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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罪恶金钱蚀




          ——贪占便宜,恶习难改的定势心态

                  一

    多求徒心足,未足旋倾覆。
                      ——唐·僧子兰《贪戒》

    病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渐矣。
                        ——《列子·力命》

  岁至年末,冬云沉沉压在这座长江上游的名城。尽管已到了12月下旬,但今年明显又是一个暖冬,人们明显地感觉不太寒冷。
  一本日历又要翻完了。
  一个名播全国的贪官的生命也要走到尽头。
  此刻,他正低垂着头,在泸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候审室里等待审判。房间内除了几名法警以外就是他,静悄悄地,他缩头缩脑,脑袋里也是一片空白。
  天气并不很冷,可他仍然感觉浑身凉透,一阵又一阵的寒气从足心冲上脑门。
  是年龄的关系吗?他毕竟60岁了——在铁窗中过完这个生日,对人生来说,真是一场冷酷的梦。60岁,是一个重要的驿站,中国人心目中,刚好满了个花甲,正是做大寿的一个生日。60岁,在哲人眼中,也是一个重要的时刻。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到了六十,就该耳顺,乃至随心所欲不逾矩了;而在中国的宦海官场,60岁更是一道门坎,门坎这边是公务员生涯,迈过去就是退休生活的开始……然而,他却在凄清的心境中度过这个重要日子,而且,他也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发僵的手腕,那里有一道红印,有些发痛,是刚卸下紧咬的手铐留下的。从看守所押上囚车,被戴上了手铐,到了羁押室,和善的法警为他卸下手铐,让他得以活动活动。他很感激地看了那个年轻的法警一眼,又垂下头来,下意识地揉着那道红印。揉啊揉,怎么也揉不下去,就像他揉不掉心中的记忆一样。
  他又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两位法警也默默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这两个法警好年轻,他突然想问一句,你们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又是哪一年考上大学的……然而,他想到此刻自己的身份——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有什么资格同执法者套近乎!
  整整当了10年的泸州市《原地区》招办副主任,究竟有多少考生经过他的手离开这座城市,飞向四面八方求学,成为国家的栋梁,他也记不清准确数目了。他也曾经以自己为泸州市多输送人材为由,为自己在招生中受贿而辩解,看来公诉人并没有理睬这个辩解意见……
  时辰到了。他挪动有些发麻的双脚,木然地站起来。法警拎着寒光闪闪的手铐过来了,一句话没说,他很配合地伸出双手,也什么话没说。尔后,在一左一右两名法警押护下一步一挪地走进审判庭。
  审判庭已坐满了人,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恍惚间,他看见了很多熟人那复杂的眼神。他一下低下头,赶紧走到自己的位置——被告席。
  他知道,在这些过去的同事以及他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的眼睛里,他已成了一个贪婪、丑恶的代名词。
  他叫石仁富,从1983年起就担任泸州市大中专招生办公室副主任的职务。他的确是“五十九岁现象”中引人注目的一个典型,代表着一种心态,这就是“定势”心态。
  这是一种贪占便宜的恶习浸透到灵魂深处和全身每一个细胞的典型。
  这种人,贪污受贿,往克里捞钱形成定势思维,想改都改不掉,有点类似特异心理学上分析的那种“强迫性”行为,连自己都控制不住,遏止不住那一股又一股直往上冒的贪欲狂潮。有些人有“洁癣”,“洁”得神经过敏,衣服一日几换,不停地洗手,“似乎处处有病菌;有些人有“窥探癖”,总想打听别人隐私,一天不搞流短飞长便浑身不自在……这些都是病态。在追求金钱方面,也有这种“病态”,这种人遇到一个可以受贿的机会而没有“抓住”,就整天不舒服,反而觉得似乎自己丢了什么东西。
  石仁富便是这样的人。
  他拼命地索贿受贿,神经已处于高度亢奋之中。至于拼命积攒金钱来干什么,似乎倒不那么重要了。人生的目的就是捞钱,捞钱的目的就是下一次再捞钱。
  只有准确地把握住石仁富的这种心态,才能将他的行为同其他贪官区别开来。借用文艺理论中“典型学”的观点,他具有其他贪官皆具备的共性,也有他鲜明的个性,因而他是“这一个”。若仅用“贪得无厌”加“两面派”来给这个有鲜明特征的“掘金狂”定性,就落于俗套,失去了认识、分析这个特有的犯罪个体的价值。
  石仁富双手微握,满面威容站在被告席上。
  公诉人庄重地宣读“起诉书”这是从二十多本卷宗中浓缩出来的。代表国家意志的庄重指控。
  一笔笔受贿数目,一件件肮脏事实,随着激昂的声音,呈现在每一个旁听者的面前。
  人们静静地聆听,没有惊讶,也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激怒。因为在石仁富以受贿罪被正式逮捕以来,他的受贿事实已经陆陆续续在江城公众中成了聚焦的热点。
  人们根据他令人发指的索贿敛财事实,已咬牙切齿地给他取了一个绰号——“食人虎”!
  石仁富——这个名字很传统,很符合民间的祈福心理。60年前,在长江边的一间破茅草房里,一对夫妇为一个新生婴儿取了这个名字,“富”——期待这个天庭饱满、鼻梁高挺的婴儿成年后大富大贵;“仁”——希望这个面团般的小孩能做个合乎中国“仁义礼信”道德规范的人。以“仁”致“富”,贫苦的农民夫妇两手空空,也只能给这个赤条条来到世间的婴儿一个充满憧憬的名字。60年后,他们满足的是,这个长大的儿子当上了国家干部,在乡邻眼里也是光宗耀祖的人物。然而,善良的农民夫妇没想到,他们引以为自豪的儿子,最终竟成了千人唾、万人骂的罪犯,连他们为他赐以嘉名的名字,也成了为富不仁的代号,加上这个祖祖辈辈留下来的“石”姓,连姓带名构成了可怕的谐音代号——食人虎!
  为什么一个贫苦出身,即将退休的老干部变成了人见人骂的“食人虎”?
  心理扭曲引发贪心多求,贪心多求带来心理变态,心理变态导致疯狂掘金,疯狂掘金带来人生倾覆。
  让我们随着《起诉书》提示的线索,去追索石仁富人生倾覆的轨迹吧。

                  二

    攫金于市者,欲心胜,而不知有羞恶。
                      ——宋·林逋《省心录》

    蜗牛升壁,涎不干不止;贪人求利,身不死不
  休。
                    ——清·申居郧《西岩赘语》

  他的确是一只“食人虎”,一只盘据在莘莘学子赶考路上的“食人虎”!
  自从1977年我国教育制度拨乱反正,恢复高考制度以来,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风气得到全社会的认可,人人以上大学读书为荣,由此逐步形成了一整套招生考试的制度。但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事实也客观存在,不可避免地带来一些社会弊病。这就提出一个问题:如何尽可能地显示公平竞争,显示“分数面前人人平等”,建立科学而便于运转的招生机构,选拔可靠的干部来从事招生的各项业务。
  1983年,泸州市升格为省辖市,正式同宜宾地区分家。随着新机构的建立,在四川省重点中学泸州六中从事共青团和学校人事工作并任学校党支部副书记的石仁富被调到市招生办公室,任命为办公室副主任。从一个学校的副职一下子调到地级市机关,独挡一面,在他看来,的确是很大的人生飞跃。他也很乐意干这份工作,很有荣誉感。为国选材,这在中国历代历朝都是一项很圣洁很庄重的工作。
  从理论上讲,全泸州市凡是要上大学、中专的,档案材料都要经石仁富这里过一遍,各大专中专学校要选走泸州市的莘莘学子中的优秀人材,都要从这里调档。如果真的是成绩考得一塌糊涂者,也根本不可能和这里打交道;如果是自身竞争力量特强,一下子冲出录取线很高,也用不着犯愁要过招办这一关。然而,每年很大一部分考生,都是在可上可下的范围内,在这种情况下,招办人员的那种神秘感便显示出来。
  高考、中考犹如一根强有力的指挥棒,指挥千家万户,决定着无数个家庭的喜怒哀乐。这么说,一点也不过份。“黑色七月”残酷的竞争,八月焦灼的期待,九月无情的淘汰和录取,每年一个轮回。青年渴望成材,父母望子成龙,更有那来自农村的考生,靠父母节衣缩食、省吃俭用读完小学、中学,能否跳出“农门”,在此一举……
  石仁富感觉到了自己工作的份量。
  他也是苦人家出身,父母尝尽了没文化的苦头。在他刚成人时,正是家乡解放之日。在大变革大震荡的年代,最好的出路,对于一个刚翻身的农家子弟来说,当然不是读书求学。国门外战争烽烟骤起,保家卫国的口号激荡着无数热血男儿的心。他参加了志愿军开赴朝鲜前线。
  同美国人刀对刀、枪对枪地拼杀。在激战清川江。狙击围追美军王牌的战役中,数日不下火线。无数的战友倒下了,他倒幸运地活下来。辉煌而又幸运的一段人生永远是他骄傲的回忆。
  他对文化人很崇拜。在部队上便学文化求上进,回国后又加紧自学,先后调党委宣传部门和学校工作,一直在文化人中打圈。他很喜欢同学生接触,在学校当团委书记时,更是一个“学生头”,成为学生们的好朋友。在中学工作,他当然知道一年一度的高考对学生的重要性。他曾为每一个好学生考上大学中专而庆幸,为每一个不该落榜的学生最终没领到录取通知书而难过。有一次,一个品学兼优的山区学生落了榜,绝望地挑着行李回家乡,他呆在屋里流了半天泪。他为自己没有进过正规的大学中专而遗憾,他难过的是1966年那个火爆的夏天,正当学生们挥汗攻关准备投入一年一度的高考时,“红色电波”传来“中央”决定停止高考的决定……那一次,他同一个农村来的学生,沿着长江边,在夕阳的余晖下谈了很久很久,直到夜色吞没他俩的身影。
  没有高考了,学校培养的人没有大学可上,要读的是“社会大学”。农村来的学生统统回家种田扶耙,称之为“回乡知青”;而城市的学生一旦结束“学业”——反正是学工学农学军批判资产阶级之类,也学不到多少知识——便一律发配山区农村当“知识青年”。他从内心为这些荒废学业的同学惋惜,几乎每送走一届毕业学生,都要找几个学生谈话,或者送上一本两本《大寨红旗》《法家著作选》之类那时允许阅读的书籍,写上些勉励的话,希望他们在沉重的农活之余,还是要多读书,“读些书,人不吃亏,总有一天会有用处的……”
  整整十年,这“总有一天”终于来了,党中央决定恢复高考制度。他和他的学生同样欢欢鼓舞。
  校园里那夜间灯火通明的教学楼,高考前如临大敌的紧张动员。这一切,曾令石仁富十分振奋,也一下子把积蓄多年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
  他为榜上有名的学生由衷的高兴,
  他对落榜的学生娓娓开导……
  他的学生还记得当年的石老师,直到他犯下死罪,被有的媒介称之为“新中国招生第一号受贿大案”的案犯之后,还不无惋惜地长叹一口气。
  到了市招办工作,大量繁杂的事务,他乐在其中,他也看到自己的价值。学生来了解招生政策,家长来打听分数等情况时,出于礼貌,出于感激,也常送些水果、营养品、酒烟等,他也乐呵呵地收下,也乐呵呵地帮大家办事。
  这些,都是人之常情。
  如果仅限于此,谁也不会责备他,更不会跌入森森法网。
  他的剧变是1990年以后。
  1989年以后,文化教育界思想道德水平出现滑坡,淡漠政治讲实惠的思潮侵入“清水衙门”,过去只是“叫穷”的人也开始所谓“自救”。“创收”、“下海”,“向钱看”的意识从经济领域漫向包括文化教育界在内的全社会。
  学生家长送的礼越来越重了。
  石仁富的胃口也大起来了。他外表还是同过去一样,笑眯眯一副忠厚长者的模样,穿着还是夏天一身的确良衬衫,冬天一身蓝色中山装套一件老棉袄。可他内心却彻彻底底地变了!
  他恨不得从嗓子眼里再伸出一只手来,把有求于他的考生家长身上的钱统统抓过来!
  他的目光首先是投向那些腰包鼓胀的个体户之类的人。这些人文化层次浅,尽管自己没有文化发了财,但还是希望儿子读上大学,成为满腹经纶的人。正如同一幅漫画中描绘的,大腹便便的大款和瘦巴巴的学者互相羡慕:今后我的儿子像他就好了。学富五车的专家学者羡慕知识浅薄的“大款”,并向他们看齐,这是时代的退化;而由于种种原因没能读几天书却侥幸在商海中发了财的生意人,在实践中认识到读书的重要。立志要把后代培养成有文化的人,这是好事,即便是“附庸风雅”也总比“附庸粗野”、“附庸堕落”好。
  为了孩子,他们宁愿花高价。因为对有文化知识的人,本能上有一种敬畏,总是言听计从,叫咋办就咋办。
  黄生贵就是这样一个个体户。他原籍泸县,在家乡发了点财,就把生意做大了,在成都买了房子,在西南乃至全国都有名气的荷花池批发市场开了一个批发药材的门市部,虽不说是日进斗金,也算是闻名家乡四野八邻的“大款”。儿子中学就要毕业了,可成绩却不理想,从石仁富这个“老表”那里传来信息,即便成绩没达到正式录取线,也可以走委培的路。
  “交钱?交钱不要紧!我们交就是了,只要娃娃能读上大学!”这个体户心急火燎地表态。
  “唉,除了正式交费用外,恐怕还得内外打点哟。你看这个社会,就是这个样子……”石仁富低着头,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麻烦老表多费心。娃娃读了书,不但是他的造化,也是您这个当表叔的功德……”
  石仁富这才勉强点头同意了。
  黄老板把一叠钱递给他,他叹了一口气收下了。黄老板又一拍胸膛:“老表不要担心,需要好多钱,您尽管说话!”
  在石仁富心中早就有数,像黄老板儿子这样的情况,按正常程序也能录取,他既可以作顺水人情,又可捞一把,何乐而不为呢!?
  他一次又一次地向黄生贵索要“活动费”、“提档费”、“车马费”等等费用。这个小老板也是如数奉上。为了儿子的前程,他觉得值,反倒害怕石主任不肯收下帮他跑路。他觉得石主任是这样辛苦,除奉上供石主任“打点”用的费用,还每次都要另拿一笔给石主任,说是对他的酬劳。石仁富都一一收下了。所谓“打点费”也不过是“打点”他自己而已。
  黄生贵的儿子终于顺利地拿到了录取通知书,父子俩对石主任千恩万谢。
  石仁富不紧不慢地说:“事情终于办妥了,你们放心了,我也放了心。这样子,娃娃的前程有了,今后可以挣大钱。要上不了大学,还在农村挖地球,就算你把他搞出去搞个体户,要想在城头落脚生根,买个房子、买个户口,要花几多钱?”
  “那是,那是!”黄生贵觉得句句在理,不停地鸡啄米似地点头。
  石仁富还按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你在成都大地方赚大钱,现在儿子又不要你帮补了,你看有几多好?唉,比起你们两爷子来说,我们这些机关干部,简直是干鸡子,几个钱刚够吃饭,……人比人硬是比不得哟……”
  黄老板当然听得出这番意思,紧紧掏出一叠钱:“你留下,你留下慢慢用……”
  个体户的钱很多,石仁富记下了这一点。今后凡是个体户有求于他,他都如法炮制,屡显奇效。
  其实,个体户挣钱也不容易,只是为了下一代他们舍得投资。他们对这个“交钱可以读书”的政策(即委培)也还是理解的:国家那么穷,要培养那么多人才,老师也辛苦,再说娃娃成绩也不好,进了学校,学校要添置这样那样的设备,也要花钱,个人交点钱也是应该的,计划之外嘛!
  然而,他们想不到的是,在娃娃们通往校门的路上,还蹲伏这个面善心不善的“食人虎”。
  他从一张报考财经学校的登记表上得知,这个考生的父亲是干个体的,便动起了脑筋。
  在录取书尚未到来之际,他与这个考生的父亲取得了联系。理由是很充足的:了解考生情况,解决考生困难。
  考生的父亲热情得不得了,这样的领导太好了!
  在得到考生父亲明确表示要重谢的承诺后他乐滋滋地走了。
  录取通知单如期送到考生手中,一家人欢天喜地。
  石仁富上门来祝贺,说起来熬有介事:“你这个娃娃硬是值得祝贺,值得庆幸!好紧张的名额哟!你想想嘛,现在搞商品经济了。学财经的硬是吃香得很哟!上次到你们家来考察后,我就觉得这娃娃可靠!唔,可靠!而且你们一家也是搞经济的,有一个好的环境嘛!有一个好的家庭传统嘛!我硬是见缝插针嘞,把这个娃娃的档案推了上去。我有意先安排几个差得不能再差的考生的材料送给他们先过目,结果当然不满意,看得学校来的招生领导直摇头。就在这个时候,我就把你们娃娃的材料递上去了,说:各位领导,你们看这个如何?有了前几个差的作陪衬,你这个娃儿就是差一点也显得好了,就这样,他们才选中……”
  这番精彩角逐的内幕,听得个体户一家大眼盯小眼:“唉呀呀!简直给您老人家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多亏您哟——”
  “不麻烦,不麻烦,为国选材嘛!”石仁富转动着眼睛,“就是家里的人不太理解,说你一个月才挣几个钱嘛,又没人给你多发奖金,何苦操这些心!哈哈,都是女人家见识……”
  男主人听到这里,明白了。他向女主人使了个眼色,女人会意,进里房取了一叠钱递到男人手里。男人捻了捻厚度,又掏出一叠加上,恭敬地递到石仁富面前:“见笑了,石主任。这点‘辛苦费’请您老人家收下。”
  “这啷个要得?”他故作一惊,又皱眉说道,“唉——这样吧,我们单位正在房改,要去脱好几大砣钱,我们不比你们个体户,是干鸡子。这样吧,就算我借你的,今后有钱了,我一定归还,一定归还。”
  他一面说一边取下钢笔,在纸片上写了一个借条,递给男主人。
  个体户收下“借条”,这是极不规范的借条,借谁的,什么时候还,都统统不写。作生意的人当然明白其中名堂,急忙表态:“不要紧的,不要紧,您老不着急,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还。”他知道,这笔钱说是借,肯定不能指望他还。
  石仁富心满意足地走了。他发现了一个好办法,这就是以“借”的名义下手最好。
  他想起当年二十来岁的时候,刚从炮火连天、弹痕遍地的前线回国,正是三反五反大高潮,到处打老虎,印象很深刻,连刘青山、张子善那样的大官都要杀,的确很感新鲜,甚至于到了今天,当年登在报纸上的判决词他都还依稀可以背得几句。“运动来了不得了!”共产党的运动,一是搞政治问题,二是搞男女问题,三是搞经济问题。这几年看来,政治问题是不搞运动了,男女问题好像也不是问题了,可这个经济问题却一阵风接一阵风地抓得很紧,可不得不防!
  然而,这个钱又是这么可爱!
  他对自己急中生智想出的这个为买房子而借钱的借口很感满意。他决定打着这个旗号继续借钱。
  这是一个从事企业管理的干部。他的儿子的分数正在录取送档线上徘徊,心里很着急,通过熟人介绍,认识了招办的石主任。石主任倒是满口答应帮忙,可这个关系太淡了,过去一点交道都没有,现在有事就去求人家,真是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恐怕也是对方的推口话罗。”他闷闷不乐地坐在办公室发愁。
  “铃铃——”电话响了。他懒心无肠地拿起话筒,一听马上便肃然起敬了。
  对方是市招办石主任!
  互相问好后,石主任开始通报情况。这情况中有喜有忧,有点实在又有点虚火,有点落实又有点缥缈,听了半天还是个“尽量争取”。即便是这样,这位干部也放心多了,人家石主任那么忙,还忘不了打个电话来,说明人家心中是搁上了这件事的。想到此,他便在电话中说了些千恩万谢的话。
  “可能最近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你也不要来找我了。”干部听到话头不对,连问:“咋呢?咋呢?”
  “最近,我们单位要搞房改,也就是说要叫拿钱买下来,这个硬是有点怄人哟!机关干部,又是教育部门,清水衙门一个,囊中羞涩得很,哎,说出来,你不要见笑。我准备四处去借一点,比如去宜宾、成都什么的,那里有些老朋友……”顿了顿,电话里又说,“恐怕这一段时间我要出去,工作我都顾不上,要交给其他人了……”
  “您不要走,您不能走!”干部差点从皮转椅上跳起来,好不容易搭上个线,眼看又要断了,咋不着急呢!他感觉有些失态,忙稳稳神,擦擦汗涔涔的额头,对着话筒里直叫:“石主任,石主任,石主任……”
  “我在。”石仁富平静地回答。
  “石主任,这样好不好?你不要出去借钱,一定不要出去!啊?我的意思是,我还有些积蓄,我来支持您,我一定……”
  “那咋个要得?”石仁富倒显得凛然正气,“您要拿钱过来,我也只能算借,我今后有钱了一定还给你的。”
  “要得,要得,我马上过来。”干部赔着小心说,“你看,‘借’多少合适?”
  石仁富说了一个数。
  “好。好。我马上过来。请一定等我。”干部急急回答。
  放下电话,他急忙取了一包钱,打了个“的士”便往长江那边的招办赶。
  放下电话,石仁富轻松地笑了。
  就这样,他从近十个考生家长那里“借”了好几万元钱。
  这些家长的子弟都如愿上了学。没有一个家长上门找他还钱,他当然也不会主动还钱。当检察干警揪住他尾巴时,他的一个强有力的辩词就是:“这不是受贿,是借钱,我今后有了钱是要还的……”
  检察干警不辞辛苦,一家又一家地核实情况,这些家长都笑了:“你们都相信呀?我们都不相信。借?那是说的,他不主动还,我们去讨呀?”他们还认为,石仁富帮了忙。送点钱表示“感谢”,说是“借”,双方都觉得好听些。
  这只“食人虎”越喂越壮,胃口越来越大。干脆连借条这一程序也省略了。

                  三

    为不善者不越月逾时而得其罚,则人俱而有惩
  焉。
                     ——唐·柳宗元《新刑论》

    染习深者,难得净洁。
                  ——《陆象山先生语录》卷三四一

  索贿受贿初期没有得到及时遏止,石仁富就像染上鸦片烟瘾似的,逐渐形成一种定势心态,似乎他得的这些钱正该收受。凡有来找他“帮忙”的,他觉得不要点什么,简直就说不过去,简直是既对不起自己,又对不起对方。
  王晓华也是通过朋友主动找上门的。他的女儿想上纺织学校,他已经风闻石主任帮忙是要收钱的,也就兜了4000元来。到了石家,三下五去二便直奔主题,石仁富自然满口应承。王晓华见谈得入港,便向朋友看了一眼。朋友微微颔首表示“火候已到,可行”。他便放心地掏出4000元钱,恳切地说:“忙,请石主任一定帮,这些钱……”
  见到厚厚一叠百元券,石仁富眼睛一亮,但马上又微闭起来:“忙,我肯定帮,要送钱我就不要了……就算要,也要算作是借。来来,我打个借条给你。”
  说罢,他拉开抽屉找了一张白纸,从中间裁成两张,分别写了两张同样内容的借条。一张递给王晓华:“这张你保管。”另外一张他折了几折,揣在上衣包里:“这张我保管。”
  王晓华和朋友见目的已达到,便起身告辞。
  这个外县来的小老板回旅社同朋友小坐一会,朋友便告辞回家了。
  这个引荐人刚一走,在旅社外徘徊了好一阵的石仁富闪身进了房间。
  见石主任降尊纡贵来到这里,王晓华连忙起身让座。石仁富二话不说,眼睛瞪得圆圆的:“借条呢?”
  “我叫我朋友带回去毁了算了,。反正没有用……”王晓华急急地表白,“您老人家放心,我不会……”
  “不不,你还给我!”石仁富急切地说。
  王晓华这才明白原委:连忙跑到朋友家取回借条,说是自己保管。
  石仁富眼巴巴地坐在旅社等待。一见王晓华回来,急忙起身迎上去:“拿到了?”
  王晓华把揉得汗津津的借条递到石仁富的手里。
  石仁富展开一看,放心了。然后小心地折成几折放进中山装上衣包里。
  临走时,石仁富抿嘴笑眯眯对王晓华说:“你今后要找我办事,一个人来就是,不要找另外的人陪你。”
  “我懂,我懂。”王晓华一点就通。
  “你看你好久来?”石仁富马上就要敲定下一盘。
  “我……”王晓华一时语塞,但马上脑袋就转过弯了,“我很快来!我回去筹点钱,马上来!”
  不久,这个小老板又登门了,带来了4000元。这一次,他是一个人来的。石仁富自然就省略了打借条这道障眼法。他的女儿也如愿上了纺织学校。
  到石仁富家中上贡的人都会惊讶,这个石主任家里是何等简陋,几乎没有添一件像样的家具和电器。
  一个曾为儿子读书三番五次上门,并送来数千元人民币的家长后来说:“真的,我简直同情他,我硬是有点自觉自愿地送钱给他补一补生活的……”
  然而,如果了解到在石仁富家除搜出现金和各类有价证券共八十多万元外,在那套住房里还有一间上锁的小屋,里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类物品,这边是食品区:有人参蜂王精、燕窝鸡精、咖啡。果珍;这边是用品区:床单、皮鞋、衬衫、毛衣、毛毯,还有堆放着的灯具、家用小电器……简直就是一个小卖部的仓库规模,这位富有同情心的“进贡者”会怎么想呢?
  这一间密室他从不对外开放,这个“外”包括他妻子。每当他累了、乏了、心烦了,他就会悄悄打开这个密室,用满足的眼光从这头扫到那头,就像当年战场上清点缴获的战利品一样。这些东西都是他的!这是多么惬意的占有啊。欣赏完实物,他又开始翻出那个小盒子,抽出一张张存款单,一张一张地默默抚摸,又重新将它们的顺序排列一遍。比如说,上次是按照存款的时间先后为序的,这次又以取款的时间先后为序,再下次,则按储蓄所离他家的远近距离为序,再下次,他还会翻出新花样,按储蓄所所属银行的类别分开,建设银行一叠,中国银行一叠,工商银行一叠……
  这每一次都是他一次灵魂洗礼的节日。他不打麻将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一有空就进入这间小屋,一来就是半小时一小时。出来时,犹如刚从大森林呼吸了早晨的新鲜空气,苍白的脸孔也有血色了,满脸带着满足的笑意,有时,一脸的皱纹还笑成一朵菊花一般……
  他还要不停地追求和攫取,像穿上红舞鞋,想停也停不下来。一天不进帐,他心里就发慌!
  他已走过羞羞答答、扭扭捏捏的阶段,也走过了小心启发、精心安排后路的阶段,现在是直截了当地索取、再索取!
  57岁过去了,58岁要过完了,眼看要到59岁了,转眼就是60岁。一下台,什么都没有了!
  加紧,再加紧!魔鬼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催促。
  考生中并不都是万元户。
  个体户的儿子想读书,家境好的家长想自己儿女成材;那些贫家子弟,农民的儿女也想上大学中专,他们的家长也望子成龙,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往往更迫切。
  石仁富不管你是贫还是富,只要找上门,宰他一刀再说,最少的50元也要收。
  一个家境贫寒的农家子弟离线只有那么几分,回到家里大病一场,神思恍惚,茶饭不思。父母急得要命,他们知道儿子得的是什么病,便四处打听。听人说市招办有一个爱帮忙的主任,父亲眼里露出希冀的光彩;又听说石主任多少得“收点”,便来到一个香烟批发市场,买了两条红塔山,打听着找到石主任的家门。他赔着小心,看着石主任的脸色,把两条红塔山双手取出放在茶几上。还没开口说话,石主任便一脸狐疑:
  “这烟,这烟是哪里买的?”
  老实农民老老实实作了回答。
  “哎呀,”石主任一脸不屑,“你咋到那儿去买嘛,假货多得很。”
  老实农民讨好的笑容凝在脸上,呐呐说不出话来。
  “我收你一点东西,我是不要的,主要是上成都办事,要指标、通关系送人的。”石主任先打破僵局,“你让我带东西咋办?我身体又不好,提都提不动。东西到处都可以买嘛,成都的红塔山更资格嘛。我上成都都是带钱的。”
  老实农民听明白了:带钱方便些。迟疑了一下,他问:“你看我给好多合适呢?”
  石仁富源了一眼这个外行,抬了抬手掌:“这个数不能再少了。”
  500!农民心里格登了一下。
  石仁富看出了他的犹豫,便说:“一上路,到处都要钱,我住宿,吃饭……这些我都可以自己掏了,关键是那些领导都要打点……”他一口气背了王书记张局长刘主任好一串名字。
  农民终于掏出一个手帕,里面包着两张100元和若干张10元,他一张一张地数着这些钱。
  数到最后,留在手帕里的钱越来越薄。他眼泪都要掉下来。
  石仁富冷漠的眼光看着这个中年农民,脸上毫无表情。
  又是一家望子成龙的农户在为高考落榜的儿子着急,四处托人,找到了一个当教师的亲戚,他们想,都在教育部门也许好说话些。可这个亲戚是个普通的乡村教师,能有什么办法呢?也只好发动自己的社会关系到处打听,终于得知泸州大学还有委培生名额,十分高兴。得知要通过招办,便找到石仁富,求他千万帮个忙。
  石仁富心里掂量了一下来人的份量,见还穿得周正,像是有些油水可挖的,便说:“泸州大学的名额早就满了……不过,你不要失望,过几天我要上成都,在成都给你联系个学校。”
  一见石主任这么好说话,不禁大喜的乡村教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这真是和尚不亲袈裟亲呵,一个教育部门的硬是好办事!
  “不过呢?”石仁富说,“你要出钱,我帮你们跑路。我的费用算是出公差,是可以报销的,主要是省里头那些领导……”又是张局长王书记刘主任说了一通名字。
  他竖起两个指头:“两天,两天之内!你要筹齐4000元。钱少了办不成,过了两天我也就走了。”
  乡村教师急急忙忙回去传消息。
  听说可以上成都的学校,农家子弟十分兴奋,可是,两者却犯了愁,钱,钱从哪里来呢?看着儿子兴奋的样子,不忍心让娃娃失望。可怜天下父母心呵,他们只好借,借了十多家,才筹齐4000元。这些钱都是各家各户要买化肥、买农药和治病的,’听说乡邻的儿子要上省城的“大学”,都把它拿出来,有10元的,有5元,甚至有2元的。
  一大棒汗渍渍的票子又交给乡村教师,家长千叮咛万嘱咐请老师一定办好。看着这一包票子和一脸沧桑的父老,乡村教师不禁一阵心酸。
  “咋个这么零散?”石仁富满脸不高兴。
  乡村教师急忙赔话道歉,又赶到银行去换大钞。石仁富见了整齐的大额钞票,才“嗯”了一声收进抽屉。
  农家子弟终于走进成都的这所委培中专校。在学校他才得知,跟他考的分数同样的同学,并不需要什么“打点”就已经上了委培线,而这所学校的委培名额早就分配到各市地州。
  他就是这样,拼命积攒金钱,不惜“鹭鸶腿上劈精肉”,拿句他家乡的俗话说叫作“鸡脚杆上刮油”。
  他拼命聚敛财富的目的是什么,是享受吗?
  不,他同过去一样,衣着生活上没有一点变化,服饰起码落后时代20年。家里的家具、电器摆设也起码落后20年以上,可他安之若素。有人认为这简直是一个谜。在反腐败斗争如火如荼开展,单位上组织观看《新中国第一大案》时,他对惩处刘青山、张子善这段历史是熟悉的,但仍看得那样专注,开会时还认真参加讨论。
  有人开玩笑地说:“你一家人那么积攒,存了好多钱哟,怕是要敛好(呕欠)。不要哪天反腐败抓到你这个上老肥身上来。”
  他毫无惊弓之鸟的一点慌张,笑笑说:“你看我这样子,像有钱的人么?”脸上平静如水。
  他的确不像有钱,甚至像个在穷困线上挣扎的人。他和妻子合睡的床上,是两床单大草席缝合成的,而且上面已经用布补了两个大疤,用布包了边沿。他每月交给妻子工资中的70元,然后连牙膏都不会再买了。
  可是,就在他常常进去汲取精神力量的密室里,就有两床高级牛皮席和七床隆昌高级细条竹席,还有崭新的毛毯、床单等床上用品!
  他究竟是怎样的性格分裂人物?
  说他是两面派,说他是伪装清廉,似乎也对。但他的这种“节俭”(应理解为“吝啬”)相当过分,即便是伪装,也大可不必,而在他已几乎成了本能和定势。
  别人送他一枚金光闪闪的戒指,他拿到银行鉴定,是一枚制工精良的工艺品。他仍把他说成是托人在沿海带回的金戒,交给妻子,然后说差帮忙的人200元。妻子给他200元,一转身他便存进了储蓄所。
  社会的发展总避免不了很多社会交往,比如说参观、学习、聚会、乃至年青人结婚凑份子。可他能躲则躲,能推则推。一同外出总免不了大家在一起“打平伙”吧?可他仍不,总是自带干粮……这简单地归纳为伪装,恐怕不能准确把握这类人的心态。
  他没有享受,几乎没有稍高的消费,可仍然拼命索钱,一天两天不进点钱简直就觉得自己蚀了财一样。
  他明白招生政策是明摆在那里的,不找他,很多考生也能如愿以偿拿到录取书,除了极少数他可动动手脚压一下外。但如果找他的人越多,特别是考分尚未下来,家长来打听考分,指望“双保险”、“万无一失”的时候,他的进帐就越多。
  他发现了一个帮手。这个“帮手”当年也是他收这人的钱,这人才“如愿”地上了一个财贸校。结果上学以后,才发现不给石主任塞包袱也可以读书。他感觉这倒是一条好的途径,他便与石仁富认了亲戚,然后到处为石仁富作“活广告”,在考生家长同石仁富之间架设“热线”。别人在感谢石仁富的同时,自然也会抽出自己的几张票子给这个牵线搭桥人。
  石仁富很满意有这个帮手,一老一少就这么搭配着,好像非洲丛林里的犀牛和犀牛鸟一样,构成一个可观的生物圈。
  人变成动物,比动物更不如。
  这个被石仁富——“食人虎”吞噬过一回的人,现在反过来帮助“食人虎”,真活活地应了那句成语——为虎作伥。
  但这个“伥”不满足于仅仅为“食人虎”抓人送人来吃,一来一往,他也发现其中的奥妙,在当二传手的同时,也要独吞一份。他开始不让考生家长与石仁富见面,充当中间“掮客”的角色。理由当然是很多的,他舅公工作很忙。身体不好、下班后很累,还有是单位的宿舍,怕人看见不好等等。然后他拿着钱便先吃他一大截再说。
  一个民办教师的女儿本是属于正式录取的指标。他听说了,忙跑去表示愿意帮忙。这学生娃娃读书考试的事,谁敢十拿九稳保证肯定能上呢?多条门路也多个保险嘛。民办教师非常高兴能通过他同市招办的负责人搭上线。他还威胁说:不通过我家舅公,录取可不敢保险,即便是高分也可以不录取;或者即便是好学校也可能走差学校,说得民办教师一愣一愣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便给了他1200元,请他一定帮忙在他舅公那头敲定。他满口答应。结果民办教师的女儿分数很高,自然会录取。这1200无他也不会交给他“舅公”——石仁富。
  还有一个考生想上委培学校,多方拼凑到2000元,请他一定帮忙在他舅公那里说句话。他也是满口答应。这个要上委培,就非得经过招办了。他给石仁富送去1000元,另1000元他就收下。好在石仁富也不嫌,1000元也办事。这个考生上了委培学校,满认为是2000元买通的石主任。考生都进校了,这个家伙仍意犹未足,又跑到他家找到其父母,索要数百元跑路费。家长实在拿不出钱。临走前,他悻悻地丢下一句话:
  “我能把你儿子搞进去,也要把他拿出来!”
  这当然不可能,他也没那么大的能耐。这个为虎作伥的掮客,又扮演了一回狐假虎威的角色。
  为“虎”作伥也好,狐假“虎”威也好,总得有只凶猛的“虎”摆在那里,这就是“食人虎。”
  这些事,石仁富根本不知道,知道后已身系牢狱。就他聚敛钱财的性格来讲,不知是何心情?
  这个“掮客”自然也受到法律制裁,罪名是敲诈勒索。
  实际上,他的行径,在给石仁富开辟财源,带来滚滚财富的时候,也使石仁富声名远播,为石仁富日后迅速暴露提供给执法机关一个突破口。
  可石仁富已顾不了暴不暴露的“隐患”了。
  一年一度的高考和录取工作集中在夏秋两季,这个时节,简直成了石仁富的盛大节日。他的住房里整夜整夜挤满了人,有时竟至十多个,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感到不方便。于是,石仁富想出一个提高效率的办法。他让这些统统等待在客厅,他在内室,关上门一对一地接待,谈了一个再叫“下一个”。这些学生家长。亲友就像等待国王赐见的大臣,毕恭毕敬,秩序井然。有时,人实在太多了,客厅装不下,便从他客厅里排队,弯弯曲曲竟从4楼一直到楼下的院坝里,搞得单位上的人莫名惊诧:这是干什么?反映到教委领导那里去,领导多次责令他不得在家里接待考生家长,公事必须到办公室。他一边满脸堆笑“哦哦”应着,可仍然打电话邀约到家里谈。

                  四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辶官。
                       ——《尚书·太甲中》

    杀一以惩万。
                     ——唐·魏征《群书治要》

  要尽述石仁富密室内那八十多万现金和有价证券及物品的来历,无疑是困难的。几乎每一笔赃款赃物都包含着一个或辛酸或可笑的故事。
  我们不可能也不必要每笔必述。
  但是,有几个故事我们要介绍给读者,可以看到,这个出生于贫苦农家的子弟,已经完全成了一个“掘金动物”了。
  一农家子弟想上学,八方托人介绍到石仁富这里来。他开口就要800元。贫困的家里是拿不出这么多钱的,为了儿子能读书,只好去贷款。贷款何时能还清?没有其他致富门道的父亲只好忙完白天的活计又去谋点夜班费,终因疲劳过度,迷迷糊糊地把手送进电锯底下,飞溅起一片鲜血……
  特新乡的一个女孩想上省里一家学校,全家整整合计了两天两夜,决定再穷也要女儿有个出息。当爷爷的一锤定音:贷款!第一次贷款数百元,填进“虎”口,要拿合同书又贷款数百元,再填进“虎”口,到了请他落实委培单位,又贷款数百元,终于盼到领取录取通知书了,500元又投入了“虎”口。
  荣福乡有个寡妇,大儿子5岁,小儿子刚生下来丈夫就死了。她吃尽了苦头把儿子供到初中毕业。儿子懂事,成绩优秀,是她最大的安慰。可家里太穷还要供小儿子读书,她希望儿子考个中专,尽快端上饭碗,也给家里一些帮补,把弟弟拉扯大。儿子何尝不想上大学?但是还要读几年的高中,这是多么大的一笔费用啊。他强忍内心苦楚,填报中专。他的成绩遥遥领先,上线完全没有问题。母亲,一个含辛茹苦的寡妇,就打着一双赤脚进了城,在亲戚的引带下找到石仁富,讪讪地掏出100元——这是她全家多长时间的生活费呀。石仁富毫不推迟地就抓了过去。可是,对他来说,100元毕竟太少,还有出得更多的。这个寡妇的儿子便被卡下去,而进了普通中学。这样,两个儿子都在读书,她还要承担更多的费用,才能盼到大儿子为自己分担沉重的负担!
  就像过去防区时代有的四川军阀收税已收到几十年以后,石仁富受贿也收到明年乃至后年。
  他的一个学生,现在也做了教师。他的两个小孩也想走委培读书的路子,请石仁富帮忙、“这个还有啥问题呢?我们好歹还师生一场。”然后接下来,他就感叹要用一些钱,并再三表示如果娃娃没有读到书,这个钱肯定是要退的。
  这位老师当然相信自己的老师,便凑了2000元送到石仁富手里,请他一定尽力。
  结果是连续两年毫无动静。这位老师又不好意思讨回钱,最后才鼓足勇气表示娃娃恐怕不想读委培了。这一次倒轮到石仁富来教训他了:“怎么能不读书呢?你那2000元我还准备明年接着给你找门路呢。”于是,这2000元就成为了为“明年”准备的“贿款”了。
  泸县农村一家农民生了三个女儿,家里十分清贫,但总想有一个女儿能成为登高校的凤凰。可是命运总是同他家过不去似的:大女儿高考落榜回家大病一场,两年来都是病秧秧的,看着让人既心痛又着急;二女儿考了一年也没能达到目的,早早就嫁了人。现在又轮到三女儿,夫妻俩拿定主意一定要想方设法让小女儿跳出“农门”。他们找到石仁富家里。他说:“帮忙当然是可以的,但是——要说这头。”他抬起左手,大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捻动,“要这个——数数。”
  夫妻俩已做好送礼的思想准备,连忙说:“带得有,带得有!”按照他们最大的想像力,将带来的150元钱双手捧向前去。
  “这么点点,咋够?”石仁富瞥了一眼。
  夫妇俩脚跟脚地出去找亲戚,又借了150元赶回来。
  石仁富还是没有悦色:“回去,过几天来听消息。”
  按约定的时间,夫妇俩来了。石仁富也不客气,一句话就把他俩顶到南墙边:“你娃儿考得太差,人家不要。”
  说完,他在身上掏了几掏,掏出100元:“为你跑关系,用了200元,现在还剩100元……”一边说一边又把这几张票子数了又数。农民见状也只得说:“这100元您老人家也辛苦了,您就留下买条烟……”
  石仁富露出“这才差不多”的神情,说话也和颜悦色了:“钱,我是不要的。不过也好,明年你娃娃再考一次,我就用这个钱帮你们跑。”
  这就是赶考路上的“食人虎”!
  在这个江城的冬天,在这个暖和的岁末,他终于被押上被告席。
  他神情卑微地听完《公诉词》。
  他平静地为自己辩护。
  他胆战心惊地听着证人的证词。
  他大汗淋漓地看着法警递上前的证据……
  终于,到了法官宣读判词的时候。
  他抬头一瞥,那鲜红的国徽,就像一团火,灼得他缩短了半截。
  “……被告人自1983年任泸州市大中专招生办公室副主任以来,利用手中权力,向学生家长405人索要收受贿赂款411310元,此外,尚有337837.47元被告人不能说明其合法来源,已构成受贿罪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本院依法判决如下:1.被告人石仁富犯受贿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犯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判处有期徒刑4年。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掌声雷动。
  石仁富彻底瘫软了,昏浊的泪水不停地涌出。
  一个被罪恶与金钱腐蚀掉的灵魂终于有了应有的归宿。
  数月后,一声枪响,宣告一个“自作孳,不可辶官”,视金钱为最高追求目标的罪恶生命的结束。
  石仁富——“食人虎”,成了贪占便宜、恶习难改,终于在定势心态的惯性驱动下由“人”变“兽”的那种现象的代名词。
  人,只为了金钱挖掘、聚敛财富而活着,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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