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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被歌德称为“上帝神秘的作坊”。命运在这里造出许许多多极为动人而又巧合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本文将向读者印证这样一条真理:生活本身比所有的文学家都伟大、深刻和富有想象力。 ——题记 1983年春节过后不久,一个寂寥清冷的下午,细雪飘飘洒洒,又为银妆玉裹的太阳岛铺开一片新绒。刚住进疗养院十几天的霍佳,懒懒地靠在床头看《乔治·桑传》。门轻轻地开了,女护理员又送进一位新的疗养者,这女子40岁出头的样子,苍白、瘦削,眼角细细地牵着些皱纹,目光沉郁,并且总是低垂,决不好奇地张望什么。一望而知这是个被生活的艰辛绞干了兴致和鲜活劲儿的女人。不过,那高挑个头儿,黑黑的长长的秀目和有如豆荚般的线条分明的嘴唇,叫人想到她曾有过很美丽的年华。虽经如水时光的磨蚀,现今依然隐约亮着几许丽色。 跟着进来一位50岁左右的男子,方脸盘,淡眉长目,络腮胡子刮得极干净,举止稳重,透着书生气,像个工程技术人员。引人注目的是他拄着一支精致的手杖,走路沉重而微显笨拙。细听,右腿膝盖处不时有金属摩擦的微响,那是一条假肢。 两人显然是夫妇。男子很体贴地,眼里漾着深厚的温情,仔细地从提包里拿出牙具、梳子、毛巾和一些水果什么的,嘴里轻轻说着安慰和嘱咐的话。那女子身体孱弱,说话也没气力,只简单地应着。都安排妥贴了,男人便靠床坐下,微屈着身子,像一棵疲惫的老树。偶尔低微地说些什么,声音却好温柔,如同林间静静的浅溪,缠绵而透迤…… 傅玉婷就这样寂寂地,仿佛是命定地飘进了霍佳的视野。 数天后,她的丈夫回去了。她和他都在遥远的伊春市工作。逢到周末和星期日,家在哈尔滨的疗养员们,都有许多亲友蜂拥而至。从没有什么人来看望傅玉婷。她呢,也就孤寂着,文静地看书、读报,偶尔悄然地走动,更多的时间里是躲开到庭院里去,默默坐着,忧伤的目光向远方久久迷茫。尽管同室有霍佳她们几个人,她却像一个小小的孤岛,用缄默的大海远离着一切…… 这女人活得怕是很难呢,霍佳的心颤巍巍地漾起了怜意。霍佳这年45岁,同丈夫离婚后已经过了15年的独身生活。春风秋雨,日升月落,日子深长地流逝,孤独的心境不时如同凉雾一样,沉重地积存在她的生活中。亏得她有许许多多花花朵朵的学生,小雀般欢叫着簇拥着她,使得她觉着生活有了更大的爱并且有了些色彩,那孤独也就遥远了。 她努力亲近着玉婷,以一颗温柔的大姐般的心慰藉着玉婷。吃饭,打针,取药,散步,她总陪着玉婷。亲友们送来点什么好吃的,她总拉着玉婷一起分享…… 渐渐地,玉婷有了恬淡的微笑,有了轻俏而清朗的话语,曾经很美丽的眼睛又显出些许鲜灵的神采。大事小情,一声声“霍姐”叫着,竟如同鸟儿的呢喃。这个已40岁出头的女人哟,或许从少女时代就压抑了许多柔情,许多快乐,如今在霍佳那颗宽和而温暖的心灵中,找到了可以开放和娇纵自己的一小块太阳地。 此刻,霍佳凝望着在庭院中痴坐沉思的玉婷,心里诧异着。玉婷一定有什么心事了,顽且一定和哈尔滨话剧院演出的(高山下的花环)有什么联系…… 刚刚吃过午饭的时候,霍佳躺在床上正慵慵欲睡,一声热烈的呼叫把她吓了一跳,“哎,霍姐,你看!” 玉婷站在她床边,拿着当日的《哈尔滨日报》,手指着戏剧广告栏给她看。玉婷不知怎么会那样激动,脸色绯红,一对眸子闪闪地放着亮彩。 霍佳拿过报纸,哦,哈尔滨话剧院明日晚将首演话剧《高山下的花环》,主演:骆涛…… “你想看看吗?”霍佳问。 “唔……”玉婷欲言又止。 霍佳蓦地感觉到一点什么:“这些演员里,你有认识的?” 玉婷仿佛又怔住了,眼里的光亮骤然黯淡。 霍佳思忖了一忽儿道:“今天是星期六,下午咱俩就溜,我负责搞票。” 玉婷从沉思中猝然惊醒,双眸渐渐地发亮了。 夕阳如丹,温柔而阔大地拥抱了逶迤而下的松花江。江面是那样恬静,透着微蓝和绛紫,泛着梦样的光泽。惟有色彩明丽的客轮滑过,带起串串热烈的雪浪花,汇入渐远的层层涟漪,又归于如梦的恬静。 霍佳和玉婷扶着栏杆,站在船舷边。客轮疾驶,江风浩荡,撩乱了她们的发丝。玉婷凝神注视着浑圆的夕阳,清瘦的脸颊润着淡淡红晕。霍佳端详着她秀丽的脸部侧影,伸手替她把飘拂的发丝往耳后抿了抿。 “你好像认识演员里的什么人吧?”霍佳笑吟吟地问。 “唔……认识。老同学。”玉婷语气淡淡的,眼瞳深处却有火花一闪。 “谁呀?” “骆涛。” 星期日晚上。霍佳和傅玉婷随着汹涌的人流步入哈尔滨话剧院剧场。铃声一响,灯光骤暗,紫红丝绒大幕徐徐拉开。那扑面而来的战火硝烟啊,使观众们时而热血沸腾,时而唏嘘流涕。骆涛所饰演的赵蒙生,随着剧情的跌宕起伏,随着内心冲突的剧烈撞击,紧紧攫住了观众的心…… 玉婷一动不动,双手死死抓住坐席的扶手,胸部急剧地起伏着。时明时暗的舞台灯光投射下来,看得出玉婷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眼角不时有晶莹的泪花无声滚落。 霍佳细心地注意到,她的目光一直紧跟着“赵蒙生”。临到终场,演员们在观众暴风雨般的掌声中数次谢幕,玉婷仍恋恋地不动…… 是夜,在霍佳宁静而温馨的小屋里,两人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你和骆涛是老同学?” “嗯。” “只是老同学的关系?” “嗯……” “不,我看不像,你好像……” “是,是,是真的!”玉婷的声音骤然暗哑了,“他不认识我,不记得我,不知道我……” 她竟哽咽了。 一直到窗口透进清晨的曙色,玉婷,这个文静得近乎柔弱、内向得近乎孤僻的女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向别人袒露了心灵深处那个隐秘的世界。这也是惟一的一次。 东方女性,一个痛苦的灵魂。 鲜红的团旗火焰般在山头招展着。一位老师用手做成喇叭状热切地喊:“同学们,加油啊!看哪个班级先占领山头……” “啊——”山下一片热浪般的回应。 哈尔滨第九中学的学生们汇聚到高高的山顶。临风远眺,群山如涛,绿野无垠,银色的丝带般的松花江在山间蜿蜒。傅玉婷,高中二年级的女学生,扶一棵虬枝铁干的老柞树站着,边揩拭额角的汗水,边和同学们一起热烈地喊着。她身着白衫蓝裤,梳两条稚气未脱的短辫,两颊红润,双唇微张,一对秀目流溢着少女才有的朦胧而富于梦幻的光彩。 在这样欢乐的时刻,谁也没注意到天阴下来了。等到一阵凉嗖嗖的劲风掠过,黄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下,大家才惊觉。 “快回到船上去!”老师喊:“下山注意安全,千万别急!” 同学们纷纷向山下跑去,玉婷和几个女伴跑着,跳着,忽地想起自己刚上山时因为热,把外衣脱下来挂在树枝上忘了拿。她又急忙回身上山,等再跑下来,女伴们已经没影儿了,只剩些勇敢的不怕雨的男生嬉笑着蹦蹦跳跳地还在后边。她有些急。一不小心,竟被一段突露在地面的树根绊了一下,摔倒了。咝——她抽了口凉气,膝盖好痛。正要挣着站起,一只手伸了过来,拉住她就势一带,她站起来了。 “没事吧?” “没事。” “走,咱们快走吧!” 这是一个陌生的男学生,另一只手撑着一把棕红色油布雨伞。玉婷下意识里的第一个反应是:他的声音真好听,那么宽厚、柔和。他把伞移到两人的头顶上,另一只手仍然拉着玉婷,两人匆匆继续向山下跑去。雨愈下愈大,山坡也泥泞起来,跑着,走着,玉婷又一个趔趄,那男生又一次握紧了她的手。 到了江边,雨下得更大了。谁也没顾得上说点什么,那男生松开手,只向玉婷点点头,又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沽白得耀眼的牙齿,便急急地跑去,去寻找自己的班级了。 已经集合好的同班的女伴们正焦急地喊着:“傅玉婷!傅玉婷!” 玉婷答应着朝自己的队伍跑过去。蓦地,一个念头不知怎么那样强烈地攫住了她。她想跟他说点什么,或许只想问他叫什么名字,或许只想说声“谢谢”。她猛地收住脚步,回头望去,他已经跑远了,刚刚站进自己的队伍里,映入玉婷视线的,只是那把圆圆的棕红色雨伞。 “他是谁呀?”女伴们都看到他拉着玉婷的手跑过来的,纷纷好奇地问。 玉婷不知怎么脸忽地绯红了,她赶紧摇头:“不知道。我摔倒了……” 大家都上了船。归途上,船舱里歌声一片笑声一片,惟有玉婷凭窗而坐,默默地任目光随着汩汩江波和岸边风光流连。那少女的美丽的眼瞳啊,此时分外朦胧而迷离了。面前的景致,她其实什么也没看到。眼前,只清明地映着那个男生的温和的微笑。啊,细细一想,她才发觉,他长得是那么清秀,白净的脸膛,黑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一双睫毛很长的明澈的眼睛。他的声音那么好听,那么悦耳。他握着自己的手的时候,又温软又有力。喔,怎么会想到这些,怎么会总想他?玉婷的心怦然急跳了,她的脸和手一样滚烫滚烫…… 这或许就是少女的爱的最初的萌动?玉停隐约觉得,这清秀的微笑,这棕红色的雨伞,自己再也不能忘记了。 后来,她知道了,他叫骆涛,是高三的学生。偶尔,两人在走廊、在校园迎面碰到,玉婷就心跳得不行,想站住说点什么,可少女的羞龈又实在使她难以启齿。骆涛呢,看来把这件事和这个姑娘全忘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总是淡淡地擦肩而过,再也没给纯情的玉婷留下什么。 不久,就是1959年的“5·4”青年节。全校纪念大会上,演出了文艺骨干们排练的《黄河大合唱》。幕布拉开,玉婷的眼睛一亮,是骆涛领唱! “他是谁?”“骆涛呗!”“真行!”周围的姑娘们叽叽喳喳,听得出那语气里都含着由衷的欣羡。骆涛,这位刚满18岁的英俊学生,这位众多女孩子心目中光彩照人的“白马王子”,潇洒俊逸地挺立在台上,那高亢而富有磁性的歌声,久久在玉婷颤动的心弦上缭绕。 “我站在高山之巅, 望黄河滚滚,奔向东南。” 听着听着,她的眼前,仿佛又闪现出那倾盆的大雨,泥泞的山坡,那棕红色的雨伞,英俊的脸膛…… 歌声,雨声。雨声,歌声。 很快,端午节到了,恰好又是玉婷的生日。那天中午,玉婷和两个女同学在食堂边吃饭,边把玩着自己的香草小荷包。那年代,每逢端午节,女孩子都要制一个小荷包,或者腕上系一条五色线,以示吉祥。她们正欢快地聊着,一个悦耳的男声在身后响起,使得玉婷仿佛一下停止了心跳。骆涛的声音: “都多大啦!还玩小姑娘的玩艺儿?” “嗨,讨个吉利呗。”一个女伴笑嘻嘻地解释。 “骆涛,”又一个男生逗趣道,“用你那个没枣的粽子换个荷包吧?也讨个吉利……” 骆涛真就拿出个粽子递过来,伸到玉婷面前,玉婷顿时羞得两颊飞红。这时刻或许是她一直悄悄渴盼的,可它来得实在过于突然。她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怎样办才好。那时代的女孩子哟,只能做出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玉婷一扬手,推开了骆涛的手,连声说:“去去去!”粽子掉到地上了。 骆涛伸伸舌头,笑嘻嘻地假嗔道:“不换就不换呗,干吗还给个不吉利?”大家哄地笑了…… 端午节以后,玉婷那颗年轻的心灵愈来愈无法得到安宁。夜里,她曾无数次下决心,明天一定想办法见到骆涛,一定在放学时、在校门口那儿等等他,对他说点什么,譬如“谢谢!”——为了山坡上那把伞;譬如“对不起!”——为了端午节彼她推掉的那个粽子。然而第二天,放学后一想到自己要站到校门口那儿,心里又惶惧得不行,连一点勇气也没有了。有时真的碰到骆涛迎面走来,她只心怦怦跳,一句话也讲不出。 就在这强烈的又不断生生灭灭的期待中,1959年的7月到了。骆涛高中毕业了。毕业典礼那天,骆涛代表毕业生在全校大会上致词。那宏亮的声音,宛如透明的波浪,在大厅里,在玉婷的心房里回荡。直到这一天,直到这最后一刻,她也没勇气去找他。当骆涛含着依依惜别的深情,对全校师生说“再见”的时候,玉婷的眼眶涌满了泪水。 她明白,她永远失去了那把伞,也永远忘不了那把伞了。 时隔一年,傅玉婷也高中毕业了。 这是艰难困苦的“瓜菜代”的1960年,整个中国在饥馑中挣扎着。 靠蹬三轮车养家糊口劳累一生的父亲,终于挺不住,磕然病逝。那位在玉婷3岁时就做了她继母的母亲,也离她而去——领着小妹,再嫁到郊区一个农家。 父亲去了,不会再来。母亲去了,不会再来。在哈尔滨道里区中国4道街××号大院,在那间低矮而清贫的小平房里,只剩下了孤苦伶仃的玉婷。 为了糊口,大学是不能上了。她到一所小学做了代课教师。来到那些星星般花朵般的孩子中间,她才觉着在情感的荒漠中寻得了一片绿洲,生活稍稍充实了些。 但是,映在心灵深处的影子是任何东西也刷不掉的。一个雨天,在校园里,玉婷看到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罩在一把伞里,朝院门那儿走去,她的心蓦地抖了一下。时日如水地流逝,他已经那样遥远那样缥缈了,她却不肯忘记也无法忘记。她甚至痛楚地发现,自己依旧抱着一点微茫的期望。不,是幻想。幻想在汽车上、商店里,在江畔、公园,意外地遇到他,幻想他奇迹般地走进她那间孤寂的小房间,像童话里的白马王子翩然而至…… 做孩子的时候,想到仙岛、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是幸福; 做大人的时候,想到仙岛、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是悲哀。 没料到,另一个他出现了。 玉婷所住的中国4道街××号院,约有30多户人家,都到临街一家姓王的卖水站买水吃用,一分钱一担。过去,都是玉婷和小妹去抬。如今小妹走了,她只好一个人去提。 “傅老师,您的桶漏了!”“得补补啦!”排队买水的邻居们关切地叫。 玉婷忽然觉得有点心酸。她受不了别人的怜悯。她不吭声,咬着嘴唇埋头就走。 “你不用来了。”从卖水站敞开的窗口传出了这句冷冷的话,声音低沉厚重。怎么不用来了?哦……哦哦,玉婷瞬间就明白过来。 玉婷知道,这是王家二儿子,叫王国明。两年前高中毕业,因家境不好,没考大学,在一家附近的工厂当了工人,闲时就帮家里看水管。玉婷去提水时,常见他一边捧着书本看,一边给大家放水,从不多话。他个子几乎高出玉婷一头,足有1.80米以上,粗壮的脖颈,宽宽的肩膀,络腮胡子很重,一双不大的眼睛锐利而凝重。他的两只胳膊比一般人长许多,院里的孩子都叫他长臂哥,大人都叫他“二小”。虽是老邻居,玉婷和他从未说过话。 好不容易把那桶水提回家。这洞眼可咋办呢?玉婷沉吟了一会儿,便扯了点棉花,准备把洞眼先塞住。 这时,门开了,长臂哥送水来了。他担了两大桶,先站了一会儿,没说话,只拿眼睛寻找水缸。待他取下扁担,玉婷忙过去拿开缸盖,并想伸手帮他倒水。“不用。”他边说边用肩膀挡住玉婷。 他又挑一担,第三次又提了一桶,玉婷家的大缸才满。 “谢谢。”玉婷过意不去地说。 “不用。”他眼睛都不抬就走了。 以后,每隔几天,长臂哥就把那大缸装得满满的。仍然只是“谢谢!”“不用!”玉婷从窗口悄悄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仿佛觉到了一点什么,可又说不清。 一天,他正往缸里倒水,院子里一位婶婶喊:“到居民组长家领豆腐渣票了!”于是在他转身向外定时,玉婷也跟着向外走。他好像知道玉婷要去做什么,便回过头,踌躇了一忽儿,轻轻说:“你……别去了。一家三口人才发一张票的……”他那一向冷峻凝重的眼睛,第一次闪出一丝说不清的柔和的目光。 王婷站住了,“谢谢。”她感激地说。 第二天中午,他来了,玉婷很觉意外。除了送水,他从未来过的。 “给。”他手里捧着两团白生生的豆腐渣,用纸垫着,“我妈让我送来的……我妈说,可以炒着吃,也可以和在苞米面里做饼子吃。” “不!我不要!”玉婷慌乱了。 “收下吧……”他轻轻地,乞求般地说,好像惟恐伤着姑娘的自尊。他执拗地站着不动,双手就那样捧着,望着玉婷。玉婷看着那两个团子,又把酸楚的目光移上去,碰到他真诚而又坚决的眼睛。泪水一下蒙住了玉婷的双眸,她刚想再一次说“不!”长臂哥索性把双手伸到玉婷的面前。 玉婷终于伸过双手,接过这两个沉甸甸的豆腐渣团子,泪水同时就溢出眼眶。 “谢……谢。” “不……不用。”他转身走了。 第二天,周日。玉婷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一盘炒豆腐渣,两个玉米面掺豆腐渣饼子,一碗玉米糊糊粥。肚子好久不曾这么充实过了,饭后的慵懒中油然而生出一种新的朦胧的“饥渴感”,精神的“饥渴感”。但究竟渴望些什么,她也弄不清。 午后,本来响晴的天忽然阴了下来,并且噼噼叭叭掉起了雨点。玉婷赶忙去取晒在院子里的被子,她一眼看到二小的母亲拿把雨伞正匆忙向外走。 “大妈,您去哪儿呀?要下雨了。”她问。 “啊,玉婷啊。二小快下班了,看这雨要下大,俺去给他送伞。” “大妈,您等等!” 没半点犹豫。玉婷只想,应当为这善良的热心肠的一家做点什么。她急忙送回被子,又赶回来,几乎是把伞从王母手中夺去的,“大妈,您回去吧。我给他送去!” 二小的工厂座落在松花江畔的友谊路上。雨愈下愈急,路面溅起万点水花。玉婷撑着伞,匆匆赶到工厂门前。 哦,这么多人,上哪儿找他啊?玉婷把伞稍稍抬高些,睁着黑亮的眼睛四下张望。忽然,有人叫:“傅老师,你找谁呀?”声音厚重得瓮声瓮气,是他。 长臂哥从人群中钻出来,笑盈盈地瞅着玉婷,络腮胡茬上还挂着些细亮的雨珠儿。玉婷倒一下被他问住了,不知该怎么说好。 “噢,你是给对象送伞吧?”长臂哥竟第一次开起了玩笑。 玉婷窘得两颊飞红,她微嗔地说:“是给你的。你妈让我给你送来的!”说着,她将伞塞给他,转身就跑开了。大雨如注,薄薄的夏衫顿时就湿透了。这时玉婷才想到,自己怎么不拿把伞? 她飞快地跑着,脚下的积水溅起一朵朵水花。 “站住!傅老师!”长臂哥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心急火燎地喊。可是愈喊,玉婷跑得愈快。 终于,他还是追了上来,一把拉住玉婷的胳膊:“瞧你,淋成啥样了!”他似乎有些动气。玉婷也实在跑不动了,她急剧地喘息着,胸部波浪样起伏。 伞,撑开了。倾盆大雨中,隔出了圆圆的无雨的小天地,她和他罩在同一把伞里,走着,走着…… 雨点密密地敲打着伞面…… 玉婷的心抖了一下! 伞,又是伞!同样的雨,同样的棕红色油布伞,而身边不是他,是一个别样的人!生活怎么这样捉弄人,老叫我忘不了那个他!玉婷禁不住簌簌发抖了,牙齿格格地响个不停,长臂哥以为她冷,又向她这边靠了靠。玉婷蓦地闪开了,又想跑,胳膊又被抓住。长臂哥大概以为这样走姑娘不好意思吧,他一下把伞塞到玉婷手里,自己钻进密密的雨帘,向前跑去…… 玉婷怔住了,她感到歉疚了。 等她走近院门口,见大妈在那儿,长臂哥正拧着衣服里的雨水。一见玉婷,长臂哥抢先说:“傅老师,谢谢你,咱们走岔路了。” 玉婷和他,都笑了。 大概因为被雨激着了,当夜玉婷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中,她的眼前晃动着的全是伞:山坡上的伞,长街上的伞;伞中的自己,伞中的那个他;伞中的自己,伞中的这个他……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玉婷觉着有只温暖的手在额头上抚摸,她缓缓醒来,大妈坐在床边。他,长臂哥拘谨地站在水缸边,担忧地注视着她。 “瞧你烧的,一准是昨天雨淋的!”大妈疼爱地说,“来,喝点粥吧。”说着,老人家端过一碗热气腾腾的绿豆白米粥和一盘煎得黄黄的刀鱼,“闺女,吃罢。” 母爱,久已陌生的母爱,使得玉婷又心酸又温暖。她一下偎进大妈怀里,呜呜地哭起来。大妈抱着她,说不出什么,只是陪着流泪,长长地叹息。 吃了热粥,浑身暖乎乎的。不知不觉她又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吱吱咯咯的声音弄醒了。玉婷无力地睁开眼睛,看到长臂哥正蹲在那儿,用铁丝绑牢惟一的那把椅子的断腿。 “哦,你醒了,吃药吧。”他端过一杯水,又打开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两片药。 “谢谢。”玉婷软绵绵地坐起,靠在床头上,“坐吧。” 他环视了一下这空荡荡的小房间,幽默起来:“坐?坐哪儿呀?”两个人的视线同时转向那把横躺在地上的惟一的椅子,笑了。 窗外黑沉沉的,很静。桌上,马蹄表的时针悄悄移过了8时。“我该走了,好好休息吧,明天我下了班就来看你。学校,我已经给你请过假了。” 门轻轻地关上了,他走了。房间清明的灯光里,又剩下了玉婷一个人。可她头一次感到充实和慰藉,她觉着自己好像融进一片温暖的蔚蓝色的波浪,舒畅而又微醉…… 这以后,他担水来,玉婷不再说“谢谢”。 他又送白爽爽的豆腐渣来,玉婷不再让他用双手托那么久。 玉婷和面,他就帮她往里掺豆腐渣。他们一起做窝头,可谁也不知道那个凹洞是怎么弄出来的,于是就用擀面杖捅。一捅,漏了,一捅,碎了,两个人都发觉对方笨得可爱,竟笑得直不起腰,眼角溢出了泪花…… 他的笑,那样淳朴、憨直; 她的笑,那样美丽、生动。 这孤寂的小屋啊,在冷清的大海上飘流了那么久,如今终于驶进欢乐而漫馨的港湾。 1961年端午节,是玉婷21岁的生日。头天,玉婷和长臂哥相约,清晨过江踏青去。 曙色朦胧时分,便有人影络绎着朝江边去。日子艰难,肚皮空空的,全不像往昔那般红火。玉婷和长臂哥租了一条舢板,划过江,登上还在沉睡的太阳岛。 采了几棵清芬沁人的艾蒿,便在高高的石堤上伫立了,巴望着日出。 先是紫焰微燃,从大江尽头跳跃着闪烁,渐渐就拉长,光柱迸射,异彩纷呈,但见鹅黄姹紫嫩红,染得东方乱纷纷斑斓汹涌。伟大的诞生渐渐开始了。那巨日巍峨地走上地平线,拥抱了这小小的地球。咏叹宇宙的恢宏吧,咏叹时空的无限吧,咏叹人生的短促吧,咏叹青春的美丽吧。玉婷感慨着,激动着,觉着一种莫名的热力在体内涌动膨大。朝晖中,她那双明澈的眼睛灼灼闪光,使得她的脸庞愈加光彩动人。 “玉婷,”长臂哥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声音有些异样。他的脸不动,依然眼望着壮丽的日出,“今天是端午节,又是你的生日,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玉婷一时有些疑惑,一路同行,没见他带什么东西来呀。 长臂哥继续说:“爸妈过生日,我送过酒和蛋糕。师傅师娘过生日,我送过酒和蛋糕,你过生日,我要送一件从未送给任何人的礼物。” “什么呀!”玉婷笑盈盈地,仿佛预感到一点什么。 “别急。你先转过身去,闭上眼睛,等我说‘好了’,你再睁开。好吗?” 玉婷点点头。她转过身,闭上眼睛,双手背在身后,良久…… 突然,她背过去的两只手被长臂哥的一双大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握得那么紧,那么紧!之后,他又扳过玉婷的双肩,那样近切地面对着她秀美的面庞,一字一字地说:“我把我这颗心给你。我要……和你结婚!” 玉婷不敢睁开眼睛。她觉到了长臂哥那炽热的目光。她几乎被这突降的巨大的幸福冲倒了。身子软软的,像春天的一片嫩叶,在浩荡的江风中微微发抖。 长臂哥伸出长长的臂膀,把玉婷搂在怀里了…… 玉婷哭了!玉婷醉了!泪水,冲涤着孤独和辛酸的泪水,喜极而泣的泪水,从玉婷的脸颊流到长臂哥的嘴边。 “玉婷,回答我……”他乞求般地热烈地喃喃道,“这个生日礼物,你愿意要吗?” 玉婷两颊飞红,双眸半阖,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他…… “今天是端午,我让妈妈做了个香草荷包,你戴上。希望它带给我们一辈子的幸福!” 玉婷娇羞地由他。 “吃粽子吧,里面有红枣呢,让咱们永远甜甜地在一起……” 心,蓦地被什么刺痛了一下,玉婷那双清明的眼睛骤然黯淡了。香草荷包,粽子,端午节……这一切如同涌浪般突然把她带走了,带回到当年在学校食堂那个辽远而又切近的端午节—— 她把玩着自己的小荷包…… 骆涛英俊的面容、悦耳的声音…… 他伸过来的手和手上的粽子…… 玉婷怔怔的,神思恍惚,良久无语。只听江波拍着堤岸,哗……哗…… “你怎么了?”长臂哥一时不解,“不好意思了?” 玉婷猝然醒悟过来。她寂寂地一笑,摇摇头。 “哦,天很凉,不舒服了?”长臂哥关切地望着她。 “没,没有。”玉婷暗暗责怪自己怎么会走神了,她想重新焕发出舒心而热烈的微笑。可是不行,两颊方才还漫着的红晕已然苍白凋落了。 “你在这儿别动,吃粽子。”长臂哥要她坐在堤岸的斜坡上。“等我回来!”他热烈地说。 只一会儿,他捧回一大把五彩缤纷的野花,蹲在那里,三拧两拧,一个美丽的花环做成了,绿叶青翠翠的,花朵颤巍巍的。 “献给你,我的未来的新娘子!”他将花环戴在玉婷的脖颈上,目光漾满爱意。 “长臂哥,”玉婷神情戚然,目光迷离,仿佛在自语,“这个……好像花圈。我死的那天……你能送我一个这样用鲜花扎成的花圈吗?”说完,她自己也悚然了,怎么会冒出这样一句话? “嗨!好日子干吗说不吉利的话!”长臂哥叫道。 玉婷扑进他的怀里,她怕他看见自己眼里的泪光。她低微地喃喃着,想说点什么给他,想告诉他关于那个他。她觉得说出来才会轻松,才可能抹去眼前的影子。可沉浸在幸福感中的长臂哥,用炽热的双唇阻止了她…… 几天后的星期日,两人约好一起吃晚饭。下午,长臂哥便过来打扫房间,玉婷则出去买菜。 等她回来时,房间已窗明几净,纤尘不染。长臂哥伫立在窗前,面朝窗外,对她的回来仿佛没有知觉。 “累了吧?”玉婷把买来的蔬菜什么的一一摆放在桌上,“咱们马上做饭。” 长臂哥仍不动,也不响,宽阔的脊背像一堵背阴的墙挡在窗口。 “你干吗傻站着?过来帮帮我呀!”仍无反应。 “干吗摆大丈夫的架子?”玉婷笑盈盈地走过去,将脸颊贴在他温厚的脊背上,手抚摩着他的肩膀。 他竟火烫似地闪开了。 玉婷惊愕地张大了眼睛,“你……怎么了?” 他回转身,脸盘阴郁得像块生铁。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像要说什么,可又紧紧抿住了。那双眼睛尽管背着光,依然的亮得吓人,盯住玉婷,仿佛要看透、穿透她的灵魂! 他用手指指桌上。玉婷扭头瞅瞅,心里一震。她的黑绿色封皮的日记本打开着,摊在桌上。那是前几天端午节时刚记下的一页: “1961年6月2日,端午。” “今天我年满21岁。生活曾经那样长时间地冷落我,今天终于给了我最大的快乐!他——长臂哥闯进了我的生活,他说他爱我!啊,他的真诚,他的朴素,他的热烈,深深打动了我!在太阳岛上,在这个美好的早晨,他那强劲的粗犷的拥抱和热吻,驱散了我心头的一切阴影,一切恍惚。生命忽然变得充实极了!是的,命运之神对我这个弱女子还是仁慈的。唉,可是,今天我干吗又想到他,那个校园里的他?为什么忘不了他?忘不了和他在一起的那个端午,忘不了他为我撑起的那把伞……生活真是折磨人,他和他都是伞,都是端午……” 玉婷明白了,她隐隐地稍稍地有些不快。他不该未经自己的同意就看她的日记。那毕竟是属于她自己的神圣而又神秘的世界。当然,她无须隐瞒。她是想跟他说的。可此刻,是多么地叫人尴尬和窘迫! “他是谁?”长臂哥终于冷冷地开口,“你们什么时候?” “他……不是谁,是我同学……我们没什么……我……”玉婷想从容地把事情说清楚,可急迫间又说不清。潜意识里,姑娘的自尊使她难以启齿,说她对那个他仅仅是一种单相思。 长臂哥恼怒了。他连珠炮似地发出尖利的质问:“你怎么不说?为什么早不跟我说?你到底爱谁?……” 玉婷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湿润了。她好难过。她走近小窗,背对着他,说了,艰难地说了。学校的那次春游,那把伞,那个端午…… “别说了!”长臂哥激烈地打断她,“多浪漫啊!山坡啊,校园啊,歌声啊,荷包啦……对,对,还有伞!难怪那天你在病中不断叨咕着伞,伞。我真笨,真傻!我还以为是我那把伞……啊,去找他吧!去找他那把伞吧!你心里不是装着他吗?去吧!” 咣当一声,他摔上门,走了。 玉婷遭了雷击般呆住。那远去的脚步声一下子踩在她心上,那么重,那么痛。小屋死一般寂静。那爱的温馨才荡漾过几天啊,那清朗的笑声才响亮过几次啊,他又突然把这一切都带走了,而把孤独、加倍的孤独掷给了她。玉婷把前额抵在冷凉的玻璃窗上,两行清泪无声地流过脸颊。 玉婷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两天。哭了又哭,未了,她想,长臂哥爱得是很执著很真诚的,平静下来他会理解她的,说清楚了他也会原谅她的。不,谈不上原谅。那毕竟是过去的事情,而且纯洁和单纯得无可指责。美丽、清新和切实的爱,难道不属于她和他共同的现在和未来吗? 第三天晚上,玉婷努力平静着自己,走进长臂哥的家。从窗口吹进的晚风拓展着她的裙衫,她清丽地微笑着…… 他极冷峻,脸像石墙一样平板,几天没刮的络腮胡子青森森的。他只点点头,算是勉强打个招呼,便转身走开了。他的母亲也没多少话好说,灯影里苍老而多皱的脸漫着愁苦,不时深长地叹息, 没想到他会这样执拗,这样不肯理解人。玉婷的心好凉好苦涩。啊,前不久那炽烈的爱,那满腔的柔情,已经如同梦幻般飘散了。 以后,长臂哥再也没来送水。她去提水时也见不到他的影子。他躲着她,她也就躲着他。同一个院落,他住南头,她住北头,可两颗心忽然变得那么遥远,就像分开在南极和北极。 夏去了,秋来了,冬天又到了。呼啸的风雪不时摇撼着簌簌作响的门窗,使得小屋里愈发显得清冷而孤寂。渐渐地,玉婷的心像冰冻似地凝结了。从小是个苦闺女,早先的孤独,她本是能撑得住的。可是,在经历了爱的欢欣又遭受了爱的摧折之后,她就再也承受不了这带着深深创痛的孤独了。夜里每每被泪水浸着,她悲叹自己的命运怎么会如此凄惨,悲叹哈尔滨这生养她的城市怎么不给她留一点温馨的绿荫。在街上踽踽独行,在院落寂寂往来,一切都叫她不能平静和忘却。校园里的他,院落里的他,山坡上的伞,长街上的伞,总不时在她眼前晃动,而命运又把她和他或他分隔得那样远,似乎执意叫幸福远离她。那么好吧,我就受着吧,命运要抛弃我,我就把自己抛向天涯海角吧;生活要折磨我,我就朝苦难的漠野走去吧。离开这里的人们,这地方,甚至这世界也毫不足惜了。 揩去泪,她咬紧无血色的嘴唇,执拗地仰起瘦削的脸庞,把目光投向深邃而死寂的夜空,仿佛临近殉难的女神。她决定走,远方,茫茫苍苍的大森林中,有一个小城市伊春。一个远房叔叔在那儿。她决定到那里去,远离这喧嚣而薄情的大都市。让生活忘记她,她也忘记这生活。 啊,正当青春年华,姑娘的心不会那么轻易死寂的。她依然隐隐怀抱着一丁点希冀。她东奔西走,忙着调走的手续。邻居们问,她就说。她悄悄企望着邻居们把事情传给长臂哥。只要长臂哥仍然爱她,只要他一句话,说要她留下,她就会留下的。是的,她毕竟眷恋自己的热乡热土,毕竟渴望爱和被爱。有时在家独坐,她多少次想象着门轻轻打开,长臂哥憨笑着走进,她会又哭又笑地向他扑去,投进他的怀抱,亲他,捶他,怪他…… 然而,这终于没有发生。 在她临近出发的日子,在她终于要走而对故土的一切愈加感到难以割舍的时候,在她悲苦着喟叹着痛楚着而一句话就可以把她留下的时刻,执拗的长臂哥竟出远门探望亲戚去了。 1963年秋,那一天残阳如血,黄叶遍地。傅玉婷提着行李,孤零零地登上北去的列车。列车启动的一刹那,她的眼睛一下溢满了泪水。她急急地揩去眼泪,目光在站台上的人群中逡巡着,似乎想搜寻到谁。 可是,她又能找到谁呢? 别了,哈尔滨! 别了别了别了别了…… 玉婷,一只离群的孤雁,投入了大森林的怀抱。 她在伊春市的一所初级中学当了教师。住的地方就在这座幽静的小城的边缘上,出门不远,就是连绵着漫延向群山的郁郁苍苍的树林。课余饭后,玉婷常到林中散步。那透过枝叶散落在地上的日斑月影,摇曳在叶片草尖上的晶莹露珠,那浓郁清新的花草的芬芳,枝丫上巢中雀儿的啁啾,给了她许多宁静和温柔。在这绿色的梦幻里徜徉,她觉着自己整个消融了,消融在大森林平和而宽厚的呼吸里,有如一缕清风,一斑月影。 平静中(或许仍有怀恋?但也是平静的怀恋了),她给长臂哥写信,告诉他“自己开始了新的生活”,但“以往美好的一切”,她是不会忘记的。不久,回信来了,长臂哥说父母帮他订了一门亲事,他已决定结婚,希望玉婷届时能回家乡看看。这位长臂哥哟,竟会有这样的邀请。玉婷觉着,人家已有了人家的幸福,那就不该打扰人家了。她再也没有写信。 在这远离尘嚣的边乡僻壤,生活老样子地来去着。1965年盛夏,学校放假了。玉婷有了许多空闲,便来林中消磨,浸在山林宏大的呼吸和幽深的梦境里,她就不会感觉孤独和寂寞。那一日中午,她带了本书,靠一棵老柞树坐下,读着,渐渐地,一阵困意袭来,她便枕着突露在地面的树根,将书垫在脑下,朦胧睡了。正午的日光斑驳地洒在她的白衫绿裙上,温暖着一个安恬的梦…… 恍恍惚惚之中,她忽然感觉有人在身边。睁开惺松的眼,咦?头上怎么会撑着一把伞! “傅老师,”不远处传来一位男子的声音,沉缓而凝重,“这儿……不好睡的,地面有潮气,会着凉的。再说这会儿正热,容易中暑,还是回家去睡吧。” 玉婷慌乱地坐起,见距自己十来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位男子。他有礼貌地侧着身子,眼睛瞧着别处。说完上面那些话,就走了。 凝望着他的微微前倾的背影渐渐走远,又转眼瞧瞧身边这把伞,玉婷心悸了。他是谁?他从哪儿来的?伞,伞,怎么又是伞?!是神差鬼使还是偶然的巧合?!它曾经给了我好些不平静,而这回又预兆些什么呀?! 玉婷的脸苍白了。“等等!”她喊道,那惊惶的声音把自己都吓着了,“我……给你伞啊。” “你先拿去用。我会叫人捎给我的。你从这片松林穿过去,就可以看见林外路了。” 他渐渐消失在树影后面。 玉婷怔怔站了一会儿,只好按照他指的方向走去。她不时瞅瞅手中的伞,心里好惊悸。伞,伞!干吗总是影子般跟着自己?它究竟预示着什么?而他,怎么会知道我姓傅? 松林穿过去了,前边仍然是林子。再回来找自己刚才睡下的那棵老柞树,也找不到了。来回转了几圈,四周全是青森森的沉默的参天大树。玉婷心慌了。 “喂!路在哪儿?路在哪儿呀?”她害怕地叫起来,发颤的声音在林中久久回荡。 “别慌——”远处传来了应声。不多时,玉婷听到了愈来愈近的喳喳的脚步声。 那个男人,又奇迹般地出现了。“迷路了,是不是?”他很和蔼地一笑。 为了掩饰自己的张惶,玉婷把伞递过去:“喏,给你!” 他接了过去,锐利地看了玉婷一眼,不说话,迅速把伞撑开,又塞到玉婷手里,“走吧,我送你。” 他头前走了,玉婷默默跟着。头上是茂密的树冠,只有星星点点的日光透下来;脚下是沉积多年的松软的枯叶和新草,发散着潮湿的带有泥土味儿的气息。 玉婷跟着他在看不出是路的“路”上走着,可觉着有了安全感。听着自己和他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手里撑着伞,心头不禁又惊叹起来。山坡上的伞,长街上的伞,这回又是伞…… 终于走出林子。玉婷看到了那幢木房子——学校单身教师宿舍。 “现在你自己走吧。” 玉婷走出不远,回头看看这个陌生人,这个好人,这个拿着第三把伞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人,她好生诧异。回到宿舍,她觉得累极了,好像跋涉了很远很远的路。她躺下了,可又睡不着。瞧着立在墙边的伞,她只觉得恍惚,迷惑,并对这不可知的命运感到骇然…… 第二天,同校一位老大姐张老师来宿舍看玉婷。 “昨天又去林子里了?”张老师神秘地眨眨眼,笑着说,“迷路了吧?” 玉婷好纳闷,她怎么知道的?但玉婷同时就意识到,她就是取伞的人。 “张大姐,那个人是谁呀?”玉婷好奇地问。 “他是林业局的技术员,叫周刚。是东北林学院的大学生,毕业那年和女友陈霞一道来的,结婚第二年生了个胖小子。咳,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说到这儿,张大姐叹息了。 “前年,陈霞领着5岁的儿子到林子里采蘑菇。玩着玩着,孩子跑远了,陈霞发疯似地去找……两天,娘俩儿没回来。局里撒下大网去找,好不容易找到了。真惨啊!娘俩儿都被黑瞎子掏空了,血肉模糊的……打那以后,周刚就常常一个人到林子里转,整天寡言少语的,别人问他,他说是‘散散步’,可大家觉着,他是找什么……两年多了,他就一直一个人过着,命也真够苦的。” 没想到这男子的生活有这样悲惨的一段,玉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哦,请代我谢谢他。昨天……” “听说你们碰上了。”张大姐口气轻松起来,“也真巧……” 玉婷凭直觉意识到张大姐要说什么,她赶紧岔开话题。张大姐见状,也便拿伞告辞了。 以后,玉婷在林中又碰到周刚几次。有时点点头,有时寒暄几句,接着就各走各的,各想各的心事,各自在林子的幽静和神秘中寻找平静和寄托。那宽广而深邃的大森林啊,春天是清新的,夏天是热烈的,秋天是成熟的,冬天是庄严的。25岁的玉婷在其间漫步,觉得拒绝了一切尘世的烦恼、痛苦和虚幻的追求。她把自己年轻的心深深闭锁在这山林的怀抱中。于是她就不觉得寂寞或者不害怕寂寞甚至渴求寂寞了。 疯狂的大动乱年代。 1966年9月,秋风萧瑟、秋雨连绵的一天,孩子们学了一上午“语录课”,又唱着尖利的“语录歌”,放学了。玉婷疲惫不堪地跟在他们后面,她回宿舍吃午饭,正好送孩子们一程。雨浙渐沥沥地不停,道路是泥泞的,玉婷的心也是泥泞的。 忽然,一个学生惊叫起来:“傅老师!您瞧,那儿躺着一个人!” 玉婷赶紧跑上前。果然,一个男人浑身泥水,脸朝下倒在路旁的水沟沿上,脏乎乎的头差一点儿就浸在水里。他一动不动,像死在那儿了。 “快……”玉婷招呼几个胆大一点的学生,吃力地把他翻转过来。首先赫然映入眼帘的,是用铁丝挂在他胸前的木牌子,上面黑墨淋漓地写着:“资产阶级反动技术权威周刚”。 周刚?!玉婷一惊,他满脸泥水、血水,双目紧闭,一声呻吟都没有。贴胸口听听,哦,还有心跳。 好不容易把昏迷不醒的周刚用手推车推到他的家。玉婷和张大姐谢了那位热心肠的学生家长,又把几个孩子打发走,就赶紧恃弄周刚。他的房间不算小,但空空荡荡,乱七八糟,桌子歪着,椅子倒着,衣箱扣着,遍地书籍、纸片、衣物和碎玻璃片,墙上歪歪扭扭写着“打倒周刚!”“油炸周刚!”之类的标语,显见这个家经过造反派很彻底的洗劫。 张大姐叹息着,烧了热水,给周刚洗敷伤口。玉婷伏下身,一匙一匙地喂他白糖水,又喂了一匙压碎了的药片。 渐渐地,周刚的嘴唇恢复了血色,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他醒了!”玉婷惊喜地叫道。 周刚真的苏醒了。他目光混沌地瞧着张大姐和玉婷,肿胀的脸浮现出痛苦而惊愕的神情。他梦幻般地呻吟着轻唤着:“啊……陈霞!我的妻……回来了,回来了!霞……” 喃喃着,两颗大大的泪珠滚出了眼角。这是怎样的痛苦又是怎样的思念啊!张大姐禁不住哭出声来,玉婷则被他的呼唤和幻觉惊得呆住了,惶惑了。她移动了一下身子,刚想走开。蓦地,周刚伸出双臂,把她紧紧揽在怀中:“不,不!别离开我,别离开……霞,我的好妻子,别……”他满脸泪水淋漓,发狂似地吻着她的秀发,她的额头,她的脸颊…… 玉婷的心痛楚得仿佛被撕裂一样,此刻她已不能思想,不能动作,她不知怎样办才好。她只知道这时候不能挣脱,不能躲避,不能让这个身心倍受摧残的奄奄一息的男人从幻觉中再跌进绝望的深谷。她不动,听凭他吻着,拥着,急切地爱抚着…… 他的泪流在脸上。她的泪流在心里。 “霞……霞……”周刚呻吟着,渐渐安静下来,又昏睡过去。 玉婷慢慢直起身,刚要挣开,他恍惚中像害怕再失去什么,又紧紧地、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别怪他。”张大姐揩着眼角的泪,“他昏迷着呢。听说连斗了两天两夜,不让睡觉……可怜的人!” 玉婷木然点点头。 这以后,玉婷和张大姐就常来照料周刚。那年代活着本来就难,何况他这样一个家庭出身不好、又屡遭批斗毒打的单身汉呢。洗敷伤口,喂药喂饭。“大革命”的狂潮一次次把他掷进炼狱之火,玉婷这位26岁的姑娘以其纯洁、善良、美好的心,一次次又把他从死神那里搀扶回人间。“大革命”残酷地要他死,姑娘执拗地要他活。红袖章们被激怒了,被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纯洁、善良、美好激怒了。那一日,把正洗血衣的玉婷和躺在床上呻吟的周刚堵在屋里,踢翻了粥锅。纸糊的高帽,墨写的黑牌子,浑身浇上糊糊墨汁,手里塞了一面锣游街示众。皮带在周身呼啸,嘡,嘡,嘡……一人一面锣,两人四行泪,一步锣一声,两颗心俱碎! 他们走过了人头攒动的愚昧疯狂的长街,唾液和嘲笑冰雹般投向他和她…… 两人被推上广场中央的木台,当众批斗。 “跪下!”皮带呼啸着…… 周刚不跪,惟求一死。蓦地横里踹来一脚,周刚瘫倒了,昏死了,他的右腿齐膝处永远失去了…… “跪下!”皮鞭呼啸着…… 玉婷不跪,惟求一死。她倔强地抬起头想看看是谁这样凶残。啪的一鞭,玉婷瘫倒了,昏死了。她的左耳下永远留下一条凸起的血色的鞭痕…… 羞辱够了,武士们累了。不久武士们又血红着眼睛相互戮杀了。玉婷和周刚被遗忘了,在患难中两颗伤痕累累的相知的心悄悄贴近了。 别样的追求别样的梦幻别样的憧憬,什么都不需要了,两颗心惟有相濡以沫才能够存活。 1968年,周刚右腿安上了假肢,自此那人生路便愈加显得艰难滞重并且永远响着金属摩擦发出的悲鸣。每当山风拂开垂耳的秀发,玉婷的左耳下便赫然暴露那时代凸起的鞭痕。就在这一年,秋雨潇潇的一天,两个带伤的人将各自拆洗过的被褥搬到一起,静悄悄地结合了。此时玉婷28岁,周刚38岁。 道路是泥泞的,空气是润泽的,雨丝是寂寞的。张大姐含着苦辛的微笑,陪他们穿过林子走向周刚那简陋的住屋。透明的雨中,周刚撑开自己那把伞…… 哦,伞。这离去而又来,再去又再来的伞啊,这莫测的命运莫测的人生啊。 遮着水绿色窗帘的窗口,漫进一片晨光,薄薄的亮亮的。 玉婷讲完了。房间里静静的,许久两人都不说话。两颗心同在一种灼热而又苍凉的情感中沉浮跌宕。这情感虽然从遥远的岁月的深处涌来,却依然使灵魂发着震颤。 “啊,玉婷,您这头半生真是的,真是的……”霍佳感慨着,叹息着,不知说什么好。 那一夜以后,玉婷和霍佳几乎形影不离了。在曙光熹微的松花江畔,在夕阳如丹的太阳岛深处,在月色如水的疗养院庭院,她们没完没了地聊,聊人生,聊女人和男人,聊各自早年的憧憬和后来的苦辛,更多的是聊那三把伞,不时发出浩叹和沉思。郁结在心底的许多年的情感的波折,终于向一位挚友酣畅地倾吐了,玉婷或许可以找回心灵的安宁了。可是不,往昔的一切向往、遗憾、辛酸、痛苦,反而因为这倾吐、这回忆、这重归故土的触景生情,而更强烈、更深刻地被搅动和激荡起来了。那时因为年轻,遗憾也罢,痛苦也罢,过去就过去了。年轻就意味着还有憧憬和追求的权利。而现在人到中年,细细回想,竟发现人生好比一只口袋,里面装的全是未完成的东西和不小心被打碎的东西,这就更平添了许多遗憾和沉重。 玉婷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她总要谈,情不自禁地谈过去,尤其在重睹了“第一把伞”骆涛的丰采,得知他已成为哈尔滨话剧舞台上的佼佼者之后,就更加怀恋那金蔷薇般的少女时代,追念校园里那许多次稍纵即逝的爱和被爱的梦想。骆涛浑厚悦耳的歌声,说话声,还有那雨中为她撑开的伞,这一切一切她都记着,而且今天想来更为鲜明和美好。她常常激动,眸子里跳跃着近乎亢奋的火焰。她常常不能人眠,愈益削瘦和苍白,可双颊总漫着两片病态的红晕。她常常一坐就是半天,纹丝不动,凉啊热啊都不觉得,目光迷离着,神思那样恍惚和辽远,非得霍佳去推她唤她,她才猝然惊觉。她的身体日渐孱弱,走走就觉得累,可她的灵魂日夜不得安生,总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呼唤着什么躁动着什么。“我这是怎么了?”有时她笑自己,“身子这样累,心却好像在别的什么地方飞来飞去,怕是要身心分裂了吧。” 她决定出院,回伊春去。医生不同意,霍佳也不同意,“你这样子不行!还需要再养养。” “不。我必须离开。”她执拗地对霍佳说,“许多年来,我一直想法躲开和忘却这些记忆。可这一个月,我这是怎么了!不不,我得走。也许走开了我才能平静。再说,周刚腿脚不方便,一个月来看我两三次,坐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太累了!我们的儿子在部队上,他一个人在家多冷清,多不方便。我一生有这样那样的遭遇,但最爱我的是他,为我付出最多的也是他呀……” 傅玉婷终于还是出了院。霍佳要她到自己家里住几天,在哈尔滨转转。霍佳的家离话剧院很近,每次路过那里,看到宣传板上赫然写着的《高山下的花环》,主演:骆涛,玉婷便激动得不行,或驻足流连,或频频回眸,或紧张地瞧着院门口川流不息的人群。“能看看他不在舞台上是什么样子,我也就满足了。”她说,“咱们站一会儿,看他会不会出来……”“再站一会儿……”她的手抓住霍佳的胳膊,不要她动,不要她走开,“只一会儿……”玉婷眼睛睁得大大的,眸子奇异地发亮,双颊涌着一阵阵潮红。 霍佳深深地受着感动。一个女人到了40多岁的年龄,又经历了那样多的磨难,却依然对自己少女时代初恋的对象怀有这般深厚、这般灼热、这般美好的情感,真是难以想象。别看玉婷看起来那么文弱沉静,她其实是火焰般热烈的女人啊,倘若命运让她热烈地去爱并赢得同样的被爱,人生该是多么完美,霍佳想。可是人世绘坛,芸芸众生中又有几个能完美呢,何况是在东方,何况是东方女性。她们从小学得最多、学得最彻底的本事就是封闭自我约束自我压抑自我,并且认为这就是完善自我。于是许多幸福和完美就眼睁睁从身边放过了,让它们溜走了。剩下的就是任由命运的驱使,让生命像随风漂泊的孤舟,冲到哪儿算哪儿。醒过来的时候,看清楚了的时候,成了过来人的时候,留下来的就只有深深的遗憾和悲凉。 霍佳觉得,让玉婷总处于这样躁动不安的情绪中,于她的身体和精神都没有好处。她苍白瘦弱得像纸人儿了,体内已没有多少东西可以长久做这样炽烈的燃烧了。霍佳甚至有一种隐隐的不祥的预感,觉得玉婷留在人世间的日子不会很长了。得让玉婷平静下来。惟一的办法就是抹去少女时代留在她心底的遗憾,把那些没有完成的东西做一个了结。 霍佳通过自己的学生,辗转找到骆涛。骆涛诧异地迎接了这位陌生的访客。他白面长身,丰仪潇洒,因为人到中年而更添了一种成熟的男性美。霍佳把一切和盘托出,并希望他能和玉婷见一面,聊一聊,以平慰她那颗被生活伤得太苦的心,骆涛震惊极了。他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女孩子,不记得那把伞,不记得端午节的香草荷包和粽子,一切都不记得。高中毕业考入北京电影学院,之后在哈尔滨的话剧舞台上,在银幕和荧屏上叱咤风云。他的世界太广太大太丰富多彩太变幻。校园里的一切只留下梦一般恍惚的记忆。使劲儿回忆,才有点朦朦胧胧的影子,如那青翠的山,那透明的雨,那从家里带去的伞…… 但他全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孩子,默默地爱着他,记着他,竟达二十几年!并且因为这爱,生活遭受了那样深重的摧折和那样多的磨难!他感慨万端,仔细瞧着霍佳带去的玉婷少女时代的照片,那甜柔的微笑,那如梦如幻的大眼睛,那稚气的两条短辫,似依稀记得又扑朔迷离。他愿意见一见,叙叙校友的旧谊,“难得有这样的纯情,这样的执著……”他慨叹不已。 霍佳回到家里,带着神秘的微笑告诉了玉婷。玉婷惊得那双眼睛瞪得老大,双颊涌潮般一阵阵飞红,一时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心情。激动、惶惑、亢奋、悲哀、凄楚,什么都有了!“哦,他要来?真的?……可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他啊!……他会笑我的……他不会记得我的!……年轻的时候他不记得,现在我老了,更不能见他……”“你们是老同学,叙叙旧有什么不可以?”“是,见见吧……不知他现在会怎么样?……可是我……这样好吗?……”玉婷激动得紧张得几乎语无伦次了。 在霍佳的劝说下,她终于同意见了。入夜,两人躺在床上,都不说话。玉婷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临近天明,她才朦胧睡去,嘴里不时喃喃着,似乎呼唤着“周刚”、“周刚”,有时又是“骆涛”、“骆涛”。一个多么不安的灵魂啊。 第二天,她变了,不肯见了。望着她眼周的黑晕,苍白的脸色,霍佳心疼地说:“还是见见好。否则你不会平静的,它会成为你一生的憾事,反正你们都是过来人了。以后你们保持一种校友的友谊,生活也会充实些,我想周刚会理解的。” 玉婷默然良久,点点头。 一切都安排好了:三天后的晚上,在霍佳的家里。“你一定不要走开,陪着我。”玉婷嘱咐道。 二十多年漫长的思念啊,尽管它一直在心底沉睡着,一旦醒来却如此地强烈,以致于这两天的等待比那二十几年还要漫长和苦痛。玉婷出奇地沉默了,整天一声不响,时而坐在窗前凝思,时而坐在镜前望着自己削瘦的脸庞发呆。虽然年轻时清丽的面容依然留有它的影子,但毕竟时光和磨难不饶人啊。而左耳下那条红的鞭痕又总带她回到痛苦的记忆。整整两夜,她完全不能入睡。 第三天早晨,她一起床就风风火火地收拾行装。 “你干吗?”霍佳吃惊了。 “走。” “今天晚上……” “不不!我不见了,毕竟时过境迁了。我们各自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干吗还去唐突别人呢!他没有责任,他没有必要一定来看我。不是他走进我心里的,是我悄悄把他装进心里的。他答应来看我,我就很感激他了。他是个好人。请转告他,我谢谢他,我从心里谢谢他!……”玉婷激动地说,话音哽咽,泪水溢满眼眶。“我走,现在就走。霍姐,谢谢你!以后我还会来看你的。我永远记着你,永远爱你!……” 玉婷哭了,霍佳也哭了。 “既然骆涛知道了这件事,出于礼貌,你好像留个信儿才对。”等静下来,霍佳说。 玉婷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霍佳便走开去。玉婷拿起笔,写了,撕掉,再写,再撕。几乎费去了半本信纸,而且总有眼泪噼叭噼叭掉下来。一个痴情而纯洁的灵魂在极复杂的心境中辗转挣扎。未了,竟只是短短的几行: “蒙生哥: 作为一个观众,我感谢你。我们是校友,但是你不会记得我。我一直一直记着你的那把伞……谢谢! 傅玉婷 1983年7月23日” 就在这天中午,玉婷匆匆登上北去的列车。站台上,霍佳和玉婷泪水盈盈,相对无言。 玉婷回到了苍茫深邃的大森林,回到了周刚身边。 二十多年了,在大森林里,在那个仿佛远离世界的小城边上。春的葱绿,秋的金黄,遮蔽着她,抚慰着她,爱怜着她。她觉得温馨与宁静,也有着淡淡的寂寞与忧伤。但是她能忍耐。如同所有的东方女性,她是文弱而又柔韧的。无论怎样的苦难与艰涩,都能淡淡地静静地走过去。何况周刚深深地爱着她,既有丈夫的体贴又有兄长般的温和。他总觉着因为他,这个娇弱的女人才滞留在这个遥远而贫寒的边城,左耳下才留了那血色的鞭痕,才承受了如此漫长沉重的岁月。但这单调而困顿的生活,终于过早地把她拖垮了。 这一次,玉婷从哈尔滨归来,体力精力实在不支,不能教书了,就请了病假。白天或读点书,或到林中散散步,等周刚下班回来,就尽一个主妇的义务,端上热的饭菜。自己吃不下多少,便陪坐一旁,以手支颐,清明地亮着眼睛,听丈夫讲厂里或城里的新鲜事。日子如和风般缠绵地过去,什么都是老样子。今天就像昨天、前天甚至老早以前。可是玉婷的心里却有些新异的东西起着微澜。日里,有时往事如烟地拢来又散去;夜里,早已辽远的话声、歌声和心跳不时就真切地响起,于是一惊,醒了,就再不能睡。不久,霍佳来信,说玉婷留下的短笺己转给骆涛。又过些日子,一封陌生的信翩然而至,发信的地址是“哈尔滨话剧院”。玉婷的心怦怦跳了,手有些颤了,心绪竟一如少女时代那般激动和灼热。 老同学:你好! 多知道一位中学时代的学友的消息,对一个昔日在同一个学校度过一生中最美好时光的人来说,是一种难得的慰藉。是啊,人到中年了,大家都有了很大很多的变化。但是就在前年,九中的校友曾聚集了四十余众,在松花江畔又唱又跳,又吃又闹,很畅快,很自由。50年代的中学生是纯真的一代人,我的情况就是你知道的那个样子。不过,你居然还记得我,还能从舞台上把我认出来,我很感动,谢谢你…… 骆涛 1983年10月6日 泪水蒙住玉婷的眼睛,又掉落在两张薄薄的信纸上。校园里那远逝的年华啊,她只悄悄地爱着,孤寂地爱着,苦痛地爱着,什么也没敢说,什么也没敢做。如今呢,能说的能做的,无非就是“当年”那些零零总总了。把当年擦肩而过的,回过头来坦诚地捧给对方看一看,看看那是一颗怎样鲜灵炽热的心,也就尽够了。别的则无须说无须做了。她和他毕竟有了各自的归宿,并且为营造这归宿付出了那样多的爱和心血。历史没有给当年那颗少女的心开辟通达彼岸的航道,或许是命定的,或许因为历史天然是跛足的,永不会走理想的直线,那就敬重历史的选择罢。何况在这方面,世界上没有哪一个民族能比得上我们这个民族的虔诚。 不过命运终究发了慈悲,少女时代的爱在孤独了二十余春秋之后,终于给了一点友好而近切的回音,叫人不能不伤感。玉婷幽幽地哭过,又反反复复看信,字里行间宛然飘下山坡的雨,绽开桔红色的伞…… 日子一天天过去,玉婷的身体愈来愈弱,躺在床上的时间也愈来愈长。那寂寥的空暇便被许许多多斑斓的回忆充填着,心思也就常常悠远起来。她找来些桦木,劈成条条,然后软软地靠在枕头上一刀刀削,再细心地刮过,做成一双双洁白的桦木筷,散发着沁人的清香。 18双筷子寄到霍佳处,托她转赠给骆涛。那是采自大森林的新鲜桦木,洁白柔韧,莫不是表示着已植根在大森林的纯真的情愫?而18双这个数字,莫非象征着18岁时那春情萌动的少女的心?不过这是猜测。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写,只是从遥远的北方寄来这18双质朴无华的筷子…… 端午节快到了。又捎来一些糯米和红枣,依旧是给骆涛的。唔,她当然一直记着校园里那个端午节…… 从骆涛回了那封信后,玉婷就再没给他写信,她在给霍佳的信中说:“校园里的那些记忆,对我来说永远是美好的和不能忘却的。但历史和生活毕竟把那一页掀过去了。那就掀过去吧,我不能唐突人家……” 她一直信守着自己的话。 1985年秋,满城黄叶飘零。玉婷的身子愈来愈差了,两颊凹陷,肤色苍黄晦暗。只那一双眼睛,在丈夫讲些快乐的事时,在儿子从部队上来信时,依稀还有些清朗而温柔的光亮。 经诊断:晚期肝癌! 霍佳攥着电报,焦灼地等在哈尔滨火车站的出站口,电报是前天中午接到的。 “霍佳姐:玉婷病重,火速联系住院,8日到哈。周刚。” 玉婷的病情发展这样迅速,实在出乎意料。霍佳的心顿时沉甸甸的。她奔波了一整天,终于在省肿瘤医院联系到一个床位。 火车晚点了两个小时,时近午夜。即便在火车站这样商贩聚集、喧声嘈杂的地方,这时候也安静下来。从伊春来的车进站了,提包背篓的人流涌出又散去,依然不见玉婷和周刚的人影儿。电报打错了?行期改了?霍佳正疑虑着,站口出现了最后两位旅客的身影。周刚吃力地搀扶着玉婷,一步一挪地走出来。 霍佳的心一沉,又痛楚地紧缩了。玉婷已然是形销骨立,如同秋风中簌簌抖颤的枯枝。“玉婷!”霍佳凄切地叫一声,抢上前扶住她。玉婷拉过霍佳的手,握住,头便俯在她的肩上,低微地辍泣了,霍佳也潸然泪下。 午夜时分,公共汽车早已停运,出租车也都被先出站的人叫走了。省肿瘤医院要走好远好远的路,这可怎么办?“咱们等等,”霍佳安慰道,“出租车很快就会回来的。” 初夏的夜风依然很凉,空气中飘浮着紫丁香的芬芳。玉婷深深地嗅着故乡这令人沉醉的花香,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冷,她的身子不停地瑟缩着。 一辆出租车驶过来。“省肿瘤医院。”“太远了。不拉。” 又一辆停住,“不顺路,对不起!” 霍佳有些焦急了:“喂,同志!”她紧赶几步,想说服司机,可司机摆摆手,车急驰而去。可是霍佳这一喊,倒有一辆米黄色出租车看样子本想开走的,一下刹住了。 “同志,上哪儿?”司机探出头,灯光里显出宽宽的脸盘和寸长的一圈络腮胡子。 “省肿瘤医院。” “上车吧。” “谢谢!谢谢!”霍佳和周刚扶着玉婷,吃力地坐进去。司机发动了引擎。 “等……等等。”玉婷忽然低微地叫。 霍佳、周刚和司机都怔住了。周刚揽住她瘦削的肩膀,“玉婷,你……”他温柔地问。 “我想到……”玉婷的声音暗哑而微弱,“想到道里区……中国4道街……看看。” 周刚二时没明白,“4道街?” “霍姐……让我……去吧。”玉婷微喘着,仿佛在乞求。 霍佳的心掠过不祥的阴影。玉婷这是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想最后一次去看看自己当年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屋啊!应当让她去看看……可天已经这样晚了……霍佳在犹豫。 “我……想去看看……”玉婷双目半阖,声音微弱得像在呻吟。 司机默默地听着这一切,用打火机燃着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把车上的倒视镜正了正,一双锐利的眼睛从镜中瞅了瞅霍佳,又瞅了瞅玉婷。 “还是去医院!”霍佳下了决心。去4道街会使玉婷更加伤感的,“玉婷,等你身体稍好些时……” “不。还是现在……以后,我不会,不会……”她的声音哽咽了。 “玉婷,冷静些。时间太晚了……”周刚劝道。 “不……” “先去哪儿?”司机忽然轻声问,一点没有不耐烦的样子,“我不着急,反正没别的客人……” “4道街……”玉婷执拗地说。 “去谁家?” “哦……不,不去谁家……在门口……停停就可以……”玉婷的声音好凄楚。 霍佳、周刚竟一时插不上话了。 “不。”霍佳决定了,“还是去医院。走吧。” 车开动了。长街上阒无人迹,路灯珍珠。司机不再吭声了,可车却开得好慢。 到了医院门口,司机抢先跳下车,替霍佳他们打开车门,然后注意地一一看着他们下了车。霍佳掏出钱,刚要算账。“不忙,我回去也是空跑。”司机连连摆手,意味深长地说,“你不是还得回去吗?” “好,那就谢谢了。”霍佳点点头。她注意地瞧瞧司机,在他靠在车上点烟的那一瞬间,她愕然发现,他的两臂好长啊! 长臂哥?! 霍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玉婷软软地靠在周刚肩膀上,已疲惫得不行。霍佳不好多问,急忙扶着玉婷进了医院。等一切都安顿好,已是凌晨2时许。周刚留在那儿陪玉婷,霍佳便告辞了。 车在宽阔而寂静的柏油路上沙沙行进,很慢很慢。 “去哪儿?”开出很远,司机才想起问。 “4道街××号。”霍佳清晰地回答。 车猛地刹住。两人都沉默着。良久,司机才慢吞吞地问:“你好像不住那儿吧?” “是的。我是替刚才那位病人去看看那地方。她小时候住那儿,后来因为某种原因,她离开了……” “病人是从伊春来的?” “是。” “是叫傅玉婷吗?” “是。” 车又缓缓行进了,速度渐渐加快,后来简直就像飞似的,风驰电掣地冲过沉沉夜幕,冲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在4道街××号院门口戛然而止。两人都没动。 “你是她什么人?”他突然问,声音暗哑沉涩,“她在哈尔滨好像没什么亲戚……” “是朋友,我们一同住过院。”霍佳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王家二小,‘长臂哥’……” 他用沉默肯定了霍佳的猜测。 “她什么病?” “晚期肝癌。顶多还有几个月。” 长臂哥把头俯在方向盘上,久久无语。“我还想更多地知道点玉婷的情况。”他抬起头,眼睛湿湿的,“明天下午两点,在马迭尔咖啡厅见。行吗?” “好。”霍佳同意了,“结账吧。” 长臂哥长叹一口气:“这账,不好结呀!……” 第二天,两人准时见面了。长臂哥要了酒、菜。整个一个小时,他把自己埋在烟雾里。他痛苦地忏悔了,忏悔了终生不能原谅自己的过失,他叙述的和玉婷讲给霍佳的,就像两个学生复述同一篇名著一样,一个情节都不差。霍佳深深地惋叹了。她告诉他玉婷到伊春后的情况,告诉他这许多年来玉婷生活得挺好,也挺苦。但玉婷心灵深处的创伤似乎一直没能平复,否则,她或许不会刚刚人到中年就患上了这样的重病,生活把她拖垮了,轧碎了…… 王国明像孩子似地悲泣了。他用粗糙的大手不停地揩着泪。他悲怆地说:“当时,我真蠢!我啥也不懂!”他垂着头,手指痉挛地抓住蓬乱的头发,“就因为一篇日记,仅仅是一篇日记!其实,在江北太阳岛,我们端午节踏青时,她说她爱我的!她说过的!她是多么纯洁美好的姑娘啊!可是就因为那篇日记,我把什么都抛弃了!……她走了,我知道她是因为我走的。我也狠痛苦。我草草结了婚,父母从农村给我找了个媳妇。这两年我觉得在工厂干得没劲,就开上了个体出租车,多挣点钱呗。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是我把玉婷毁了!什么都不能挽回了!这辈子我还不清欠玉婷的债了……我对不起玉婷,对不起她啊!……” 王国明大口大口地喝着酒,使劲压抑着自己,可阔大的胸腔仍然发出可怕的冲动的呜咽声。“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吗?我能……去看看她吗?” “不。她什么都不需要。”霍佳戚然摇头,“或许,让她安静些更好。” 他醉了。他扔下几张10元的票子,站起身,晃荡着长长的胳膊,踉踉跄跄走出餐厅。那宽厚的脊背微屈着,仿佛有什么无形的重负压得他伸不直身子…… 那以后,王国明几次开车到医院找到玉婷的病室。透过门玻璃,看到玉婷清灌的病容,泪水便一次次模糊了他的视线。他默然伫立着。他多渴望像周刚那样,为玉婷端水送药,喂汤喂饭,俯身坐在她身边,直望着那双清澈安详的大眼睛,同她温柔地低语……可他没权利这样做,没权利。如同他此刻只能站在门外一样,他永远是门外人了。 他热泪横流,他知道自己注定要为此痛悔终生。 白色的病室,白色的病床,白色的被单,同样苍白的脸庞。 连续好几天,玉婷一直处于半昏厥状态,医生已经表示无能为力了。这一天,玉婷终于醒转来,甚至觉得精神好了许多,霍佳明白,这或许就是最后的时刻了。这会儿周刚带着从部队赶回来的儿子上街去买些食品,只有霍佳留在她身边。 玉婷又断断续续谈起了骆涛,长臂哥,那第一把伞,第二把伞……几年来,只要玉婷和霍佳单独在一起,这就是永恒的惟一的主题。东方女性的心灵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像云朵般舒展,透窗而进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许久不见的微笑,一种极安详极平和的微笑,浮现在她的唇边,照耀着她美丽的灵魂和大理石般雪白的前额。 “真奇怪。我一生的爱怎么总和伞联系在一块儿……山坡上的伞,马路上的伞,林子里的伞……或许我的命太苦,上帝可怜我,便总给我一把伞让我避避风雨吧……” “我的不幸在于我的怯懦。”她的嘴唇弯曲了,微微有些颤抖,“后来我才明白,只要不伤害别人,你就应该勇敢地去追求那些美好的东西。即使幻灭了,也安静了,总比后来感叹‘悔之晚矣’要好得多……” “爱情的委屈就在于它太像水。”她凝眸望着天花板,仿佛在自言自语,“而生活就像一个罐子。罐子是什么样子,爱情装在里面就得委屈成什么样子……” “想想这一生,我真累。”她幽幽地低语,仿佛断断续续的梦吃,又仿佛哲人面对暮色的沉思,“我懂了,生活就是这样不公平。对男人时常不公平;对女人呢,总是不公平……” “不要说这些了。”霍佳劝慰道,她决定无论怎样,要在玉婷弥留之际满足和了却她的一切心愿,“我找到了骆涛,也找到了长臂哥,他们都想来看看你……” “骆涛,长臂哥,”玉婷喃喃着,眼角渐渐溢出泪花。“不,不要唐突人家……他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告诉他们,我爱他们……” “唔,告诉你吧,”霍佳泪水盈盈地说,“那天你和周刚出火车站,就是那个长臂哥……” “我当时就看出来了。”玉婷的唇边现出凄楚的微笑,“他怎么开上车啦?我因为他走的……他又把我接回来了……可,我又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不!玉婷,你不要这样说!你会好的!……”霍佳低声叫着,泪水夺眶而出。 玉婷摇摇头,右手缓缓抬起,从枕下摸出一个紫红色小首饰盒。“你替我保存吧……告诉他,我永远记着他,感谢他……他给我留下那么美好的记忆……” 霍佳小心地打开小盒。她震惊了。一枚闪闪发光的水钻石胸饰,一封叠得方方正正的信。哦,是骆涛写给她的那封信! “胸饰是我的,信我一直保存着……” “你一直带在身边吗?”霍佳惊问。 玉婷点点头。 “老周知道吗?” 玉婷摇头。 “他,会原谅我的……”半晌,她说。 1986年9月13日,玉婷的脉搏渐跳渐弱,她又一次昏厥过去。 “玉婷!”“玉婷!”周刚、霍佳在悲唤。“妈妈!妈妈!”儿子小军在哭喊。 玉婷缓缓苏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目光竟是那么温柔清澄,瞅瞅儿子、丈夫和霍佳,她微微笑了。稍顷,她又吃力地侧转过头,瞧了瞧病室的门口,眼光是那样迷茫。门打开着,那儿没人。 霍佳明白了,周刚仿佛也猜到了。“玉婷,你要见谁?”“说吧,你要见谁,我们去找……” “不……不要,”玉婷阖上眼睛,微微摇头,眼角挂着泪珠,“我……只要你在……你在,抱住我……我……” 周刚伸出双臂,把妻子抱在怀里,失声痛哭。霍佳和小军也泣不成声。 “我……要去了……哦,伞……”喃喃着,她睡了,永远地睡了,睡在丈夫的怀里。最后的一刹那,她含着笑,那苍白而美丽的脸庞,显出天国中才有的清明的光辉。 微笑是她生命最后的花朵,永远凝固在她的唇边。 王国明的车发疯似地在通往城郊殡仪馆的公路上疾驰,车上坐着霍佳、周刚和儿子小军。后面跟着殡仪馆的车,上面躺着长睡的傅玉婷,一个默默无闻地生来又死去的极普通的东方女性。 妻子辞世不过数日,周刚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年长玉婷10岁,万没想到她会先他而去。他目光呆滞,神情愁惨,整个儿陷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竟没有发现司机就是那天把他们从火车站送到医院的人。霍佳什么都没有说,她知道20多年来周刚一直深深地炽烈地爱着妻子,她不愿刺伤他的心,特别是现在。开始她曾表示不同意王国明来,但王国明是那样一条执拗的汉子,眼睛一下就血红了,几乎吼起来。霍佳知道,他也极悲痛,而且因为掺和着深深的悔恨,就更难平静自己。 玉婷弥留之际,骆涛也一直牵挂着、惦念着这位默默爱了自己数十年的女子。他想来看望她,但从霍佳口中得知,玉婷一直没吐口,一直信守着自己的话:“不要唐突人家,不是他走进我心里,是我悄悄把他装在我心里的。”骆涛也担忧见面会使玉婷太激动,会刺伤周刚的感情。那么,没有霍佳的、特别是玉婷的首肯,他也就没有来。就在玉婷去世前几天,因为拍电视剧要出外景,他又匆匆离哈。这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也够冷峻的,从开始似乎就不肯为这痴情女子和骆涛安排点什么缘分,哪怕见见面叙叙旧也好,人世间有多少这样的憾事啊! 殡仪馆座落在高高的山坡上。从那里出来极目望去,秋空寂寥旷远,满山一片褐黄,到处是缕缕的青烟,点点的白花,飘忽的纸钱。 到这里就是人生的终点,是生与死的分界了。对死者来说是一了百了,对生者来说则是如泉的眼泪,如瀑的悲伤,无限的空落,无限的哀思。 当周刚捧着玉婷的骨灰盒,在霍佳和儿子的搀扶下一步步跨下高高的台阶,又恭恭敬敬置放在一怀黄土上的时候,他已是悲痛欲绝,肝胆俱碎了。这女人是那样美丽,那样贤淑,那样冰清玉洁,她该有许多幸福许多快乐的,但跟了他,20多年里毫无怨尤地承受了多少创痛,多少酸辛,多少困顿啊!如今刚刚46岁就撒手而去,她奉献了一个女性所能奉献的一切! 周刚垂首默立,泪如雨下,一头苍发在秋风中瑟瑟飘拂着。 王国明神色悲枪,打开车后盖,长长的双臂抖着,捧出一个用各色鲜花扎成的花环,上面结着一条红纱巾。他把花环默默地放在玉婷的骨灰盒前,他依然鲜明而痛切地记着那年端午节的一幕…… 周刚、王国明以及远方的骆涛知道,什么都过去了,什么都晚了。 人生真像一只口袋,等袋口封上的时候,人们会发现,里面装的全是没有完成的东西和令人遗憾的东西。 一年以后,即1987年秋,玉婷周年忌日前后。因为一个偶然的机遇,笔者先后结识了富于同情和理解的教师霍佳、当年那位“白马王子”骆涛、长臂哥王国明、以及从伊春赶来的周刚。除骆涛仍然在他的艺术大世界里奔波闯荡之外,其余三人常在一起相聚。因为玉婷,他们成了好朋友。玉婷,这位极普通的东方女性虽已流然长逝,但依然鲜灵地活在他们心中,并时时掀动着他们情感世界的波澜。她是他们心中圣洁的女神。有时,他们在一起,翻阅着玉婷留下的那几本日记,各自都有许多感触。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在东方,在我们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爱情是最受磨难的。可是,爱情的解放,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人的解放的标志啊。 1988年1月3日于哈尔滨的凌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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