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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老唐一到餐馆，阿荣就责问他：账簿到哪里去了？ 账簿平时倒是归老唐保管的。但所谓管，无非是归地记账，收拾，用完了放到一个小木格子里，并不上锁，其实是谁都可以取的。现在既然阿荣问他要，便到这小木格子里找。果然一本也没有。他一时急得愣在那里。 等阿珍上班了，听说丢了账簿，便说：“Boss还没来呢，等他来了问问再说吧——别人谁要账簿做什么呢？”她说的是实情，也是替老唐解围。 老唐曾经撞见阿荣吃阿珍的豆腐，在小厕所旁边的阴暗角落里摸她、捏她，阿珍不情愿地躲躲闪闪，现在听阿珍为老唐讲话，阿荣却并不买账，只是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所幸不久老板就来了，而且拿来了全部账簿——原来是他拿去核对账目却没有和老唐说。可气的是在真相大白之后，这父子俩却没有谁对老唐说一句道歉安慰的话，好像平白无故责备店伙是他们当然的权利似的。 老唐的紧张情绪则缓过气来，便进来两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他正要为她俩舀饭时，阿荣又来插手挡驾了：“你看看，饭还夹生未熟嘛。” 老唐自然明白他其实是不想做这种赚不到什么钱的生意，便偏要做。他便说：“早熟了，我都把饭打松过好久了。”接着便给小姑娘装了4小盒饭，收了两块钱。阿荣只好悻悻地走了。 在老唐看来，对比较清贸的客人应该多照顾一些才是。何况，要做大买卖的人也应该是重信誉而不嫌小利的。但他知道阿荣和他老爹一样贪婪，和他说这些也是白搭，便不再吭声。 几乎同时，又先后脚进来两个姑娘。先进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混血姑娘，跟着进来的是个十六八岁的华人姑娘。 混血女孩从头到脚一身脏污，但脚上却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双白花纹的新凉鞋。她一进来就用英语“This，This”地叫着，用手指着叉烧、豉油鸡、烧猪肉在橱窗上转了一圈。阿珍嫌地脏早躲开了，老唐给她装一纸盒饭，阿敏只好为她切了叉烧又加了鸡块，就是通常所谓的“鸡叉饭”。这混血女孩原先大大咧咧地坐着，还翘起一条腿玩她的新鞋。这时见老唐把鸡叉饭包装好，她便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一手取过盒饭，另一只脏兮兮的手递过来一张皱皱巴巴的1元票。 阿敏忙说：“Three dollars，Three dollars（3元）！” “NO，no，no！”她却笑着，摇着头往外走。 阿珍便说：“给她吧，打发她走吧。就怕她下次再来……” 这时，跟在后面进来的华人姑娘才到跟前说，“大佬（粤语：大哥），麻烦你，我要一份下桩白切鸡。”下桩就是指带鸡大腿的那部分。 “好唻！”阿敏为她挑了一块上好的下桩白切鸡，一边砍下来，一边说，“瞧瞧，多正呀！” “真是太谢谢啦！” 阿敏又匀匀地为她切好，一边又半开玩笑地斜眼含笑地盯着她；“你好漂亮啊！” “我不漂亮呀，我长得难看呀！”姑娘说，一片纯真，毫不造作。老唐循声仔细看了看，除了一头油亮的披肩发，确实相貌平平。 但阿敏却不依不饶地故意说：“从我的眼里看来你就是漂亮嘛。真的漂亮呀！” “唉呀，我好高兴呀！谢谢你啦，拜拜！”姑娘付了款，取了老唐给她加了蒜蓉、包装好的白切鸡，竟连蹦带跳地往外走。 这时候，钱老板不知从哪儿转悠回来了。这个最爱和女人调笑的家伙如果刚才在店里会说些什么呢？ 可惜这时进门的却是两个年轻的赌客。他俩一个要了一盒鸡饭，一个要了一盒鸭饭。每份不过2.75元，却还摇着头说，多少万都输光了，真的不能赌了，再赌怕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这时，一位五十开外的阿婶来买饭，却特别叮嘱老唐：“阿叔，麻烦你给我舀软一点的饭，如今硬饭都不能吃了。” “软的有什么好吃，硬的才好嘛！”钱老板又马上来凑趣了。 “我牙口不好呀，吃不了硬饭啦。”阿婶没有听出老板的弦外之音，接着又说：“我现在到哪儿都是说，从年轻时就得及时行乐，能吃就吃，好玩就玩，不然到老了连硬一点的饭都吃不来，还有什么讲头？！” 老唐想，这可真是纯粹的剥削阶级及时行乐的思想哪。但堂食的客人大多只报以同情的微笑，有两个年轻客仔更是公开呼应说，好，阿婶讲得对，就是得及时行乐呀！ 对这一切毫无反应的是两位洋食客。他们对中国饭菜似乎很感兴趣。别别扭扭地用着筷子，却很有耐心地吃了一个多钟头。一边吃喝也是一边高谈阔论。反正互相听不懂，所以华人食客的热闹与他们无关；他们的生意经（阿珍说主要讲生意上的事）别人也不感兴趣。但他们终于结账时，竟留下5元的“贴士”，而阿珍交来的菜单是23.5元。按比例，给的小费就比较多了。怪不得阿珍连声道谢，而对另外两个打工仔模样的人吃了两份牛肉饭，只留了十几个C分，阿珍就睬都不睬。 这时店里已经没有什么客人了，大约也快到伙计们开午饭的时候了。一个年纪不小的熟客仔也吃完了饭，却不马上走，和店伙们侃开了大山。钱老板大概也累了，从后厨出来，拉张椅坐下，点着了烟，也听这客仔侃大山。 “你们不知道，日本仔比美国可富多了。美国佬架子大，实际上差不多是空架子。你们不听说洛克菲勒整座大厦都卖给日本了吧？美国人不服气也不行，人家日本仔就是有钱嘛！你去横滨看看就知，男人都西装笔挺，女人大多珠光宝气。见不到一辆破旧汽车，而在美国一千几百元一辆旧车还倒过来卖过去的，人家早当垃圾扔了。你再去坐坐美国‘的士’试试，屁股上不给你盖个大黑印才怪哩……” 阿敏他们不禁笑起来。笑声未停，一个黑仔跳进来了。 这个黑仔又高又瘦，着一条脏兮兮的、从大腿部位到裤脚特意搞了七八个破洞的牛仔裤，一件黑T恤，仿佛在你面前竖起一根大木炭，只是那双眼睛却闪灼的有神。他一张嘴就更令老唐吃惊了： “丢那妈，要半只白切鸡，多放蒜蓉！”竟是相当地道的广州话。 阿敏一边操作，也和他你来我往地“丢那妈”讲粗话。 这边老板正要发话，他扭过头，又是一句“丢那妈合家铲（粤语：全家死光），做生意这样心黑发横财呀！” 不等老板还给他的“丢那妈”扔过去，他好歹扔下点钱已抓着那盒装在锡盒里的白切鸡跳出去了。 老板也不恼，只当着大家说：“这个黑鬼仔是自细在唐人街混大的，也不知是哪个扔在街头的杂种！好好看看啦，唐人街，什么人没有呀！” 他那拉长的声调话音未停，两个花蝴蝶似的华人青年进来了。都穿着大色块的花衬衣，油亮油亮的小分头，嘴上还没毛的未必有20岁的小青年。每人都提着三四盒莲蓉月饼。老唐正要招呼他们点菜，阿敏拽了他一把，也就没吭声，钱老板却似乎早有所料，只用一双斗鸡眼盯着看他们如何动作。 “Boss，生意好啊？”打头的那个华青说。 “麻麻地（粤语：马马虎虎）啦——”老板没好气地说。 “就快过中秋节了，我们‘大哥’给Boss送月饼来了。” “不敢当。几多钱一盒呀？” “便宜，便宜，自己人嘛，算50元一盒啦。” 老唐又吃了一惊：还便宜哪？！香港正宗铁盒装莲蓉月饼不过十几元一盒。他们竟敢要高出几倍的价。 “留两盒吧？”油头华青说。 “不用不用，有一盒就全够啦！”老板一面说，一面变戏法似地递了个50元的红包过去。 “好啦，多谢多谢！这一下真成了自己人了。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打声招呼。拜拜！” “好说，好说。拜拜！”老板一反常态，也颇有礼貌地道一声再见。 等华青出了门，老板才愤愤地说：“丢那妈，破财买个平安吧。回头大家有加料月饼好吃啦——十几块钱一个的加料大月饼呀！” “好，现在先吃饭。开午饭！”“完，老板便站起来进了厨房。 在这空档中，阿珍告诉老唐，去年福临门真的挨过抢。那时老板不在，一个南美歹徒用枪把P姐和店伙都逼到冰室（冷冻猪、鸡、鸭和各种调料的冷藏室），抢走了钱柜里的几百块钱。所以此后P姐到了下午看钱柜里钞票多了，总是先收好大部分藏好，以防万一。 老唐不禁想起不久前在报上看到的消息：根据联邦调查局发表的。1988年统一罪案报告显示，美国的暴力罪案在1988年内增加了5.5％，达156万宗，为有史以来最高纪录，其中谋杀案增加2.9％，共有20675名国民在该年内被谋杀。此外严重伤人罪案增加了6.4％，达91万宗。（据1989年8月7日《星岛日报》第21版） 那么，在枪支可以自由买卖的美国，在强暴妇女案、谋杀案天天见诸报章的美国，暴力罪案在今年会不会再创新纪录呢？较之抢劫谋杀案来说，利用中秋节送月饼进行敲诈勒索又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了。老唐这么想着，禁不住便问阿珍：“唐人街不是有警察五分局吗？为什么不去报警呢？” “谁也不比你麦哥傻呀，都知道唐人街五分局报警电话911呀，可把你抢了再报警有什么用呢？” “刚才那两个华青纯属讹诈呀，为什么也不报警呢？” “报警？他们成帮成伙的，你不怕报复呀？” “在纽约赔钱的生意没人做，杀头的生意倒有人做。不过呢，上得山多必遇虎，华青帮那是刀口上舔血的买卖，迟早会得报应的。”刚从厨房时出来的姚叔发活了。 当晚，老唐收工后按习惯看华文报纸，只见《中报》1989年8月30日第24版社会新闻赫然有如下标题： 莲蓉月饼每盒80元！ 华青变相勒索强行推销 又过了几天，《中报》1989年9月6日的消息，标题已是： 华青帮强派“推销”月饼 越来越多，越来越贵 警方捕三人，吁店主报案 消息略谓：由于中秋节将近，华青帮派分子借词向商户出售高价月饼的变相勒索事件越来越多。而售价也节节上升，由较早的每盒80元涨至120元或数百元不等。商户免麻烦，多忍痛购买而不敢报案。……据一位警察透露，上周五有一位刚保释外出三天的华青，带着两名“兄弟”携着月饼到包厘街百余号一家新开张的服装公司，要求店方购买。当店东正在考虑之际，警探已进入店内，将三华青逮捕。警方说，该被保释的华青出狱后，一直被警探跟踪，当日一直尾随至被勒索的店铺，见时机成熟便采取行动。现在警方己要求店东指证。该华青罪加一等，可被判较长刑期…… 这可真是应了姚叔的预言：刀口上舔血的“华青帮”，上得山多必遇虎，果然得了报应！ 目睹了来来去去的华人食客，眼见了“华青帮”的敲诈勒索和加判刑期的下场，老唐心里真是十分感慨：美国华人中什么没有呀？丑陋的，凶残的，可怜的，憨厚善良的，贪得无厌的，仁慈节俭的，花天酒地的，终生潦倒穷困的……唉，中国人到底怎么了？也许真是只有上帝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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