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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妮非常非常伤心地回到了自己的家。如果不是它的主人强行押送，它是决不轻易撤退的，它要把那个厚颜无耻的密斯黄撕个粉碎——或者自已被密斯黄撕个粉碎，爱情是疯狂的，是不顾一切的，虽然它比密斯黄年幼、身子娇弱、力气单薄，但未见得就不能取胜。人说“狗急跳墙”，猫也是如此，尤其在为爱情而厮杀时有一种大得邪乎的动力，排山倒海、震雷掣电、惊天地而泣鬼神！不消灭密斯黄，它誓不为描；不得到黑豹的爱情，它死不瞑目！它不知道刚才腿上被猛咬的那一口是黑豹干的，当然只有该死的密斯黄才那么狠毒，它恨透了密斯黄！但它又深深地埋怨自己的主人：为什么在激战时刻不助它一臂之力反而从中作梗？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是非曲直，和密斯黄的主人套近乎、打联络并且异口同声地谩骂无辜的黑豹及其主人？唉，这些都是它难以说清的，猫的祖先没有为后辈创造可以为人类理解的语言，它们只能当人类的玩物和附庸，却永远不可能真正与人类交流感情！雪妮蜷缩着四蹄，微闭着眼睛，悲哀地蹲在女主人俞倩倩卧室里的地毯上，任凭俞倩倩把从友谊商店买来的鲮鱼罐头打开来装在景德镇细瓷小盘儿里端到它的面前劝了又劝，它置若罔闻，视而不见，心里只想着它的黑豹，已经暗哑的嗓子仍在动情地呼唤着：“喵……” 俞倩倩一双大眼睛中含着泪花。刚才，她小心地把雪妮伤腿上的血迹用药棉花擦净，敷上了止痛药并且洒上了自己的热泪——有一本什么书上说眼泪是愈合伤口的良药——并且用纱布仔细包好，然后用自己的梳子为雪妮梳理那些凌乱的、沾着尘土和草屑的茸毛，把雪妮收拾得干干净净，又端过来它最爱吃的鲮鱼罐头，却不料雪妮丝毫也不感兴趣，竟绝食了！ “雪妮，别生气了，噢？我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瞧爆肚隆家的那只黑猫，什么玩艺儿，还敢欺负你？以后别理它了，那种地痞流氓，躲他们远远的就是了！听见没有？” 雪妮只顾哑哑地叫。它知道女主人是把黑豹连同男主人一块儿骂呢，可跟它想的满拧！ 俞倩倩的哥哥俞飞飞正在自己的房间里鼓捣照相机，往妹妹这边儿探探脑袋说：“对那种人可不能躲，你躲，他还以为你怕他呢！你等着，赶明儿瞅准了，我非得狠狠地治丫……的一顿！” 俞倩倩翻翻眼儿：“就凭你这副骨架儿，软啦吧唧的，打得过他？” 俞飞飞冷笑一声：“嘁，用得着我动手？让派出所的小傅治他，想找他的碴儿还不容易？偷税漏税啦，食品卫生啦，门前三包啦，还有，隆德海那小子生活作风不地道，外边儿勾搭着好几个呢……” “哥，你这么样儿盯人家的梢儿，多没意思？”俞倩倩对哥哥为她打抱不平的方式倒不以为然。 “没意思？小傅还赞扬我这个业余的福尔摩斯呢，”俞飞飞端着他的照相机走出了房间，咋呼一声，出其不意地为妹妹和雪妮照了一张合影，“我有当侦探的卓越才能，早晚把隆德海跟他那个小妞儿摄人镜头，法律嘛，重证据！” “飞飞，你过来！”客厅里传来一个缓慢而轻柔的女声，那是他们的母亲邵亦波在呼唤儿子。 俞飞飞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睡衣、趿拉着拖鞋，走进了客厅，他妈正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收看的节目和邻居林盛杰一样：《跟我学》。邵亦波已是五十五岁的人了，眼看就要退休，可是对学习英语的劲头儿仍然十足。 “飞飞，”邵亦波按动手中的遥控器，降低了电视机的音量，开始对儿子训话，“你呀，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跟个不开化的孩子似的？大学考不上，工作又不愿意去，老在家待业，待到何年何月？在家也不学学英语，喜欢摄影嘛又不走正道，专门去偷拍人家的私生活，这可不好！我告诉你：隆家开业当个体户，是国家政策允许的，不要抱着传统的偏见，老觉着不顺眼，找人家的麻烦！我们这个家庭教育出来的孩子，要在人前站得正、走得直！” “得啦，得啦，”俞飞飞鄙夷地一个冷笑，“今儿干吗拿腔拿调儿地跟我做思想工作？你们学校的党委书记又没来家访，省着点儿力气吧，啊？” “你这个浑小子！”邵亦波好像发了火，顺手抄起沙发旁边的拐杖——她有一根用了多年的、做工精巧的拐杖，不是老式的龙头拐杖，是那种医用的、三角形的、专为残疾人使的——一举起来就要打！ “算啦，演什么戏？”俞飞飞一点儿也不怕，伸手把他妈的拐杖夺过来，撑在自己的胳膊底下，学着他妈的样子，一瘸一拐，哼哼呀呀地走了。 邵亦波倒咯咯地笑起来，这个面色白皙、谈吐文雅、气质柔弱的女人，是不会真打儿子的，她舍不得！ 这时，正在厨房里滋滋啦啦又煎又炒的丈夫俞天牧高声叫道：“吃饭啦，吃饭啦！飞飞、倩倩，端盘子端碗拿筷子！” 两分钟之后，厨房门口的过厅里就摆好了一桌饭菜，俞大牧、俞飞飞、俞倩倩都已就座，这个家庭的主妇也关上了电视，从客厅里出来了。她并没有拄着拐杖，却走得稳当、轻快，原来那根拐杖只是个道具，这位残疾人是假的！ 她呀，从头到脚、彻里彻外，恐怕没几样儿是真的！比如说，她是地地道道的、一点儿假也不搀的北京人，却不愿意说北京话，嫌“土”，愣冒充上海人，咬着舌尖儿学上海话，当然也学不像，仅仅把舌音统统改为齿音而已，“吃饭”说成“刺饭”，“睡觉”说成“碎觉”，以此类推；还有意把声音弄得尖尖的、细细的、软软的，让人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有一回，她所在的学校开联欢晚会，有人独出心裁地编了谜语：“太平洋没水”，谜底是：“打中国一地名——以邵亦波口音读”。如此啰嗦而又绕脖子的谜语实属罕见，但猜起来却并不难，会场上不约而同地嚷道：“丧海（上海）！”于是，哄堂大笑。邵亦波是人人皆知的“假上海人”，此一假也。她出生在一个很繁杂的家庭，父亲是国民党“CC”特务，她母亲是这个特务遗弃了的姨太太，她本身是遗腹子，生下来没见过老子的面儿，按说和她父亲不应该有什么感情。可是她不，她愣说她父亲是以共产党员的身份参加的国民党，是“打进敌人内部的侦察英雄”，虽然毫无证据，但照说不误。当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只是白白地被同事们讥笑为“假布尔什维克”，多了一个外号，此二假也。“文革”来临的时候，她被作为“特嫌”抓了起来，公安局立案审查，却一无所获，不了了之。这个惊弓之鸟怕“二进宫”或是被红卫兵绑架，便跑到医院去弄了个“偏瘫”证明，买了根拐杖，从此装起了瘸子，泡起了病号，不但躲过了政治斗争，拿着“劳保”工资，而且还得到一些照顾：出门坐公共汽车啦等等有人让座，虽然算不了什么，却无端地高人一等。她也就一直装了下来，再也舍不得那根拐杖了，“文革”后期，撑着拐杖去上课，博得领导、同事、学生的一片赞扬，此三假也。“四人帮”垮台之后，她又进一步为自己演绎，说这条腿是受迫害致残的。此四假也。改革、开放之后，她辗转得知父亲早已死在台湾，本来已无文章可做，但她又打听到父亲的原配夫人生的大儿子威廉·邵现在美国，便连连写信叙“兄妹之情”，还要去“探亲”。无奈她那个“哥哥”十分薄情，被她缠腻了，才回了一封冷冷的信，说“既非一母所生，又素不相识，不必来了”。并汇了一笔钱来，想就此打发了她、甩开包袱完事儿。谁知这倒帮了邵亦波天大的忙，有回信就是胜利，何况还寄了钱，多大的情分？她拄着拐杖，八方游说，声称她的哥哥是美国富商、爱国华侨，是我们的统战对象、建设四化不可缺少的力量，等等，并且颇有成果，五居室的房子就是这么“落实”的，私人电话也是这么安上的，种种好处，不一而足。或问：上级就这么傻吗？都信她的？这么样儿提问就外行了，上级不是机器，也是人啊，人和人之间的交易有时是极微妙的，真的能当假，假的也能当真，反正邵亦波愣成了“侨属”，且是“重点”，逢年过节，许多部门都要上门慰问，让邻居们都纳闷儿，连过去抓过她的林盛杰也不得不另眼相看，采取“睦邻政策”。此五假也。邵亦波有了这样的身份，近年来就不再上班了，工资照拿，在家“疗养”。她本来是俄语教员，如今俄语早已不吃香了，英语的旋风刮遍全国，她便对外声称自己是英语教授，也不管中学里有没有教授这一说，反正吹牛不上税，多吹几遍，不信的人也信了。其实，她的英语水平刚刚到《跟我学》的阶段，这只有天知地知了。此六假也……还可以历数她的许多假，比如头发是染的，胸脯是垫高的，等等，因属小节，可以略去不提了。 现在，这位假而又假的邵亦波在自己家里，当然一切都不必掩饰了，刚才那一番假模假式的“训子”仅仅是出于习惯，被儿子说破，也就哈哈一笑，不再作戏，步履轻捷地走到饭桌边来，与丈夫、子女共进晚餐。 晚饭的主菜是罐炯牛肉，是丈夫的拿手好戏，汤汁粘稠、透明、橙红，如溶化的玛瑙，牛肉炯得极烂，极香，比新侨饭店卖的强多了。原料有关系，饭店里用的是冻牛肉，大路货，俞天牧用的鲜肉，而且是小牛肉，这在市面上根本买不着。俞天牧是京郊一家奶牛场的畜牧技师，他们那儿养着几千头良种奶牛，每天供应大半个北京城的牛奶。母牛当然不仅产奶，还生小牛；小牛当然不仅有母牛，还有公牛；公牛当然不能当奶牛，除了极少数留作种牛之外，其余的一生下来，“统统的死啦死啦的”！奶牛场又兼作公牛的屠宰场。那个宰法儿很惨：整个儿的、活蹦乱跳的小牛犊儿填进绞肉机，这边儿还“呣，呣”地叫，那边儿就出来了一堆肉泥。这肉泥卖给旁边的养鸡场当鸡饲料。当然不全是这样的宰法儿，少部分进了奶牛场的食堂，给职工改善生活，当然职工买回家去吃也可以，俞天牧便是常常提了一包鲜嫩的小牛肉下班，他的家里也就常常在餐桌上摆着色香味俱全的罐炯牛肉、土豆烧牛肉、馏牛肉、炖牛肉、酱牛肉……种种的佳肴了。谁要是以为动物学家都是菩萨心肠，连只蚂蚁都不忍杀生，那只不过是大大的误解，至少俞天牧并非如此。 “吃啊，吃啊！”俞天牧情绪很好，谢顶的秃脑门儿上沁着一层汗珠儿，把他做的罐炯牛肉、鱼香肉丝、咖喱牛肉都巡视一遍，举起筷子，招呼家人趁热快吃。 邵亦波和俞飞飞都急着伸出筷于去，惟独小女儿俞倩倩神情愣愣的，举着筷子却不往盘子上送，筷子头儿蹭着自己的小嘴唇儿。 “倩倩，你想什么呢？”俞天牧笑道。 “她呀，替她的雪妮着急呢，”俞飞飞嚼着牛肉说，“雪妮这几天直叫春，老往楼后头跑，您说气人不气人？” “噢，发情期！”俞大牧由于职业习惯，在妻女面前也不忌讳使用这种词儿，“这是母兽的求偶本能……” 邵亦波斜睨了他一眼，半截儿拦住说：“你这个人！整天跟畜牲打交道，说出话来就这么野蛮，也不顾场合！” 她望望女儿，俞倩倩低着头，粉脸上泛着红晕。 “什么叫‘野蛮’？我说的是科学，科学是真正的文明！”俞大牧在家事上怕老婆，对学术却很自信，“动物是生命，生命靠繁殖来延续，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 雪妮那可怜的呼唤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哑哑的，苦苦的。 “你听，你听，”他接着说，“这是典型的求偶叫声，非常强烈，非常执著，你想压抑是不可能的，最好是随它去……” “随它去？”邵亦波不悦地再次打断了他的话，“让它到脏胡同里乱窜，去找那些野猫？刚才要不是倩倩把它找回来，说不定爆肚隆家的猫真的就敢无礼呢！” “呸，它也配？”俞倩倩终于也开了口，愤愤地。 “唔？”俞天牧笑了笑，“这还得有个为主人认可的择偶标准？” “那可不？”俞飞飞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饭，一边嬉皮笑脸地搭茬儿，“这跟人搞对象一样，终身大事可不能含糊！比如我吧，甭看那些花蝴蝶儿老想跟我粘乎……” “去，没说你！”邵亦波瞪了儿子一眼，依然抓住主题对丈夫说：“雪妮那么白净、那么漂亮，得找一只纯种儿的波斯猫才般配！呃，这得靠你呀，动物学家！” “靠我？我那儿只有公牛，可没有公猫啊！”俞天牧为难地说，摊开两手，像外国人那样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这虽是玩笑，说的却也是实情，他确实既没专门研究过猫，也并不在“种猫场”供职。 “你就不能找找路子吗？”妻子藐视地瞪着他，“真他妈书呆子，窝囊废一个，什么事儿都指望娘们儿给你跑，除了给牛配种儿，没有别的能耐，赶明儿你们那儿的牛都得退化，一个个都像你似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这才是邵亦波的本色语言，不加矫饰，没有那些嘶嘶啦啦的“丧海”音，也没有那些故作风雅的“教授”腔儿，而且也没有忌讳什么“野蛮”之类，而俞天牧却真正听到心里去了。 “这倒是啊，”他认真地思索着说，“我们的‘M．C．2号’产奶量已经开始下跌，我正在考虑引进‘P．U．605号’进行杂交，更新换代，有可能创造一个新纪录……你别打岔，我是说，不选用良种，长期近亲繁殖，生物就会退化，这是真理，你说的是对的；而远缘杂交是避免退化的有效措施……你还是别打岔，我说的是雪妮，如果选用一只波斯猫进行杂交，有可能得到理想的良种！” “哎呀，谁用得着你卖弄这些臭理论？”邵亦波冷笑着说，“先生，拿出点儿实际行动！” “首先要在理论上弄清楚，才能避免实践的盲目性，”俞天牧说，“不过，你得给我一点儿时间，去物色，去筛选，良种并不是唾手可得的！” “爸，您可得快点儿哟，人家急等着呢！”俞倩倩撅着小嘴儿，朝她爸撒娇儿。 “爸，听见没有？”俞飞飞总是不失时机地拿别人开心，“倩倩比对自个儿的事儿还着急！” “呸，你混蛋！”俞倩倩又气又急，抬手用筷子在他脑门儿上狠狠地敲了一个脆响。 “我混蛋？”当哥哥的却并不恼怒，仍然是嘻嘻哈哈，“倩倩，可别把我搁错了地方，甭管到了什么时候，也别忘了娘家人儿，我永远为你效劳！比方这波斯猫良种儿吧，没准儿我比爸爸先给你弄到手！” “别着急，”俞天牧正色说，又在搬弄他那一套理论，“动物的发情有一定周期，这一次赶不上，还有下次呢！雪妮要叫就让它叫去，过几天也就安静下来了，重要的是最近要严格监视它，别让它出去乱跑，更不许接触其他的猫，免得干扰了我的计划！” 这一顿晚餐在关于“良种”的热烈讨论中吃完了，罐炯牛肉等等美味佳肴都没有得到充分展示自己的魅力的机会，人们似乎都忘了吃进了胃里还是塞进了脑袋里。 雪妮面前的一盘罐头鲮鱼连动都没动，它心绪惆怅地蹲在俞倩倩房里的地毯上，苦苦地思念着它的情郎，发出哀哀切切的呼唤。长时间没有进食进水，它的身体乏顿、声带麻痹、口干舌燥，那叫声也就越来越低、越来越慢了。 俞倩倩相信她爸爸的理论。虽然现在雪妮正在受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但总会熬过去的。雪妮，忍一忍，不要这么性急，给我们一点儿时间，让我们把你的终身大事解决得更理想、更幸福！设想一下吧，雪妮，如果我们的计划能够顺利实施，那么，三个月之后——爸爸说猫的孕期是三个月左右——你就有了三只或者两只至少一只可爱的小宝宝，颜色比你还要白，茸毛比你还要长，眼睛比你还要漂亮，一只蓝的，一只绿的，那才真叫美！那时候，我们这个家庭将增添多少快乐！雪妮，你如果立下这一功，我们全家都不会亏待你的，一定会比过去更疼你！对了，你的小宝宝，我们一只都不送人，都养着，母的叫‘小雪妮”，公的叫……叫“小雪狼”，可比隆家那只黑豹的名字响亮多了，哼，黑豹算什么东西？将来让小雪狼好好儿地收拾它！…… 俞倩倩一边对未来做着美妙的设想，一边伏在写字台上做她的家庭作业。高中一年级的作业多得惊人，她每天晚上要忙到十点钟才能完成老师压在肩头的沉重负担，今天晚上她的习题做得比原始人在洞穴里乘兴乱画的符号还要难以辨认，明天几何老师将怎样研究她的作业本上的那些猫眼睛图案就不得而知了。 她又困又烦又心不在焉地完成了作业，稀里糊涂地收拾了书包就钻进了被窝伏在了枕头上，更形象化地做关于一大群雪妮后代的美梦去了。卧室里熄了灯，雪妮静静地蹲在地毯上似乎也睡着了。其实它是喊叫得太累了，它需要歇一会儿，让嗓子和体力都得到一点儿恢复以便继续做爱的呼唤，它现在比过去更爱黑豹更需要黑豹，它必须尽快地和黑豹取得联系，把主人的阴谋告诉黑豹，让黑豹来搭救它免遭波斯猫的欺凌。它要对黑豹说：生活中不能没有你，除了你，我谁也不爱！可是它现在被监禁了被隔离了，它没有任何联络工具向它的情郎提供任何信息，它简直要急死了！ 俞天牧夫妇已经安歇了。俞天牧明天一早还要像每天一样赶到郊区去上班伺候他的奶牛，晚上照例是睡得比较早的，他没有什么特殊的嗜好，不爱打牌不爱闲聊、嗑瓜子儿，也不爱看电视，他的夫人虽有种种的兴趣今天却没有客人奉陪，而且电视节目中她除了《跟我学》和偶尔播一点儿翻译片之外对国产片统统不屑一顾，便也只好早早地躺到席梦思床上去了。于是不一会儿他们的卧室中便响起了一高一低、一粗一细的鼾声，好似梦乡二重唱，尽管各人做的梦是不会相同的。 只有逍遥公子俞飞飞还没睡。但他的房间里无声无息并且没有明亮的灯光，拉着窗帘关着房门，只有一只昏暗的红灯泡把屋里染成一片紫红，就像一个炭火微弱的大炉膛。他在鼓捣照片，这是他持之以恒没完没了的一项事业，给那些围着他团团转的、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不断更新的“花蝴蝶儿”们拍照，并且自己冲卷儿、自己放大，高兴就送给她们，不高兴就和烟头、废纸一起扔进垃圾箱。明天再去拍新的，再冲卷儿、再放大，循环往复以至无穷，他就永远没有无事可做的时候，因而永远也不会觉得无聊。 终于，红灯熄了，白灯亮了。他手里又有了一批新照片。他把这些还没有上光的湿漉漉软绵绵的照片摊在桌子上，一张张加以审视、筛选，中意的就留下来，不中意的，毫不客气地伸手就团了，扔进字纸篓里。如果是他特别反感的，就施以更严厉的刑罚：用剪子“开刀问斩”，或拦腰斩断，或一劈两半儿，或挖去眼睛、耳朵等等，让那些在他面前扭。泥作态的美人儿自作自受去吧。他离不开这些人，又看不起这些人，无非是听说他俞飞飞有个在美国的舅舅吧，这些女的就在舞会上或录像室里争着抢着地跟他套近乎，主动邀他出去“遛’，做出种种媚态请他拍照，好像挨上了他就和美国人沾亲带故了，好像有了他就有了出国的门路，哼，他俞飞飞本人还“八”字没有一撇呢，哪儿就轮到你们了？他恨这些人，因为他把她们都摸透了。一个个的都是什么玩艺儿？还他妈的歌“星”、影“星”呢，还响当当的大学生呢，就这么贱？你们哪，真到了美国，也是处理品，没人要的货！ 他极其有耐心地惩治着一张女大学生的照片，拿起笔来，把她一排雪白的牙齿涂黑了好几颗，像个豁牙老太太似的，又拿起剪子，往那容光焕发的脸蛋儿上开了一刀，却又不剪断，忽扇忽扇地。他恨这个女的，跟他套了一阵近乎，没戏，就蔫溜了，如今又靠上了别人……呸！现在，俞飞飞解着恨地把这张照片作践个够，然后丢进了身旁的字纸篓里。他并不把这张照片揉皱，也不撕碎，而希望能被风从垃圾箱中刮走，让她以这样的尊容去周游大街小巷！俞飞飞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感到无比的快意，仿佛到了荒郊旷野没人管的地儿，花儿呀，草呀，他想掐哪朵掐哪朵，玩儿腻了，再用脚踩，踩得花瓣儿流“血”、草叶儿吐绿水儿，他非常满足，非常解气，为所欲为，无法无天，这才叫带劲呢！ 他还从来没想过是否真正爱这些“花蝴蝶儿”们其中的哪一个。人，为什么要爱别人呢？爱是不能给别人的，他只爱他自己，满足自己的一切欲望，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一切，这才是人！ 在与他一墙之隔的房间里，雪妮在思索着几乎同样的命题，遗憾的是答案却全然不同。在漫长的生物进化过程中，猫类比人类落后了不知多少多少万年，但这并不妨碍两种不同的生物关心同一件事儿，哪怕是一只小甲虫、小蚂蚁哩，它们也有情、也有爱，何况雪妮是一只猫。根据雪妮的观察，它的老一代男女主人似乎是一对儿夫妻，他们合法地住在一起，不是由别人强捏在一起的，也没有人去拆散他们；年轻一代男女主人似乎不是这种关系，他们不住在一个房间，也没有人勉强他们去那样做。人们是自由的，他们按照一定的规则同时也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为什么猫就不能这样呢？为什么它雪妮无权选择自己所爱的黑豹作为生活的伴侣而必须接受主人的安排呢？它多么想真诚坦率地告诉主人：它心中只有一个黑豹，这是它的自由、它的权利！但是，它办不到。即使它的主人完全理解了它的意愿也根本不会答应。这简直太荒唐、太专横了！ 突然，雪妮中止了它的思索、它的愤愤不平、它的无声抗议，因为它灵敏的嗅觉感到了一种独特的气息，它接收到了飘散在空气中的某种无形的信息，足以使它心旌摇动、六神无主、坐立不安！它立即意识到了：是黑豹！黑豹找它来了，救它来了！ 雪妮本能地竖起了耳朵，翘起了胡须，张大了鼻孔，搜索那虽然微弱却强烈地刺激着它的神经的信息。果然，那熟悉的气味儿更分明了，并且，它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压低了嗓音的呼唤：“啊……呜……” 它的判断已经确定无疑了，一股巨大的热流霎时温暖了它的心，它感到自己的身躯和四肢注入了无穷的力量，刚才的疲劳和沮丧像被一阵风吹散了，它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它想放声呼唤它的情郎，但是它不敢。它意识到如果吵醒了主人，后果一定不堪设想。于是它抑制住怦怦的心跳，轻轻地从地毯上站起来，顺着沙发攀上桌子，又从桌子跳上梳妆台，然后轻轻一跃，就落在了窗台上。这一系列的动作加起来不过两三秒钟，而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准确地知道黑豹就在窗外，因而它用脚爪轻轻地撩开窗帘钻了过去。墨绿色的窗帘无声地晃动了几下，就把它的身影掩没了，幸好女主人俞倩倩睡得正香，一点儿都没有觉察。 现在雪妮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它便立时看见了那矫健的身影和那多情的脸。雪妮把瞳孔放大到最大限度，浑圆晶亮，黑夜里的一切都如同白昼一般清晰，窗玻璃外边那双同样亮的眼睛也以同样的神情望着它，仿佛在说：雪妮，你受委屈了！别难过，我来了！但是它们都没敢倾吐衷肠，惟恐惊醒了主人，事情就难办了。雪妮冲动地要去亲吻它的情郎，但它那粉红细嫩的小鼻子和小舌头触到的却是冰冷的玻璃！它望着黑豹，黑豹望着它，它们几乎脸贴着脸，却被这一层薄薄的、透明的、冰冷的东西隔开了，仿佛离得那么远，望穿秋水却不能靠近！雪妮感到了莫大的悲哀，刚才那股火一般的激情顿时像兜头烧了一盆凉水，黑豹来了，等于没有来，它们隔着这一道看似无形却十分坚固的藩篱，仍然无法相亲相爱，天各一方！它恨自己的主人，它恨人类为什么发明玻璃这种罪恶的东西？牢笼不用木栅不用铁丝网而用玻璃，使它无隙可乘，更严密更残酷因而也就更虚伪！窗外，黑豹伸出劲健的前腿，要用铁钩似的利爪撕碎这玻璃，但这东西比冰还要硬还要滑，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它发出愤怒的呜呜声，又用脚掌去拍打，用脑袋去撞，仍然是毫无结果。猫的力量不足以打碎玻璃。人用玻璃做窗户“防君子不防小人”，猫便在无意中有幸做了“君子”。但这丝毫也不能安慰黑豹，它失去了理智，扬起它的“豹尾”狠命地抽打玻璃，大有“不撞南墙不死心”的气概！雪妮立即以眼神严厉地制止了它：不行，决不能这样！让主人听见了怎么办？ 躺在床上的俞倩倩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说了句什么，又接着睡了，窗台上的一切动静便也随着停止了。雪妮屏住呼吸，心里怦怦地跳，它继续以眼神命令黑豹：别动，千万别动！ 它们继续隔着玻璃对望，好苦！ 旁边的房间里传来一串踢踏的脚步声，随着，是开门的声音。俞飞飞手里提着字纸篓走出来，经过俞倩倩的门前，往大门走去。雪妮马上意识到了他要干什么，他经常提着满满的一篓子废照片往楼道里的垃圾箱里倒，这个人没有白天黑夜的概念，想扔的东西连一分钟也不愿意留在自己房间里，现在显然又是这样了。雪妮突然感到一阵兴奋，它有主意了！它赶快向黑豹使了个眼色，黑豹的身影便在窗外一闪就不见了，雪妮相信它完全理解了自己的意思。 雪妮跳下窗台，走向房门。它知道女主人俞倩倩的房间在夜里也并不上锁，只是虚掩着，她有父母和哥哥保护，有绝对的安全感，用不着提防任何人。雪妮现在抬起前腿，把利爪伸进门缝里，用力一扒，那扇门便无声地闪开了一道缝儿，它看见俞飞飞确实去开大门了。 雪妮的心激动得怦怦地跳。 俞飞飞懒洋洋地叼着一枝烟，手提着字纸篓往垃圾箱走去。当他把那些被宰割过的照片哗啦倒进垃圾通道里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快意。 他提着空字纸篓走回来，关上了大门，扣上了双保险的锁。但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更没有想到，就在他随手关门的一刹那，脚下有一条小小的黑影闪了进来，没有任何声息。 俞飞飞回到房间里就睡觉了。那些被他淘汰了的“花蝴蝶儿”同时也就被忘却了，他在睡梦中只记着那些被筛选出来的，并且等着尚未被他发现的。明天，他将挎着照相机去找她们。 夜深了，“619”号俞家的人都进入了各自的梦乡，真安静。 在妙龄女郎俞倩倩的房间里，一场悄无声息的热恋正在进行之中。那质地柔软、图案精美的地毯真是个好床铺，比爆肚隆小店里那冰凉而又油腻的碎砖地和茅草窝舒适得多了，雪妮早就盛情约请黑豹前来做客，而黑豹出于自尊却屡屡婉言谢绝，它大概事先并没有想到今夜会主动登门拜访。契机当然是因为雪妮首先拜访了它，而且遭遇了那样的不幸。它痛心地向雪妮解释：它在雪妮腿上咬的那一口纯粹是误伤，本以为咬的是密斯黄所以才那么使劲儿，事后它后悔得不得了，一想起来就直掉眼泪，就像一口吃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子挠心！雪妮温柔地表示：没关系，猫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那不是故意的，在那样激战之中，失手误伤了自己的伙伴儿也是难免的，它跟着主人看电视时看见人类持枪相斗也有“走火儿”的时候。总之，误会消除，恋情如初甚至更加真挚更加强烈更加牢不可破，今夜黑豹显得更健美更勇敢因而更使雪妮倾心，雪妮则更妩媚更娇羞因而更让黑豹销魂。 空气中弥漫着奥琪增白粉蜜、紫罗兰美容粉底霜、法国香水儿、美国唇膏和日本洗发膏的香味儿，混合着猫类青春期的特殊气息和羊肚儿下脚料的膻腥味儿。夜色包容着一切，也掩盖着一切。 盛在景德镇细瓷盘中的鲮鱼罐头也被吃得精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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