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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走





              一、顺着铁路往北走

  1946年夏。
  西边天上,太阳已经落下去了,落在了高粱棵子的后面。铁道边上,高粱窸窸窣窣地抖动着宽大的叶子,似乎给人一丝凉意。在那一片墨绿色的高粱地上空,橘红色的鱼鳞云扇面似的在天上展开,好像空中有一只巨大的犁铧,刚刚从云层中犁过,把大片的红云犁得一块一块,摆满了天上。看这样子,明天又是个大晴天,会更热。王月梅一边走着,一边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汗,把粘在脸上的鬓发拢到耳后去,撒着细碎纹路的额头,本来就走得渗出了一层汗珠,一低头,汗珠顺着高高的眉弓流下来,流到微微塌陷的眼窝里,杀得眼珠发涩。八岁的女儿小寒妮,跟她跑路跑惯了,尽管头发已经温得打绺儿,尽管身上穿的厚得像铜钱的家织布褂子被汗水贴在脊梁上,还是不停地倒腾着两条细瘦却很结实的小腿,一颠颠儿地跟着娘不停地走。她知道,娘比她更累,更饿,更渴。她只是空身赶路,娘身上还背着包袱哩。那包袱,是她们全部的家当,几件衣裳、一条旧被子、两只吃饭的碗,还有她们路上吃的干粮——用高粱面、豆面混合做的一摞饼子,现在吃得已经剩下不多了。
  鱼鳞云从橘红色渐渐变成暗红色,越远越暗,扇面形的边缘已经是旧棉絮似的灰云,天,暗下去了。微弱的天光被密密的高粱地遮住,地上一片灰蒙蒙的。朦胧中,两条铁轨闪着冷光伸向远方,消失在看不见的天边。四野静悄悄的,只有高粱叶子相互摩擦的窸窣声和从远处弃过来的火车的隆隆声。茫茫天地间,母女两个跋涉者的身影,沿着铁路,持久地、不知疲倦地朝前移动着。
  “娘,北平到底有多远?”寒妮拉着娘的手,轻轻地问。其实,她不是为了计算行程,也不懂得怎么计算,只是问问。在没有人的旷野里赶路,尤其是天快要黑了的时候,她和娘说着话儿,心里便觉得踏实。
  “娘也没去过。”王月梅说,“天边儿,地沿儿,远得很吧?说书唱戏,那进京赶考的举子骑着马还要走好几个月哩!”
  “那……咱啥时候才能走到哇?”
  “娘也不知道。咱顺着铁路往北走,总能走到吧?”
  “娘,俺爹为啥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呀?”
  “寒妮呀,”王月梅瘦削的脸上,那双微微陷在眉弓下面的眼睛,冷峻而阴沉,“别问娘,娘……心里乱得慌。”
  其实,王月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孩子。寒妮提出的问题,她也不明白。要是能找到她的丈夫章子侠,她第一句话就得问他:你呀,你呀,为啥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可是,现在,她上哪儿问去?问谁去?她真后悔,为什么当初他走的时候没问清楚。

  他走得好急呀。那天夜里,王月梅像往常一样,把一家吃过晚饭的碗筷洗刷完毕之后,让鸡进了窝,羊进了圈,公公婆婆都回堂屋里歇着去了,她一个人在东屋里点起了棉籽油灯,把灯捻拨到最小最小,微微能照出一星昏黄的光亮,然后,盘腿坐在用高粱叶子编的圆垫子上,操起那辆好几辈人用过的榆木纺车来纺线。右手的食指插在纺车木把上的洞孔里,那洞孔已经被经年累月的转动磨得浑圆油亮,她摇着木把,车轴带着那风车般的轮子缓缓地转动。从她做小姑娘的时候起,纺线便是每日必修的基本功之一。十七岁嫁到章家来,算来也已经三年了,三年之中,每个白天的其他劳动的空余时间,还有每天晚上的大半,她几乎都用在纺线上,就像牛拉犁、驴拉磨、蚕吐丝,天经地义,习惯成自然。她很少说话,生活中也没有多少说话的工夫,纺织的嗡嗡声仿佛就是她活着的标志,就是她的声音。丈夫经常不在家,他在县城师范上学,每个星期六才回家一次,带上够吃一个星期的干粮,带上媳妇纺线挣来的几个钱,第二天就又走了,再见面,又得一个星期。在县城不比家里好凑合,总不能再让他吃搀了榆叶、榆钱儿、槐芽、麦苗、红薯叶的掺子窝窝,他还得买书,一买就买那么多,好像他活着不是靠吃粮食,吃的是书。他还有那么多朋友,来来往往的,开销大。家里宁愿纺线、喂鸡,靠那一寸一寸的棉线,靠那一个一个的鸡蛋,来帮衬他。只要每个星期能见他一次,听见他那熟悉的脚步声,看见他穿着蓝大褂儿走回家来,陪他坐着,看着他像饿了八年似的把家里的粗食淡饭吃得津津有味,王月梅就满足了,觉得自己活得值。星期六晚上的那点时间,他也不舍得放下手里的书。王月梅也舍不得放下手里的纺车,坐在他的旁边,用那有节奏的嗡嗡声陪他看书。灯头的火光跳动着,照着丈夫清秀的脸,挺长的黑发,打中间分开,随便地拢向两边,宽阔的前额下边,两道长眉微微地皱着,一双眼睛紧紧地盯著书本,好像在琢磨著书里边的道理。瘦削的下巴上,泛着淡青色的细胡茬儿,嘴唇紧闭着,两边的嘴角留下轻轻纹路。男人嘛,总是男人,哪怕他的脾气再好,再随和,从不直眉瞪眼地大声嚷嚷,也总是在脸上,在身上,透出那么一股子领家立业的男子气息。当她把脸贴在他宽大的胸膛上,听着那咚咚的心跳,刚强而有力,她陶醉了,好像自己的生命也是靠那咚咚声而发动的,在自己的胸膛里,也有一颗心,用同样的节奏跳动着,发出咚咚的共鸣。
  昨天是星期六,丈夫又回家来了,跟过去不一样,脸色阴沉沉的,很少说话,夜里点着灯,写了半夜字,也不知道写的什么。王月梅纺着线,陪着他。写着,写着,他停下笔,抚着桌上的纸,对她说:“月梅,我教你认这几个字。”
  她挺不好意思:“俺又没上过学,还认字?”
  他说:“这几个字还是该认得的。”
  她停下纺车,好奇地探过头去。
  他指着纸上的字:“中、国、是、中、国、人、的、中、国!”
  “噢,”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跟着认,“这意思,俺懂!”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学认字。
  他娶媳妇以来第一次教她认字。
  他把写好的字都收起来。第二天一早就出门去了,也不知道去干啥。
  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她知道是他回来了,赶快停下纺线,下床去迎他。
  他进来了,还带着他的一个同学陈禹民。
  “你咋出去一天,这会儿才回来?我给你热热饭去。”
  “不用了,我在禹民家吃了。”
  “那……天都到这会儿了,你不回城了吧?明儿早起来再走?”
  “嗯,明天,明天再说。”他答应得很含糊,脱下大褂儿,拉过一只板凳,“禹民,坐吧!”
  王月梅想不出家里有什么可以招待客人的,就从小柜上端来一笸篮刚刚打下来的脆枣,对陈禹民说:“大兄弟,尝几个枣儿吧!年月不好,连枣儿都结得稀!”
  陈禹民拈起一颗枣,却没吃,左看右看,像有啥心事似的说:“恐怕到明年连这样的枣儿也吃不上喽!”
  王月梅知道他说的是啥意思。今年夏天,枣花开的时候,日本人打过来了,把县城占了,离本庄六里的集镇也占了,修起了炮楼,让保长派粮、派款,说往后这儿就归大日本帝国了,得好好伺候“皇军”。要不然,“皇军”发了怒,就把这儿血洗了,孩娃不剩、鸡狗不留!大伙儿提溜着心过日子。
  “唉!”王月梅叹了口气,把盛枣的笸篮搁在桌子上。
  院子里的狗叫起来,随着,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子侠家里的,你男人没走吧?”
  来的人是保长!一边儿嚷着,一边儿就推门走进屋来。王月梅赶忙招呼:“保长,是你哪?这不,子侠正跟禹民……”
  章子侠和陈禹民无言地看看保长,站了起来。
  保长看了看他们:“好,你们俩都在这儿!我正想问问你们,咱庄上有八路,知道不?”
  章子侠笑笑说:“八路?没听说。”
  “没听说?”保长把背在身后的手拍在桌子上,摊开几张写着大字的纸,“看看,这样的帖子都贴到皇军的炮楼上去啦!”
  王月梅往桌上一看,心怦怦地跳:啊!那纸上的字,咋跟子侠昨儿晚上写的一样?子侠不是还教她认这几个字了吗:中国是中国人的中国!
  章子侠却像没事儿人似的,朝保长说:“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哪儿有八路,你上哪儿找去就是喽!”
  保长冷冷地一笑:“咱这庄上不就出了你们这两位师范生吗?那些一头高粱花子的庄稼老冤能写这一手好字?”
  陈禹民故意看了看标语,说:“嗯,这字儿是写得漂亮,意思也好!”
  保长立愣着眼瞅着他:“咋着?你还说好?”
  章子侠微笑着说:“你说咋着?中国不是中国人的,难道是日本人的吗?你怎么胳膊肘儿往外拐?”
  “这……这是啥话?你小子肚子里有点儿墨水,拿我耍笑着玩儿?”保长悻悻地说,“大侄子!我还不是怕咱们本乡本土的乡亲们受委屈,万般无奈才应承当这个保长吗?皇军那边儿……”
  “乡亲们多亏了你的照应才当上了亡国奴!”章子侠轻蔑地瞅着保长,“我看你跟日本人续家谱、当孙子,挺舒服!”
  “好小子!你说得好,说得在理!”保长可没受过庄稼人的气,除了在日本人面前,还是头一回让中国人数落,气得浑身哆嗦,伸手指着章子侠的脸说,“有种你就跟我到炮楼走一趟,让皇军见识见识中国人里头还有你这样儿的出头椽子!没准儿……”说到这儿他忽然眯起眼笑了笑,“没准儿皇军还赏给你个文书啥的干干!”
  “托你的福喽,走就走!”章子侠说。
  保长看看陈禹民:“还有你,都请!”
  王月梅慌了:“保长,保长……”
  堂屋里的公公、婆婆听着这边儿吵嚷,也都赶快跑过来,一看这阵势,慌得要给保长磕头。保长哼了一声,说:“大哥,大嫂,先甭这么谢我,我是想帮大侄子找个好差事,成得了成不了还得听皇军的,你们在家等着听信儿吧!”
  章子侠穿上大褂儿,就往外走,笑呵呵地对保长说:“走吧,帮人帮到底,送佛到西天!”
  王月梅脸色苍白地拦住丈夫,“子侠,你们……不能去!”
  她没能拦住他,她怎么能拦得住他!子侠和禹民跟着保长走了,她等在家里,心里像一团乱麻。半夜了,子侠还没回来。她怕公公、婆婆着急,就好言安慰他们,让他们上床歇着,自己一个人等着。一会儿摸摸纺车,一会儿做做针线,一会儿把耳朵贴在窗户上听外边的动静。她啥也干不下去了,心都让子侠带走了。
  天快亮的时候,子侠突然气喘吁吁地闯进了家,随手掩上房门,低低地叫声:“月梅!”
  “咋?你回来啦?”
  “你别咋呼!我是跑回来的,家里不能蹲啦,得走,这就得走!”
  “上哪儿去?”
  “不知道,走了再说!你和爹娘也得躲一躲,恐怕要……”
  “出了啥事儿啦?你到了炮楼了吗?保长他……”
  “别问啦,没法儿跟你说!你就当啥也不知道!我走啦!”章子侠说走就要走。
  王月梅慌忙拦住他,“那也得跟两个老的说一声……”
  “不啦,”章子侠拨开她的手,“见了爹娘我就走不成啦!你们多加小心吧……”
  王月梅的心吗略地跳,她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就从小柜上拿起一件新大褂儿,“多带件衣裳,路上一早一晚的冷!”又捧起桌上的枣儿,装到子侠的衣兜里,“啥吃的都没有,饿了就吃点儿枣儿吧!”
  章子侠不耐烦地等她装完枣儿,刚要走,又有些不忍心,伸出手去抚着妻子的肩背,把她的头贴在自己的胸脯上,“月梅,我不能顾家啦!往后,两个老的就都靠你啦!你也要当心自个儿的身子,身上还……怀着孩子,可惜,我不能看着你把孩子生下来,给孩子起个好名儿……”
  此时此刻,王月梅觉得自己的身体连同腹中的胎儿都和丈夫融为一体了,她多想就这样偎依着,永远不分开!可是,她马上被子侠那鸣鸣的心跳声惊醒,突然推开丈夫,“要走就快走,俺等着你!”
  章子侠动情地抓着妻子的手臂,“等着我!无论我走到哪儿,总会回来的!”
  王月梅抽出自己的手,脱下手腕上的银镯子,交给丈夫,“拿着当盘缠!”

  他就这样走了。
  第二天,王月梅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狼狗在叫,“皇军”在喊,他们在野地里发现了保长。保长已经死了,被齐胸埋在土里,只露出肩膀以上的小半截儿,大张着嘴,瞪着眼,保留着憋死之前的绝望神态,像一条翻白眼的死鱼。他的右手被滑稽地摆在额头上,好像至死还在给“皇军”敬礼。死者面前的土地上,土坷垃压着一张大字标语:“中国是中国人的中国!”
  小村庄立即变成了一片火海。日军疯狂地焚烧房屋,抢掠粮食、鸡鸭,用上着刺刀的长枪驱赶着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幼,暴怒地吼叫着:“八路的交出来!”
  找不到“八路”,谁也不知道“八路”在哪儿。
  章子侠家里连人影儿也没有。茅屋倒塌了,门板、桌凳、榆木纺车和院子里的那棵枣树都在燃烧。日军手持着火把喊:“人的,统统地出来!”
  没有人。
  “太君,这儿有个红薯窖,人八成儿藏到里头去了!”翻译官提醒“皇军”。
  日军踢开地上的一捆秫秸,露出红薯窖口,呕吐吐吐打进去一梭子弹。
  “太君,扔手榴弹!”
  “轰!”火光和尘烟把废墟湮没了。
  ……
  死一般的寂静,死一般的黑暗。
  王月梅醒过来了,她吃力地睁开眼睛,周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感到胸闷,感到刺鼻的血腥气。她想翻身起来,却动不得,身体被什么埋住了,挡住了,伸手一摸,短促糊糊的,又凉又腥。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想起来自己是在红薯窖里,和公公、婆婆在一起。自己还活着,那么,他俩呢?理智完全复苏之后,她的心灵马上遭受了有生以来最凄惨的刺激!她的公公、婆婆都已经死了,尸体已经僵冷了。他们佝偻在坍塌的红薯窖里,紧紧地偎依着,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儿媳。在死亡不可避免地到来的时候,他们好像把自己忘了,想的只是儿媳和她腹中尚未降生的婴儿,他们的后代!
  王月梅没有为公婆的惨死而哭泣,在这个时候,人已经流不出眼泪了,这里是地狱,是死亡之所,她必须赶快离开,不为自己也该为了腹中的婴儿,为了死去的公婆的希望!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炸塌了的红薯窖中爬出来的,一身土,一身血,像从地狱里钻出来的一个鬼魂。她又回到了人间,人间也和地狱里一样黑,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一股浓烈的焦糊味和血腥味。她摸索着把身旁的焦土推下坑去,掩埋公婆的遗体,然后,使出剩余的力气,艰难向远处爬去……
  一阵剧烈的疼痛使她腹如刀绞,仿佛自己的肉体在撕裂。她知道,这是肚子里的小生命要向人间报到了。
  腹痛一阵紧似一阵,疼得她不能忍受。她死命地抓住脸前的泥土,抓着身旁的草棵子,翻滚,挣扎……
  终于,草裸子里响起了婴儿清脆的啼声,泥土上蔓延着殷红的鲜血。血,她身上流出的血,这血,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新生命的开始!

  西边天上,最后一缕红光也消失了,天黑了下来。默默的跋涉者,母女相依,沿着漫长的铁路,向北,向北……
  “明梅,你等着我,等着我……”
  丈夫的声音在夜空中消失了,像梦一样醒了,像风一样散了,无影无踪……
  俺等着你!一等就是八年,咱寒妮都八岁了,可你咋还不回来呢?日本人被赶走了,你还在外边儿干啥呢?也不给家里来封信!禹民兄弟都给他亲戚家来了信啦,还在信上说在北平见过你,你咋不知道来信呢?俺找你去,凭着两条腿,走到天边儿也得找着你!
  一列火车从身后开过来,鸣着汽笛,喷着烟雾,呕当呕当地震响着,从她们的旁边飞驰而过。
  “娘,要是咱能坐上火车……”寒妮说,她不知怎么竟生出这种异想天开的念头。
  王月梅揽着寒妮,往后退了退,生怕被火车携带的那股带烟味的风把她们卷到车轮底下去。“唉!”她凄然地叹了口气,“憨孩子,咱一辈子也攒不够买张车票的钱!”
  火车风驰电掣,隆隆地远去了,把她们抛在后面。她们依旧迈动着自己的双脚,追着火车开过去的方向,沿着笔直的铁轨,向北走去。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她的丈夫,她就一定要走到他的身边去。她相信,章子侠在天的尽头等着她。

              二、俺不是要饭的

  车站上就热闹得多了,纵横交错的铁轨,像蜘蛛网似的缠在一起。来来往往的火车,在这里都放慢了速度,喘着粗气,吐着大团大团的白烟。这一辆停下来了,像是一条僵卧在地上的长虫,那一辆又开走了,好像长虫喝足了水,吃饱了食,又忙着赶路。铁轨旁边,信号灯闪着紫莹莹的光,像长虫的眼睛。
  火车逢站必停,沿着铁路跋涉的人,也就赶到车站才歇息。站上人多,还有电灯,娘儿俩不用害怕。王月梅领着寒妮,远远地绕开火车走过去。
  她们绕过车站,来到大街上。车站门口,挤满了人。有带着一箱子一箱子的财产和老婆孩子回家来的,有归心似箭离开这暂居之地回故乡去的,有趁着战乱结束,出门做生意的……人们熙熙攘攘,在票房门口进进出出。王月梅不进票房。她又不坐车,不过问与她无关的事,她只想找个地方歇歇,临时铺上那条连铺带盖的旧被子,和寒妮将就睡一夜,等天明再接着赶路。
  马路边上,昏黄的路灯下,摆着一个接一个的小摊子。卖煎饼的,卖撒子的,卖丸子汤的,一边忙着做,一边像唱戏似的吆喝。卖狗肉的,热气腾腾的肉案旁边,还摆着一只剔净了肉的狗的头骨,黑洞洞的眼眶,龇着满嘴的白牙,那叫“狗幌子”,作招牌用的,使人一望而知卖的是什么。寒妮瞟了一眼那龇着牙的狗幌子,怪疹人的,赶快把脸挡在娘的胳膊后边。王月梅对那些摊子看也不看,领着寒妮穿过去,想挑个没人的僻静地方。
  墙根儿前,蹲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儿,正从一只破篮子里往外拿干粮,晾在脚边的一块烂席子上。贴饼子、窝窝、菜园子、煎饼、馒头、包子,五花八门,只是没有多少是完整的,大都残缺不全,有的其实只剩了一口。他这是干什么?是卖吗?哪有这样卖东西的?
  寒妮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那个古怪的老头儿和他丰富的藏品。
  老头儿抬头看了她们娘儿俩一眼。当他看到是一个乡下女人领着个身穿破衣烂衫的孩子,便本能地升起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看她们那疲惫不堪的样子,一定是老远来的,又累又饿了,那孩子望着他的食品的时候,似乎还眼馋地咽了一口口水。
  老头儿顺手拿起一块馒头,慷慨地递过去,“饿啦?吃吧?”
  寒妮犹犹豫豫地要伸手去接,王月梅朝她递过去一个眼色,寒妮的手又缩了回去。
  王月梅自尊地朝那老头儿说:“俺不是要饭的!”
  “唏!”要饭的老头儿好似受了侮辱,把馒头珍惜地放回席子上,感慨地说,“孩子饿成这样,还说硬话!要饭咋睐?要饭不丢人,比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老爷干净得多!俺要饭还不是穷逼的?要是俺儿不走,咳!”
  王月梅站住了脚步。她突然又想起了死去了八年的公婆,想起了走了八年的丈夫。这八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不光是她一家呀!她不该伤这个老头儿的心,说不定他的儿子也……想到这里她歉意地对老头儿说:“大爷,你家也有出门在外的人?”
  一声“大爷”,沟通了人与人的感情,老头儿的语气不那么硬了。他本来也就是借话说话,要饭的爱说话,到谁家门口,自己五老六十了还充小辈,“大娘”、“大爷”地叫,好话说一大堆,再抖落自己的陈年旧账,听得人家不耐烦了,赶紧给点残汤剩饭打发他走。他有一肚子的话没处说,没人听,如同祥林嫂的口头禅:“我的阿毛,阿毛……”既然有人问,老头儿就打开了话匣子,啰里啰嗦地说,他的儿子怎么五大三粗,怎么犁锄耙种是一把好手,偏偏那一年的中秋节前夕,汪精卫的“和平军”要抓他当兵,小伙子攥起拳头撂倒了好几个“和平军”,翻墙逃跑了。“和平军”当然不肯罢休,把老头儿吊起来毒打了一顿,还把他仅有的一间草房给点着了。从此,孤老头儿疯疯癫癫、魔魔道道,四乡流浪要饭为生,说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的独生儿子,回来报仇。
  这么一大套半疯不疯的话,恰恰王月梅听得极有耐心,好像这里边给了她力量和希望。“大爷,”她说,“俺也是出去找人的,她爹是‘沦陷’那年走的,到这会儿还没回来!”
  “是中央军还是……”要饭的老头儿挺认真地望着她,压低了声音,“还是八路?”
  王月梅摇摇头,叹口气说:“谁知道啊?说走就走了,上哪儿去?干啥去?都没说……”
  老头儿咂咂嘴:“这就难说啦,你们上哪儿找去?”
  小寒妮插嘴说:“上北平!俺有地址!”
  “北平?”要饭的老头儿有些吃惊,他没有想到这娘儿俩要去的是那么个大地方,让他有些肃然起敬了,“你家先生……他是在北平干啥的?”
  “还不知道呢!”王月梅说,“俺只有他一个朋友的地址,他们是一块儿出去的,还不都在一个地方工作?大爷,打这儿到北平,还有多远?”
  “喔,远啦!”要饭的老头儿那神情、那语气,显然是经多见广,“我是打徐州来的。徐州到济南七百二,济南到德州七百二,德州到天津……反正远得很啦,得有好几个七百二呢!”
  “啊?”寒妮听了这个以“七百二”为计算单位的大数目,不禁打了个寒战,“老天爷,俺的于粮都吃完啦,咋能走到呀?”
  “啧啧,”要饭的老头儿不以为然,“不会伸手要吗?要饭不算下九流,吃百家饭,长命百岁啊!不信你尝尝,酸辣苦甜,啥味儿都有啊!”
  他重又提起那块馒头,递给寒妮。
  寒妮这回再不伸手了,只是咽了咽口水,回头看了看她娘。
  王月梅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头,“寒妮,爷爷给你,你就吃吧!看起来,赶明儿咱也得拉棍抱瓢啦!”
  夜深了。要饭的老头儿躺在墙根儿的草席上,早已安然睡去,风餐露宿的生活,他习以为常了。
  王月梅和寒妮依偎着坐在一棵槐树底下,竟然毫无倦意。
  “娘,俺爹他能知道咱去找他吗?”
  “天南地北的,他哪能知道哇!”
  “娘,也许俺爹这会儿正想咱,在梦里看见咱哩!”
  “唉!让咱天天想他、夜夜梦见他吧!别让他想咱,想人的滋味难受哇!咱娘儿俩还能做个伴儿,他在外头一个人哪!”
  街头静悄悄的,只有这母女俩的轻声絮语,伴着街旁墙根下蛐蛐儿的低鸣。
  在她们的头顶,秋夜晴空,星斗满天。银河像一缕轻纱,横贯苍穹。
  “娘,那颗最亮的星星叫啥呀?”
  “唔,那就是织女星!河那边,那颗大星星是牛郎,旁边的两颗小星星是他的孩子。”
  “不是说,等到七月七他们就能见面吗?”
  “唉,都这么说,谁也没见过。他们就是隔着银河,望着,望着,啥时候能见面呢?谁知道!”
  银河,星斗,渐渐地淡下去了,朦胧的晨曦中,传来了遥远的鸡啼声。
  新的一天开始了,娘俩又上路了。王月梅挎着包袱,拄着木棍,领着女儿,踏着铁路旁的碎石和野花,继续着艰难的跋涉。锃亮的铁轨伸向远方,为她们指路,往北,往北。两双脚,走向北方,追着隆隆的车轮、滚滚的白烟。两双眼睛,望着北方,怀着渺茫的希望、坚定的信念。每走一天,在她们风餐露宿的时候,王月梅总是拔下发纂上的簪子,在木棍上刻下一道刻痕。等到她们的行程走到了尽头,等到她的丈夫出现在她的面前,问她在路上走了多少天,她就把这根棍骄傲地递给他,让他自己数去!
  这根棍儿,总有刻满了道道的时候。当它的上面刻得密密麻麻,再也找不到一点空隙再刻上一道新的刻痕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路上很不平和,她们常常被队伍阻隔,只好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终于,王月梅和寒妮来到了古都北平的街头,站在巍峨的前门箭楼下面。一路的风吹日晒,把她们的皮肤变成古铜色,衣服被汗水和雨水浸得褪了颜色,半灰半自,尘迹斑斑。
  “噢,北平!咱到底走到北平喽!”娘儿俩仰着脸,望着那高高的城楼,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在她们的身后,前门大街的行人和车辆熙来攘往。报童一溜小跑儿,高声叫卖当天的报纸:“看报,看报!看重要新闻:政府和美国签订《中美友好通商航海条约》!……”
  一辆敞篷吉普车驶过,开车的是一个嘴里叼着雪茄的大鼻子美国兵,旁边坐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手里拿着照相机,朝着前门箭楼咋嚏照了一下,车子又飞快地开走了。
  王月梅用胳膊护着寒妮,疑惑地望着那辆开走的车子。
  寒妮紧紧地靠在她的身边,“娘,我害怕……”
  “寒妮,别怕!咱这就去找你爹!”
  “娘,俺陈大叔的地址呢?你没弄丢吧?”
  “丢不了,娘都背熟啦,取灯胡同九号!”王月梅摸摸自己的衣襟,珍惜地从衣袋中掏出一个皱皱巴巴、染着汗渍的信封,“咱找个人打听打听!”
  她掸掸身上的尘土,看看手里的篮子和棍子,想了想说:“这要饭的家什,扔了它吧!”
  她掂着手里的木棍,摸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刻痕,又惋惜地说:“这根棍儿,跟着咱走了千把里路来,真舍不得扔!唉,扔了吧,别叫你陈大叔笑话,也别丢你爹的脸,俺不是要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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