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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寸土必争





  3月14日,王存善再次来港,重开谈判。
  辅政司署会议厅里,国旗、地图高挂,谈判桌前双方原班人马照旧,惟一的变化是多了一位显赫人物:香港总督卜力爵士,标志着谈判的规格升高了。
  上次的谈判没有取得任何成果,仅仅进行了一天就被迫中止,要求中止谈判的并不是英方而是中方,完全出乎个力的意料。这位新总督去年在伦敦接受任命的时候,香港的拓界大局已定,《专条》早已签字换约生效,降服李鸿章的窦纳乐在英国朝野被目为英雄,连已经离任回国的前港督威廉·罗便臣也不甘寂寞,频频在报刊传媒曝光,鼓噪自己在拓界之中的贡献,惟恐人们忘记了他为女王陛下立下的功绩。香港成为英国人的一个重要议题,夕阳西下的“日不落帝国”新近获得大片租借地的辉煌业绩刺激着人们兴奋的神经,新任港督卜力一出场,头顶便闪耀着超过他的十一位前任的光环。当他乘风破浪跨越半个地球奔赴东方履新之时,耳畔回响着一百多年前英国特使马戛尔尼的名言:中华帝国只是一艘破败不堪的旧船,它将像一个残骸那样到处漂流,然后在海岸上撞得粉碎。君临自己“领地”的卜力充满了自豪和自信,立即着手新租借地的接管工作,三个半月以来。他和骆克已经作好了充分准备,一张由索尔兹伯里、张伯伦、窦纳乐和卜力共同组成的大网从天而降,总理衙门入其彀中,新租借地边界将超越《专条》的制约向北大大推进,应该是毫无问题的。而他却不曾料到,酝酿已久的这一战役竟然出师不利,第一轮谈判便卡在这位其貌不扬的中方定界委员王存善手里!
  现在,王存善又回来了。扣除他往返途中的时间,在广州停留不过一天,也并不算耽搁。在和两广总督谭钟麟短暂的会见之中,他得到了什么“锦囊妙计”?尚不得而知。根据窦纳乐所提供的情报,谭钟麟就香港拓界问题向朝廷上书说:“租界内村庄,不下万户,食毛践土二百余年,一旦闻租与英国管辖,咸怀义愤,不愿归英管。”看来,这位八十老朽的态度颇为强硬,不可轻视,连他派来的一名小小的候补道也必须认真对付,于是港督亲自出马了。
  卜力端坐在东道主一方最中间的位置上,身穿总督服,胸佩“圣迈可暨圣乔治最高大十字勋章”,鹰钩鼻上方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威严地扫射着对面的王存善和他的随员,最后把目光落在身旁的骆克脸上,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诸位,英、中两国关于香港新租借地定界问题的第二轮谈判现在开始!”骆克宣布道,勺\”字眉下那双眯缝眼闪烁着诡秘的微笑,“我们高兴地看到,中方委员王道今天已经重新回到谈判桌上,我表示欢迎!”
  骆克说到这里,带头鼓起掌来,因为双方人员寥寥,那掌声也稀稀落落。中方委员王存善连忙欠了欠身,土黄色的脸上作出些许笑容,眼角旁便堆满了放射状的皱纹。他拱起双手,向着对方的诸位作了个罗圈揖,表示感谢。
  等掌声平息,王存善也坐下了,骆克继续说:“今天,总督阁下亲临会场,这充分表明了大英帝国和香港政府对于谈判的诚意。我们期望中方也以同样的诚意,消除分歧,解决争端,和我们达成共识!”说到这里,他看了王存善一眼,“我想,王道此次从广州回来,带来的应该是令人愉快的消息一请问:贵国两广总督阁下对你有何指示?”
  “督宪大人,司宪大人!噢,还有林大人!”王存善向卜力、骆克和林若翰拱拱手,清清嗓子,说道,“敝人前天回到广州,立即觐见总督,将谈判情况和贵方意见如实报告。谭制台说,《展拓香港界址专条》系由敝国总理衙门大臣与贵国公使签订,经双方君主批准,已具法律效力,谭制台作为一名地方官,自然无权更改。贵国公使已将《专条》黏附地图交与敝国总理衙门,上面画有边界直线,定界理应以此为准。所以,谭制台表示,不能接受贵方所提出的超过此界的要求!”
  “什么?”骆克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两天之前,当谈判被迫中止时,骆克并不像卜力那样把问题估计得过于严重,因为他在第一轮的交战中已经感到王存善不过窝囊废一个,根本不是对手。此人死死咬住“直线”不放,并不是态度强硬,而恰恰表明了他的虚弱,没有后台老板谭钟麟发话,他不敢作任何主张,所以才凄凄惶惶地赶回了广州。与其说是向谭钟麟请教对策,不如说是替英国人向谭钟麟讨价还价去了。骆克猜想,没见过世面的王存善经过上次的那番阵势,回去对谭钟麟一番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汇报,谅他两广总督也会感到沉重,总要拿出一个像样的答复。但他却没有想到,重返香港的王存善竟然“死牛一边颈”,还是将老调重弹!“王道!”骆克愤怒了,“你带来的信息丝毫也不新鲜,又一次对我使用了‘飞去来器’,而且这一次绕的圈子更大、更远!”
  港督卜力耸动着小胡子,眼神莫名其妙。在场的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听不懂汉语。坐在总督旁边的林若翰不等英方通事开口,就把脸凑近总督,准确、迅速地把双方的谈话译成英语,送进总督的耳轮。
  卜力光滑的额头上,那两道褐色的眉毛皱紧了。
  “你告诉他,”他对林若翰说,“他们的总督应该明白,我需要深圳和沙头角!”
  “是,”林若翰应了一声,在译成汉语的时候尽量把这句过于直露的话说得婉转一些,对王存善说,“王大人,总督阁下要我告诉你,深圳和沙头角对于香港有着重要意义,希望两广总督充分理解这一点——你难道没有向他说明我们的意思吗?”
  “我向谭制台讲得清清楚楚,”王存善翻了翻那双细小的眼睛,答道,“可是,谭制台说,深圳是新安东部要塞,沙头角濒临大鹏湾,其地理位置举足轻重,而且这两地都在《专条》黏附地图所标直线之北,理应划归中方,断无出让之理……”
  “这些话你在上次就已经说过了,”骆克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再三重复毫无意义!”
  “司宪大人,”王存善为难地说,“这是谭制台的意思,敝人不能不如实转达……”
  “哼,我等了你两天,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答复,使我非常失望,”骆克厉声道,“这说明你们完全没有诚意!”
  “不,谭制台说,广东与香港山水相连,鸡犬相闻,友好相处最为重要,他希望早日确定边界,以保地方宁静,百姓安居乐业。对于边界的具体走向,谭制台也作了详细指示……”王存善说着,站起身来,试探地望望墙上的地图,又望望卜力和骆克,眼神闪闪烁烁,“请容许我在地图上向各位大人加以说明……”
  “算了,”骆克没有耐心再听他噜嗦,“如果你仍然抱着那条直线不放,那就不必讲了!”
  “这……”王存善犹犹豫豫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不,”卜力持着小胡子,轻轻地说,“让他说下去!”
  “讲!”骆克向王存善挥了挥手。
  王存善惴惴不安地离开座位,向地图走去,心里感叹自己的可怜:这么一把年纪混上个候补道,有权有势的肥缺捞不到手,偏偏摊上这么个苦差事,到虎狼窝里来跟鬼佬打交道,硬了怕洋人不答应,软了又怕回去没法交代,两头受气。唉,我家祖宗八代缺了什么德,造下这份冤孽!心里这么嘀嘀咕咕,来到了地图前,定了定神,抬手指着地图说:“诸位大人请看,深圳河南部这条支流,上接红花岭,由此迤逦向东,可达沙头角,这条线虽然不是笔直,但与《专条》黏附地图大体相当,而且以河流山脉自然走向为界,也避免了人为地割裂村庄,合情合理……”
  他的话音未落,骆克已经怒不可遏,把手“啪”地一拍,震得桌上的茶杯跳了起来:“这只是你的看法!”
  王存善吓了一跳,嗫嚅道:“不,我……我不过是如实转达谭制台的指示……”
  “两广总督的指示对我们没有任何约束力!”骆克轻蔑地怒视着他,“如果你只会重复这些废话,我就只得拒绝继续谈判!因为讨论一项不能接受的建议,纯属浪费时间!”
  骆克倏地站起来,转过脸去,朝着卜力说:“总督阁下,我建议中止这项谈判!很遗憾,我为没有完成你对我的委任而感到惭愧!”
  “我同意中止谈判,”卜力板着脸说,“但这并不是你的过错,骆克先生,而是广东方面的不合作态度破坏了两国政府已经达成的协议,我将立即将这一情况电告我国驻华公使!”
  卜力说完,站起身来,连看也不看三存善,便和骆克两人一起拂袖而去。
  王存善惊呆了,蜡黄的脸上滚下大颗大颗的汗珠,踉跄走上前去,一把拉住林若翰:“林大人,这如何是好?我奉命前来谈判定界,现在不欢而散,回去怎么向谭制台交代啊?”
  “王大人,”林若翰神色阴沉地说,“恕我不敬,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嗯,此话怎讲?”王存善一脸茫然,“还请林大人赐教!”
  “我说你只知其一,”林若翰抬起右手,扳开左手的食指,耐心开导他,“一心只想着如何向两广总督交代,可不曾想到……”他又扳开中指,“这二呢?两广总督又如何向总理衙门交代?两国疆土之议可不是广东的地方事务,谭制台一手不能遮天!现在总督和辅政司已经去给北京打电报,请窦纳乐公使向贵国总理衙门提出交涉,这就要引起两国之间的纠纷!到时候,总理衙门必然要追究责任,王大人,恐怕你就吃罪不起了!据我所知,在贵国的历史上,由于对外交涉出了差错而栽了跟头的不乏其人,动辄就是革职查办、、抄没家产,更有甚者,砍头示众、株连九族!”说到这里,他闭上眼睛,仰起头来,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噢,上帝啊!”
  “啊?!”王存善大惊失色,仿佛听到了“唏里哗啦”的枷锁正朝他的脖子上套过来,“我……我冤枉啊,那都是谭制台的主意,没有我的责任!”
  “有道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林若翰缓缓地睁开眼睛,瞥了瞥王存善,说,“若是朝廷查办了两广总督,又有谁替你这位候补道辩白责任呢?”
  “是啊,是啊,多谢林大人指点,”王存善战战兢兢,紧紧抓着他的手,“我和大人虽是初交,但看得出,大人是一位忠厚长者,我今有大难,大人不会见死不救,请务必帮我一把,劝劝督宪大人和司宪大人,不要给北京打电报,无论如何,给我一条回去的出路……”
  “王大人,这太让我为难了!”林若翰叹了口气,说,“现在双方的主张南辕北辙,你又寸步不让,教我如何去说服总督和辅政司?不是我不肯帮你,实在是爱莫能助啊!”
  “哎,这倒也不尽然,”王存善向他附耳过来,压低声音说,“不瞒大人说,我这次从广州出发之前,谭大人交代,如果万不得已,也可作适当让步……”
  “噢!”林若翰点了点头,“既然谭制台有这句话,王大人何不早说?”
  “这……”王存善尴尬地咂咂嘴,“我以为谈判总要有几个回合,才见分晓,自己当然要留有余地,怕的是早早亮出了底牌,便再无退路……”
  “王大人多虑了,两国邦交,应以诚信为本!”林若翰轻蔑地一个微笑,暗想:这就是王存善从广州讨来的“锦囊妙计”?看来两广总督也并不像事先想象的那样顽固不化、坚不可摧!于是说,“事情既然还有商量的余地,我愿去劝一劝总督和辅政司,也不知能否奏效,尽力而为吧,你且在此等一等!”
  “拜托大人了!”王存善感激不尽,好似抓着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林若翰丢下丧魂失魄的王存善,走出了会议厅,直奔辅政司办公室而去,卜力和骆克正在那里等着他。
  会议厅里,王存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怀忐忑,苦苦地等待,心里默念着:文昌帝君、关圣帝君、太上老君、观音菩萨、海神娘娘……,弟子奔波半生,功也未成,名也未就,好容易捐班捐了个候补道,未曾享受荣华富贵,却不料大祸临头!祈求各路神灵保佑弟子,度过难关,弟子发愿重修庙宇,重塑金身……
  他在这里心急如焚念念叨叨地等候了半个钟头,好似在阴阳界经过了几番轮回,这才看见卜力、骆克和林若翰重新步入会议厅。望眼欲穿的王存善顿时双眼放光,心说:各路神灵显灵,弟子有救了!而他却全然未曾注意到,在卜力和骆克离去之后,英方的通事、书记员却仍然端坐在原处,纹丝未动,这意味着什么呢?
  卜力和骆克板着面孔走到谈判桌前,和林若翰一起重新坐了下来。
  “王大人,”林若翰说,那神情焦急而又疲惫,好似经历了一番颇费唇舌的艰难游说,“我说服了总督和辅政司,请他们再来听一听你的阐述,如果你愿意重新考虑边界方案,这将是一个解决争端的机会,希望你不要错过!”
  “那是当然!”王存善连忙说,蜡黄的脸上这才泛出一些血色,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敝人不才,多有冒犯,还望诸位大人鉴谅!为表示敝国维护中、英邦交的诚意,敝人愿意对前番所提出的边界方案再作修正……”说着,他直起腰来,重新走到地图前,伸出右手的食指,落在深圳湾入海口,由此渐渐东移,“如若将深圳河作为中、英界河,敝意愿放弃支流,而循主流溯河而上,穷尽河源,与沙头角河相接,在莲麻坑、伯公凹、山嘴向东至沙头角,在盐寮下以东,向东南入海……”
  卜力、骆克的眼睛紧盯着王存善的手指,目光随着由西向东移动,在地图上画过一条七拐八折的曲线。这条界线,不仅与《专条》黏附地图上标示的直线已经大不相同,而且从刚才王存善沿深圳河南部支流所画的曲线又一次大大后撤,让出了简头围、坪洋、禾径山、红花岭、担水坑一线以北的大片土地。骆克在心里说:刚才那一逼果然有效,但和预想的结果仍然相距甚远,那就再逼他一逼,如何?
  “喂,王道,”他扬起手,朝王存善说,“你为什么仍然把深圳和沙头角排除在界线之外?不,这不行!边界还要后退,要把这两个集镇包括进来!”
  “司完大人,”王存善搭在地图上的手臂像是中了一弹,猛一哆嗦,颓然垂了下来,脸上那一丝强作出来的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为难地说,“敝人不是不懂大人的意思,可是,请大人也体谅敝人的难处:谭制台严辞命令我,深圳和沙头角决不可让!为了满足贵方要求,敝人想方设法,尽量将界线北移,现在让步已经让到极限,再无余地!”说着,两眼亮晶晶闪着泪光,几乎要哭出来,“如果贵方仍不满意,敝人实在无能为力了!”
  “既然如此,”骆克冷冷地说,“我就只好另外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
  “唉,悉听尊便吧!”王存善一脸沮丧,含在眼眶中的泪珠“唰”地滚落下来,“你们要打电报,打到广州也可,打到北京也可,要杀要剐,敝人只好听天由命了!天不留我王存善,”又可奈何?”
  林若翰看着他那悲悲切切的样子,目不忍睹,想起基督教导的仁爱、宽容,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止,上帝啊,我是一个牧师,本应该救人危难,可现在在做什么?难道要和他们一起把这个人逼死吗?他惶然地把嘴凑到卜力的耳边,轻声说:“阁下,他已经支持不住了……”
  “等一等,不要着急,”卜力摇了摇手,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王存善,“他是不是在演戏?我看这个人很有表演天才,像莎士比亚笔下的一个小人物。”
  “不,阁下,”林若翰为新任总督的冷酷而感到震惊,王存善现在还有心思演戏?他恐怕连莎士比亚是谁都没有听说过,倒是总督和辅政司今天导演了一出戏,连林若翰也充当了其中的一个重要角色,把这个颟顸愚钝的候补道吓坏了!“阁下,他决不是在演戏……这个可怜的人已经被逼得山穷水尽了,中国兵书上说,‘围师必阈,穷寇勿迫’,总要给他留一条退路啊……”
  卜力微微一笑,耸了耸小胡子,向骆克丢了一个眼色。
  “王道,请冷静一些!”骆克站起身来,说道,“尽管你所说的理由不足以改变我对深圳和沙头角的要求,但是,考虑到你的处境,我却不能不深表同情!我打算把这个问题提交北京……”
  “啊?北京?!”王存善头脑“嗡”地一声,心想:鬼佬真是杀人不眨眼,你们任意罗织我的“罪”名,打电报到北京告御状,我就真地大祸临头了!还说什么“深表同情”?
  “你不必这么紧张,”骆克走上前去,拍拍他那瑟瑟发抖的肩膀,“这不会影响到你的人身安全,我是准备把深切卜沙头角作为特殊问题暂时搁置起来,提交窦纳乐公使和贵国总理衙门在北京讨论……”
  “噢!”王存善一愣,压在头顶的千钧磐石突然之间被搬掉了,他如释重负,抬起马蹄袖,擦擦眼角的泪水,“司宪大人英明,敝人总算解脱了!”
  “不,你的公事还没有办完,”骆克却说,“我们之间也应该达成一个协议!”
  “嗯?什么样的协议?”
  “以你所提出的以深圳河为界的方案为基础,划出一条临时边界。”
  “这当然最好不过,”王存善满口答应,好像意外地捡了个便宜,“这样,我回到广州,对谭制台也有个交代,司宪大人真是想得周到!”
  “不过,我对你的建议还有一个小小的补充……”
  “好说,好说,大人请讲!”
  骆克走到地图前,抬手指着深圳河:“我同意将深圳河作为界河,但是,河流本身的归属也应该明确。我认为,应该以它的北岸为界,也就是说,把整条河都划在英国界内,”他的手指沿深圳河由西向东迤逦滑动,画了一条长长的曲线,“如果你希望我接受这个方案,就必须这样做,明白吗?”
  “我明白,明白!”王存善心想:既然他同意以深圳河为界,就已是万幸了,至于南岸北岸,相差只不过几丈远,还和他争什么?干脆都划归他,也省得将来两国的船在河面上磕磕碰碰,又少不了麻烦!对克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于是痛痛快快地答复道,“可以,可以,就依司宪大人!”
  卜力听了林若翰的译述,点了点头,说:“林牧师,现在请你替我起草一份协议书!”
  “噢,”林若翰那颗慌慌的心这才镇定下来,意识自己还有责任在肩呢,“是,阁下!”他立即展纸握笔,作好了准备。
  “你这样写,”卜力想了想,对他口述道,“英、中双方定界委员共同商定,香港新租借地与中国广东省新安县之间,暂以流经深圳的河流至沙头角为界,沿该河至沙头角西北面的河源,复由该地到沙头角紧西面的大鹏湾为止。将深圳及沙头角划入租借地一事,留待北京作进一步考虑。”
  林若翰写毕,向王存善宣读一遍,王存善并无异议。
  “那么,请签字吧!”骆克说。
  王存善拿起专门为他准备的毛笔,在协议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当他写完了“善”字的最后一笔,心里慌慌不定地张了多日的那个“口”也终于封上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啊,谢天谢地!
  骆克站在他背后,抬头看看总督,发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经过连日来坚持不懈的努力,他们终于将两国政府正式签订的《专条》成约予以突破,夺取了黏附地图标示直线以北的大片土地,把界线推至深圳河,并且完全控制了这条河流,虽然尚未实现占有深圳和沙头角的最终目标,但已经取得的这个胜利也十分了不起了。
  “司宪大人,请!”王存善签完了字,把毛笔递给他。
  “不,我汉字写得不好,在王道面前,不敢班门弄斧!”一向以“汉学家”自居的骆克却谦虚起来,大处占了上风,不妨在小处给对手一点面子。而真正的想法却是:作为英方定界委员签字,当然应该使用英文。
  他拿起了鹅管笔,唰唰唰签上自己的名字:“Sir James Stewart Lockhart”。王存善在一旁看得发愣,只觉得那鬼画符般的洋文,像广州蛇宴馆子里满笼的蛇,乱拱乱爬绞成一团。
  “王道,我们现在可以轻松一下了,”骆克签完了字,笑眯眯地伸出手去,握住了谈判对手的手,“为了庆祝我们合作的成功,今天晚上七点半,我在‘杏花楼’请你吃饭!你来品尝一下,香港的粤菜和广州相比如何?”
  “哦……”王存善受宠若惊,咂了咂嘴,说,“那当然是香港的好!”

  暮云四合,华灯初上。翰园到了开晚饭的时间,而饥肠辘辘的林若翰却又不能在家里吃这顿饭,空着肚子再次精心梳洗头面,换了晚礼服,赶去“杏花楼”赴宴。今晚骆克在那里宴请王存善,出席作陪的不仅有港府按察司、律政司、财务司、考数司、高等法院长官、总巡理府、总测量官、华民政务司兼总税务官和抚华道,行政、立法两局的部分官守、非官守议员,部分太平绅士和富商名流,令人瞩目的将还有:驻港英军司令加士居少将、皇家舰队香港分舰队司令鲍厄尔准将、警察司梅轩利上尉,还有各部英军军官布朗上校、奥格尔曼中校、伯杰上尉、西蒙斯上尉、巴瑞特中尉,等等。
  “杏花楼”是香港首屈一指的中餐馆子,但由官方出面在此举行宴会却是异乎寻常。总督府大餐厅足以举办大型的宴会和舞会,为什么不用?历来港府宴请各国政要,都是严守英国风格,以西餐待客,英国的威士忌、雪利酒、黑啤酒、杜松子酒驰名世界,为什么不用?林若翰当然理解骆克此举的深意:此番中、英就新租借地定界达成协议,意义重大,值得庆祝,但代表中国的却既不是大学士李鸿章,也不是两广总督谭钟麟,而只是一名广东候补道王存善,如果在总督府宴请,不免太抬高了他,有损大英帝国和香港的尊严,所以采取了变通的办法,规格要低,场面要大,此其一。出席这次宴会的,几乎囊括了除总督卜力之外所有的重要官员,而且十分突出军界人士,是为了借此向中方炫耀实力,寓军事示威于觥筹交错之中,让中国方面认真领会领会“香港一处非展拓界址不足以资保卫”、“惟不得与保卫香港之武备有所妨碍”这两句话的分量,此其二。把宴会安排在中餐馆子“杏花楼”而且邀请了一批华人议员、太平绅士和富商名流,则是要给香港市民造成一种“华洋同乐”的强烈印象,抵消潜在的反英情绪,为新租借地的顺利接管铺平道路,此其三。今夜“杏花楼”里塞进了如此三大要义,这顿饭吃些什么也就并不重要了,吃的其实是政治,刚刚尝到政治甜头的林若翰自然是非吃不可!他装束停当,戴上“波乐帽”;挎上黑阳伞,坐上私家轿,郑重地赴宴去了。
  主人出门赴宴,翰园的晚餐也推迟了。看着轿子走远了,倚阑一分钟也不敢耽误,匆匆走上楼去,易君恕正等着她。
  倚阑打开dad的房门,直奔写字台上的公文包而去……
  遍览了第二轮谈判记录和林若翰起草的双方协议,易君恕的脸上已经全无血色,嘴唇在颤抖。他过高地估计了两广总督谭钟麟和广东候补道工存善,两天前燃起的希望之火顿时被一盆冷水扑灭!
  “完了!”他冰冷的手重重地打在写字台上。

  3月16日,王存善与骆克、林若翰以及总测量官和双方勘察工程人员乘船前往大鹏湾,由沙头角登陆,勘定了自深圳河源到沙头角紧西大鹏湾的界限,沿线树立木质界桩,中方一侧以汉文书写:“大清新安县界”,英方一侧以英文书写:“Anglo-Chinese Boundary,1898”。之所以不用立桩的实际年份1899而写为“1898”,是因为自1898年7月1日起,《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就已经生效,精明的骆克决不会忽视这一点。王存善提出应刊立石质界碑,以示郑重,骆克未予同意,而主张沿袭九龙界限街的先例,全线树立栅栏,且待日后再行办理,而实际上他却另有打算,并不认为今天树立的木桩就可以约束英方今后的行动。
  3月18日,新租借地北部陆界勘界结束。
  3月19日,即光绪二十五年二月初八日,骆克与王存善在香港辅政司署签订《香港英新租界合同》:

  北界始于大鹏湾英国东经线一百一十四度三十分潮涨能到处,由陆地沿岸直至所立木桩,接近沙头角即土名桐芜墟之西,再入内地不远,至一窄道,左界潮水平线,右界田地,东立一木桩,此道全归英界,任两国人民往来。
  由此道至桐芜墟斜角处,又立一木桩,直至目下涸干之宽河,以河底之中线为界线,河左岸上地方归中国界,河右岸上地方归英界。
  沿河底之线,直至迟口村之大道,又立一木桩于该河与大道接壤处,此道全归英界,任两国人民往来。此道上至一崎岖山径,横跨该河,复重跨该河,折返该河,水面不拘归英、归华,两国人民均可享用。此道经过山峡约较海平面高五百英尺,为沙头角、深圳村分界之线,此处复立一木桩,此道由山峡起,即为英界之界线,归英国管辖,仍准两国人民往来。此道下至山峡右边,道左有一水路,达至迟肚村,在山峡之麓,此道跨一水线,较前略大,水由梧桐山流出,约距百码,复跨该水路,右经迳肚村抵深圳河,约距遥旺村一英里之四分之一,及至此处,此道归入英界,仍准两国人民往来。
  由梧桐山流出水路之水,两国农人均可享用。复立木桩于此道尽处,作为界线。沿深圳河北岸下至深圳湾界线之南,河地均归英界,其东、西、南三面界线,均如专约所载。
  大屿山岛全归界内。大鹏、深圳两湾之水,亦归租界之内。

  至此,新安县与香港新租借地的边界由一纸《合同》规定,深圳河成为“中、英界河”,由此以南的大片土地,以及深圳河、深圳湾和大鹏湾的全部水域划归了英国。其中“潮涨能到处”一语,模糊宽泛,为英方留下了随意解释、越界侵权的借口,遗患无穷,此是后话。
  《合同》中只字未提新租借地的“租”金。
  在签字之前,王存善曾经小心翼翼地向骆克探询:“该地既为租借性质,那么,贵国应付多少租金?”
  出租方问价于承租方,这已是亘古未有的奇事,惟在《镜花缘》中的“君子国”才可能发生。却不料对方的答复更是奇中之奇。
  “我不知道,我不能解决这个问题!”骆克干脆说,并且向王存善反问,“俄国租借旅大、德国租借胶州湾,向贵国偿付租金了吗?”
  “……”王存善语塞。他心知肚明:俄之于旅大、德之于胶澳,名之曰“租”,实之为抢,何曾向中国付过一个铜板?既然如此,再把同一问题向大英帝国提出,真是太不识相了!
  骆克笑了:“我想,在这一问题上,充满友好感情的英国也会像其他国家那样同中国共事,令中国感到满意!”
  王存善遂怏怏作罢,在《合同》上签字画押。事后,从总理衙门到两广总督,竟也无人追究“租金”一事。对此,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阁下作出了十分精辟的解释:“毫无疑问,他们害怕被人谴责为出卖国土。”
  窦纳乐担任驻华公使不过三年,已经把大清国的官场琢磨透了。
  《香港英新租界合同》签订之后,这位大英帝国的功臣有些累了,返回英国度假,由巴克斯·艾伦赛署理驻华公使。
  总理衙门和英国署理公使关于《香港英新租界合同》未尽事宜的谈判继续进行。
  香港总督办公室的灯光彻夜不熄,北京一伦敦一香港之间雪片似的电报堆在卜力爵士的面前。
  清晨,秘书手持一份电报,走进办公室,按灭了校形吊灯的开关。玫瑰红色的曙光已经射进窗内,映在墙上的那幅巨大的地图上。总督卜力和辅政司骆克各自仰坐在靠背椅上,发出一高一低的鼾声二重奏。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两只空了的咖啡杯。
  秘书为难地看看总督,迟疑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轻声叫道:“总督阁下,总督阁下!”
  卜力毫无反应,骆克的鼾声却停了。
  “噢,什么事?”骆克猛地睁开眼,看见总督秘书手里的电报,立即睡意全无,伸过手去,“给我,总督刚刚睡着,先不要叫醒他!”
  “是,阁下!”秘书呈上电报,收起咖啡杯,步履轻轻地退了出去。
  骆克站起身来,揉了揉眼睛,靠在窗前凝神看那封电报,褐色的“八”字眉不觉皱了起来。
  “该怎么答复呢?”他自语着,看了看熟睡中的卜力,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推推卜力的肩膀,“请你醒一醒,总督阁下!”
  卜力睁开惺松睡眼:“啊,天亮了,已经到明天了吗?”
  “明天要到明天才到,”骆克笑笑说。“现在是昨天的‘明天”,阁下!”
  “嗯?”卜力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茫然问,“那么,今天是几号了?”
  “3月27号,阁下,”骆克把手里的电报递过去,“这里有一封刚刚收到的电报,驻北京公使馆打来的……”
  “噢!”卜力那双淡蓝色的眼睛顿时一亮,伸手抓过那封电报,“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为迫使中国在新租借地北部边界再作让步,建议以保留中国税关作交换条件……’”卜力读着电文,翘峥峥的小胡子抖了抖,发出轻蔑的微笑,“哼,自作聪明的艾伦赛!和中国打交道难道还需要什么交换条件吗?如果窦纳乐还在北京,他决不会提出这种愚蠢的建议!”
  “是的,阁下,”骆克说,“可是窦纳乐公使已经回国去了,我担心艾伦赛会把事情搞坏,使中国政府得寸进尺,影响了我们的部署……”
  “不,不,让我们教给他应该怎么做!”卜力捋着自己的小胡子说,“新租借地已经是大英帝国的领土,英国法律决不允许中国税关留在英属领土或领水上行使职能,必须把他们赶走,这个问题没有讨论的余地!至于北部边界,我们和王存善不是有个协议嘛,深圳河只是一个临时边界,深圳和沙头角的归属问题还悬而未决,突破边界的主动权仍然在我们手里!”
  “是的,阁下,”骆克说,“但这是下一步的事情了,目前最重要的是把深圳河以南的地区接管过来,然后……”
  “然后再向北挺进,占领深圳!还有九龙寨城里的六百名中国驻军,是留在我们腹地的祸患,也毫无疑问统统要把他们赶走!”卜力把手有力地一挥,“你现在马上起草一份给艾伦赛的回电,表明我们的态度,并且提醒他:对中国政府千万不能软弱!”
  “是,阁下!”骆克答应着,快步走向总督的写字台。
  秘书走了进来:“报告阁下,梅轩利上尉到!”
  “噢,请他进来!”
  “早安,阁下!”梅轩利一身警服,精神抖擞地走进办公室,“咔”地立正,向他敬礼。
  “早安,”卜力朝他点点头,“我要你做的事情,准备好了吗?”
  “报告阁下,准备好了。”梅轩利说,“我今天就按照阁下的吩咐,前往新租借地着手建造临时警署,为驻守新租借地的警员提供住处,以维护秩序,保证接管仪式的安全。”
  “嗯。临时警署准备建在哪里?”
  “目前,我认为有两个地方最为重要,”梅轩利说着,转身望着墙上的地图,抬手指着大埔的方位,“一处在大埔的泮涌,这里濒临吐露港,是陆路、海路的关隘,极具防守价值。附近就是大埔墟,那是一个重要的集市,便于物资的补给……”
  坐在写字台前起草电文的骆克插话说:“我记得在泮涌附近有一个叫‘运头角山’的小山丘,警署可以考虑修建在山上。那里居高临下,背山面海,旁边分布着一些自然村落,以它为中心,也便于管理。”
  “啊,阁下对那里的情况这么熟悉?”梅轩利有些吃惊地望着骆克。
  “不敢当,用中国人的话说,‘略知一二’。”骆克笑笑说,“我去年8月作调查的时候去过那里,并且还登上了运头角山。我希望运头角山会给你带来好运气!”
  “谢谢!我想会的,”梅轩利充满信心地说,“等到阁下再次去的时候,我们的警署就已经建好了。”
  “‘运头角山’?”卜力对这个名字很感兴趣,“嗯,很好,”他走到地图前,拿起红铅笔,在泮涌画了一个圆圈,“我希望就在这里升起新租借地的第一面英国国旗!另一处在哪里?”
  “在元朗附近的屏山,阁下,”梅轩利的手臂由东到西画了一个弧形,落在西部海岸附近,“此地濒临深圳湾,为海路交通要道,屏山、厦村的水路,近通香港、九龙,远达广州、佛山、汕头,因而及早驻守,十分必要;而且,这一带是新租借地五大家族当中的邓氏家族的聚居地之一,如果我们控制住邓氏,也就控制了整个租借地。”
  “嗯。”卜力在屏山也画了一个圆圈,“你考虑得很周到,行动吧。警署的建造情况,随时向我报告。”
  “等一等,”骆克从写字台前站起来,说,“总督阁下,这个行动要不要通知广东方面?”
  “完全没有必要!”卜力不假思索地说,“新租借地已经签订合同,我们在自己的领土上动工,中国无权过问!梅上尉,你可以走了。”
  “是,阁下!”梅轩利却没有立即告辞的意思,犹豫了一下,说,“我对阁下还有一个小小请求……”
  “什么事情?”卜力问,“你一向雷厉风行,今天怎么吞吞吐吐起来了?”
  “阁下……”梅轩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的一位华人助手非常希望见见阁下,他现在就等在外面……”
  “嗯?”卜力有些不悦,“你知道,我只会见事先约好的客人,何况我现在很忙,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我很抱歉,阁下,”梅轩利说,“不过,这个人对我们的工作很有帮助,他有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得到总督的接见,哪泊只是几分钟的时间……”
  卜力皱了皱眉头,纯粹为照顾梅轩利的情面,才勉强地说:“好吧,我只能给他五分钟的时间!”
  “是,阁下!”梅轩利转身对总督秘书说,“请你把客人带进来!”
  “是,上尉!”秘书答应着,走出了办公室。
  骆克把已经写好的电文递给卜力,卜力看了一遍,提笔签上了名字。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秘书走进来说:“客人到了!”
  他的身后跟着的是迟孟桓。
  迟孟桓一身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油光水亮,进门就深深地鞠了一躬:“敝人迟孟桓,拜见总督阁下、辅政司阁下!我代表家父太平绅士迟天任向阁下问候!”
  卜力没有回答,把手里的电文递给了秘书,交代他马上拍发,这才不屑地侧眼瞥了低头哈腰的客人一眼。他根本不认识迟孟桓,甚至连他所“代表”的老爹迟天任也全无印象,一个挂名的华人太平绅士在总督心里能有什么地位呢?这也值得像商标似地贴在脸上到处炫耀?未免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啊,迟先生,”骆克倒想起来了,向他点点头,“那天在‘杏花楼’的宴会上,我好像见过你,你也是‘代表’令尊出席的?”
  这番问话里面,明显地含有挪揄之感,言外之意就是:你连你老爹那份吃的荣誉都不肯放过,“代表”他去吃?
  “是的,阁下,”迟孟桓恭恭敬敬地答道,“家父一向拥护政府,热心公众事业,但毕竟年岁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敝人理应代替父亲为政府效劳。”他自己也觉得这一番逢人必说的解释过于绕嘴,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没有一块像样的招牌,太平绅士又不能像家产那样由父亲随意转送给儿子,也就只好用这种借光的办法来为自己壮门面,老爹活一天就借用一天,说不定哪天老爹一伸腿,再借用的时候还得加上“已故”二字,就更绕口了。正是那天在“杏花楼”的晚宴上,迟孟桓碰见了一个不愿意见到的人林若翰,更激发了他心中越来越紧迫的危机感:林若翰近来明显地要发达起来,一旦他正式被任命为太平绅士,肩膀就和我老爹一样高了,不,人家是货真价实的英国人,本来就高华人一头,当了太平绅士就更高了,再想扳倒他也就更难了!那将如何是好?所以,努力为自己寻求进身之阶,最为要紧……
  迟孟桓心里正在七上八下,骆克向他问道:“你什么时候做了梅上尉的助手?”
  “不敢当,这是警察司阁下对我的褒奖,”迟孟桓赶紧说,“其实我哪里配做他的助手?警察司阁下要下乡办公事,我只不过跟着他跑跑腿,做做翻译罢了。”
  “梅上尉自己不是精通汉语吗?”骆克转脸望望梅轩利,“你还需要翻译?”
  “讲不太好,那些方言土语,有时候听不大懂,迟先生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梅轩利说,这位一向以精明强悍、作风清廉著称的警察司到底私下里得着了迟孟桓多少好处,外人不得而知,此时,极力替迟孟桓美言,“更重要的是,他对新租借地的情况很熟悉,向我提供了不少重要情报……”
  “噢?”卜力这才对迟孟桓有了兴趣,不禁向他问道,“你是新安县人?”
  “哦,不,阁下,”迟孟桓终于等到了总督直接向他发问的机会,诚惶诚恐地答道,“敝商行的业务和中国内地常有联系,而且,”说到这里,他有些夸张地压低声音,以诡秘的眼光望着卜力说,“我的管家就是元朗厦村人,最近,我派他回老家去了……”
  “为什么?”卜力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反而觉得此人有些故意耸人听闻,你的管家回老家这种琐屑小事也值得报告总督吗?
  “为了摸清当地的情况,”迟孟桓解释说,“帮助政府接管新租借地……”
  “嗯?”卜力仍然觉得奇怪,这个人没有受任何人的派遣,竟然主动地帮助政府搜集情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甚至令人怀疑他有什么私人目的,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报酬吗?”
  “不,阁下!家父身为大平绅士,帮助政府维护治安是应尽的责任!”迟孟桓神色肃然地说,脸色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泛红,这是他当面向总督表示赤胆忠心的难得时机,当然不会错过,“当年查尔斯·义律爵士攻打广州的时候,家父曾经冒着枪林弹雨为皇家舰队运送给养,为捍卫大英帝国的利益,我们迟氏家族不惜付出一切!”
  “啊,很好,”卜力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在巴哈马、纽芬兰和牙买加担任总督的时候,也曾经接触过一些对殖民地宗主国衷心拥护的当地居民,这正是大英帝国的威力和总督的尊严的最好体现,“你——很好!”他再次强调说,又问,“那么,请你谈一谈你所知道的新租借地的情况,这是我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是,阁下!”迟孟桓说,“据我所知,那里的情况有些麻烦,当地的刁民并不理解划归英国管辖是他们的幸福,私下里准备对抗政府的接管,许多村庄筑起围墙,组织壮丁,进行武装操练……”
  “我已经得到类似的情报,”卜力打断了他的话,说,“不过据立法局的两位华人议员分析,新安县历史上就有修筑围村的传统,像巡丁、更练、团练之类的农民武装也不是新近出现的,他们的目的多半是为了抵御海盗。这些分析是有道理的,我也不大相信那些农民会对政府造成威胁,他们没有军事知识,也没有近代化的武器,大刀、长矛只不过像舞台上的道具,我来到香港已经领教了粤剧的武打,那种由锣鼓伴奏的舞蹈动作倒是很热闹,可是,和打仗完全是两回事!哈哈!”
  说着,他鄙夷地笑了起来。
  “不,阁下,”迟孟桓说,他为总督的过于乐观而感到遗憾,“他们不仅使用刀枪,而且正在发起募捐,购买新式武器。最近,香港上环的丝绸铺销路突然呈旺盛趋势,敝商行的绸缎庄也发现青色、黑色的绉纱供不应求,顾客大多是从新安县过来的客家妇女……”
  “这和武器有什么关系?”卜力听得莫名其妙,“难道丝绸可以用来作战吗?”
  “这里面有个秘密,阁下,”迟孟桓说,“据我手下的人了解,她们买回去是给男人做缠腰的带子,”他撩起自己的西服,在马甲上比划着说,“然后把短枪藏在里面……”
  “他们有枪?”卜力问。
  “是的,阁下。”迟孟桓说,“他们正在通过多种途径,从‘水客’手里收购枪支,有步枪,也有手枪,不过都不是新的,许多已经生锈了,他们请当地的铁匠和钟表匠进行修理……”
  “嗯……”卜力的脸色阴沉起来,有些不安了,“看来,这些农民武装的确值得注意,如果真地是为了对抗政府,我们将不排除在接管新租借地的时候使用武力!”
  “不过,”骆克沉吟道,“还是要尽量避免流血冲突,免得造成不利于我们的国际影响……”
  “当然,如果把可能出现的反抗行动掐死在萌芽状态,就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卜力说,“重要的是,要设法弄清楚是哪些人在带头闹事!”
  “我这里有一份名单,是迟先生提供的!”梅轩利说着,从警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卜力。
  卜力接在手里,骆克也凑了过去,一起审看,见上面用英、汉两种文字写着一串人名:

    屏山:邓芳卿、邓朝仪;
    厦村:邓菁士、邓仪石、邓植亭;
    锦田:邓九如、邓伯雄;
    大埔头:邓茂;
    八乡:邓同、黎春、李邦;
    泰亨:又湛全;
    新田:文礼堂;
    上水:廖云谷;
    粉岭:彭少垣;
    丙岗:侯翰阶;
    青山:杜堂滔;
    ……

  迟孟桓在一旁解释道:“这些人多半是新安五大家族的头面人物,广有田产,害怕政府接管之后剥夺土地的永久所有权,所以反抗最力。他们有钱有势,在乡民当中颇具号召力,不可轻视啊!”
  “嗯,”骆克说,“这些人,我在调查的时候也有所耳闻。看来,要稳定新租借地的秩序,首先要控制这些首要分子,正如中国的兵书所说:‘擒贼擒王’!”
  “阁下是要把他们都抓起来吗?”梅轩利跃跃欲试。
  “不,”骆克摇摇手说,“征讨不如安抚!我想,如果以总督的名义向他们一一致函,宣示大英帝国的仁政,保证在新租借地接管之后,尊重地方习俗,保障土地权益,改善乡村环境,提高居民生活水平,并且邀请他们在未来的乡村委员会或者各行政区担任某种职务,这对他们将是有诱惑力的,还会再带头闹事吗?”
  啊?!迟孟恒听得心里一沉:这是怎么回事?告密的还没有得着任何好处,被告的倒先被许了官职?前番和林若翰的较量已经失策,不料这回又是失策,自己真是冤枉透顶2既然如此,何必跟着梅轩利去建造什么警署?算了,算了,安心做自己的生意去吧,趁现在还来得及,抢购新安县的地皮,大捞它一把!心里这么想,嘴里却不敢出声,脸上邀功请赏的光彩已经黯淡了。
  “这个办法倒不妨试一试,”卜力捋着小胡子,思索着说,他并不在意迟孟桓的脸色如何,对骆克交代道,“这封信由你来起草,言辞要温和,态度要诚恳。以感化为目的,至于将来是不是真正授予他们什么职务,当然还要再看一看了。”
  “我明白,阁下!”骆克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
  迟孟桓似乎也听明白了,失衡的心理这才略略找回一点平衡。
  秘书端着两份牛奶、面包走了进来,放在茶几上:“总督阁下,辅政司阁下,请用早餐!”
  梅轩利突然意识到在这里待得太久了,总督接见迟孟桓的时间早已超过了五分钟,于是一个立正,说:“总督阁下,我们告辞了!”
  “好吧,”卜力握着他的手,说,“祝你顺利!”
  “谢谢,再见,阁下!”梅轩利向他敬礼。
  “再见!”卜力此刻心情不坏,顺便也和迟孟桓握了握手,“你——很好!以后有什么情况,希望随时报告,你对大英帝国的忠诚会得到报偿的!”
  “是,阁下,衷心感谢阁下对我的信任!”迟孟桓沮丧的情绪一扫而光,刹那间像航船鼓起了风帆。

  梅轩利和迟孟桓乘坐两顶轿子,后面跟着两名荷枪实弹的“红头阿三”和一些泥木工匠,向新租借地进发,太阳平西时分,才到达大埔墟西南角的泮涌。
  迟孟桓号称熟悉新租借地,其实许多情况都是从老莫那里听来的,他本人过去只来过一次泮涌,是为了买聋耳陈的那块地皮。这次来到泮涌,自然是先找熟人,他带着梅轩利一行到了聋耳陈的家。
  聋耳陈突然见到迟孟桓光临,身后还跟着身穿警服、人高马大的梅轩利和皮肤黝黑、肩挎长枪的“红头阿三”,不知是何用意,唬得魂飞魄散,朝迟孟桓作个揖,哆哩哆嗦地说:“迟先生,我……我和你可是钱、货两清了,这……”
  “咳!”迟孟桓怕他当着梅轩利的面说出自己炒地皮的事,连忙凑近了,朝着他的耳朵喊道:“陈先生,你误会了!我是来办公事的,看见没有?这位是香港政府的警察司梅轩利阁下!”
  “啊?!”聋耳陈听说“警察司”驾到,浑身抖得更厉害了,“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梅……梅大人,各位总爷,我可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啊!……”
  梅轩利和“红头阿三”见他这副样子,不禁哈哈大笑!
  “你不必这么紧张嘛,”梅轩利笑着说,“我又不是来抓你,而是请你帮助我们!”
  他说的虽是当地方言,可惜聋耳陈却听不见,仍然需要“翻译”。
  “警察司阁下对你说,”迟孟桓朝聋耳陈喊道,“政府不抓良民,政府要在运头角山上选个地方建造警署,请你帮个忙啦!”
  “噢!”聋耳陈这才听得明白,三魂七魄从天外回到了身上。心想,迟先生早先所言不差,果然官府来乡下占地盖屋了,幸亏我抢早卖了那块地,要不然,还不白白地充公?迟先生真是自己人,什么事都想着我,现在又把警察司大老爷请到我家来,这可是我巴结不上的贵客哩!于是,喜滋滋爬起身来,请贵客进厅堂里上坐,把吓傻了的妻儿老小叫出来,泡茶敬烟,不亦乐乎。
  迟孟桓一面喝着茶,一面和聋耳陈探讨:政府要建造的只是一座临时警棚,木架上苦芦席、葵叶就可以了,不必讲究,只求快。政府已经带来了工匠,但为了节省时间,免去往返运输的麻烦,建筑材料要在当地解决。还有,在警署建成之前,有关人员的食、宿问题,等等,也希望聋耳陈提供帮助。
  这些事情并不复杂,但要向聋耳陈交代清楚,自然免不了一番大嚷大叫。
  聋耳陈终于听得明明白白。此人虽然听力不济,头脑却是精细得很,肚子里装着算盘,涓滴小利也决不放过。于是,笑眯眯地答道:“这些都没有问题,包在我身上。只是有两条,得把话讲在前面……”
  “你说吧!”梅轩利在一旁已经听得很不耐烦。
  “这第一,”聋耳陈敛容说,“我只是一名平头百姓,承办官差,怕的是乡邻有所议论,所以,一定要请官府的总爷驻守在这里,为我壮胆。……”
  他说的“总爷”,指的是那两名“红头阿三”。聋耳陈弄不清警察和军人的区别,按照大清国的习惯,老百姓把吃粮当兵的一律尊称“总爷”,见了他们如避猫鼠似的。聋耳陈看看眼前的这两位“红头阿三”,脸黑得赛过张飞,气死李逵,他如何不怕?怕虽是怕,却又要借助于他们的威风吓唬别人,有他们在,犹如黑铁塔似的两尊门神,聋耳陈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承办官差了。
  “当然,警察要驻守在这里,以后我还会派更多的警察来的。”梅轩利点点头,又问,“你还有什么要求?”
  “这第二,……”聋耳陈说到这里,把手缩在袖筒里,朝迟孟桓伸过去,捏了捏,说,“先小人,后君子,无论如何得给这个数……”
  “咳!”迟孟桓抽出了手,笑道,“政府还跟你算这些小钱?事成之后亏不了你,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聋耳陈连声说,财神意外临门使他满心欢喜,于是吩咐家人杀鸡宰鹅,置备酒菜,自己带着贵客出了家门。
  聋耳陈家就在运头角山脚下,出门就看见了。他们穿过一片抛荒的空地,沿着崎岖小径走上山去。那片荒地本来是聋耳陈的产业,去年卖给了迟孟桓,所以就荒在那里,如今已是分秧季节,也无人耕种。迟孟桓一边走着,一边暗想:去年买这块地是准备卖给政府修铁路,却没想到铁路还没动工,倒先在这里修起了警署,待政府正式接管了新租借地,这里的土地自然急于首先征用,看来自己押宝押对了,正好趁机要他一个天价!反正这块地皮已经过户到老莫的名下,无论怎么“炒”,也影响不了迟某的“前程”!
  梅轩利随着聋耳陈走上运头角山。半山腰里,一片开阔的空地,绿草如茵,开满了早春的野花。此处紧临着屋舍连绵的大埔墟,依山面海,背后连峰叠嶂,山岭一层层远去,伸向西、北、南三面;左右两旁都是狭长的小山岗,相距不足一英里;放眼往西北望去,面前一片平畴,插秧时候来到,稻田里水平如镜,由纵横交错的田垄分割成无数碎块;再往远处便是渔民聚居的元洲仔和一望无际的吐露港了。正是夕阳西照时分,斜晖把山岗、村舍、水田和远处的渔帆染得金黄,好一派海滨田园风光,宁静、幽美而壮观!
  “警棚就建在这里了!”梅轩利非常满意地作了决定。他设想,在不久的将来,这片美丽的土地就正式划归大英帝国的版图,而在这里建起的第一座新建筑则是他本人治下的警署,新租借地的第一面英国国旗也将在这里升起,这是他终生难忘的荣耀!他突然记起迟孟桓和那位西班牙星相家不谋而合的预言——将来他要官居总督之位,此时此刻,更加觉得那并非妄言,也许,自己的官运就从这运头角山勃发,随着冉冉升起的“米”字旗,直上云霄!
  当夜,梅轩利一行酒足饭饱,在聋耳陈家安歇。
  次日一早,聋耳陈带领着两名“红头阿三”上了运头角山,指挥工匠们搬石伐树,动工修建警署。
  丁丁的伐木声震动了宁静的田园,人们惶惶不安地走出家门,涌上了那个骚动的山丘……
  此时,在横贯新安县境的乡间土路上,梅轩利和迟孟桓正乘坐着颤悠悠的轿子,向西进发,前往下一个目标屏山……

  与吐露港东西相望的深圳湾畔,群山环绕着一片肥沃的元朗平原,湖塘星罗棋布,细小的溪流数不胜数,一律向北流去,汇入元朗河,尽纳于大海。在这片面积超过十平方公里的平原上,分布着一座座古老的村庄:元朗墟、厦村和屏山,聚居在此的邓氏子孙,血脉都来自锦田。早在十二世纪末叶,锦田邓氏传到第七代,分为元英、元禧、元祯、元亮、元和五大房,人丁兴旺,迁粤发祥地锦田已不敷居住,便酝酿着分居大迁徙,向四周发展,除第四房邓元亮的部分子孙留居锦田,其余各房都另觅福地,建屋立村。邓元亮之子邓万里,乃大宋皇封税院郡马邓惟汲的叔伯兄弟,那时从锦田迁居于屏山岭下,成为屏山邓氏的开山始祖。后代子孙繁衍,又分为上璋围、桥头围、灰沙围、坑头村、坑尾村、塘坊村、新村、洪屋村、新起村共三围六村,共把一座邓氏宗祠。耸天矗立的七层宝塔聚星楼记载着悠悠岁月,源源不绝的坑头村前古井水哺育了绵绵子孙。
  坑尾村的村口大道旁,一座庙堂式建筑,坐东南而朝西北,背靠屏山岭,面向深圳湾,雄伟壮观。它以花岗石为基,墙面青砖勾缝,朴素庄严;硬山式屋顶,覆以简瓦,山墙、屋脊和檐板雕花彩绘,精湛华美;檐下,两扇黑漆大门,青铜兽头衔环门钹,门框以花岗石镶成,两旁悬挂一副红底黑字的木质楹联:“崇山毓秀,德泽流芳”;门媚上是一幅花岗石横额,阳文浮雕出四个大字:“觐廷书室”。室名“觐廷”,乃是为了纪念屏山邓氏二十一世祖邓朝聘,字勋酞,号觐廷,道光十七年了前科广州府乡试中式举人。邓氏书香门第,耕读世家,仅屏山就建有若虚书室、五桂书室、觐廷书室、述卿书室共四座书室,以觐廷书室规模最为宏阔,建筑最为精美,当年从佛山聘来能工巧匠,历时五载,始告完成。
  这是一座九宫格式的四合院,门厅、正厅、左右厢房各三间,当中一方庭院,二进正厅便是祭祀祖先的“崇德堂”,“崇山毓秀,德泽流芳”以鹤顶格所嵌的正是这“崇”、“德”二字。正厅旁边辟有客厅和藏经阁,楼上又设更楼和客房,天井左右两边的厢房,则是邓氏子弟读书的课堂了。
  此刻,课堂里传出琅琅书声。一位身穿长衫、蓄着花白胡须的老夫子正在带领着十几名学童一起吟诵: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乌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吟诵过后,老夫子讲解道:“杜甫此诗,作于唐至德二年春天,当时正值安史之乱,长安沦陷,百姓离乱,花也溅泪,鸟也惊心,虽三月美景,却满目凄凉。历代名家咏春之作,不知几几,而杜甫这首《春望》,最为动人,千年之后读来,仍然令人感慨不已!如今,朝廷把新安地方租与英夷……”
  刚刚讲到这里,听得庭院里“咔咔”的脚步声,吸引得学童们转过头,齐齐地向外望去。老夫子便住了口,举目看时,见两个陌生人走了进来:一个虽是华人模样,却西装革履,也没有辫子,好似假洋鬼子;另一个则是正牌的鬼佬,碧眼黄须,警帽警服,高统皮靴踏得砖地“咔咔”响,腰间皮带上还挎着短枪。
  来者便是梅轩利和迟孟桓。他们经过觐廷书室门前,见屋舍华美,猜想必是乡绅所居之地,或是族人议事之所,便停下轿子,推开虚掩着的大门,长驱而入。
  乡村学童们多数不曾见过洋人,顿时哄乱起来,嘁嘁嚓嚓,不知如何是好。
  “孩子们,不必惊慌……”老夫子说着,走出课堂,迎着不速之客问道,“二位有何贵干?”
  “嗨,”迟孟桓抬起手里的文明棍指着他说,“看见没有?这位长官是香港政府警察司阁下!”
  “噢,”老夫子淡淡地应了一声,说,“此地是私家书室,无偷无盗,不知与警察司有何干系?”
  梅轩利的脸色阴沉起来,堂堂的警察司从未受过这种冷遇!他皱起眉头,下巴朝迟孟桓指了指。
  “你说什么?警察司和你没有干系?”迟孟桓把文明棍朝地上一顿,“你刚才的言论就危害治安!”
  “这倒奇怪!”老夫子笑笑说,“杜工部为中国诗圣,他的诗篇流传千古,历朝天子也未曾有过微词,足下指责诗圣危害治安,莫不是要为安禄山、史思明翻案吧?那两个背叛大唐、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名声可不大好啊!”
  “你这老头……”迟孟桓当然听得出指桑骂槐的弦外之音,急红了脸,却一时语塞,无以为应。
  “不要跟他讲什么杜甫了,”梅轩利早已不耐烦,朝迟孟桓挥了挥手,自己直接问老先生,“我听见你刚才说‘朝廷把新安地方租与英夷’,这个‘夷’字,就是对大英帝国的侮辱!这种对抗政府的言论,已经危害了治安!”
  老夫子吃了一惊,不料这个鬼佬倒比假洋鬼子还要厉害,摔不及防被他捉住了把柄,该如何对付才好?
  梅轩利见他被击中要害,便冷冷一笑,右手按在腰间的短枪上。
  “若问这个‘夷’字,”老夫子却说话了,“阁下既然能讲汉语,想必读过中国典籍,《孟子·离娄》篇曰:‘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舜和文王都是中国古时的圣贤,孟子难道会侮辱他们吗?冻夷’、‘西夷’只不过是‘东方’、‘西方’之意,阁下多虑了。”
  “啊……”梅轩利张口结舌。他这位半瓶醋的“中国通”并没有读过《孟子》,但也久闻那是中国的儒家经典之一,极具权威性,所以,虽然怀疑老夫子借此来搪塞他,自己却没有能力援引其他经典予以批驳,气焰便收敛了许多,喃喃地念叨着,“‘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嗯,老先生学识渊博,以古籍为‘夷’字正义,很好,很好!请问,你贵姓?”
  “敝姓邓,”老夫子答道,“屏山人都是邓氏子孙。”
  “噢,邓先生,”梅轩利客气地尊称道,“本警察司初次来到此地,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不敢当,”老夫子说,“敝人才疏学浅,恐怕帮不上阁下的什么忙。”
  “哎,邓先生就不要自谦了,”迟孟桓也随着梅轩利对老夫子前倨后恭,问道,“请告诉我们,村后那座山,就是屏山岭吗?”
  “正是。二位打听此山,要做什么?”
  “本警察司要在这里建造一座警署,”梅轩利说,“我看那座山的位置很合适。希望邓先生帮助我就地购买建筑材料,雇佣工匠……”
  “啊?!”老夫子这才明白了香港警察司来此的用意,大大吃了一惊!他抬起头来,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遥望着村后的屏山岭,七百年前的往事涌上心头……
  当年邓元祯、邓万里父子从锦田到此,礼聘勘舆名师,观测风水,见这一片平畴之东,三座山峰呈“品”字形排列,乃是孕育高官的绝佳格局。山前良田万亩,一条小河蜿蜒流过,奔向大海,远处天高海阔,气势雄伟非常,风水先生便已心中有数。当夜,他们一行三人投宿农家,举杯小酌,微醺之际,听得后山传来哟哟鹿呜,声声入耳,十分真切。次日绝早,三人匆匆起身,来到后山,但见林木葱郁,芳草萋萋,昨夜长鸣之鹿却不见踪影。邓氏父子正在诧异,风水先生说道:“邓公,可知每当乡试放榜次日,新科举人共赴‘鹿鸣宴’吗?这便是昨夜鹿鸣的玄机所示了!”邓氏父子听了,心中大喜。风水先生又指点道:“此三山之格局,为‘毛蟹局’,蟹生于河海之滨,如宝藏在怀,复得山水怀抱而气藏,必定子孙繁衍,千年不衰。然而,此局虽佳,也须警戒后人,切勿乘风使尽(巾里)。谶曰:蟹可横行而人不可横行,横行终必遭灾;狼不可引入室,引狼者终必害己害人;头破见红,蟹局之大忌,切记,切记!”自此,邓万里便迁居这方风水宝地,七百年来,子孙不息,人才辈出,历代科举,硕果累累,觐廷书室的门厅之中陈列的“祖孙父子兄弟叔侄文武登科”的大红功名牌便是明证。风水先生的告诫,也世代相传,牢牢记取……
  七百年历史在胸中翻腾,老夫子脸上笼罩了阴云,暗想:这绝佳风水,难道要毁于英夷之手吗?他看了梅轩利一眼,说:“我邓氏自从迁来此处,屏山岭如一道屏风,藏宝聚气,护佑我三围六村,虽一草一木,不忍伤害,岂可妄动土木工程?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什么?”迟孟桓在一旁听得恼火,朝他嚷道,“政府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任意征用土地,你说使不得,你算老几?”
  “这也并非老朽一人之见,”老夫子冷冷地说,“请问一问屏山邓氏族人,大家肯答应吗?”
  梅轩利强忍着一腔怒气,心想:既然种种信息表明此地居民对政府接管新租借地怀有不满情绪,为稳妥起见,不如“礼贤下士”,作作“商议”的样子,也好借此宣示政府的政策,避免事端……于是说道:“那就请邓先生出面。约请贵村几位主事的父老来谈一谈!”
  迟孟桓赶紧点出名来:“你们村里的邓芳卿、邓朝仪,都是有名的乡绅……”
  “不然,”老夫子说,“此等大事,几个人仍然作不得主,须阖族商议才是!”
  说着,他走到庭院中悬挂的一座铜钟下面,拉起绳子,从容地撞起钟来:‘当!当!当!
  浑厚的钟声长鸣不止,回荡在觐廷书室上空,传遍了三围六村,邓氏族人从聚星楼下、洪圣宫前、杨侯庙旁、愈乔词畔汇聚而来,浩浩荡荡,人头攒动,把觐廷书室围了个水泄不通。
  梅轩利看见来了这么多人,心里便有些不安,用英语对迟孟桓说:“看来,这个老头儿有意和我们为难,事情有些麻烦了。你的那位管家住在哪里?还是去把他找来,请他帮助我们……”
  “不,他是厦村人,不在这里,而且也不姓邓,这件事出不得面,我们得自己想办法了。”
  迟孟桓也有些紧张,便扶着梅轩利挤出觐廷书室,站在大门口的花岗石门槛上,朝汹涌的人群拱了拱手,大声说:一各位乡亲父老,兄弟迟孟桓,今天陪同香港政府警察司梅轩利阁下来看望大家!众所周知,大英帝国与大清帝国已经签约,展拓香港界址……”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人群就哄乱起来,议论纷纷,把他的声音淹没了!
  “诸位雅静,诸位雅静!”迟孟桓使劲拍拍巴掌,继续说,“今天警察司阁下光临贵村,有一事奉告各位父老周知:为维护治安之计,政府要在屏山岭上修建警署,还请各位鼎力襄助为盼!
  话音未落,人们“轰”地沸腾起来,只听得嘈嘈杂杂地喊道:
  “在祖家山上建屋,要坏我风水的!”
  “先人早就有话传下来:‘头破见红,蟹局大忌’,不可以妄动!”
  “哪个敢在屏山岭动土,就是引狼入室!”
  “……”
  他们讲的都是方言土语,梅轩利虽然听不甚懂,从那激昂的情绪也看懂了,邓氏族人一致反对在屏山岭建造警署,更不要说“鼎力襄助”了!望着黑压压的人群,他一时心头火起,右手不知不觉地扶到了腰间的手枪上……
  “阁下!”迟孟桓慌了,一把按住他的手,低声说,“这可使不得!我们又没有带人马来,两个人怎么能对付他们?众怒难犯,我看……”
  梅轩利强捺着怒气,说:“撤!”
  “诸位,诸位!”迟孟桓举起两手,朝人群挥舞着说,“今天,警察司阁下和父老乡亲见了面,深感荣幸!这个……关于这个……修建警署之事,众位父老已经一体周知,那么就改日再议,改日再议!”
  说完,他拱拱手,护着梅轩利挤出人群,慌慌张张地找到他们的轿子,说声:“快走!”
  梅轩利上了轿子,刚要坐下,忽然看见轿座上有一张纸,便拿了起来,只见上面用毛笔写着:

  吾等痛恨英夷,彼等即将入我界内,夺我土地,贻患无穷。大难临头,吾等夙夜匪安。民众对此定为不满,决心抗拒此等夷人。然武器不精,决不能抗敌。是以吾人选定练兵场,集合全体爱国志士,荷枪实弹演习。优胜者有奖,以资鼓励。一以襄助政府,一以防患于未然。愿我全体亲友持械前往操练场,竭尽所能,消灭卖国贼。祖宗有灵,幸甚,乡邻幸甚。是所至望。……

  梅轩利在颠簸的轿子里看完了这张揭帖,不禁心里一沉:什么“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他被那个教书的老头儿耍了!这帖子清清楚楚地写着,“吾等痛恨英夷”,“决心抗拒此等夷人”,字字句句,仇恨冲天,杀气腾腾,看来武装冲突已经不可避免了!
  两顶轿子踉踉跄跄地逃离屏山,他们的身后响起一片哄笑声……

  消息传到与屏山相邻的厦村,邓菁士立即召集族人,到邓氏宗祠“友恭堂”议事。
  “友恭堂”正殿里,邓氏历代祖先灵位前红烛高烧,香烟袅袅,香案之下摆着一只斗大的酒坛。本族士绅邓菁士、邓仅石、邓植亭等人肃立案前,十六岁以上的青壮年分列两旁,身佩短刀,齐声背诵厦村邓氏家训:

    根柢生江北,枝叶发天南。
    围村先祖建,田地子孙耕。
    勤俭传家训,耕读裕民生。
    敬业家当富,专功事必成;
    秋稻宜收九,春秧莫过三。
    祖业同分享,旅务共分担。
    内族要和睦,外寇要抗争。
    俎豆千秋祭,友恭万代名。
    南阳绵世泽,东汉振家声。

  诵过家训,邓菁士说道:“我邓氏自从大明洪武年间,十五世祖洪惠、洪费二公由锦田迁居厦村,五百余年,创业艰难,我辈子孙守成更加不易!英国佬强租我家乡,侵占我土地,港英警察司梅轩利昨日到大埔,今日到屏山,眼看厦村也危在旦夕!我父老兄弟,谨记邓氏家训:‘内族要和睦,外寇要抗争’!祖业不保,子孙羞耻!”
  邓菁士话音刚落,两名壮丁捧过一只硕大的雄鸡,手起刀落,斩下鸡头,殷红的鲜血顿时如喷泉射入酒坛。青壮年们齐齐地手握短刀,插进酒坛,“嚎!”地一声,数十把尖刀抽将出来,寒光闪闪,鲜血淋漓!
  “内定要和睦,外定要抗争!祖业不保,子孙羞耻!”族人齐声高呼,激昂慷慨,声震屋瓦!
  会后,邓菁士派人飞报锦田、八乡、大埔头、粉岭、新田、上水……,邀集各方首领,共商抗英大计。
  随之,新田、泰亨文氏族人,由文礼堂、文湛全率领,齐集新田“正气堂”;上水廖氏,由廖云谷率领,齐集“万石堂”;粉岭彭氏,由彭少垣率领,齐集“彭大德堂”;丙岗侯氏,由侯翰阶率领,齐集“侯氏宗祠”,祭祖盟誓,矢志抗敌。

  3月30日,农历二月十九,元朗旧墟正逢“三、六、九”墟日,集市上,趁墟的农民熙熙攘攘,为即将到来的春耕春种大忙添置农具。头戴凉帽、身穿青衫的客家妇女,或是提着鸡鸭,或是挎着盛满鸡蛋的竹篮,仔细地讨价还价,卖了钱换些油盐针线。正是春寒料峭时节,凉风习习,闹市中的空气也仿佛蕴含着某种不安,趁墟的人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老莫头戴瓜皮帽,身穿裘皮缎袍,胸前挂着亮晃晃的金表链,俨然一位乡绅富豪,出现在街头。看惯了香港上环、中环车水马龙、花天酒地的老莫,并非有什么闲心逛这种乡间墟市,他是赶来参加一个重要聚会的。邓菁士向四乡发出了邀请,约定今天在东平社学共同议事,老莫因为曾经捐款五百港币,有功于家乡,也接到了帖子。这个会,自然是极要紧的,慢说者莫手里有帖子,就是没人邀请,他也要毛遂自荐挤进去!
  与满街惶惶不安的乡民不同,老莫满面春风,迈开大步,朝前走去。他知道,东平社学是元朗墟附近乡民的议事中心,虽无明文规定,却是约定俗成,连一些生意人立约为证,江湖人士拜师结义,也常要借助那块宝地。社学的后门有一棵百年老榕树,炎夏遮阳,春秋挡雨,更是常常聚满了人,饮茶闲谈、下棋打牌、玩鸟斗虫、舞刀弄枪、吹笛唱曲,无奇不有。
  老莫远远地看见那棵老榕树,东平社学就要到了。忽然间,只见前头人群当中,一个年轻后生站在高处,怀里抱着一摞纸,呼啦啦向空中抛去,人群顿时乱了起来,纷纷伸手去接那空中飞舞的纸片,飘落在地上的,也有入抢着去拾。老莫一愣:这是做什么?乡下人也懂得搞什么“幸运抽奖”了吗?心里琢磨着,也就凑上前去,有一搭无一搭,伸手从空中抢了一张,看看到底是什么名堂。
  不料这一看,看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原来这是一份木版印刷的揭帖,右首一行大字:“抗英保土歌”,随后便是一首排列整齐的七言歌词:“中华自古文明国,礼义之邦五千年。谍料近世风云变,海外开来鸦片船。毒雾妖氛染净土,英夷寻衅起烽烟。……”历数英国发动两次鸦片战争,割占香港、九龙,一直说到眼前展拓香港界址,号召乡民拿起刀枪,武装抗英,末尾说道:“雪我国耻抒正气,保我河山保我权!男儿生死泰山重,排将热血染红棉!”
  这歌词通俗易懂,琅琅上口,极具煽动性;书体介乎行楷之间,俊秀挺拔,刚柔相济,倒是一笔好字!老莫捧在手里,沉吟道:嗯,不知这是何人手笔?
  他一路寻思,不觉已经到了东平社学,便从后门走了进去。屋里一副长案,四周围坐着二十余人,老莫有的认识,有的尚觉面生,但粗粗看去,厦村、屏山、锦田、大埔头、龙跃头邓家的头面人物都在,此外,还有新田、泰亨文氏,上水廖氏,粉岭彭氏,河上、金钱、丙岗、燕岗侯氏,以及八乡、十八乡、青山、屯门各族人氏,比老莫交给迟孟恒的那份名单,只多不少。长案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厚厚的一摞木版印刷的揭帖,和老莫手中的这张系同出于一版。会议已经开始,锦田邓伯雄正在发言,厦村邓菁士招呼老莫就座,老莫向大家拱拱手,坐在了邓菁士旁边,静听邓伯雄讲话。
  “……骆克和王存善立了界桩,签了合同,详细情报已经落入我们手中。这两日梅轩利又到大埔、屏山,图谋占地,建造警署,可见英国佬接管新安县的行动,_迫在眉睫,我们武装抵抗,势在必行!”邓伯雄说道,“在座诸位都收到了港督的‘招抚’信件,而无一人上当,纷纷扯碎来函,立志抗英保土!但一围一村,毕竟势孤力单,务必各乡各村,众族百姓,联合起来,共同御敌!”
  邓伯雄说罢,他的妻兄、泰亨文湛全接着说道:“我们五大家族,世居新安数百年,彼此田土相连,婚姻相通,唇齿相依,情同骨肉,如今大难当头,自应同仇敌汽,联合抗英!从敌方意图看来,东部吐露港、西部深圳湾首当其冲,我们应当严密防守这两处要塞。我文氏日前已经阖族商议,各村武装,服从统一指挥,新田联合元朗,泰亨联合大埔,就近参战!”
  言毕,各乡代表纷纷响应,一致决定,在元朗墟东平社学和大埔墟文武庙建立指挥中心,统一号令,各乡以海螺、铜锣声为号,一方有难,八方支援,集中兵力,共歼来犯之敌。又决定,各村推举代表,参与核心会议,并且负责筹款,用来购买枪支弹药和壮丁给养,每村捐银一百两作为基数,另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分为十等,由甲等一百两到癸等十两,每等十个,以抽签方式决定,众人并无异议。
  “各位父老,敝人也说两句!”老莫坐不住了,起身向大家拱拱手,要求发言。
  “莫先生请!”邓菁士道,又恐怕有人不认识他,便介绍说,“这位莫先生,新近从香港弃商归里,捐款五百元,以济国难,堪为我乡人楷模!”
  众人送“噼噼啪啪”一阵鼓掌,赞叹不绝。
  “过奖。过奖!”老莫拱手称谢,说道,“敝人虽身处夷场,心系家国,略尽绵薄,也是本分,何须挂齿!各族乡邻父老,矢志抗英,敝人深表钦佩,只是细细想来,倒也有些担心……不知此话当讲不当讲?”
  “噢?”邓菁士说,“这里都是自己乡亲,没有外人,莫先生无须多虑,请讲!”
  “这……远者,英人割占香港、九龙,早已成事实,自不必说了,只说近者,”老莫不慌不忙,侃侃而谈,“香港拓界之议,去年李中堂已经签字画押,经皇上未笔御准。因此,英人前来接管,倒也是依约行事。我们若予以抵抗,与英人交恶,只怕犯下违抗圣旨之罪,如何是好?在座诸位,祖上都深受皇恩,功名累累,此番抗旨不遵,但恐坏了祖上名声,望诸君三思!”
  他这番话一出口,会场上气氛陡变,如一瓢冷水浇进热锅,霎时停止了沸腾,人们的脸色不觉笼罩了阴云。
  “莫先生所说,我倒不以为然!”座中一位中年士绅说道。老莫抬头一看,倒也认得,是屏山邓芳卿,虽比邓菁士年轻,辈份却长他一辈,所以坐在那里,巍然有长者之风。
  “啊,愿聆邓先生赐教!”老莫对他点了点头,说。
  邓芳卿继续说:“邓、文、廖、彭、侯各族先人深受皇恩,功名累累,皆因忠君爱国;当今国难当头,我辈后世子孙,正应当继承祖先遗志,守疆卫土;如果叛国降敌,做了英人的奴才,那才是辜负了大清国皇恩浩荡,愧对先人的忠魂英灵!”
  “是啊,是啊,”老莫咂咂嘴说,“邓先生此言倒也不差,可是,这香港拓界之约,连皇上都已恩准了,那么,我等草民……”
  “莫先生!”邓伯雄按捺不住,起身说道,“你可知道皇上处境艰难,身不由己?即使准予签约,也是迫于无奈!当年甲午战败,台湾割让与日寇,不也是如此吗?而台湾人民却并未由此降服,他们奋起抗敌,连皇上也予以默认,并未指责为抗旨行为!”
  “这倒也是……”老莫又说,“但台湾有刘永福的黑旗军,实力雄厚,又有内地张之洞幕后支持,而新安县情形全不相同,有谁肯为我们做后援?乡民要想战胜英军,只怕是难啊!”
  “不然!”邓菁士目光炯炯地看看坐在身旁的老莫,说,“据我所知,两广总督谭大人曾上书朝廷,奏明新安百姓‘咸怀义愤,不愿归英管’,可见对我们抗英之举,深表同情;况且,深圳、东莞民众,深恐英人北犯,也对我们抗英行动全力支持;我们不惜倾家荡产,也要率领十万百姓,打退番鬼!”
  这时,文湛全起身说道:“当年,宋室衰微,我祖上天祥公辅佐幼主,守尽最后一寸来土,虽兵败被俘,誓不降敌,以死对国,正气长存!而今大清辽阔疆土尚在,朝廷尚存,未可出亡国之论,我们便是血流成河,也要寸土必争,守住国门S”
  丈湛全说到这里,目瞅欲裂,热泪盈眶,众人深受感染,群情激昂,会场上阴霾为之一扫!
  “哦……”老莫眼见得抗英之举已经难以劝阻,便改口说,“诸位众志成城,保卫乡土不受侵犯,敝人也就放心了。我刚才所说,本是出于好意,还请诸位不要误会,我莫某可不是通敌卖国之人啊!”
  “说哪里话?莫先生捐款义举,已有目共睹!”邓菁士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们共议大事,就应当各抒己见,畅所欲言;莫先生刚才一番话,倒是提醒了我们:以后所有言论、行动,一致对付洋寇,且勿有损大清朝廷;对于广州方面,也应派人觐见谭大人,禀告乡民抗英决心,争取官方支持!”
  老莫听了,又后悔不迭:哪知道又提醒了他!否则,这些刁民内反大清,外抗大英,落得两面夹攻,岂不更好?唉,怪自己多嘴了!
  “为此,我建议,”邓菁士又说,“今天各族代表,约法三章:第一,爱国爱乡,一致对外,枪尖、刀嘴,对准红毛洋鬼;第二,抗英保土,人人有责,有钱自动出钱,有力自动出力,无钱无力帮助传递消息;第三,保守机密,严防奸细,发现有人做内奸,通外鬼,猪笼浸水!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齐声说好,惟有老莫暗自打了个寒噤。他知道,“猪笼浸水”是新安地方历来对付盗贼宵小的办法,将犯人捆绑了,装入猪宠之内,抛进河里、海里喂鱼虾!自己若是被他们识破,将落得一个水鬼下场!心里一阵前咕,自然不敢再作声。
  “莫先生!”邓菁士却又点到他,吓了他一跳!
  “嗯?”老莫惶然抬起头来,望望邓菁士。
  “你是见过大世面的,”邓菁士说,“就烦请你把这约法三章,加以润色,书写出来,大家签字画押,共同遵守!”
  “哎,不敢当!”老莫连忙推辞,“邓先生身为国学生,满腹文章,哪里还用我润色?”说到这里,指着案上的揭帖,说,“这《抗英保土歌》,文辞、书法俱佳,不知是哪位秀才的手笔?座中有这等高才,更没有敝人献拙的余地了!”
  “你说‘秀才’,倒是贬低了人家,”邓伯雄笑笑,说,“此人是一位举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远游到此,非寻常之辈可比啊!”
  “噢?”老莫心里一动,忙问道,“请问这位举人是何方人氏?尊姓大名?现在何处?敝人倒是渴望一见!”
  邓伯雄正待说下去,看见邓菁士眼神朝他轻轻一瞥,顿时想起易君恕正被朝廷通缉,不便张扬,便立即收住了话题,说:“这位隐士未曾留下姓名,写了字便飘然而去,不知所之!”
  “啊!”老莫愣愣地望着那《抗英保土歌》,怅然若失,可惜错失良机,没有钓到这条大鱼……
  “莫先生,不要再推辞了,”邓菁士催促他说,“就请你命笔吧!”
  老莫暗暗叫苦,迫于无奈,只好提笔舔墨,心里想到“猪宠浸水”四字,不禁脊背发麻,心惊肉跳,执笔的手战战兢兢,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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