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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这个灵魂已与人间无缘,已与光明无缘。这个悲痛愤怒、哀伤和无助的灵魂,独自在地狱徘徊。他们就是要让她死不了,跑不掉,活不好。他们要让她做王茂新永远不敢出门的老婆,一个只会干活只供泄欲的工具。现场行凶的人,狼狈为好的人,是一群丧失了人性的畜牲!是一群倚强凌弱寡廉鲜耻的野兽!可是,在医院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武芳却念念不忘:“羞耻”二字。
  她对第二天来医院看她的母亲说:“妈,我的短裤被他们拿走了哩!……我要短裤哩。……”
  老母亲失声痛哭,“芳儿,啥时候了,你还想这些。”
  她坚持道:“我要穿哩。”
  母亲后来还真的为这条短裤去了趟烽火。
  母亲后来对我说:“到哪里找呵,裤子早就被那些畜牲整得不成样子了!再说,烧成那种样子了,还能穿什么短裤?”
  穿不穿能不能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做母亲的一定要去。女儿今天的悲惨结局,与八年前父母的包办婚姻有着直接的关系。看见被硫酸烧成了焦炭一般的女儿,母亲心如刀绞,后悔莫及。这时候,女儿有任何要求,母亲都会去做,哪怕是要身上的肉部给。“我们真是罪孽呀!我们真是罪孽呀!”武芳的母亲不断地念叨着。武芳对母亲的恳求,武芳母亲的忏悔,分明给人类和畜类之间划了一条清晰的界限,也让所有听了这种恳求和忏悔的人内心颤抖。
  烽火人怎样了呢?他们能在这出惨绝人寰的悲剧面前良心发现吗?事实让人绝望,让人愤怒!
  事态正沿着一条极其奇怪的轨迹向前发展。
  灯已经大亮。在礼泉县公安局负责治安的副局长骆永坤眼里,犯罪现场如同魑魅魍魉的世界。一进屋,便有一股酸腐焦臭的味道。
  灯由开到关,又由关到开,都给武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王二公子农业拉灭电灯,拂袖而去,在他的身后留下黑暗,留下恐怖,留下兽行。灯再开时,武芳“只觉得脑海里一片大白。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她已经疼痛得叫不出声来了。屋里的人都在忙碌着。从脚步声知道,匆匆忙忙,进进出出。刚才为了让硫酸分布均匀,烧得面积大,这些残忍和愚昧的家伙,竟用手在武芳倒了硫酸的皮肤上涂抹!致使参与者多人被硫酸烧伤。他们其中有人手被硫酸烧疼了,跑出去,问院子里的人怎么办,院子里的人出主意,“快用水冲!快用水冲”!武芳看不见。她此时真想知道凶手们是怎样的面目。惊恐不安?幸灾乐祸?村里那个响了几十年的大喇叭又开始广播了。
  武芳还有一只耳朵能听见王正吉的声音在大喇叭里喊:“郑志轩,郑志轩,赶快来接待站!赶快来接待站!”
  已是午夜,泾河两岸睡死了一般。烽火的大喇叭惊醒了七邻八村。
  这烽火村几十年都没有消停过!
  郑志轩是烽火村的医生。
  医生说:“快用水洗!”
  大家赶快给武芳擦洗。武芳的脸上和身上已成血肉糊糊了!硫酸一沾水,便迅速溶解渗透,一擦,血肉就跟着下来,乱箭穿心似的疼。每擦一下,便是一声惨叫怪叫,叫得人汗毛孔发炸。这叫声与烽火村几十年的“莺歌燕舞”、“潺潺流水”、声名远播实在是不和谐。这个70年代初便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美名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似乎应该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前面加“高度”这两个字了。“高度”的“物质文明”、“高度”的“精神文明”今天与这场多人参与、集体围观的惨绝人寰的硫酸毁容毁身案排在了一个行列里!
  骆永坤带着十几个公安干警赶到现场。他们看见,屋里,一片狼藉,床单、被子都烧成了网状焦絮,床上,厕所,到处扔的是。骆是个高壮的汉子,负责治安,出事那天晚上轮他值班。已经很晚了,他正和一个同事在值班室聊天,突然听见门外有女人的怪叫声。他跑出去,见有一辆客货两用车停在公安局门口。黑暗中有人告诉他:“烽火硫酸烧人哩。人在车上哩。”车厢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呻吟。他爬上车厢,看见被烧伤的人身上盖着被子,一股恶臭扑鼻。“快送医院救人!”他说。他立即召集在家的所有干警奔赴烽火村。
  就在骆局长领言人到烽火的时候,烽火村的客货两用车正拉着武芳去医院。一边抓罪犯,一边住医院,好像事情可以了结了。案件发生在农村,作案者多是一些普通农民,作案动机清楚,时间短暂,案情简单,情节恶劣,后果严重,惩治罪犯不应该有问题……武芳躺在病床上与死神搏斗时也这么想。
  然而,她想错了。公安人员来医院调查,她如实讲案发经过。她讲王二公子农业拉灯的情节时,来人说:“你再也不要提王农业,再提王农业,你的案子永远结不了。”
  这是什么话!也就是这话,说明事情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实际上,从拉武芳上医院开始就有了预兆,只不过没引起注意罢了。
  我查阅了四医大的武芳病历档案。档案记载,武芳烧伤时间是1988年4月26日23点30分左右,四医大西京医院接诊时间为4月27日ll点30分,中间整整隔了12个小时。在这12个小时里,烽火村的车去过县医院,因伤势过重而无法处理,建议往西安送。烽火村到礼泉县城十几公里,礼泉县城到咸阳市区四十多公里,咸阳市区到西安市东郊的四医大西京医院只有几十公里,满打满算,烽火到西安也只有六七十公里,怎么会跑了十几个小时、急诊不能治疗,在医院是绝对不能耽搁的。那么,烽火这台客货两用车拉着一生命垂危的人都去干吗了呢?武芳回忆说,县医院不能救冶,车就去了咸阳。车到咸阳,她不知道是黑夜还是白天。车停了,一停就是好长时间。
  “我听见他们说汽车没油了,要回烽火拿油哩。可一想,咸阳到处都是加油站,还要跑几十公里回烽火干吗?”武芳说。
  车走了,她被抬了下来,在没有任何护理和救治的情况下,没遮没拦地搁在地下好几个小时。他们想干吗?真正的意图何在?去请示村党总支书记兼副市长王保京?王保京家住咸阳,离得那么近,再请示也不需要那么长时间呀?如果武芳得不到及时治疗,有个三长两短,对谁有好处呢?
  拖延,这仅仅是开始。拖延,可以化肥为瘦,化大为小,化有为无,化重为轻,化生为死。总之,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然而,事实证明,腐朽还是腐朽,神奇还是神奇。武芳没有被折磨死。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对于烽火村来说,对于王保京和王二公子农业来说,对于其他帮凶来说,最严酷的现实莫过于武芳还活着,顽强地活着。有人说,武芳是前世为烽火预备下的,事情没办完,她不会死。
  这个现实让八年前所有的当事人惊诧不已。当时,无论是好心人还是盼她死的人,都对这个现实估计不足,都说,“武芳这娃不行了。”武芳八年后去看望当时送她回家的西京医院的王会计,王会计大吃一惊:“武芳,你还活着!”
  重病卧床的王会计滚身下床,拉着武芳的手,左看右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还活着……”武芳话未说完,泪如泉涌。
  这个世界上,只有武芳自己知道,“我还活着”这半句话之不易,包含着多少常人无法想象的心酸。
   
一○

  1988年7月21日,出事87大后,武芳回到了烽火村。
  她的烧伤远没有好完全。主治医生给院医教部写的“病情报告”说明了她的处境:武芳“被人谋害致伤,伤情严重,入院后己行两次手术;头、而、胸、腹及右上肢切痂植皮。术中所见,头部有多处颅骨烧伤外露,面积150平方厘米左右(注:原文如此);右耳廓全部烧毁,外耳道全部为三度烧伤,右手背伸肌腱烧伤外露,同时伴有双眼角膜烧伤。植皮成活困难,需多次手术(估计还需六~七次手术),住院时间长,整个治疗费用约需10000元。目前预交住院费2000元,已欠费很多,但该病人涉及法律问题,如何进一步治疗,请予批示。”
  医院的处境也不太好。一方面是医生的天职:救死扶伤,实行人道主义。一方面面临着严重的拖欠医疗费。左边是人道主义,右边是拖欠医疗费所带来的财务压力;左边是希波克拉底誓言所规定的铁一般的道德准则,右边是必须给予考虑的功利要求,否则难以生存。这是一个深刻的悖论。无论是在富裕的国家,还是在贫穷的国家,这一悖论都非常刚性地存在着,很难找到令人满意的平衡点,让人们无时无刻不在困窘之中。这种社会现象提出了一个冷冰冰的命题:道德的限度。温温馨馨的道德要求,总是被冷酷的现实击碎。遇到具体的人、具体的事,就要看运气了。
  武芳的运气还算不错。入院时,烽火村来人交了1500元,之后,武芳父亲武忠义交了500元,正如报告中所说,预交了2000元。但远远不够,特别是接下来就要做几次大面积植皮手术。
  医院在费用没有到位的情况下,为她尽了最大的努力。第一次手术:头、面切痂植皮。第二次手术:胸、腹、左上肢切痂植皮。两次手术和必要的住院治疗费用已经远超出了预交费用。接下来怎么办?总查房时,一位教授痛斥烽火村惨无人道,不来承担应有的责任!吩咐医生立即向院部报告,采取积极的措施抢救病人,同时,催促烽火村交费。
  肥得流油的烽火村,交了1500元后便一毛不拔杳无踪影了。严格地讲,这1500元也不是烽火村的,而是武芳的。
  烽火村好恶鲜明。三年后法院宣判,罪犯之一给武芳经济补偿2000元。烽火村预交的住院费便算是给武芳的经济补偿,补贴给了罪犯。烽火村宁愿补贴罪犯,也不愿拯救生命垂危的武芳。这便是有着高度的“物质文明”和高度的“精神文明”的烽火村!
  武芳承受着极度的痛苦。第一次、第二次植皮成活不够理想,不久又作了第三、第四次手术。第三次手术,头、面、双上胶、胸、腹肉芽创面植皮;第四次手术:背部切痂,头、右上肢肉芽植皮。从病案示意图看,为了植皮,几乎把身上的全部好肉皮剥了下来!把烧焦和溃烂的皮切掉,把好皮揭下来植上去,这是怎样的一个过程啊!母亲见状,痛不欲生。
  他母亲八年后跟我说:“我们家芳儿像羊一样,被人家活活地剥了一层皮呀!”
  武芳也无法形容当时的痛苦。她只是哭:“遭的那份罪没法说呀……我不知道我是咋活过来的……”只见那只好眼睛兀自留下细细的一丝泪水。“我的泪水早就流干了。”她说。
  痛苦突破了极限,便进入了麻木,像是一块石头无声无息地扔进了万丈深渊。
  一个女人,一个憧憬着未来的女人,被毁了容还怎么活?她曾经彻底绝望过。她恳求主治医生:“医生你给我打一针吧!让我去死吧!”
  医生说:“不行,那是犯法的。”她暗自藏了一把削水果的小刀,被护士发现没收了。在陕西省医学院治疗时,睡不着觉,医生给了“安定”,她就偷偷地攒着,想攒到足以让她睡死过去的量,直到被医生发现。
  她的一举一动早就被医生注意了。没了“安定”,更是烦躁。医生说:“吃药时,会喊你。”
  她哪想吃药?此时,她只想去死。这个世界与她毫不相干了。然而,她求死不得。医学院四楼是烧伤病房。这一天,天气格外好,她突然觉得身上有了点儿力气。自从被硫酸烧伤后,已经住了两家医院,好几个月没有下过地。她想下床走走。她想呼吸窗外的新鲜空气。更重要的是,她想“看看自己还有没有站起来的能力”,想见烧伤科大门以外的人们。几个月来,她不敢照镜子,却又每时每刻想象着自己的模样,想象着外界的反应。烧伤科这扇大门里,无论是病人还是医生,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的只能是“见惯不惊”,只能是同病相怜。她要看到的是真实的反应。这种想看到真实反应的强烈欲望折磨着她,虽然“真实反应”完全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扶着床栏,扶着墙面,一步步往外蹭,内心忐忑不安。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
  “武芳,慢点走。”病友叮嘱。
  “嗯,”她轻轻答应着。
  “作孽啊……”病友在她身后轻轻地叹息。
  她来到了走廊。不远处,便是医生护士的办公室,再往前是走廊尽头,有一扇窗户,灿烂眩目的阳光斜插进来,生机勃勃的模样。她仿佛受到了某种暗示和鼓励,扶着墙继续往前磨蹭。她右眼的视力略有恢复,已能朦朦眬眬看清一些人物。她要到那窗口去。花儿还在开么?鸟儿还在叫么?树木是否还是那么葱茏?她的心早已扑到了窗口,让阳光赤裸裸地照耀。她的心渴望着从死寂中复活……她继续拖着虚弱的脚步往前蹭。猛然间,她发现前面有镜子,一面显然是医生护士的穿衣镜。“镜子!”她的心里“嘎噔”的一下。
  女人的一生,是伴随着镜子的一生。镜子是女人生活的一个部分。从扎横七竖八的小辫儿开始,到情窦初开打扮自己,到适应社会和满足心理的审美设计,每天都要在镜子里观察自己的变化。快半年了,她都没有照过镜子。不是不想照,而是不敢照。家里给她拿来了一面小镜子,她压在枕头底下,无数次地拿出来,又无数次地放回去。每次拿出来放回去的过程,都是巨大的折磨。她一摸到光滑的镜面,心脏就“咚咚”直跳,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恐惧。镜子拿出来时,她总是让镜面朝下。镜背是一片朱红色,她只要一翻,便是“自己”。朱红色的一面,仿佛是历史,是回忆,是曾经有过的虚无,是美好的梦,将她屏蔽在一个易碎的世界里。光滑的一面,才是现实,冷冰冰的现实。“翻还是不翻”,天哪,这样的选择,几乎让她窒息!
  真实是这么的逼近,又被她推得这么的遥远。“我实在是没有勇气在镜子里面对自己。我想,当时我如果看见自己的模样,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后果。”她说。八年来,她砸碎了数不清的镜子!她家大立柜的方镜,就不知被砸了多少块。她尽可能地不去面对镜子,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独自坐在镜子前,梳那毫无生命的假发。然后是静静流泪,然后是小声抽泣,然后是嚎陶大哭,然后便疯狂地砸镜子。她把自己的绝望和愤怒全部倾泻过去,把自己和恶势力和社会的战争,变成了自己和自己的战争。她扑过去,有东西就沙东西,没东西就用手,拼命地砸,拼命地捶,镜子破了,手流血了,还是不停,直到没了力气。再看镜子,玻璃裂纹把脸撕扯得更加变了形……
  镜子就在眼前,她必须通过。她甚至有了几分好奇,几分自己认识自己的强烈欲望。她站在了镜子前。她先是忐忑地旭斜了一眼,看不怎么清,干脆摆正身子直视……镜子里面站着一个人,穿着病号服,头部脸部烧得一片混陀,没有任何一点女性的特征!
  她自问,这是“我”么?这怎么会是“我”?镜子里的“我”,看不见以往的“我”一丁点儿的迹象和联系。两个互相陌生的“我”在两个互相独立的世界存在着。她们一个在人间,一个在地狱,同时也分不清谁在人间,谁在地狱。她们仿佛在互相询问:“你是我么?‘我’是‘我’么?”你是我。我是你。你不是我。我不是你。但是,“我”肯定不是“我”。“我”与“我”,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既抽象,又具体——被抽象被具体得那么惨无人道,那么不可解释。“我”既存在又不存在。“我”似乎丢失了,丢失得是那么彻底,像是一丝轻风,一缕薄云,一声鸟鸣,一忽儿了无踪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失去了:“我”,“我”不是“我”,“我”成了另外一个“我”,“我”的存在还有意义吗?
  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在镜子里看到另外一个自己的时候,竟然没有大声喊叫,大声哭号。她的内心出奇地踏实、平静。她能感觉到一个“我”正在召唤另一个“我”。“我”注视着,“我”。就在互相注视的一霎,她明白了走向……女人的容貌如同生命,甚至比生命重要。容貌被毁成了这个样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她走向走廊的尽头,走向阳光灿烂的地方……她想翻上窗台,可是,她的身体太虚弱了,两条腿根本不听使唤,铅一般沉重。她使劲爬,使劲爬,虚汗如雨,一米多高的窗台,真是比登天还难!“天哪,就是爬不上去啊!”她说。她倚在窗子边喑喑地哭泣。苍天有眼啊——“我武芳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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