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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日者



作者:霍达


  烈焰蒸腾,光华四射。这不是画,调色板上没有这样的颜色,这么浓,这么亮,灼烧着眼睛,使人不敢逼视。这是什么?是女娲氏用五彩石炼就的岩浆,九头怪兽口中喷出的(火监)焱?还是流动的钢水,燃烧的空气,沸腾的云霞?这是火,一个硕大无朋的火球,在茫茫宇宙中冉冉升起,这是太阳!
  那是谁在匆匆赶路?那么急,那么忙,一步也不肯停,踏得大地咚咚响。粗大的脚板,强健的四肢,坚实的身躯,像青铜,像岩石,黑褐色中泛着莹莹光泽。他在追赶太阳。不知道走过了多少路程,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寒暑,他头也不回地朝着太阳走去。
  赶路的人,他渴了,渴得厉害。他俯下身躯,喝干了黄河,喝干了渭水,又继续上路了。路上没有坎坷吗?没有荆棘吗?他全然不顾,径直地向着太阳扑去,一直到耗尽全部热血和气力。他倒下了,倒在灼热的大地上。他倒下了,丢下了那根桃木手杖。大地锵然有声,像是一阵惊天动地的雷鸣!

                  一

  “你,你这是怎么了?”
  钟剑挥睁开了眼睛,那火红的一幕不见了,只留下一身湿淋淋的汗水,剧烈呼吸的胸腔,焦渴得干裂的嘴唇。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手臂无力地平伸着,像是钉在十字架上的圣子耶稣。他的妻子惊慌失措地斜坐起来,轻轻地扳开他的右臂,抚摸着他汗津津的额头、泪莹莹的眼角。
  他清醒了,歉意地收回自己的右臂。刚才这握着手杖(唏,哪里有手杖?)的拳头砸在她的胸口上,一定是太重了。
  望着好像从火里走出来的丈夫,她急切地问他:“你病了?”
  “不,我做了一个梦。”钟剑挥说,怀着满足和留恋。
  “唉!”妻子哀怨地叹了口气,“疯疯癫癫的,吓死人了。什么梦啊?”
  “我梦见……夸父追日。”
  妻子又是一声叹息。她默默地下床,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钟剑挥,“真是着了魔了!你不是说过,年轻的时候就做过这个怪梦吗?”
  “唔!”钟剑挥把水接在手里,却忘了喝,愣愣地坐在床上。人的心中装着一排琴弦,贮藏着岁月谱成的乐曲,不定什么时候轻轻地拨动一下,就会鸣响起来,“真的,已经三十多年了。”
  三十多年前,1947年的一个夏夜,他做过一个同样的梦。不过,不是在北京的这个家,也不是在江南故乡,而是在浩瀚的印度洋上。

                  二

  烟波浩淼,孤舟一叶。海天空阔,月光如水。美国“海眼号”的四等舱的统铺上,并排躺着公费留学生钟剑挥和方琼。这艘船将把他们带到意大利,然后他们再搭火车去法国。风浪很大,船颠簸得厉害,睡觉的时候都要抓紧床边的铁链条,免得掉下来。
  “方琼,方琼!”钟剑挥轻轻地叫着他的同学,“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什么?”方琼根本没有睡,闭着眼睛问他。
  “我梦见夸父追日!”
  “什么?夸父追日?”方琼揉揉眼睛,坐了起来。
  他们来到甲板上,强劲的海风拂弄着他们的衣衫,扫去了四等舱里的闷热的汗味。巨大的海浪像一群黑色的怪兽向轮船扑来,发出很大的声响。船体大幅度地摇摆着向前驶去,在墨绿色的海面上犁出一道愈展愈宽的白浪——一个巨大的“人”字。
  “你这个人,怎么做这样的怪梦!”方琼说。
  “不知道。不过,在梦里看得可真切呢,那太阳、夸父……”钟剑挥的眼睛在月下闪着蓝莹莹的光。
  “《山海经》里的那个老头子,他为什么要追赶太阳呢?”
  “为了追求光和热!那太阳是他的理想的化身。”
  “哪里追得上啊?人,总是人,凡人。最后还不是渴死、累死、热死?”
  “是啊。我记得小时候看见飞蛾扑火而被焚毁,那情景真是令人难忘、不可磨灭。为了追求光明而不惜化为灰烬,那是一个壮烈的形象!”
  夜沉沉,海漫漫。呼啸的风声、涛声、马达声湮没了这两个中国留学生的娓娓长谈。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望着滚滚海潮,钟剑挥想到了从家门口流过的那条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河,曲曲弯弯地流过默默无闻的江南小村庄。他的人生旅途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划着木盆在河里摘菱,打着赤脚在河边放牛,并且像王冕那样对着河里的荷花作画,用的是多病的母亲包药的废纸。这个放牛娃不知为什么对画画如此着魔,竟然一发而不可收,终于考进了国立杭州艺专。瘦弱的父亲不知咽下了多少泪水,才下了把儿子送走的决心。他离开家的时候,坐的是向捕鱼为生的姑父借来的乌篷船,父亲摇橹,送他远行。小河里的孤舟缓缓夜行,一定是充满诗情画意吧,可他当时没有心思领略,一直默默地盯着摇橹的父亲那佝偻的身影。
  船,在海浪里穿行。他回忆起自己生命的每一个转换关口,都是在船上。从家乡的乌篷船,到美国的“海眼号”。他已经从一个放牛娃,成为杭州艺专的毕业生,毕业后并且留校当了助教。然而,他并不满足。怀着强烈的渴望,他又上路了。“海眼号”——海的眼睛,你看清波涛中的航线,把从东土来的他送到西方去吧!为了他所梦寐以求的艺术之都巴黎,他离开了孤苦伶仃的父母,离开了生他养他的故土,丢下了一切……

                  三

  “一个梦,跨过了三十多年!”钟剑挥突然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三十多岁。他举起手中的杯子,把水一饮而尽,仿佛一瞬间走过了三十多年的路程那样焦渴。
  妻子没有开灯,月光从窗口洒进来,洒在床上,洒在铺着碎砖的地上,洒在那张兼作书桌、画桌和餐桌的写字台上。月光下,暑热未消的八月天气也显得清冷了,很像当年在赴欧的旅船上的夜晚。
  “也许是因为方琼的到来吧,使你又想起了往事。”妻子说,“是他提出明天到咱们家来吗?”
  “是我,我约他来的。”钟剑挥说。
  妻子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那又何必呢?人家住在北京饭店……”
  钟剑挥把茶杯放在桌上,手劲过重了,咚地一声响:“我必须这样做。要是你,你也会的!”

                  四

  十七层高的北京饭店新楼矗立在王府井大街南口、东长安街路北,在一片半新不旧、半土不洋的矮建筑之中,可谓鹤立鸡群了。虽然不少行家、非行家说这楼的外观太笨,内部装修也远非现代化,但在现时的北京却仍不失为一个令人瞩目的“洋”所在,是专门接待外国人的地方之一。一些少见多怪的行人从高高的松墙外边走过时颇有几分神秘感地往里面匆匆一瞥,看一眼“异国风味”。
  钟剑挥顺着松墙走过来,从一排停得整整齐齐的小汽车前面向大楼的正门走去。他在北京居住达三十年之久,这楼也已盖起了好几年,他竟然还是第一次走进这里。不是由于某些同胞的好奇心理来看热闹,也不是为了托熟人买点什么“供应外宾”的奇货。对于三十年前就留过“洋”的他,那早就看腻了的“花花世界”没有丝毫的吸引力。他今天的到来,是因为一颗隔绝了三十年的老友之心的呼唤。他的老同学方琼从法国来探亲、观光并举行个人画展,在此下榻,刚刚住下就多方打听他的下落,热望一晤。而他,在接到美术家协会转达的消息以后就迫不及待地赶来了。
  “方琼,你终于来了。时隔三十年,恐怕纵使相逢应不识了!”他这样想着,心中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激动之情,随着那川流不息的各种各样的皮鞋的咔咔声、咚咚声,踏上了宽大的石阶。就在这时,身穿雪白制服、笔挺地立在门边的服务员伸手拦住了他:
  “哎,你是干什么的?”
  他停住了脚步,有些吃惊地抬眼望着身材和地势都比他高的服务员,觉得很奇怪。不是所有的来宾都来去自由、通行无阻吗?为什么单单拦住他一个人?难道西服领带、高鼻黄须、金发碧眼才是通行证,惟独不准黄脸低鼻的中国人人内吗?
  一时,他有些糊涂了。猛然间,脑际闪过一些年代久远、不愿再忆起的画面:
  “海眼号”抵达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港,舍舟登岸之前,头等、二三等舱的旅客纷纷给服务员小费,四等舱的中国学生怎么办?一两个美元人家看不起,集腋成裘吧,几十个人凑了数十元,派钟剑挥作代表送了去。哪里知道,人家美国人对这点钱不屑一顾:不要你们中国人的小费!
  途经英国伦敦,在那种二层楼似的红色公共汽车上,钟剑挥用一个硬币买了票,售票员顺手将这个硬币找给一位用纸币买票的胖绅士。绅士轻蔑地摇摇头,售票员只好另外调换一个硬币给他。屈辱啊,黄皮肤的中国人!
  …………
  钟剑挥以那双穿透一切的画家的眼睛扫射着面前这个穿着雪白制服、站在北京饭店门口、和他一样肤色的年轻人。那双眼睛里充满了痛惜和怜悯,仿佛在说:可怜、藐视自己的同胞!为什么要这样自贱呢?中国人被人瞧不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有什么可让他们小看的?
  可惜,傲然的年轻人完全没有兴趣留意他那复杂的神情。
  钟剑挥不想和他多说什么,只是简短地回答:“同志,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你找谁?”服务员打量着他,把那个“你”字说得特别重,意思是说:这里能有你认识的什么人?
  是啊,在他眼里,这个身材瘦弱、面色黧黑、布衣布鞋的老头儿是根本不配登此大雅之堂的。
  “我要找法国来的画家方琼先生!”钟剑挥大声说。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盘问者和被盘问者都没有注意到身旁有一位西服革履、叼着烟斗的旁听者。此刻,那人眼中放出了光彩,突然插了进来:“啊,你是剑挥兄?”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几乎使服务员吓了一跳。风度翩翩的中国血统法国画家方琼紧紧地抱住钟剑挥的双肩,凝视着他的脸。两人动情地对视着,从对方苍老的面容上寻找过去的痕迹。
  “剑挥兄,三十年了,没有想到还能见面!”方琼喃喃地说。
  钟剑挥笑了:“应该想到,我料定你会回来的!”
  熙熙攘攘的大门口不是久别重逢的谈话之地,方琼兴致勃勃地拉着他的手向大门里面走去,顺便打趣地对服务员说:“咱们两人都是有眼不识泰山!”
  服务员睁大眼睛,尴尬地啊了一声,立即像触动了开关的机器人似的向钟剑挥伸开右臂,“请,请进!”
  钟剑挥立定了脚跟。突然之间,由拒之门外到敬若上宾,并没有使他受宠若惊,而是再一次感到羞辱。他转过身来,挽着方琼的手说:“不必上楼了,还是到寒舍一叙吧!”
  “唔?”方琼好像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不知为什么过门而不入。
  钟剑挥却颇为自豪地说:“还是家里舒服嘛!舍下在‘会贤馆’,是清末兴建的北京第一大饭店,相当于今天的北京饭店呢!”
  方琼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下台阶,边走边拦他,“等一等。我的太太还在楼上呢——你猜得出来她是谁吗?”
  钟剑挥不觉停下脚步。三十年不通音信的方琼娶了个什么太太,这本是他无法猜测的,但是,从方琼话音中的些许犹豫和问话的方式,他几乎立即找到了答案。一种微波电流似的情感从他的心头掠过,他也以那种略带迟疑的语调回答说:
  “这么说,一定是她了:露珊娜!”
  “是的,是露珊娜。”方琼说。不知为什么,他的脸色突然有些潮红,与斑白的头发、额上的皱纹都不甚协调,“我们夫妇都非常想念你啊!”
  “谢谢你,谢谢露珊娜。我和我的妻子欢迎你们,明天请光临舍下做客!”钟剑挥握着方琼的手,做出诚挚的正式邀请,并且详细地告诉他曲里转弯的路线,还特别提醒方琼在出发前先上厕所,因为他家里那个特殊结构的住宅在这方面有所不便。
  钟剑挥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大街上,又是怎样上了公共汽车的。真没有想到露珊娜来了,到中国来了。她的出现使毫无思想准备的钟剑挥头脑一时纷乱了。
  啊,露珊娜!

                  五

  法国人把十一月叫“雾月”,十二月叫“雪月”。真有意思,分住在地球两边的人也有些类似的语言,古老的中国不也有“杏月”、“荷月”之类的名称吗?“雪月”这个词,中国也有,不过不是指月份,“风花雪月”,是描述男女情爱的,和法国的“雪月”完全不是一个意思。
  巴黎的雪月真美。满城的飞絮翩翩飞舞,组成一片蒙蒙的纱幕,笼罩着圣母院、先贤词、卢浮宫、埃菲尔铁塔,给这座贮藏着文化珍宝的都市抹上一笔端庄素雅而又神秘的色彩。柳絮一般的雪花,落进翡翠似的塞纳河中,一片一片都不见了,只在石头铺成的河岸上撒上一层白绒似的素装。
  靠近圣母院的塞纳河岸,是著名的旧书摊市场,熙熙攘攘、生意兴隆。那情景,很有点像上海的城隍庙、南京的夫子庙。尤为独特的是,那些摆摊的人连夜晚也不把货物搬走,一律锁在河边的一只只大铁箱子里,第二天拿出来接着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就连漫天飞雪的天气也是热闹如常。巴黎每天要接待多少游客?等到全世界的人都轮番来看一次新鲜,得轮到哪一天?巴黎永远也不会被冷落。
  那是到达巴黎的第一个“雪月”。他把画架支在塞纳河边写生。生在江南的他,从未到过祖国的北方。对雪景的惊奇感受竟是远渡重洋在法国得到的。啊!远处高耸着的圣母院淡灰色的剪影,河岸上万头攒动的人群,都被雪花统一起来,繁华、喧闹而又肃穆、庄严。他好像回到了维克多·雨果笔下的那个时代,似乎人群中随时可能走出“奇迹王朝”的国王和他的臣民,可能走出加西莫多和爱斯梅拉尔达。
  他挥笔涂抹着,把空中的雪花搬到画布上。艺术创造的冲动,使他忘记了自我的存在。
  突然,一团冰冷的雪从脑后飞来,打在钟剑挥的后颈上。诗一般的激情被打断了,他恼怒地回过头来,看看是谁敢于这样捉弄他?
  一张女神般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么白,白得像雪,却比雪更有生命力,泛着淡淡的红润和蒙蒙的热气。一双碧蓝的眼睛惊恐地望着他:“啊,对不起,先生,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钟剑挥的一腔怒气,像雪一样融化了。对着这张脸,他竟然不忍心再发作了。“好男不跟女斗”,中国有这么一句老话。这个姑娘,不过十七八岁,还像个孩子哩,对着这样一个娇小动人的少女,他不愿意做出令她难堪的呵斥。他抹掉脖子上的碎雪,转过脸来继续画他的画。
  谁知道,这幅画难以继续了。怎么搞的?那张洁白的脸,那双碧蓝的眼睛,老是飘忽不定地从画布上显现出来,又隐没下去,隐没下去,又显现出来,好像魔镜中的影像。见鬼!难道像张君瑞见了崔莺莺那样一见钟情了吗?荒唐,这是在外国!他在心里暗暗地咒骂自己没出息,烦躁地回过头去。天哪,原来那姑娘半天也没有走,正立在他的身后静静地看他作画呢。这么一回头,正好对着了那一双碧蓝的眼睛!
  他像被火灼伤似的立即闪开了目光,脸腾地红了,热得发烫。
  “您画得真好,艺术家!”还是姑娘首先打破这个僵局,主动和他说话,地道的巴黎回音,“您是日本人?”
  “不是,”钟剑挥镇定了,“我是中国人。”
  “中国人?是巴黎美术学院的留学生吗?”
  “是的。”
  “那么,在骆赛尔教授的工作室吗?”
  “是的。怎么,你认识骆赛尔教授?”
  “当然,他是我爸爸。”
  “啊!”对老师的崇敬使得钟剑挥不觉站了起来,好像他身旁站着的就是那位渊博、智慧而严厉的骆赛尔教授,正透过宽边眼镜审视着他的作品。
  “我画得不好,请你指点!”他像对老师那样说。
  姑娘连忙后退一步说:“呢,我可不懂绘画,爸爸说我不是学画的材料。我学的是戏剧,将来希望当一名悲剧演员。来,认识一下吧,我叫露珊娜!”
  像是为了弥补刚才玩雪造成的过失,露珊娜向他伸出了手。钟剑挥握住这只纤细而柔软的小手,心里不由得突突地跳。“我叫钟剑挥。”他笨拙地介绍着自己的姓名。
  “噢,钟先生,我常听爸爸说起您的名字!”
  雪越下越大,钟剑挥准备另找时间再来完成这幅作品了。露珊娜熟练地帮助他整理颜料、画箱,显然这是她经常帮父亲做的事情。
  “您住在……”
  “我住在大学城,留学生多数都住在那里。”
  “哦。我们顺路,一起走吧!来,我帮你拿着画具。”
  他们一同踏着雪路往回走,在路人看来,俨然是一起写生归来的同学。其实,他们只有很短的一段顺路,差得好远哩。
  钟剑挥住在约旦路的大学城。所谓大学城,其实并没有一所大学,而是所有大学宿舍都集中在这里,各国留学生都有自己的馆,惟独中国馆由于经费被政府贪污而没有建。钟剑挥寄居在比利时馆里。
  “钟先生,你们的国家那么远,为什么要跑到西方来呢?”露珊娜问他。
  “怎么说呢?”钟剑挥想了想说,“还是借用我们祖先的一句俗话吧: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
  露珊娜顽皮地笑了笑:“很有意思。那么,中国——法国,哪里是高处,哪里是低处呢?”
  钟剑挥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善于寻找语言的空隙,摇摇头说:“我指的是艺术。”
  “难道你们那里没有艺术吗?”
  “当然是有的。可是,近百年来,战乱不断,国家破败了,艺术当然也难以发展。我在国内的大学生涯是在战争中度过的,为了躲避日本人的狂轰滥炸,我们的艺专到处搬迁,颠沛流离!”钟剑挥痛苦地沉默良久,才抬起脸说,“我是为艺术而生的,对我来说,它就是太阳,我是朝着太阳追来的!”
  “太阳?”露珊娜总是不轻易放过每一个话题,“那么,太阳是从西方升起的了?”
  钟剑挥愣住了。他望着面带狡黠的笑容的露珊娜,一时不知怎样回答这位未来的“悲剧演员”的问话。“太阳打西边出来”,这句话在中国人听来等于是“活见鬼”!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露珊娜家门口。露珊娜停下脚步,热情地说:“我到了。请到我家里做客吧,钟先生!”
  “唔……”钟剑挥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骆赛尔教授的门前,他一想起那位蓄着灰白胡子、戴着宽边眼镜、对学生要求严格而又性情执拗的老头儿,立即觉得这样贸然来访恐怕不甚适宜,况且由露珊娜陪伴着,容易让教授误解。想到这里,他便礼貌地从露珊娜手中抽回由她拿着的小折叠画凳,说:“啊,谢谢,改日再来拜访。因为事先没有征得教授的同意,就不打扰了。再见!”
  正在这时,骆赛尔教授的院门中突然走出了方琼,他看到钟剑挥和露珊娜,先是一愣,随即像窥见了什么秘密似的笑起来,指着钟剑挥说:
  “好哇,没有看出来,你还有这么大的本事,捷足先登啊!”

                  六

  小汽车沿着什刹海的不规则的边缘绕行,垂柳从浓阴里伸出长长的柔丝,几乎拂着车顶。路边,青色砖瓦砌成的房舍鳞次栉比、错落有致,房顶上飘荡着几缕淡淡的蓝色炊烟。露珊娜被这朴素自然的景色激动了,她原以为北京到处都是雕梁画栋、红柱飞檐,不知道还有这样富有田园风味的角落。
  “这真是艺术家居住的地方,我羡慕钟剑挥!”露珊娜毫不掩饰地说。
  方琼和她同样感到新鲜。去国远游二十多年的他,其实也是第一次来到北京,离开挤满洋人的北京饭店,离开人流如潮的宽阔长街,他在这僻静幽雅的什刹海畔找到了另一种美,似乎能使他隐隐约约地想起故乡江南的小桥流水、茅舍竹林。
  “啊,是啊,”他附和着露珊娜说,“钟剑挥生活在故国的诗意之中。”
  汽车绕来绕去,绕过一片正在兴建中的宿舍楼群工地,在一座旧式宅院的大门前停住了。
  “是这里吗?”露珊娜新奇又有些犹豫地问。
  出租汽车司机仔细地再看看门牌,“没错,就是这里。”
  他们下了车,抬眼看着这个从未到过的地方。这是一座古老建筑,斑驳的墙皮,糟朽的林棂,表明了的既老且衰,难以想象当年“会贤馆”门庭若市的盛况了。
  大门敞开着,迎门是一面影壁,从影壁前面的雨路往西走,左手一排南房,又连着一排西房,房屋一律砖墙瓦顶,前檐下带有廊柱,典型的中式建筑。只是都很旧了,瓦核中长着蒿草,檐下的砖地也凹凸不平。住户又各自依照需要加以改造,或纸窗,或玻璃,或垂帘,各有千秋。窗前廊下,堆着家具什物,坛坛罐罐、火炉煤球、蒲扇凉席、竹椅木凳,五花八门。他们不知钟剑挥身居何处,只好敲敲一扇房门,“请问,钟剑挥先生在家吗?”
  里面随即传出简短的童声:“北屋!”
  他们便又寻路往北,无奈院子里的空地上参参差差地罗列着一些大大小小、外形不规则的泥木建筑,遮住了视线。
  “这是什么?”露珊娜指着这些小土房,“像是古城堡的遗迹……”
  方琼没有说话。昨天在北京饭店门前,钟剑挥向他盛情相邀时对“寒舍”的形容与今天的感受一下子难以吻合。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巴黎的家。那幽雅的庭院、古朴的建筑糅合着现代文明,宁静的台阶前停着他那辆红色的跑车……这些,本也是钟剑挥应该有的,可是,又哪里有啊!他这才明白了,昨天钟剑挥特地说明院子里没有厕所,并非故弄玄虚,也不是想开什么玩笑,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句大实话。
  流水声从一座土房后面传来。噢,那里是一个公共自来水龙头,有一个人蹲在地上低头洗菜。
  “请问,钟剑挥先生住在哪里?”方琼上前打个问讯。
  那人看来对这种问路司空见惯,头也不抬地努一努嘴,也是那简短的两个字:“北屋!”
  正在这时,钟剑挥匆匆忙忙地从院子深处迎过来了。因为没有在门口迎接客人,他感到歉意。其实他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只是因为刚才邻居喊他交水电费,他回屋里去拿钱,没想到恰恰这时候客人到了。
  紧走几步,钟剑挥握住了露珊娜伸过来的手。三十年久违,一旦重逢,他竟然觉得露珊娜没有太大的变化,尽管那修长的身材已经略显肥胖,满头的金发已有些发白,维纳斯般的眼睛已出现鱼尾似的细纹,但还是显得那么年轻,洋溢着青春的活力,翘翘的鼻子透出一股执拗的孩子气。
  “露珊娜,噢,不,方太太,”钟剑挥喃喃地说,“我们仿佛是昨天刚刚分手,你几乎一点也没有变。”
  “不,不,你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钟!”露珊娜碧蓝的眼睛中闪着忧伤的光,望着钟剑挥那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爬满蛛网的脸,望着他那农夫一样的装束,她的嘴唇颤抖了,“三十年了,你没有想到,我会追到你这里来。我想亲眼看一看是什么吸引着你?你这个——苦行僧!”
  虽然当着方琼的面,露珊娜的话并没有掩饰和迂回,她紧紧握着钟剑挥的手,像是立即要对方站在院子里做出详尽的回答。
  肌肉的蠕动使钟剑挥脸上的纹路更深了。深陷在眶中的一双乌黑的瞳孔像激光一样地扫射着露珊娜,扫射着方琼。握手之间,有多少话语,哪是一句可以说清的!

                  七

  在巴黎的第三个“雪月”。
  雪月是一年的收尾,也是一年中欢乐的高峰,因为圣诞节和元旦都在这个月里。如果圣诞节恰恰赶上下雪,更是完美无缺,被称之为“白圣诞节”。
  明天就是12月25日——上帝之子耶稣基督降生的日子,巴黎人酝酿了一年的狂热就要在这一天爆发出来了。所有的商店橱窗都焕然一新,争奇斗艳的过节商品吸引着潮水般的人群,仅仅是每家必备的圣诞树,如果一棵挨一棵栽起来,不知在地球上要延绵多少公里?
  沿着塞纳河岸,钟剑挥和方琼兴冲冲地走着,踩着砂糖一样的雪粒,皮鞋下面发出轻微的吱吱声。一边走着,方琼一边掸着身上那些总也掸不净的雪花,生怕弄脏了西服。他们是接到骆赛尔先生的邀请,到他的家里去过节的,这在学生中是一种特别的礼遇。不过,对于应约前去的人来说,内心的激动恐怕并不全是因为对于老师的尊重和感激。
  “快点走吧,露珊娜一定等得不耐烦了。”方琼说,看了看表。
  两个人加快了脚步。

  骆赛尔教授的住宅是一所路易十三式的房子,高耸着三角形的屋顶。内部装饰却又呈现出路易十四时流行的“巴洛克”风格,庄严、辉煌而热烈,留下了那位绰号“太阳王”专制时代的痕迹。不过,这一切与骆赛尔先生的冷峻而倔强都不甚协调,他在这座祖宗留下的房子里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客厅的四壁都挂满了画,大部分是凡·高、高更、塞尚三个人的作品,显示出他对他们的尊崇和对艺术创新的追求。
  骆赛尔教授今天显然心境很好,那张酷似雨果的苍白面孔绽开了难得的笑容。这个不苟言笑的老头儿平日深居简出,埋头做自己的研究,每周只有一两次到美术学院去对他工作室的学生做一番指导,而极少让学生到家里来打扰他,除非他最得意的高材生。今天被邀请来家里过圣诞节的也只有钟剑挥和方琼两个人,这是经过了三年来严格的筛选的。他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在众多的学生中,只有这两个黄种人最能领会他的教学意图,往往只需要几句话的指点便能够达到一个质的飞跃。开始他只是认为他们勤奋,而不愿意承认他们的聪明。但是,他渐渐觉得,如果没有后者,前者恐怕也难以达到现在的水平。中国人似乎有一种从祖先那儿带来的好胜心,比,争,不甘人后。只要发现别人比自己强,就没命地追赶,似乎非把一切人甩到后边不肯罢休。一次偶然的机会,骆赛尔先生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遇见了这两个学生,他们正躲在战争时期遗留下来的废墟后面吃午饭——干啃面包。教授突然明白了,他们的优异成绩是以怎样的代价取得的。他记起了曾经听到几个学生嘲笑钟剑挥和方琼,说他们从来没有进过餐馆。干啃面包,在巴黎是要被人取笑的,所以他们要背着人吃。他们要脸,不愿意为他们的民族丢脸;他们要脸,两个人的成绩都远远优于同班的白人同学。“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骆赛尔先生记得在一本书里读到过这句中国古代名言,尽管法译本不大好懂,他觉得自己还是懂了,从他的这两个中国学生身上看懂了。
  不过,就他们两人而言,似乎也有些不同。比较起来,方琼更巧一些,往往一挥而就,笔下生辉;钟剑挥更韧一些,每每楔而不舍,铁杵成针。当方琼的作品取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而被同学们围观称道的时候,骆赛尔教授就有些担心地告诫他:
  “你要注意,不要在画面上炫耀技巧。炫耀技巧的画家,好比穿了漂亮的军服在人前夸耀而不去作战的军人;或者把犁头擦得雪亮而不去耕田的农民。”
  “可是,教授,”方琼反问他的老师,“绘画不正是凭借技巧吗?”
  “当然,”骆赛尔教授闪烁着像雨果一样深邃的眼睛,说,“谁要你轻视技巧?丢掉技巧的艺术家,就像一个骑马的人忘了给马喂草料。但是,技巧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当一个真理,一个深刻的思想,一种强烈的感情,闪耀在某一文学或艺术作品中,这件作品的技巧才是真正卓越的!雕虫小技只能娱人耳目,而伟大的艺术却能动人心魄!”
  这样的话,他对所有的学生都讲过,反复讲过许多次。不知道谁听懂了,谁似懂非懂,这将影响到他们将来的艺术道路。
  一走进教授的客厅,钟剑挥和方琼立即被墙上的画吸引了,就像一头钻进了博物馆,他们热烈地讨论着:凡·高那燃烧的火焰般的树木,高更那散发着原始味儿的荒岛土著人的风情画,塞尚那用画笔再造的带棱角的苹果。骆赛尔教授此刻则成了博物馆的讲解员,完全忘记了招待客人。
  “祝贺圣诞,朋友们!”露珊娜兴奋地大叫着跑进来,把他们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爸爸!今天客人不是你一个人的,是属于上帝,属于圣子耶稣,属于我的!欢迎你们,朋友们!”
  她像小孩子似的大叫大嚷,把五颜六色的节日灯泡开亮,房间里立时成了虹霓闪闪的童话世界,连墙上油画的颜色也变得面目全非了。
  “为什么不属于我呢?”骆赛尔教授慈爱地看着他的独养女儿,“我今天要以圣诞老人的名义,送给这两位客人一件最有意义的礼物……”
  露珊娜开心地笑了:“啊,什么礼物?让我猜猜看!”
  方琼和钟剑挥期待地望着老师,不知道将要获得什么馈赠。
  “哈哈,猜不到的,你们都猜不到的!”骆赛尔教授狡黠地眨眨眼睛,然后,从一只精致的锦盒里取出一枚金光闪闪的奖早。
  方琼和钟剑挥的眼睛顿时放出了光辉。
  “奖章!”露珊娜兴奋地喊起来,“怎么,只有一枚?”
  是啊,怎么只有一枚?方琼和钟剑挥也不禁觉得奇怪,心里紧张起来。
  骆赛尔教授神情顿时严肃起来,他庄重地举着那枚奖章,说:“这枚刻着维纳斯金像的奖章,还有一千法郎的奖金,是奖给法兰西最有才华的青年画家的。要得到它,必须经过激烈的竞争。明天,我将授权宣布这一次绘画竞赛正式开始。我真诚地希望,我的每一个学生都能成为这次竞争的强者,但是,真正的强者却只能有一个人!”
  一股巨大的冲击波鼓动着钟剑挥的心扉,热血像海潮一样翻腾,他几乎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三年来,他第一次回顾自己奋斗的历程,第一次展望将要得到的成果。就像游泳者遥遥望见了彼岸,登山者纵目眺见了峰巅,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激动。当然,金于铸成的奖章,数以千计的法郎,并不是他追求的目标。但这毕竟是一个荣誉的标志啊,获得它,将意味着在整个巴黎的青年画家中独占鳌头,标志着才华和勤奋的胜利。荣誉,不是艺术家劳动的酬劳,却是艺术成就的象征。艺术,是一种独特的、个体的劳动,但它的成果是全人类享用的,没有人类群体的欣赏和评价,任何艺术品便失去了意义。三年前,他万里迢迢来到当代世界艺术的轴心巴黎的时候,还只是在浩瀚的海洋中拾取只鳞片爪慰藉自己的渴慕之情,而尚未想到摘取艺术王冠上的明珠。今天,他敢于这样想了,搏击的激情萌动了。他暗暗问自己:行吗?回答是:行!三年来,他不但认识了巴黎,认识了众多的狂热的艺术圣徒,也认识了自己,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中国人个子比洋人矮,本事不一定比他们差啊,豁出去,冲上去,八分的把握再加上两分的拼搏,胜利未尝不是自己的!
  他和方琼交流了一下目光,看到的是方琼和他一样满怀信心的神色。
  骆赛尔教授珍惜地把奖章装进锦盒里,充满激励之情地说:“孩子们,预祝成功!我相信,你们两人之中,一定会有一个人夺得金牌,而另一个也起码会得到银牌!”
  “噢,天哪!你们两个也还有一场你死我活的竞争呢,让我预祝谁成功呢?”露珊娜耸耸肩,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钟剑挥和方琼也不禁对看了一眼,似乎刚刚意识到这个问题。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二者必居其一!
  方琼下意识地望望露珊娜,想猜测一下露珊娜在内心深处希望谁夺得金牌。自从三年前看到钟剑挥在“雪月”和露珊娜一齐写生归来,方琼的心中就总也抹不掉那么一种若隐若现的不快。三年来,在同学们当中也有一些似是而非的说法,说是骆赛尔教授有意将钟剑挥纳为乘龙快婿,连法国人最讲究的聘金都不予考虑等等。尽管露珊娜对他也几乎像对钟剑挥一样热情而随便,但他总觉得露珊娜的情绪变化、一举一动都是受钟剑挥牵制的。谜语要猜到什么时候呢?总要有个谜底吧?三年的公费学习眼看就要结束了,有一些事情不能不考虑了。现在,面临着这么一个现成的机会,他想大胆地试探一下了:
  “露珊娜·骆赛尔小姐,你希望获胜者是谁呢?”
  回答是出乎意料的,露珊娜微笑着说:
  “谁获胜我都高兴,我以同样的真诚预祝你们成功!”
  她伸开双臂,骄傲地昂起脖子,微微垂下长长的睫毛。
  方琼的心颤抖了,他知道那是等待拥抱和接吻。他毫不犹豫地走向前去,热烈而礼貌地在露珊娜的嘴唇上留下一个凝聚着千言万语的吻。尽管他心里十分清楚,按照礼仪应该是对晚辈吻额头,对平辈吻脸颊,而只有对恋人才能吻嘴唇,然而,他却大胆地这样做了。
  露珊娜睁开了眼睛:“噢,是方先生。”她转向钟剑挥,“还有你,钟!”
  钟剑挥没有方琼那样勇敢,面对着姣小的露珊娜,他望而却步。
  “怎么?你……”露珊娜的脸色霎时阴沉起来。
  骆赛尔教授的灰白胡子不自然地抖动着,轻声朝钟剑挥说:“孩子,这是不能拒绝的,在圣诞节,谁被拥抱、亲吻的次数最多,谁就是最幸福的人,这是我们的民族习俗……”
  钟剑挥脸涨得通红,不知所措地嗫嚅着:“我……我实在是……”
  此刻,方琼像是喝过了一杯醇酒,他看到朋友的窘态,连忙替他挡驾说:“免了吧,他是奉行我们的民族习俗:男女授受不亲!”
  他若无其事地哈哈笑着,把话题重新扭转到绘画竞赛上去:“教授,您可以透露竞赛的题目吗?”
  “当然可以,艺术无法作弊,我不打算保密到明天。竞赛的题目是:圣诞节!”骆赛尔教授回答着,转脸一看,露珊娜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客厅,钟剑挥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丢了魂儿。

                  八

  分别三十年,一旦聚首,恍若隔世。钟剑挥握着露珊娜的手,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人生不像一部影片,不能倒回去重新放映一遍,甚至连短暂的“定格”也不可能。时间,像一匹永不停蹄的白马,拉着所有的人走啊,走啊,不管你是情愿的还是不情愿的,欢乐的还是痛苦的。三十年了,各人在自己的轨道上走过了长长的一截,度过了人生中最有价值的年华。如今,钟剑挥已过花甲,露珊娜算来也“五十而知天命”,让故事接上原来的“断碴”,不可能了。此刻,双方激动于心并冲出于口的,已不仅仅是喋喋不休地回忆那遥远的往事,而更急于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名噪海外的方琼的情况,钟剑挥多少听到一些。而露珊娜和方琼对于他却几乎一无所知,摆在面前的是:“会贤馆”废墟、土城堡、黑瘦老头儿。
  “哎,别让客人在院子里站着,快请进去坐吧!”多亏了钟剑挥的妻子系着围裙从厨房跑出来招呼客人,替他们打破了这颇有几分伤感而沉闷的气氛。
  女主人的普通话里夹杂着江南口音,和蔼而亲切。她一出场,露珊娜就把眼睛紧紧盯着她看,和原来想象中的钟太太比较,和自己比较。奇怪,为什么要和自己比较?人的眼睛、头脑、嘴巴,三者常常不是同步运动的,想到的未必敢于正视,看到的也许不愿说出,人之为人,总有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内心隐秘。看上去,钟剑挥的妻子不带老相,满头的浓发乌黑乌黑,圆圆的面庞由于细巧的下巴而显得略尖,眉毛未经修饰,很自然地向两边伸着,双眼黑得发亮。一副具有东方美的女性面孔,是露珊娜极为羡慕的。头发可以染黑,眼珠怎么染啊?这足以使西方的女士、小姐沮丧,近年来她们之中醉心于东方美的越来越多了。钟剑挥的妻子好像不在意这些,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化装的痕迹,身上穿的是一件极普通的深色短袖上衣,腰间还系着一条围裙,手上滴着水。她哪里意识到在自己身上有那么多美被露珊娜发掘?露珊娜估摸着她的年龄,无论如何,不可能超过四十五岁,比钟剑挥要年轻十几岁。那么,那时候……不可思议!
  “家里不像个样子,让您二位见笑了。”女主人安置客人落座、喝茶,还递给他们每人一把芭蕉扇。“您二位坐着。”一分钟也不停,又去忙做饭了。
  露珊娜和方琼坐在那张三用桌旁边,喝着热茶,摇着扇子,环顾着这陌生的房间。纸顶棚,砖地,四壁的白粉好像是很久以前刷的,已经发黄,还有一道道“屋漏痕”水迹和点点霉斑。靠东墙有一道内室门,锁着,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桌椅和床铺等等都挤在外间,显得相当饱和了。如果说,刚才在大门外,在院子里,露珊娜还幻想着钟剑挥是故意隐居在这座废墟里,以为废墟后边别有洞天,那么,她现在已经身在“洞天”之中了,这就是钟剑挥的家!“穷困潦倒”这个词自然而然地冒出来,就像她在巴黎陪着方琼到拉丁区去看穷朋友时得到的印象一样。那里聚居着许多艺术家,不过都是不走运的,无人赏识,一辈子难得卖得出去几张画。房子当然极其简陋,仅仅可以栖身而已,此外,带一间画室。
  “可以参观一下您的画室吗?”露珊娜把房间扫瞄了一遍,纷乱的思绪无声地掠过,“王顾左右而言他”,只好另找题目。
  “我没有画室。”钟剑挥说。
  露珊娜吃惊地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不可思议!一位画家怎么可能没有画室?就连拉丁区……”
  方琼白了妻子一眼,急得脸上汗津津的。你呀,这么冒失,怎么好戳人家的伤疤呢!他想。关于中国艺术家的处境,国外传闻很多,看来,不管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是可能的。
  “不可思议?也许是吧。”钟剑挥好像并不在意露珊娜的唐突,也并未看到方琼的眼色,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其实,他完全知道客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突然意识到三十年在彼此之间拉开的距离之大,心里反而平静了。“不过这种事不但中国有,外国也有。居里夫人不是直到她的丈夫死后才有了实验室吗?”
  方琼不说话,心里在苦笑。一个画家在为自己没有画室而辩解,大加论证,阿Q的精神胜利法罢了。剑挥兄,对老朋友何必这样言不由衷呢?
  露珊娜吃惊地看着钟剑挥。他振振有词地说些什么呀?和居里夫人比,荒唐!如果你死了以后才能得到一间画室,对你的妻子又有什么用啊?怪,这人越来越怪了,莫非神经受了什么刺激不太正常了?我的上帝!

                  九

    上帝之子诞生了,
    笛子奏起来,
    笠啊,吹起美妙的声音来;
    上帝之子诞生了,
    为了他,人们啊,齐声唱起来……

  欢乐的歌声从每一扇窗户中洋溢出来,在整个巴黎上空飘荡,仿佛是那五彩缤纷的万家灯火在歌唱,镶嵌在夜空上的点点繁星在歌唱。整个巴黎,整个西方世界,都在为上帝之子的诞辰而祝福。12月24日,一年中日照最短的一天就要过去了,明天——12月25日,耶稣诞生了,又开始夜短昼长。耶稣的降生就是太阳的再生,感谢太阳赐给的温暖和光明,人们向它顶礼膜拜。明天,明天就是西方的太阳升起的日子吗?
  钟剑挥一个人走在夜幕笼罩的塞纳河畔。漫长的河岸上,那么多路灯,一盏一盏,缓缓地伸向远方,望不到尽头。亮着串串路灯的桥梁在河面上架起一座又一座凯旋门,把河水切成一段又一段。然而,水照样流下去,如同人间的路一样没有尽头。每一盏灯都是一颗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个中国人。
  圣诞节,西方人最重要的节日。此刻,每一个家庭都在团聚,围坐在圣诞树旁吃圣诞晚宴。孩子们兴奋得难以入睡,把鞋子放在壁炉前,等待那位白须红袍的圣诞老人从烟囱中进入每一个家庭,给孩子们放进节日的礼物。在寒冷的“雪月”,人们的家庭却充满了温暖与幸福。也还有不少的人走出家门,把容纳不下的热情倾泻到大街上来,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可以互相拥抱、亲吻,互相祝贺吉祥如意。在这个日子,不管是信仰基督教的还是不信教的,每个人的心灵实际上都被耶稣基督主宰了,一种神奇的力量掀起了他们那种与生俱来的、溶化在民族血液之中的狂热情感!
  《圣诞节》,这个童话般、梦境般的画题!这么熟悉而又这么陌生,似乎唾手可得而又不可触摸,仿佛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三年了,自从来到异域他乡,钟剑挥已经度过了三个圣诞节,应该说并不生疏了。一提起它,那斑斓的色彩、浮动的韵律、欢跳的节奏就凸现在眼前,萦绕在耳畔。可是,今天怎么了?听到骆赛尔教授说出这个命题,他却感到茫然。一种不可逾越的距离感,一种隔靴搔痒的隔膜感,一种麻木不仁的冷漠感,袭上他的心头。他觉得,这个题目不是为他而出的。望着在无数灯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的塞纳河,他突然看到了汨罗江。龙舟盛会,红男绿女;散发着竹叶清香的糯米粽子;老老幼幼的声音合唱的古老的歌……
  可是,眼前分明是塞纳河。它为什么不是汨罗江?圣诞节,为什么不是端午节?不是春节、中秋节?圣诞节,这是人家的节日。这里有一切,但是没有我!骆赛尔先生说过的话,钟剑挥今天领悟得更加深刻了:“艺术,不是技巧的展览,而是真情实感的流露。”一个人,在襁褓之中吸吮着母亲的奶汁造就的、和故土联系在一起的情感,竟然是一生也不能磨灭、无可替代的。他无法仅仅凭技巧、凭旁观得来的印象,去画一幅没有自己情感的画——哪怕是以金牌和奖金作为代价!
  在这个喜气洋洋的圣诞之夜,整个地球上大概只有一个人去游墓地。钟剑挥来到埋葬着法国著名雕塑家罗丹的地方,望着那纪念碑式的大型雕塑《思想者》。紧托脸腮的手背、支着左腿的臂肘,传神地表达出这位全身淋满雨迹、挂满青苔的思想者的每一条肌肉都在苦苦地思索。他在想什么?未必理解中国人“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愁思!
  座像前,钟剑挥久久地徘徊。在他的脚下,雪地被踏成一条环绕座像的小路。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中国人的情感,采取了中国人的表达方式。钟剑挥登上凌驾于巴黎上空的埃菲尔铁塔,在二百七十六米高处的最高一层平台,俯瞰着沉醉在甜蜜的梦中的巴黎,心却飞向了遥远的故国,离开仅仅三年,祖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别人说是睡狮醒来了,不,不是睡狮之醒,是多病的母亲大动手术后,终于恢复健康了。当初,他曾经羡慕没有父母的浪子、孤儿,自己只属于自己,无牵无挂。而今,已经尝够了孤儿的滋味,多么渴望看到自己健康长寿的母亲啊!可是,在这里怎么看得见!最简单的透视学原理早就告诉他:在这个椭圆形的球体上,人的目光所及只能是地平线以内的一个圆圈。看得见的,都是人家的;属于自己的,却看不见。望断天涯路!
  “钟,你要干什么?”一个幽灵似的声音突然响在他的耳旁。
  钟剑挥像被从梦中惊醒,他诧异地回过头来,啊,是露珊娜!
  “钟,你不要难过,我原谅你!”露珊娜气喘吁吁地说。很显然,她四处寻找钟剑挥,走了很多路。
  “原谅我?原谅我什么?”钟剑挥没有听懂她的话。
  “你虽然没有拥抱我、吻我,但是我理解你!”露珊娜轻声对他说,流露出女性的温柔和妩媚。对她来说,做到这一步多么不容易啊!以自己惊人的美貌和父亲骆赛尔教授的声望,她早已是众人瞩目的一位骄傲的公主,从没有向任何男子献过殷勤,甚至她自己也还没有来得及认真地考虑要把圣洁的爱赐给谁。因为,父亲和她自己都认为,她还年轻,这些是将来的事。可是,这个遥远的“将来”却在今天一步来临了。当她真诚地向方琼和钟剑挥祝贺圣诞的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情感有任何的偏向。可是,两人不同的反应使她心中的天平突然剧烈地摇摆起来。轻易得到的往往并不觉得珍贵,求之不得的才倍觉价值连城,人们的这种感受恐怕并不完全是错觉吧?
  爱,是一剂令人发狂的烈性药。露珊娜不肯等到明天,在不欢而散的圣诞晚宴(其实这晚宴没有开始便结束了)之后,苦苦地追踪钟剑挥而来。她相信,钟剑挥不是一个无情的人,也许只是在爱的表达方式上有些懦弱,她要以不可抗拒的魅力征服他。
  “啊,是这样,露珊娜,”钟剑挥歉意地苦笑一下,“你并不理解我……”
  “不,你不要说!”露珊娜伸出右手的食指拦住他的话,“我理解你的心,尊重你的民族习惯。但是,请你相信,圣诞节的吻只是一种礼节,你完全不要介意方琼,不要自寻烦恼!”
  “露珊娜,你误会了,我完全没有介意啊!”
  “没有介意,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你当我不知道?埃菲尔铁塔是一个国际性的自杀场所,政治上的垮台,经济上的倒闭,爱情上的失恋,多少人在这里断送了生命!钟,千万不要这样,我求你!”
  露珊娜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钟剑挥感觉到自己的心房在震颤。露珊娜,这个在“雪月”里一见如故的女郎,三年来已经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在这个视有色人种低人一等的社会里,露珊娜是没有民族偏见的少数人之一,和她的父亲一样。她和钟剑挥并不是同学,却比同学之间还要亲密而融洽。现在,她的情感越过友谊的界限了,爱神的箭矢射向钟剑挥的心。露珊娜,那么美丽的露珊娜,现在正处于她一生中最珍贵的黄金时期。“真正的青春,贞洁的妙龄的青春,周身充满了新的血液、体态轻盈而不可侵犯的青春,这个时期只有几个月。”大雕塑家罗丹这样说过,钟剑挥记得清清楚楚。即使罗丹没有说过,他的一双艺术家的眼睛也不会视而不见。可是,当痴情的露珊娜向他以身相许的时刻,他却在心里命令自己:拒绝,坚决地拒绝!毫无疑问,拒绝,将使他永远失去露珊娜,甚至连久已谈好的要为露珊娜画一张像的机会也失去了。拒绝,就是永别!钟剑挥没有料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决心和毅力,他抑制住自己怦怦的心跳,仿佛十分平静地说:
  “谢谢你,露珊娜。不过,我根本没有想到过死啊!为什么要死在异乡,成为无家可归的游魂呢?”
  “你说什么?”露珊娜脸色煞白,神情紧张起来,“你难道还想回中国去吗?”
  “是的,”钟剑挥说,“我的公费留学就要结束了,该回家了。在回国之前,我也不打算参加什么《圣诞节》绘画竞赛了。”
  “你疯了?”露珊娜吃惊地睁大了碧蓝的眼睛,“你说过,毕业之后定居巴黎,为什么突然要走?我们的国家不可爱吗?”
  “很可爱,法兰西,巴黎。海涅说过,如果上帝呆得无聊,也会打开天堂的窗户看看巴黎的街道。我记得,过去读都德的《最后一课》,读到哈迈尔先生的那句话‘法兰西语言是最美的语言’,我没有丝毫的嫉妒。都德是法国人,谁都爱自己的祖国!”钟剑挥双手扶在平台栏杆上,遥望着万家灯火。串珠似的灯光勾画出一座一座建筑物的轮廓,巴黎圣母院、凡尔赛宫、卢浮宫、巴黎美术学院……像是向他炫耀法兰西的富有。是啊,这里的确富有,人类的杰出创造,几乎各个地域、各种流派的艺术珍品在这里都有收藏。初来巴黎的时候,钟剑挥是那样眼花缭乱、目不暇给。然而,更使他惊奇的是,他在这里看到了许多中国古代艺术品!一个民族,在强盛时期创造的珍宝,衰败时期散落到了海外,当陈列在人家的辉煌殿堂里的时候,她的游子才认识了它的价值,多么令人痛心啊!巴黎“先贤词”的大理石壁上刻满了一个一个光辉的名字:伏尔泰、卢梭、雨果、左拉……这些创造了灿烂文化的伟人、代表着法兰西光荣的前辈,使法国人引以为自豪。“伟大的人们,祖国感谢你们!”先贤词的顶额上刻着这样的字句。我们中国呢?如果也刻下一系列的伟大名字,哪怕从孔夫子开始呢,该有他们的多少倍!公元四世纪时,法兰西才在她的摇篮西岱岛诞生,那时候,我们神州大地上的万里长城也早已筑成六百多年了。可是,我们的“先贤祠”呢?我们的“卢浮宫”呢?我们也应该有啊!噢!不,我们有过一座被誉为“万园之园”的圆明园,可是,它被焚烧殆尽,而且放火者中也有法兰西人……
  记得有一次,露珊娜陪着钟剑挥去参观吉美博物馆。在一尊石佛头像前,钟剑挥反复观赏,流连忘返。那是一尊庄严的女像,也许就是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吧?她那丰满圆润的脸上,双眸微闭,嘴角含着不可言语的深意微笑。那洞悉哲理的智慧神情,超凡脱俗的潇洒风度,令人懔懔若对神明。可惜的是,这是一件残缺不全的雕刻,石佛的头是从颈项断裂的,躯干和四肢都不见了。尽管这样,她的雕塑美感,她的艺术力量仍然强烈地感染着观众,正像米罗岛的维纳斯雕像并不因断臂而失去光彩。
  “公正的美术史家,应该给她至少和维纳斯雕像同等的地位!”钟剑挥仰望着石佛说。
  “维纳斯?你的比喻太妙了,这雕像确实挺可爱的。”露珊娜附和着说,语调中流露出东道主的自豪,“这么精美的艺术品,在你们国家里没有吧?”
  向来谦虚和善的钟剑挥突然一反常态,脸涨得通红,厉声说:“这是你们的?不,这是中国的石佛,中国的艺术品,是你们的祖先从中国抢来的!可惜,哼,你们只砍下了她的头颅,她的身体还留在中国,她的脚跟还站在我们的土地上!”
  这一番雄辩言辞说出口来,钟剑挥自己都觉得吃惊,从来没有的痛快,从来没有的理直气壮之感。
  “啊,对不起!”露珊娜被他驳得哑口无言,惊慌失措地连连道歉,“我太不了解中国了,不是故意伤害你的民族感情!”
  法国,中国。你们,我们。露珊娜,钟剑挥。你,我。这其中的界限能够取消、合为一体吗?也许在别人是可以做到的,钟剑挥却做不到。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能做不负责任的表白,廉价的许诺,甚至仅凭一时的冲动而拥抱亲吻。爱情萌发的时候,力量是巨大的;而抑制爱情的力量更大。露珊娜美丽的面庞、没有头的石佛的身躯,交替闪现在他的脑际,仿佛在进行一场激烈的争夺。那无头的石佛在抽搐,在挣扎,在无声地召唤他!他极力使自己保持平静,陪着露珊娜下了铁塔,沿着来路慢慢地走回去,嘴里说着极其有分寸的话:
  “回国之后,我会永远记住尊敬的老师骆赛尔教授,记住尊敬的朋友露珊娜小姐,感谢你们给予一个中国人的友好情谊。”
  露珊娜却丝毫不会掩饰自己的情感,她神情沮丧,目光呆滞,任何人看见她这副模样都一看便知是个失恋者。
  “难道我也不能留住你吗?钟!”露珊娜的声音像在绝望之中的呐喊,“我爱你啊!”
  “露珊娜!”钟剑挥停住了脚步,真挚地望着她,“不要轻易用这个字眼,爱,是一种崇高的情感。在我们中国,它意味着生死不渝,白头偕老,而在你、我,是做不到的。做不到的事物,就当它不存在吧,我的小妹妹!”
  “为什么做不到?”露珊娜固执地申辩着,“你一定要走,我可以跟你到中国去!”
  “不,不!露珊娜,这不行!我所经历的痛苦,不能反过来由你承担!分手吧,小妹妹,好朋友,你会幸福的!”钟剑挥伸出双手,郑重地握住露珊娜的纤纤十指,仿佛真的到了离别时刻,声音也不禁有些哽咽。
  “为什么你要这样折磨自己啊?难道你……”露珊娜苦苦地追问他,话说了一半却又停住了。她突然记起秋天里的一件小事,此时一下子变得分量沉重了。
  那一次,钟剑挥他们几个同学到巴黎西郊的布劳聂森林去写生,无忧无虑的露珊娜也跟着去玩。野餐的时候,不知是谁建议每人表演一个节目,立即得到大家的赞同。露珊娜表演了小仲马的《茶花女》片段,她拼命发挥自己的悲剧天才,声泪俱下地念道:
  “……也许我不会死,也许你能回来,也许我将再一次看到春天,也许你还是爱我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总是非常爱你的,阿尔芒,如果我没有这种爱情的回忆和重新看到你在我身旁的渺茫的希望支持我的话,我可能早已离开人世了。”
  可惜,和她追求的效果相反,人们被她的怪相逗得哄堂大笑。轮到钟剑挥表演时,他出人意外地用低沉而充满情感的语凋朗诵了一首诗,诗很长,露珊娜只记得其中的两段:

    在院中晾晒衣服器玩,
    忽然看见故乡的鞋子一双。
    从前赠鞋给我的是什么人?
    东边邻家的漂亮姑娘。
    …………
    今天拿起这双鞋子,
    反复观看,使我十分感伤,
    鞋还是一对,人却天各一方!
    …………

  当时,露珊娜虽然觉得钟剑挥朗诵得很好,但并没有发生什么联想。现在,这首诗突然又在耳畔响起,露珊娜好像终于找到了答案:他这样难割难舍地一定要回中国去,莫不是……露珊娜的心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造物主赋予女性的一大特征就是嫉妒,这时候,如果不爆发出来,那才怪呢!
  “你还是舍不得那双旧鞋子吧?你走吧!去和那个会做布鞋的乡下姑娘一起生活吧!”露珊娜发疯似的叫着。
  “鞋子?”钟剑挥一时没有弄明白她说的是什么,等到他想起了那次布劳聂森林里的朗诵会时,露珊娜已经愤愤地跑开了。

  钟剑挥独自站在茫茫夜色之中,没有追上她去做任何解释。
  钟剑挥要回国的突然决定,使骆赛尔教授很觉意外。他站在客厅中间(由于站着作画养成的习惯,他在谈话的时候也常常站着),坚韧有力的十个手指对插着,宽边眼镜的镜片后面,一双灰蓝色的眼睛专注而慈祥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钟剑挥。
  “你是我的工作室里最好的学生,最勤奋,进步最大。我所讲的,你都吸收了。三年的学习时间太少了,你应该留在巴黎,由我出面去替你申请延长公费,是可以办到的。可惜,你本人并没有这样的要求。你,要回去了!”
  说到这里,教授对插着的两只手无力地张开来,好像有一只鸟儿从掌心里飞走了。
  钟剑挥不敢再接触教授那慈祥而依恋的目光,他垂下头去,局促不安地用指甲刮着沾在膝盖上的早已干了的油画颜料。他准备听凭教授的说教、埋怨、责备甚至挖苦。师生如父子,他是长辈,随便他说什么吧,自己都不辩解。三年教诲,一旦离去,钟剑挥自己也是依依不舍的。但他还是要走,其中缘由,恐怕也是难以向教授说清楚的。
  “请你原谅,钟!”教授轻柔地说,声音里饱含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我想把你留下,也许是出于一种私心:不是为了我本人,是为了……”
  钟剑挥心里说:是为了露珊娜,父亲为女儿做说客了。
  教授继续说下去:
  “……为了法兰西。因为我是法国人,我毕生的崇高使命就是为法兰西的艺术事业贡献,贡献。而你,便是我要献出的一个人才。也许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你具有独特的东方艺术气质,这其实是我所追求和羡慕的。你们的民族是一个古老的、伟大的民族,艺术珍宝蕴藏量几乎是世界无匹的。东方艺术,从它一诞生就表现出与西方艺术迥然不同的性格和魅力,而且经历了漫长的发展道路,生命力历久不衰。它并且越来越强烈地影响西方艺术,我们的一些敢于突破传统的先驱把目光转向东方,从中汲取营养而开创了新风。我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梦想到中国去考察,去学习,想亲眼看一看你们英雄的祖先留下的大量杰作:青铜器、石刻、工笔重彩和文人画,还有极富有色彩感的民间木版年画。可惜,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你来了,我是多么高兴!三年来,我一直在偷偷地向你学习。我真想把自己和你合并为一个人,创造出一种包含着东、西方两种文化血统的艺术风格!真遗憾,这个计划还没有开始实现,你却要走了!”
  泪水涌出了钟剑挥的双眼,他仿佛第一次认识了他的老师。他竭诚仰慕的这位西方学者、画家、教授,竟是这样了解中国和中国艺术,并且心驰神往、孜孜以求,这使远离故国的游子心中骤然掀起了扬子浪、钱塘潮!
  钟剑挥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教授的话使他无法在沙发上安坐了。他觉得心里要说的话太多了,而三年来和老师说得太少了,如果从现在开始,再有三年时间也谈不完,而自己却已经决定要走了。
  教授抚着他的肩膀,手在微微发颤:
  “我不能为了法兰西而留下你,你确乎应当回到自己的祖国去,从你们祖先的根基上去发展。艺术,是一种疯狂的感情事业,我无法教你了。你的决心,说明了你已经是一颗成熟了的、饱满的种子,撒到你们的土壤里去吧!”
  钟剑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向老师老师告辞的,他要说的话都由骆赛尔先生说出来了。
  “留个纪念吧!”骆赛尔先生找出自己珍藏多年的中国宣纸,要钟剑挥给他画一幅中国画。
  “画什么呢?”钟剑挥沉思片刻,提笔在四尺长的白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繁体“归”字……

  要下定归的决心也是不容易的,踏上东去轮船的甲板并不比西来时简单。不只是国民党的使馆对返回大陆的留学生的刁难,也不只是购买船票要等待,而是钟剑挥内心的潮水也在一次次地掀起波澜。离去,意味着舍弃这里的一切,而真要离去时,将要被舍弃的东西的价值都一个个地在心中轮番接受检验。
  巴黎,全世界艺术家心目中的圣地,回国之后再想看一次卢浮宫,谈何容易?他只在这里当了三年学生,才华还未展露,还来不及实现当初的抱负:和西方的艺术大师们来展开较量。就这样走了吗?
  露珊娜,这个悄悄地占据了他的心的法国姑娘,无论他怎样强迫自己在爱神面前后退,也不可能忘掉她。可是,离去,就必须忘掉。不忘掉,只会带来终生的痛苦。生离死别,人生难以逃避的考验哪!他甚至咒骂造物主:为什么不让露珊娜投生在中国?
  方琼,他一同出来的同学,从今要分道扬镳了。阳关道——或者是独木桥,如果若干年后命运之神回过头来比较他们两人走过的道路,答案会是怎样呢?圣诞节的绘画竞赛,方琼荣获了金质奖章,正在踌躇满志之际。他无论如何也不理解钟剑挥为什么竟然不参加竞赛,不无遗憾地对他的朋友说:“唉,其实你只要参加,起码银质桨章是稳拿的!”对于这种善意的埋怨与安慰,钟剑挥默不做声。金质奖他都没有兴趣,还要银质奖干什么呢?
  他的决定回国,更使方琼困惑不解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哇!”
  钟剑挥还是不说话,他不想把骆赛尔教授的话再对方琼学说一遍,那样好像是在强加于人,请求方琼一起结伴回去。人各有志,不要勉强别人吧。而且说不定方琼认定的路也有其道理。
  海在翻滚,船在动荡。望着岸上远去的马赛,钟剑挥突然心慌意乱起来,好像还有什么遗留的事情没有办妥,或者根本就想取消归程。他懊悔地失声大叫:“停船!停船!”
  他醒了,发觉自己并没有走,还睡在巴黎,睡在大学城的比利时馆的单身宿舍里,只有他自己听得见自己的喊叫。这个寄人篱下的所在,也这么值得留恋吗?
  潮涨潮落,钟剑挥终于登上了海轮,不是梦,是真的。一滴海水溅到他的唇边,他特意舔了舔,咸的,不是梦!
  船开了,一声汽笛长鸣,响彻染满朝霞的海天。他站在船头,打开速写本。船在晃动,他的铅笔写下了几行歪歪斜斜的字:

    漂洋跨海来,
    乘风破浪去。
    不愁忘归途,
    天边升日处。

  轮船横穿地中海向着东方驶去,那是1950年的春天。

                  十

  “没有画室,您怎么工作呢?”露珊娜没完没了地向钟剑挥发问,她今天带来了整整一肚子问号,“除非您已经改行了,开餐馆,或是干点别的?——对不起,这样问也许是对您不尊重。不过,在法国,穷困潦倒的画家改行的倒也有的是……”
  糟糕,又是一个“穷困潦倒”!方琼朝露珊娜使劲皱了皱眉头,露珊娜才慌忙停住了嘴。
  钟剑挥也不由自主地皱了下眉。他面前坐着的,不仅是过去的朋友,而且是当代西方的艺术名流,名流只有和名流是平等的。”那么,现在彼此平等吗?如果在对方的关切、询问之中搀杂了一丝一毫居高临下的怜悯,都是不平等的,不能接受的!
  “我没有想到要改行;这一行就够我干一辈子的了。我有一个……大画室,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呢!”他说。
  方琼和露珊娜同时对看了一眼,他们觉得钟剑挥的夸夸其谈虽然幽默,却未尝不是一种自嘲。
  “真的,”钟剑挥并不想和客人开玩笑,“我的作品都是在野外、在旅途中完成的,边走,边看,边画。从五○年到六六年这十七年,我画了不少画。那是新中国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就我个人的艺术生涯来说,那是春天。后来,有过一段众所周知的波折。现在,春风又开始苏醒了。算起来,我回国已经三十年了,可以自慰的是,三十年来,我没有停止探索,没有停止艺术劳动。”
  “连‘文革’期间也没有停止吗?”露珊娜敏感地问。这类问题是海外来客最感兴趣的。
  “是的,虽然那是一个不正常的时期。”钟剑挥说,“我本以为,那场毁灭文化的风暴会把我送进地狱,却没有想到,它把我还给了大自然。我们的干校在一个偏僻的乡村,有山,有水,有无数的树木,还有那些纯朴得像泥土一样的乡亲。翻过山去走二十里路可以看到大海。当然,我的任务是劳动改造,和农民一样地日出而作,日人而息,画画的时间是没有的,我的行装中连一枝画笔也没有带来。像我这样的‘反动学术权威’,重握画笔便意味着‘复辟’啊!可是,画难道一定要画在纸上、布上吗?我可以用眼睛、用呼吸去感受,去阅读,用谁也抹不掉的色彩,画在心上。后来,灾难过去了,它们又从心上流出来,流在了纸上、画布上。”
  “画在——心上?”露珊娜喃喃地重复着,觉得简直像在听梦话。
  “请客人吃瓜吧!”女主人把一只大花翎西瓜摆在桌丘,“嚓,嚓,嚓!”切成了十几块。那含着蜜水、镶着黑籽儿、红宝石般的瓜瓤像一座座小金字塔。
  “啊,真甜!”露珊娜像孩子似的一口咬去了金字塔的尖顶,甘露似的汁水顿时充满了她的嗓子眼儿,顾不上说话了。
  “刚才,方太太问我,画怎么能画在心上?”钟剑挥微笑着看看妻子,转脸对露珊娜说,“你可以问问我的妻子,她也是过来人。”
  妻子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你呀,那些陈年旧账,还说它干什么?”
  露珊娜稍一不留神,把一粒瓜子吞了下去,差点卡在嗓子里,唏,刚才钟剑挥看着他的妻子的那种眼神,是那么甜蜜,那么陶醉。她呢,那么羞答答的,新嫁娘似的。在露珊娜看来,好像是有些做作。做给我看吗?显示你们的爱情源远流长、牢不可破吗?唉,钟先生,这个只会做做鞋子、烧烧饭的中国女人除此之外还能给你什么呢?她懂得艺术吗?

                 十一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

  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吟诵声从茂密的苇塘深处传来。小船儿浮在碧波上荡漾,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农"头戴草帽、手扶竹篙,飘然而来,念着东坡居士的诗篇。他的前后左右都簇拥着鸭群:呱呱声、呷呷声此起彼伏,盖过了他的声音,稍远一些便难以听到了。
  画家,农民。童年时代从农民中间走出来,老来再回到农民中去。“削职为民”倒也没有什么可怕,天塌下来有地接着,当一个种地的农民,这反而使人心安理得。原先,他曾认为北方的农村是单调、不入画的,真正住进去,感觉变了。土墙泥顶不仅是温暖的,而且造型简朴、色调和谐,当家家小院开满了石榴花的季节,燕子飞来,呢呢喃喃,唤起人的心灵中对生命对生活的热爱。金黄翠绿的南瓜,黑的、白的牛羊,花衣裳的姑娘,那么美,是欧洲画廊的名家作品里所没有的。然而,他手中握着的是牧鸭的竹篙,而不是画笔。作画的权力被剥夺了,像路旁的小草一样任人践踏。只有眼睛是自由的,这双眼睛不肯停止工作,在天天看惯了的、极其平凡的村前村后寻找新颖的画面。
  冬瓜开花了,嫩黄的花儿,挂着露珠,闪着阳光。毛茸茸的小冬瓜,只有小拇指那么大,顶着花儿,倔强地昂着头。这微小的、紧贴着泥土的生命使他陶醉了,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童年的放牛路上,赤脚蹬着露水,毛茸茸的藤蔓、凉丝丝的叶子碰着他的腿。他的手痒痒地,真想画它!晚饭之后有半个多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他接连好几天都把这珍贵的时间花在瓜地里,蹲在藤线交错、瓜叶缠绵的海洋中,摸索形式美的规律和生命的脉络。
  这种如醉如痴的时刻,鸭司令超然物外,把一切烦恼和纷争统统忘记了,在心灵深处,有一股不受污染的清泉在旧旧流淌,点点滴滴,那是无上的享受呢!
  可是,尽管他忘记了世界,世界却并没有忘记他。善意的,恶意的,红眼的,白眼的……人们都没有忘记他的存在。在他研究瓜与花入迷的时候,就有一个人站在瓜地边上注意着他。那是医务室的大夫孟洵,她好像在研究钟剑挥。
  钟剑挥,这个清瘦而结实的老头儿,好像从来没得过病,没有进过医务室。孟洵在美院医务室工作了十年之久,还没有和他说过话呢。不了解他,真的不了解。有人说他的画棒得很,又有人说一塌糊涂;有人说他人好,善良诚恳,又有人说他怪里怪气、不好接近。听说他以前常在外面跑,背着沉重的画具,踏遍水乡、山村、丛林、雪峰,从东海之滨到西藏高原,从长城脚下到海南岛上……他住过大车店、渔家院、工棚、破庙,中国境内他几乎跑遍了。每次出发做一套新衣服,回来的时候总是烂得像个叫花子。他画画的时候,据说可以一整天不吃不喝,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奇怪,他怎么不闹胃病呢?“文化革命”一开始,他的大字报就不少,说他是“反动学术权威”,罗列了一大串外国人的名字,说他是他们的“门徒”,这算什么罪名啊?孟洵是学医的,弄不清艺术上的流派,“权威”二字倒是使她尊敬,像尊敬医学界的权威一样。咳,这个大画家,大权威,如今当了个鸭司令!看他那模样也真是有些怪,一会儿。冶然自得,临清流而赋诗,一会儿又满面愁容,独怆然而涕下。这几天不知怎么又对冬瓜着了魔,走近点看,退远点看,蹲下去看,趴在地上看,不知在看什么?那脸上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简直是无法解释的。
  孟洵轻轻地走过来,在他的身后站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钟先生,您在这儿丢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吧?我帮您找找!”
  “啊!”钟剑挥突然打了个寒战,像在深山旷野乍闻人声而吃了一惊,那模样,让别人看起来,简直像个偷瓜的人被当场抓住。好不容易,他才从自己营造的艺术天地里回到现实中来。当他看清向他发问的并不是连长、指导员,而只是一位大夫,女大夫,他突突跳动的心才渐渐平缓下来。那是一张平静温和、与人为善的脸,和医生的身份相符合的脸,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威胁。她的问话,也许仅仅是出于好奇吧?为什么要被好奇心驱使去打断别人的艺术构思呢?而这些又不是你所能理解的!
  钟剑挥的心里掠过一阵悲凉,他想起了关怀他、了解他、支持他的恩师骆赛尔教授。老师!屈指算来,您已有八十高龄了,您的身体好吗?还能像过去那样,每个星期两次到画室给学生讲课吗?每逢您讲构图的时候,连别的工作室的同学都挤进来听呢。“雕虫小技只能娱人耳目,而伟大的艺术却能动人心魄!”您讲得多么好,至今想起来,音犹在耳。可是,可是,唉!如果您的女儿露珊娜知道我现在的一切,她会嘲笑我吧?露珊娜,这些年来你生活得怎么样啊?也许早就成为一名出色的悲剧演员了?噢,还有方琼,我的老朋友!听说你已经成为举世闻名的大画家、艺术大师了。我知道,你是一个勇于奋进的人,一定正在自己的艺术田园里勤奋耕耘吧?只是不知道,你在宽敞的画室中埋头笔耕时,在出入辉煌的艺术殿堂时,在周游世界举办你的画展满载盛誉时,可曾想到过你的朋友?可曾想到我现在……恐怕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的。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架天平,时时权衡着一切抉择,现在的,未来的,甚至已经过去了的往事。现在,天平的另一方,放着假想的砝码:假如当年留在巴黎,今天会怎样呢?会不会也在走方琼的路、排在方琼的行列里呢?羡慕吗?嫉妒吗?后悔吗?雄鹰的后代真的要变成麻雀吗?不!痛哭吧,没有画笔的画家!
  “问我丢了什么?丢得太多了,太多了!”钟剑挥无限惆怅地从纷乱的瓜蔓中站起来,搓着两只沾满泥土的粗糙的手。
  晚霞的红光斜洒在瓜田上,大地好像和天空一起在燃烧。金红透亮的夕阳,吻着山梁,抖动着往下沉去,转眼之间,圆圆的巨轮就只剩下月牙似的一弯了。
  “找不回来了,再也找不回来了!”钟剑挥突然大声说。那声音,像是从石缝中挤出的泉流,使人感到撕裂肌肤般的痛楚。他重复地说着,神情呆滞地走去了,好像忘了孟洵这个人的存在。
  孟洵看见,他的一双眼睛红红的,在夕阳的映照下,眼角闪着亮光,好像是眼泪。
  “瞿瞿瞿……”急促的哨子声突然响起来,打破了黄昏的寂静。一种不祥的预感使孟洵心里一震:紧急集合?发生了什么事?

  全连的“五·七战士”都笔直地站在土屋前的空地上,凝神屏息地注视着指导员。虎背熊腰的指导员脸色铁青,双眉紧锁,一双手背在身后,气呼呼地来回踱步。在那个时代,干校虽然根本不是军队,但编制、职务都惜用了军队的用语,甚至连并非军人的指导员的架势似乎也是摹仿一些拍得并不成功的影片,在那些影片中,往往有一个这样的什么“长”,在指挥部踱来踱去,大发雷霆:“娘的,给我狠狠地打!”紧接着的镜头就一定是机关枪“嗒嗒嗒嗒……”
  现在,这个时刻到了,指导员收住脚步,突然把右手扬起。全连人目光刷地集中在那一只手上,噢,原来他手里攥着一只死了的黄毛乳鸭。
  啊!好像一盆冰水从鸭司令钟剑挥的头顶上浇下来,一直凉透周身,什么艺术的幻想啊,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变击得粉碎了。
  “叭!”指导员把死鸭摔在地上,目光炯炯地扫射着众人,声色俱厉地说:“大家都看看,这鸭子是怎么养的?给养死了!是打死的,还是毒死的?谁说没有阶级斗争?这就是阶级斗争!”
  钟剑挥默默地出列,俯首面对群众站好,准备经受电闪雷鸣的轰击。他知道,那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口号一定会震耳欲聋的。
  几秒钟过去了,几分钟过去了,还是一片寂静。钟剑挥觉得奇怪,转念一想,明白了:这里的“五·七战士”中没多少“响当当的无产阶级革命派”。
  冷场使指导员难堪,他怒吼着:“钟剑挥,你自己说,喂了什么毒药?”
  钟剑挥沉默。我会毒死小鸭于?天哪,我有什么必要去害一条无辜的小生命?它还曾是我寂寞凄凉的生活中的一个小伙伴呢。可是,这样说大概只能算是顽抗。冤枉啊,有理讲不清!“简直是《十五贯》……”他竟然脱口而出。
  “什么?”指导员咆哮了,撸着衣袖,俨然要动武的样子,“老子上了《水浒传》了!”
  “什么《水浒传》?”钟剑挥摸不着头脑。
  “《十五贯》不就是《水浒传》里的吗?你当我没看过?放老实点!”
  哄的一声,全连人都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笑什么!”指导员发觉不对头,脸憋得发紫,只好以命令禁止人们笑。
  本来十分严肃的“阶级斗争”,变得十分不严肃了。钟剑挥壮了壮胆子,准备洗刷自己的冤屈:
  “毛主席讲过,‘说话要有证据’,指导员说我毒死了小鸭子,有什么证据?”
  “这就是证据!”指导员指着地上的死鸭,暴跳如雷。他扫了一眼骚动不安的人群,忽然找到了救星,“我们有医生嘛,可以开膛验尸,我不信找不出证据来!”
  在众目睽睽下,孟洵大夫缓缓地走出队伍,俯下身去,拾起那只软绵绵的小鸭子。
  雪亮的汽灯挂起来,孟洵手里掂着久已无用的手术刀,几乎要掉下热泪。这个毕业于上海医学院的高材生,想不到今天竟然会这么庄重地解剖一只死鸭,扮演兽医兼法医的滑稽角色。
  解剖手术在进行,几十双眼睛注视着她手中的那把闪闪发光的小手术刀,仿佛有千斤的重量。孟洵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全神贯注地默默地做。医生嘛,总是那副面孔,别说是解剖死鸭,就是在活人的肚子上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也是惊人地平静。
  “当!”终于,手术刀丢在盘子里,发出轻脆的声响。孟洵微微直了直腰,轻轻舒了口气。
  “怎么样?”指导员急不可待地问。
  “内脏无异常。”孟洵说,像写诊断报告那样简洁而肯定。
  “那……”指导员不安了,“外伤呢?有没有外伤?”
  “左腿有骨折……”
  “那一定是他打断的!”指导员的情绪重又高昂起来。
  “不,”孟洵平静地说,“折断处无淤血,显然断于死亡之后,也就是说,是您刚才摔断的。”
  哄的一声,人群大哗,秩序难以维持了。
  “你……”指导员双手叉腰,血红的眼睛瞪着孟洵,又要骂娘了。
  孟洵微微一笑:“我是医生,科学是不能说谎的。”
  “散会!”指导员背着脸,气咻咻地朝人们挥了一下胳膊。

                 十二

  院子里的上“城堡”中,画家之妻正在进行一场繁忙而紧张的战斗。1976年地震时的临时建筑保留下来成了正式住房的附属面积,这已是北京市民生活中的既成事实了。钟剑挥家的房子不算很挤,所以这“抗震棚”只做厨房。有朋自远方来,按照中国的传统,是一定要酒饭款待的,即使是清贫农家也不惜杀掉生蛋的母鸡。妻子今天绝早便去采购,排了好几次队,总算买到了活鸡、活鱼,虾买不到,只好作罢。蘑菇没有鲜的,买到的是干蘑。本来还想做两个家乡菜,可是茨菇、芋艿在北京都买不到,也就算了。太匆忙了,临时来客人,作难的是家庭主妇。她一边端着沸腾的油锅,一边埋怨:
  “啧啧,这点小菜怎么好招待外宾呢?家里破破烂烂,也不像个样子!”
  钟剑挥刮着鱼鳞,心不在焉地说:“我根本也没有想要和人家比阔绰。他们是来看你的房子的?是来解馋的?我看方琼最关心的……”
  “是什么?”妻子提着鱼放进油锅,“嗞啦!”一声响。
  “当然是我的画了。”钟剑挥说,“三十年了,他不知道我现在的画是什么面目。你看过《借东风》吗?周瑜和孔明各自在掌心里写了一个字,现在该当面伸开五指了。”
  想到这里,钟剑挥觉得就像装束就绪的演员站在上场门边,等待大幕拉开似的,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紧张。这里边,还有他未曾向妻子说出口的因素:露珊娜的出现使他不安。在人生舞台上今天的这一幕里,露珊娜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是陪同她的作为名画家的丈夫衣锦荣归?是有礼貌有分寸地看望故友?是要恶作剧地向三十年前拒绝了她的爱情的钟剑挥报复?还是……?难以设想。钟剑挥从未对妻子说起过露珊娜,因为她是一个早就退场的人物,只在序幕里晃了晃就消失了。现在,谁能想到,她又冒出来了。怎么办?生活中就怕节外生枝,而节外生枝在生活中却常常是无法避免的。

                 十三

  “找不回来了,失去的再也找不回来了!”自从那场“鸭的喜剧”之后,钟剑挥的艺术之梦几乎完全击破了。鬓斑齿摇,来日苦短,重握画笔要等到何年何月?
  指导员突然派人来叫“鸭司令”到连部去一趟。钟剑挥一个冷战,莫非又有什么大祸临头?
  所谓“连部”就是指导员住的房子,也是土墙泥顶,和老乡的房子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多了几本大批判材料,几只开会用的凳子,几张大标语,便平添了一种严肃气氛,再坐着一位金刚怒目的指导员,更使人望而却步,“五·七战士”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钟剑挥硬着头皮走进连部。
  指导员正在和一个穿着折线笔挺的蓝制服的中年人说话,那一定是他的上级,要不他怎么会那么谦恭和气,完全不像平常训话时候那么大的脾气。
  “指导员,您找我?”钟剑挥迈过门槛就站在那儿。
  指导员看了他一眼,微笑着对中年人说:“政委,他就是钟剑挥。”
  “噢——”那位被称为“政委”的中年人立即把目光转向了钟剑挥,脸上带笑地点了点头,似乎很熟悉“钟剑挥”这个名字。他好像想和钟剑挥握握手,但欠了欠身,又没有握,随便地说了声:“坐,坐!”
  钟剑挥不知道他是哪一级的“政委”,反正是上头来的就是了。他无言地坐在远离两位领导的小凳子上。
  “怎么样啊?”政委带着很重的辨不清何方的口音,笑呵呵地问钟剑挥。
  钟剑挥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这位政委问的是哪方面“怎么样”,好像也不必回答,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开场白罢了,“怎么样啊?”下面就开始长篇大论。有身份的人和下级说话往往是这么开头的。
  “我这次来,”果然政委不等回答就自己说下去了,“在附近转了转,不错嘛,啊?好山好水好地方!搞艺术,搞写生,非到这样的地方来不行,啊?”
  钟剑挥听着,觉得奇怪。只字没提鸭子的事,却一开头就谈艺术。自从来到这里,这是领导第一次和他谈艺术。他心里一动,就像自己失散多年、沓无音信的亲人突然被人提起,立刻牵动了无限离愁别绪!不知道这位政委带来的是什么喜讯?
  政委的话说到这里,却停住了。下面由指导员接着说:
  “今天,交给你一项重要任务!”
  钟剑挥紧盯着指导员,等他把话说下去。他几乎可以猜想出这“重要任务”是什么了。
  “政委的儿子,”指导员继续说,“也是个画家,小画家喽。这次来写生,把你抽出来,辅导辅导他!”
  原来是这样的“重要任务”!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钟剑挥抬眼一看,那是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冲着他笑笑。笑什么呢?笑这个破衣烂衫的鸭司令不配为人师表吗?
  那男孩径直步入连部,把手里提的油画箱(他提着一只崭新的、有三脚架的油画箱!)随随便便地丢在指导员的炕上。他看看钟剑挥那副着迷地望着油画箱的神情,吃吃地笑着跑出去了。显然,这就是政委的公子了。
  “回去告诉你们班长,就说是我说的,从明天起,鸭子派别人放,你脱产执行任务!”指导员的命令已经发完,在做结束语了,“这对你来说,可是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哟!”
  钟剑挥的头嗡地一声,他感到一种从未受过的侮辱。批判、斗争,不过是将污水泼身罢了,而这种“任务”算什么?算家庭教师,还是算唱“堂会”?不干!江湖艺人还卖艺不卖身哩,土可杀而不可辱!
  钟剑挥倏地站起来,此刻,他认为走出这间连部回到鸭群中去真是一种莫大的自由。
  政委毕竟不像指导员那么简单,他立即发觉了钟剑挥的情绪变化。便站起身来,和颜悦色地伸出手去,用那保养得很好的、温暖而柔软的手握住了钟剑挥瘦骨嶙峋、青筋暴露的手,使劲地摇了几摇,分外亲切地说;
  “言重了!什么‘改过自新’哟?无非是改造世界观嘛!我们哪一个人不需要改造?活到老、改造到老嘛!一个人,只要有一技之长,就应该贡献给人民,党和人民是不会忘记他的。你说对不对呀,钟剑挥同志?”
  这几句话,竟然把钟剑挥给问住了。一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政委称你为“同志”,还要怎么样?你是美术学院的教’授,教人学画是自己的本职。更何况这任务是以冠冕堂皇的名义下达的,拒绝执行,后果将是可以设想的。
  钟剑挥无言地转过脸去,那只摆在炕上的油画箱十分显眼地吸引着他的视线。颜料和调色油散发出来的特殊清香刺激着他的嗅觉,刺激着他的心。那清香,是嗜烟者闻到的烟香,嗜酒者闻到的酒香,热恋者闻到的爱人的发香。撩人的清香,它可以使你发狂,发疯,失去理智。烟鬼可以为吸烟而偷盗,酒鬼不惜为饮酒而负债,情人呢?甘愿以生命殉情!钟剑挥的画具,都锁在家里了,锁在阴暗潮湿的“会贤馆”一角,连同他的艺术一起被监禁了。现在,那个永不衰老的艺术女神却像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一样,在这里借尸还魂了,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引诱他赴汤蹈火。啊,原谅他吧,原谅我们的艺术家吧,为了你,他竟然忍受了本不可忍受的屈辱,接受了本不愿接受的指令。
  “唔。”钟剑挥朝政委轻轻点点头,眼睛却仍然盯着油画箱。
  这大夜里,他失眠了。鸭司令已由别人顶替,他将开始新的生活。不管算是唱“堂会”还是算当家庭教师吧,总是和自己的业务沾边儿了,这已是同伴们望尘莫及的。他下意识地活动活动手指:手生了吧?
  天黑以前,他曾和他的“学生”做了短暂的接触。就在鸭场旁的小河边,他们边走边谈。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叫‘大为’,就是大有作为的‘大——为’。”那个男孩子颇为自负地说。
  “好名字。你学画几年了?”
  “几年?这不刚买了油画箱吗?”
  “噢,刚开始。你喜欢画画?”
  “我?不喜欢。”大为回答得相当坦率。
  “不喜欢?”钟剑挥很吃惊,“那为什么要学呢?”
  大为却扭过脸来,盯着他反问:“不让你画画,让你养鸭子,你喜欢吗?”
  “……”钟剑挥反倒被他们住了。
  “怎么样?”大为自得地笑了,“和我一样吧?不喜欢,也得干。得听‘头儿’的。”
  “噢?”钟剑挥茫然地望着这个颇有几分世故的孩子,“你听什么‘头儿’的?”
  “我爸呀!”
  “你爸爸他为什么非要你学画呢?”
  “他怎么想的,我可就不知道了。咳,反正他让你教你就教呗!”
  大为神秘地朝钟剑挥夹眼睛,捡起一块瓦片,使劲一扔,在水面上掠起一串水漂儿,最后跌人鸭群,惊起一阵呗叭呷呷的叫声……
  睡不着觉,钟剑挥在心里盘算着,明天的课该怎么上。

  波涛汹涌,巨浪排空。黑色的巨石临水凌空,托举着一座青苔斑驳、弹痕累累的古烽火台。这里,距离干校只有二十多里路,有一次到海边拉鱼,钟剑挥曾经来过。不过,那次只是极匆忙的一瞥,只在脑际留下了一个壮观的印象。今天,可以仔细看一看了。这烽火台据说是明朝时为防倭寇建造的,到清甲午年间还为北洋水师立过战功呢。可是,邓世昌空有鸿鹊之志,却报国无门,在弹尽粮绝之时,誓死撞沉日舰“吉野”,被敌人的鱼雷击中,与战舰“致远”号共存亡!“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昔日的壮怀激烈,只有这沧海作证,这烽火台作证。巨浪连着巨浪,撞在巍然矗立的石壁上,白花四射,“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面对着烽火台,钟剑挥觉得那是一尊塑像,一尊国门卫士的塑像。不是一个人,是群像,是数不清的躯体紧紧地连起来筑成的石壁,面向大海,背靠长城。他想起远在巴黎时那召唤他归来的石佛的身躯,这不就是那身躯吗?他想鲁迅说过的“中国的脊梁”,这不就是那脊梁吗?
  人们常用“心血来潮”这个字眼,却很少用得恰到好处。那么,去研究艺术家吧,在灵感袭来之际,在构思成熟之时,他被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震撼着心灵,炽热的情感不说不可,不吐不快,胸中风暴卷起的狂涛巨浪,丝毫不亚于大海!
  钟剑挥打开三脚架,支在一块礁石上。在这里,既可以仰望烽火台,又可以俯视大海。他把最大的一块钉好内框的画布卡在画架上。风太大,画架很容易被掀翻。“嚓!”他从衣服上撕下几块布条,把画架绑在石头上。他试了试,很好,只是双脚有些委屈了,要站在水里。不管它了。
  一只手握着调色板,一只手在画布上挥舞。画笔,刮刀,横涂竖抹。整管的颜料直接挤上去,遒劲的线跳动着,像是金蛇狂舞!原以为一定生疏了的,画起来还是这么自如。真痛快,“写意”这两个中文字,多么精辟地道出了艺术的灵魂!
  他只感到拼搏的快意,忘记了时间。当夜幕降临,海浪与画布已经几乎融为一体,他才满意地端详着完成了的新作,用刮刀刮去调色板上剩余的废色。这时,也只是到了这时,他才突然发现了一个令人惊奇的情景:在他的身后,站了一片人,参参差差地排成了扇形,看他作画。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怎么没有听到一点声音?是画家专心致志作画而没有留意?还是人们有意保持肃静以免打扰了他?
  他们是谁?钟剑挥一个也不认识,又好像都认识。压弯了背脊的大伯,脸上有伤疤的大叔,粗手笨脚的大婶,鼻子上有雀斑的黄毛丫头,白胡子的老公公……钟剑挥跑遍了祖国大地,几乎到处都遇见过他们熟悉的面庞。他们用大而黑的眼睛、小而眯缝的眼睛、昏暗而浑浊的眼睛、智慧而机敏的眼睛……审视着他的画。画家画完了最后一笔,人们才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和他一起经历了紧张的劳动,可以喘息喘息了。肃静开始打破,人们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交换着对画的看法,声音由低而高,汇成一片,听不真切了。
  “画得真好啊!”那位老渔民说话了。他白须白发,面如紫铜,看样子有八九十岁了,是这渔村的长者。他抽着烟,在他的脚下,撒满了烟灰,可见已站在那里很久了。老人声若洪钟,连连感叹说:“画得真好啊!中国人就是聪明,外国人就画不出来!”
  钟剑挥大吃一惊。他知道,这并不是对自己作品的准确估价,因为他常常面对祖国的山河感到自己的技巧贫乏,感到无能。他的作品也曾经受到同行和外行的各种各样的评论,但他相信,这位老人未必见过多少外国美术作品,未必具有评判其优劣的眼力。然而,却可以肯定,老人见过帝国主义的炮舰在这里登陆,他本人就是苦难的旧中国的见证!“中国人就是聪明,外国人就画不出来!”这哪里是美术评论啊,分明是一腔爱国热情的流露!啊,艺术家,你有没有这位渔民的胸怀和胆略?你不是早在年轻时就立志和西方的大师比个高下吗?你说过:中国人个子矮,本事不一定比洋人差!风风雨雨,不要冲走你的豪情!
  正是浮想联翩,壮心不已,钟剑挥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谁?好像在哪儿见过?好像认识?不对,好像一起工作过……怎么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
  “钟先生,您这是……”那人冲着他叫了一声。
  “孟大夫,你是孟洵!”钟剑挥像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似的失声大叫起来。
  本来,孟洵并没有什么可怕,钟剑挥是因为由她而想起了干校——那个早已忘到九霄云外的所在,想到这个世界上和他相关的一连串人,指导员、政委,还有政委的公于大为。咦,大为呢?
  “我……我是奉命教政委的儿子学画的,糟糕,画起画来就把他忘了,他上哪儿去了?大为!”钟剑挥茫然四顾,惊惶地喊叫起来。
  围观的人们也骚动起来,嘁嘁喳喳,比比划划。有一位大嫂站出来问钟剑挥:“是不是一个半大小子?十二三岁,背个军用水壶?”
  “对,对!他在哪儿?”钟剑挥急切地问。
  “那就好了,你别着急,”大嫂说,“他到村里买了不少螃蟹,借东头老五家的锅煮的,我出来的时候见他正吃呢!”
  “喔!”钟剑挥一颗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来。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上时,立即又被一种恐惧慑住了。孩子没丢,画呢?这张画……他竟然忘了重要的“任务”,自己画起画来了。要是这张画让指导员看见,会不会又成为抗拒改造的什么“罪证”?怎么办?他双手捧着心血凝成的作品,犹如抱着刚刚分娩的婴儿,脐带还连着母体呢,难道,难道他一出世就要被扼杀吗?
  “您别着急,咱们想想办法。”孟洵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她是因为到码头上取药品经过这里的,小小的自行车上藏不下这大幅的油画啊!
  这为难之际,她只好把目光转向那位老渔民:“大爷,这画还没有干,我们今天带不走了。能不能麻烦您老人家……”
  “同志啊,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懂!”老渔民神色庄严地伸出一双古铜色的手,“这是看得起我老头子啊!”
  “大爷,您可千万……”钟剑挥手托着画框,一再叮咛,就像把初生婴儿托付于人。
  “同志啊,放心吧!日本人那会儿,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没说出八路藏的地方!”
  啊!钟剑挥松开了两手,他感到,他的画交给了主人了,和这位饱经沧桑、历尽劫磨的老人融汇成一体了。
  “哈,画完了?”大为突然回来了,手里提着几只没吃完的螃蟹。
  画,是来不及藏了,众人都愣在那里。谁知大为却并不干涉,笑嘻嘻地对钟剑挥说:“画得挺过瘾吧?明天再换个地方,还是你画你的,我玩我的,咱俩回去谁也别说谁。”
  他把手里的螃蟹往前一伸,“饿了吧?老师!”
  煮熟的螃蟹红得刺眼,在钟剑挥的面前晃动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十四

  午餐很成功,露珊娜对每一道菜都赞不绝口。钟剑挥的妻子一再说,这些小吃本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和西餐大菜不好比的。露珊娜不以为然,她说,如果把西餐照搬到中国来,她一定不要吃了,到中国来就是要吃中国菜的嘛!
  方琼却有些沉闷,很少说话,默默地喝着酒,咀嚼着,回味着。他在咀嚼和回味远比这些吃的更为重要的东西。
  就在午餐开始之前,他看了钟剑挥的自藏作品。当他和露珊娜走进钟剑挥的里间屋时,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里面全是画,有些配了自制的框子,多数没有外框,还有一些连内框也没有,是画在三合板、小黑板、马粪纸上的,可以想见作画时条件的艰辛和收藏中为缩小体积而花费的苦心。画不是挂在墙上,而是层层码放,一叠一叠,一捆一捆,一直堆到顶棚,像堆放建筑材料的仓库。仅有的两间房子,被画占去了一间。没有画室的画家拥有这么多作品,一贫如洗的钟剑挥又是多么富有,真是身家性命画图中!方琼不由得想到自己,他没有那么多作品藏在自己手里。他的许多画,在问世之前就已经被画商订下了,一旦完成,便如女嫁出,难得再见了。他的个人展览的作品都是短时间内新画的,想系统地回顾一下自己的作品是不易做到的,而钟剑挥却做得到。
  “全部作品保存完好,太难得了!”他说。
  “其实也不是全部,”钟剑挥说,“有些大幅的创作不算在内,还有一些送朋友了,有一些散失了。这里的画,多数是分散藏在一些和艺术界无关的朋友家里得以幸存的。我曾以为今生今世见不到它们了,也许等我死后的某一天,人们会像发现出土文物一样找出它们。值得庆幸的是,出土的时间大大提前了!”
  钟剑挥感慨地一幅幅搬动着心爱的作品,像是挨个抚摸着和自己一同受过苦的孩子。方琼和露珊娜跟着他,像仓库里的耗子,在堆积如山的画的缝隙里钻来钻去,贪婪地、一幅又一幅地翻读着。啊!西藏高原的雪峰和瀑布,巴颜喀拉山的黄河源头,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长白山顶的天池,层层叠叠的山城,碎镜似的水田,白浪接天的大海,抽穗的麦田,红透的高粱,石头垒成的渔家小屋,炊烟袅袅的木船,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骛齐飞……仅仅这长征般的跋涉就已令人惊叹了,何况每一步足迹都是如歌如诗的画!整个中国几乎浓缩在这间斗室里,或者说,在这间斗室里可以看到整个中国。方琼在归国途中,从飞机上鸟瞰祖国大地时油然而生的那种拥抱母亲。细细辨认她的容貌的强烈情感,在这十几平方米的房子里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这是用钟剑挥三十年的心血铺成的一条路,顺着它,方琼觉得跨过了时间的鸿沟,回到了童稚时代,重新怀着赤子之心,感受到母亲的脉搏和心跳。故乡小镇的乡音,渡船的(矣欠)乃桨声,都可以真切地听到了。顺着这条撒满乡音的路,画中山水,故国神游。故国是这么大,自己曾经看到的是那么小。而当那些不曾见过的画面突然出现在面前时,竟又是那么熟悉,好像曾在前世来过,曾在梦中到过。小时候,以父亲垒的院墙为家,现在,神州之内皆视为家了。小时候,视同省同县者为同乡,到了国外,广东人,四川人,东北人,内蒙古人……皆视为同乡了。家之大,国之大,原是少年时所未能想象的。当初钟剑挥决计回国时,自己还奇怪他回来能画些什么,今天,还感到奇怪吗?
  他没有想到钟剑挥的画能使他如此震动。像他这样一位举世知名的艺术大师,到过许多国家,看到过无数画家和他们的作品,一般来说,他是平静地欣赏,不大容易震动的。年轻的时候,初到巴黎,在卢浮宫看到达·芬奇、米开朗琪罗、伦勃朗、提香的作品,拉菲尔、安格尔的作品,雷诺阿、莫奈……的作品,他曾经极大地震动过。但是,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后来,他跟随着骆赛尔教授在前辈开凿的运河里前进,把目光转向了简洁雄浑的东方艺术,试图把东方艺术中包含的独特的哲学思想、宇宙观念、心理状态与生命情调,东方艺术的笔笔虚灵、不滞于物的表现手法,融汇于西画之中。于是,他成功了。他的油画在巴黎被刮目相看。骆赛尔先生在八十五岁高龄故去了,他所倡导的事业,由他的学生兼女婿方琼继承下来并且推向了高峰,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而在生他养他的中国,知道他的人却不多,也从未在中国展出过他的作品。1964年中法建交之后,他曾经产生过一些设想,但随着“文化革命”的迅速到来,便化为泡影了。故乡、亲人、老师、同学、朋友,都失去了来往,钟剑挥音信全无。他感叹嘘唏一番之后,也就继续安心地搞自己的艺术,把骆赛尔教授留给他的住宅命名为“断念楼”,以示断了故国之念。其实,楼名“断念”,正因为此念难断,当中国大地上的阴霸散去之后,他终于偕同他的法国妻子、携带着他的作品飞来了。项羽说过:“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应该说,这种情感不全是庸俗的炫耀,也还有真挚的乡情。方琼老了,他不愿意自己的作品长久地不为国人所知,不愿意死后留下遗憾。
  然而,今天,大师震动了,在钟剑挥的阴暗的斗室里,在那些堆到顶棚的画前,被震动了。他知道,这不全是由于他的乡情的萌动。思乡心切的人可以吻家乡的泥土,但泥土毕竟是泥土。钟剑挥给他看的不是泥土,是艺术,是在这泥土上生长出来的艺术。他长久地、挑剔地审视着这些画,疑问,惶惑,震动。凡·高用白热化的骇人的明亮色彩表现引入堕落的夜咖啡店的黑暗现象,而钟剑挥用单纯的强烈的色彩音响显示明媚的阳光。浓黑的美:黑乌鸦、黑松林、黑鱼鹰、黑渔翁、黑屋顶、黑礁石,洁白的美:白露、白莲、白浪、白绣球。莫奈用斑斓耀眼、变幻跳动的色彩捕捉池塘睡莲转瞬即逝的光影,而钟剑挥却用似乎确凿只是一色青绿表现那浓郁、蓬松、随风摇曳的竹林和垂柳。尤脱利罗为了十二分虔诚地表现巴黎街头那渗透着淡淡哀愁的白墙,用石灰、用石膏调成白色,再用调色刀刮上画面,而钟剑挥却直接用饱和的象牙黑挥写出家乡的那种常见的黑瓦飞檐,在白如宣纸的画布上直接留出粉墙,“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江南情趣便盎然而出了……在这些画中,方琼竭力要抓到西方大师们的幽魂,而他们却像蛇一样地溜走了,只留下了渗化在酒液中的蛇胆。钟剑挥博采了他们的精华,又把它溶化了,化成了自己的血肉。在他的调色板上,东方艺术和西方艺术已经跨过了“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隔绝,结成了彼此深深相爱、融成一体的夫妻,他把油画艺术“娶”到中国来了,中国装束,中国气质,淡妆浓抹总相宜!
  “中国味儿,钟太太做的菜和钟先生的画都是地道的中国味儿!你说是吗?”露珊娜不熟练地使筷子夹着菜,偏过头去问方琼。
  “是啊,看了剑挥兄的大作,很为钦佩!”方琼呷了一口杯中的绍兴黄酒,抑制着自己的震动,平静地说,“但遗憾的是,你的成就却不为人所知,这么多佳作束之高阁,不能公之于世,岂不可惜!”他深为惋惜地叹了口气。
  “那个愚昧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钟剑挥说,“好在我没有停止探索。现在,可以回头检查一下这个探索的价值了。中国美术家协会决定在美术馆举办我的个人画展,得失成败由人们去评头论足吧!”
  “噢?”方琼吃惊地问,“什么时候?”
  “下个月。”
  “太好了,太好了!”
  方琼心里一跳:他的画展也是这个时间!两个人的作品几乎同时在一个地方展出,无形之中就是一场比赛!命运啊,怎么这样安排?三十年离别,重逢之后又要竞争。或者说,这场竞争已经无声地进行了三十年,如今要揭晓了。那么,他是可能赢呢?还是可能输呢?是应该赢呢?还是应该输呢?
  这些年来,他走遍了欧美各国,并且到过一些东方国家如日本、菲律宾、新加坡、马来西亚以及中国的香港地区和台湾省。他发现,和他的作品风格近似的画家似乎一阵风地涌现了许多,抽象的形式加上若隐若现的东方色彩。当一种手段被许多人普遍使用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显得平庸和廉价了。尤其是某些华裔血统的画家,用中国的古钱、古字、青铜纹样、佛像门神来装点作品,以这种皮毛的“中国味儿”讨洋人的好奇,更是败坏了行家的胃口。在这样颠簸动荡的海洋中,方琼所驾的小船想游七自如已是不大容易,每前进一步都很困难。大师面临着挑战。他常常碰到观众和记者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您画的是什么?”每到这时,他都以艺术家的高傲和外交家的圆滑答以“无可奉告”,实则自己也并不了然笔下画的是什么。造型艺术到了毫无内容只有形式,无异于一个人失去了灵魂而徒具躯壳。虽然,他在画中融会了东方韵味,寄托了故国情感,但那也只是朦胧的、虚幻的,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今天,他突然看到了钟剑挥所培育的花,植根于自己的土壤中又汲取了外来营养而开出的花,他好像一下子惊醒了,啊,世界上还有这样的花!它关闭得太久了,或者说,是外边的人看到得太迟了,“养在深闺人未识”。可是,正因为如此,一旦红杏出墙,便会……啊,难以设想!
  方琼手里捏着的酒杯忘了喝,也忘了放下。
  “嗯,你怎么了?在想什么?”露珊娜碰碰他的胳膊。
  方琼内心的震动再也难以掩饰了。他放下醉不成欢的酒杯,垂着头说:
  “我……想起了在国外看过一场球赛,你还记得吗?美国队对中国队。在美国队员里边,有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姑娘。我心里一动:说不定是中国人吧?在美国队中和中国人对垒。我不知道,她从心里希望赢呢?还是希望输呢?我不敢设想,没等球赛结束,我就……”
  方琼的额头压在拳头上,嘴里叹着气,喷出很浓的酒味。
  露珊娜的脸色突然变了,她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那天,不等球赛结束,方琼突然站起来往场外跑,歇斯底里地喊着:“我受不了啦!”露珊娜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不堪地追上他,问他什么他都不回答。回到家里,他喝得大醉,躺在“断念楼”又哭又笑,反复地嚷着:“悲剧呀,悲剧!”
  现在,旧病又复发了,露珊娜突然懂得了他所说的“悲剧”是什么含意。
  “你是说,你赢得了荣誉,而荣誉却不属于你的祖国,是吗?”她扳起他的脸,极力用温柔的声音说,“亲爱的,你早已经加入法国籍了,你为法兰西赢得了荣誉,为法兰西!”
  “悲剧,悲剧!你还没有看到悲剧的全部!”方琼的声音更沙哑,变成了呜咽和呻吟。
  “哎呀,这可怎么好!”女主人一时惊慌失措,她埋怨地看了钟剑挥一眼,心里说:都是你自作主张,在家里宴请外宾,看看,闹出乱子来了!
  “琼兄,你……”钟剑挥赶忙站起来扶住方琼,“你是不是醉了?喝杯浓茶解解酒吧?”
  “嗯?我……倒是愿意醉啊!”方琼喃喃地说。
  露珊娜的嘴唇发白,她突然感到恐惧,感到寒冷,感到孤独,感到法兰西远在天边,看不见也抓不着。她看着对面坐着的钟剑挥和他的妻子,心中升起一股敌意。为什么?为什么要和方琼不辞万里来受这种刺激?命运啊,为什么这样捉弄人?露珊娜自从和方琼结婚就牺牲了自己的理想、事业而做他的内助,她没有成为舞台上的悲剧演员,却在生活中成功地扮演了一个悲剧角色!露珊娜哭了,苦涩的泪花遮住了碧蓝的眼睛,就像法兰西的天空布满了阴云。
  “原谅我,露珊娜!”方琼不安地掏出手绢,替她拭着泪水,“我没有醉,一点也没有醉,只是想到一个念头……”
  “什么念头啊?”露珊娜眼泪汪汪。
  方琼用红红的双眼望着她,“一个不该想的念头:假如我当时也和钟剑挥一样回来了呢?”
  啊,假如?!他怎么提出了这样的假如?这让露珊娜怎样回答呢?

  月亮升起来,玉盘似的挂在空中,在什刹海上垂下一条耀眼的粼粼波光。静静的初秋之夜,蛐蛐儿在吟,蝈蝈儿在唱。湖岸的小径上,垂柳下,三三两两的行人在缓缓地散步,有相依相随的青春情侣,也有拄杖摇扇的龙钟老人、青梅竹马的娃娃。人们在轻声絮语地谈论着天上的星星月亮,谈论着快要到来的中秋佳节。
  四个人漫步在湖岸上,钟剑挥夫妇送客人回饭店去。难得的月夜,难得的聚会,难得的谈心。他们索性没有叫出租汽车,信步走着,谈着。
  “欢迎你们到家里来过中秋节!”女主人说。
  “在中国,中秋节是很重要的节日,地位仅次于春节。中秋,象征着团圆、幸福。”钟剑挥补充说。
  “太好了,我们一定来,谢谢!”露珊娜听得人了神,像孩子似的眨着眼睛,盼望着节日早一天来临。
  一切都很平静,午餐时候乍起的风波已经平息了,没有留下任何不愉快的痕迹。酒,并没有使方琼失去理智。“假如……”那样的假如还想它干什么?时间是不会倒流的,人生的尝试只有一次机会,不允许反复。何况他已经是大师了,自我否定等于失去一切,那是只有傻瓜才干的事。一个大师不应该怀疑自己的道路。也许,他已经成了骆赛尔教授所讽刺的“荣誉的囚犯”吧?不,即使荣誉成了枷锁,也不能抛弃,荣誉毕竟是荣誉啊!他想。
  露珊娜也终于没有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她从钟剑挥的今天、她自己的今天而理解了钟剑挥的昨天。“只有当我远离了祖国,才真正理解了当时的你。”她对钟剑挥说,“你的选择是值得的,很值得,为了祖国,为了艺术,也为了她!”她指指钟剑挥的妻子。
  女主人腼腆地笑了。
  “我很感谢你,这么多年,你照顾着、陪伴着我们的朋友,并且帮助他取得了事业上的成功,在艰难之中主宰了自己的命运,这是人生中最难得的。”露珊娜真诚地望着她,说到这里,忽然俏皮地耸耸眉毛,“当然,我也很羡慕你做鞋子的高超技巧,嗯?”
  “鞋子?我哪里会做鞋子?”女主人不知她这话从何说起。
  “噢,哈哈!”钟剑挥笑了,他没有想到,露珊娜把那件事记得这么深、这么久。他想告诉露珊娜,他当时朗诵的诗是从唐代诗人白居易的作品译成法文的,诗中提到的做鞋子的姑娘当然也是一千年前的古人了。至于他本人,从决定归国那天起,在心灵深处贮存爱情的位置上就一直为他爱过的人留着空白。他把全部的心血、全部的爱都倾注在艺术上,一个人生活,到了五十岁那年,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和三十五岁的孟洵大夫产生了爱情,这一对青春已过的童贞男女结成夫妻,至今才不过是十年的事。她是一位大夫,不懂得艺术;到了中年才恋爱、结婚,似乎也不大懂得爱情。不,她懂,懂得很深。
  钟剑挥不由得看了看十年携手共艰危的妻子,好像第一次发现她原来是这么美,在月光下,显得愈加端庄而优雅。他们是同乡,却相识得很晚。如果她在少女时代真的住东边邻家,说不定真的以鞋相赠呢。谁能想到,这出色的艺术虚构,最早竟是出现在露珊娜的脑海里。此刻,露珊娜碧水一样的眼睛充满友情地望着孟洵,像对待自己的姐妹。啊,多情而善良的露珊娜!
  钟剑挥终于没有说出那些揭开谜底的关于鞋子的话,像三十年前一样,没有做任何解释。
  他们慢慢地踱着步,说着和夜色一样清爽信人的话题。露珊娜说,她听方琼讲过许多中国的神话:天上的牛郎织女一年一度在鹊桥上相会,月亮里边有一只会捣药的白兔。孟洵告诉她:在太阳里面还有一只三足乌鸦呢。
  “啼,”露珊娜笑了,“太阳里怎么会有乌鸦呢?太阳是个大火球啊!”
  “我说的是中国的太阳,我们的祖先是这么说的。”孟洵说。
  方琼停住了脚步。他忽然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钟剑挥对他说过的一个梦,夸父追日的梦。对,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在印度洋中的海轮上,船的名字叫“海眼号”。

  (发表于《当代》1984年第5期。收入霍达小说集《红尘》,花城出版社1988年出版;《异卉奇花》,广西民族出版社198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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