市里上报的材料县里不盖章，不算数。罢罢罢，这事横竖办不好，打道回府。 奇哉怪哉，不知道哪儿出了毛病，为一个三十出头毛孩子的“劳动模范”称号，犯得着弄虚作假？犯得着那么兴师动众？犯得着那么声势浩大，沸沸扬扬？犯得着省委书记亲自出马？好像一群精力过剩的人千里各拿一把牛刀，庄严地追着一只鸡杀；好像一些长跑运动员，训练出了发达的肌肉，攒足了劲拿世界冠军，到了比赛场，汉流浃背地原地踏步跑——好像大家没有什么正经事可干，好像其中有无穷无尽的乐趣。 常委会后第二天，郭裕禄去了咸阳。他有预感，从上到下，围绕王农业当全国劳模，已经形成了一个强大的保障系统，只有他这个县委第四把手是局外人。这是他一个人的战争，对手是一个军团，一个人对一个军团，实力极其悬殊。然而，他也看到，保障军团有着致命的弱点，他们捧的劳模典型虚假，他们的运作方式不光明正大，不敢拿到桌面上来说，而且，军团阵营里，除了极少数人，县市两级大多数人离心离德，只不过慑于权力，敢怒不敢言罢了。 他打电话给市劳动竞赛委员会主任、副市长田朝。 “劳模的事研究了没有？” “刚研究毕。”田朝说。 “定的谁？” “王农业。” “田市长，报王农业不符合上面的政策。一、王农业没有政绩，就是沾了他爸王保京的光；二、王农业上报的材料没研究，主管领导没见，县委没讨论盖章。你们的做法是不对的。据我了解，王农业材料里给国家纳税一百二十多万元是假的，年产值七千多万元是假的。你们这种做法不符合党的实事求是原则！这样的劳模评下来，群众不服！” “现在已经撵不上了，材料已经报省上了。要说，要找省上说，市上根本没办法。” 郭裕禄了解咸阳市被逼无奈的处境，毛病在省上，非得到省上才能解决问题。他转身去了西安。 他打电话约见省委书记。 “×书记，我要跟你汇报一个事情哩。” “哎呀，今天没时间。”书记说。 “晚上行不？” “晚上要见北京客人。” “那你啥时候回家？” 书记回避不见，郭裕禄缠住不放，拿出了非见不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 书记只好说：“九点左右。” 郭裕禄说：“那我八点到你家门口候着。” 书记说：“有什么事，明天谈嘛。” 郭裕禄说：“我这事比较急哩，要晚上跟你汇报哩。”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勉强说，“那行。” 郭裕禄毕竟是省委委员，省委委员找省委书记有急事汇报，不见有失情理。 果然，郭裕禄按时把车开到八号院门口候着。八点过，见书记的车进了大门，他便前后脚跟了进去。 “×书记，王农业全国劳模的材料，其中向国家纳税数是假的，产值数是假的，不实事求是，弄虚作假，不符合劳模标准。”郭裕禄直截了当。 “老郭，人家也有证明啊。”出乎意料，书记已早有准备，拿出了一张税票，不急不火地说道，“你看，人家去年纳了126万元税呀。” “×书记，这张税票是假的！” “老郭，人家税务局开的证明盖的章呀。你不相信税务局？”书记显然不高兴了。 “但是，我掌握的情况，这是假的。”郭裕禄却不给面子。 一张税票，书记说是真的，郭裕禄说是假的，场而极其尴尬。要么是真的，要么是假的，绝无第三种可能。书记说“你不相信税务局”的潜含意思是：你不相信我堂堂的省委书记？ 郭裕禄感到了压力。再换一个人，这种上下级关系，这样的对话气氛，省委书记的态度如此鲜明，可能早就知趣退却了。因为，一个农村青年当不当全国劳模，确实跟任何人包括郭裕禄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如果坚持下去，就可能给省委书记难堪，得罪省委书记。说到这儿，问题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已经不是真假之争了，已经变成了是否藐视省委书记权威的的问题。所以，跟省委书记这场面对面的真假之辩，挑明了后，郭裕禄就没有退路了。即使如此，他仍有余地，要么妥协，要么坚持。郭裕禄选择了后者。 “是真是假很简单，可以去查么。”郭裕禄动了感情，说道，“×书记，我是共产党员，省委委员，县委副书记，我拿党性和人格担保，王保京的娃如果纳税超过30万，你把我头割了！可以开除我的党藉！我愿意承担任何处分！” 郭裕禄的大嗓门惊动了省委书记夫人。书记夫人不高兴地说：“有事白天到办公室说去！” 省委书记起身说：“老郭，人都有缺点，都有不足之处。你先回去，你说的事，组织上会考虑。” 郭裕禄一听这话，明白了今天是白来了。什么叫“有缺点”，什么叫“有不足之处”？陕西评出的“全国劳模”，是弄虚作假的“全国劳模”，说出去，不让陕西人民脸红，全国人民笑话？烽火闹出的笑话还少吗？他也站起身来，语气生硬他说道：“×书记，如果不调查，就这么上报，我要上北京，还会去中央告，连你一块告哩！” 他豁出去了！而且，他手里还有一张王牌一1988年，烽火发生的硫酸毁容毁身案。受害民女武芳指控说：王农业是参与者！武芳1989年、1991年、1992年三次找过他。他不能忘记这个农村妇女跪地喊冤的情景，不能忘记她痛哭流涕地揭掉假发、掀开衣服让他看的情景。那时，他还不是县委副书记。她撕心裂肺地哭诉道：“你是党代表，省委委员，你要替我伸冤哪！”他问道：“你怎么不去找司法机关，去找市上省上？”她说：“都找遍了，没人理哩！”郭裕禄接过了武芳的控诉材料心里却叹道：“找我有什么用处？我无职无权，说话谁听？再说了，烽火的事，谁惹得起？”正如所料，他转出去的材料石沉大海，而且还让烽火知道了他郭裕禄过问此事的风声。有如此劣迹的王农业还能当“全国劳模”？弄虚作假，欺压乡里，一块告！最后鱼死网破，水落石出，管他得罪谁！他说“共产党要讲实事求是么。我反映的情况不是假话么。碎官上面有大官，大官上面有大大官，省上面还有中央么！我是公民么，是共产党员么，是党的干部么，维护党的利益和党的原则么，维护真理、打抱不平么！我怕啥！顶多把我的县委副书记撤了。撤了更好，回我的袁家村搞经济呀！” 与省委书记谈话，不欢而散。他还不死心，省长，副省长，省委副书记，省人大主任、副主任，省政协主席、副主席，省工会主席、副主席，只要是管事的，或打电话，或亲自面谈，一时间，让完全是“黑匣子”操作的事情在陕西政界曝光，让满天下都知道了烽火弄虚作假搞“全国劳模”的事情。 结果是王农业“全国劳模”流产。 结果是对郭裕禄大规模的政治陷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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