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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钱老板来得晚。老唐进店时，阿荣正和一个黑人警察比划着说不清。警察不容分说地晃着手里的一张纸。老唐近前一看，也就明白了：福临门粤菜餐馆门口有烟蒂、废纸、空牛奶盒之类的垃圾，违反卫生条例，要罚款。无奈他也不谙英语，帮不上忙。阿荣只好接受这50元罚款，而老唐就拿笤帚到门口把这些行人扔的东西打扫干净。心里却想：真倒霉，看来今天不好过了。 果然，钱老板一进门就嚷嚷：“这样阴凉的天气还开什么冷气？！快关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懂不懂？！” 老唐已经知道老板的习性：爱说粗话，还爱用毛主席怎么教导的之类来责备、挖苦伙计们。老板移民来美国之前，是广东某农村公社中学的厨房头，又参加过“文化大革命”，一些常用的毛泽东语录，不管用得合适不合适，他倒似乎已经烂熟于心。如前几天气温很高的时候，阿敏开了一罐啤酒，老唐早上喝过的鸳鸯茶纸杯还留着（图个干净），阿荣的汽水罐也都放在电饭煲旁的小柜子上。（按店规大热天里伙计们可以饮用汽水、啤酒，但平时慑于老板的虎威大家都不喝。）钱老板进门一眼看见就瞪圆了眼发了火：“怎么啦？又是啤酒又是咖啡（他把鸳鸯茶杯看作咖啡杯了），福临门可不是卖咖啡的！” 大家只好都不吭声。 他便阴阳怪声地说，“我可是按毛主席的教导官兵一致，对谁都一样严格要求。”阿敏，阿珍大概听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稍停，钱老板又指着不锈钢水槽的油污说：“这么脏的油迹我就不信看不见，真是像毛主席说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自由主义非反不可……” 看阿敏拿来金属丝团，老唐调好了肥皂粉，好像两个人都要挤着清理不锈钢水槽，钱老板便又发了话：“这还用两个人干吗？为什么不会去把橱窗、磅称台擦洗干净！毛主席说过了嘛，灰尘不扫它是不会自己跑掉的……” 在资本主义垄断一切的纽约唐人街，一个在大陆农村中学当过厨房头的小餐馆老板竟然如此随心所欲、左右逢源地“活学活用”毛主席语录，真使老唐觉得滑稽可笑。他实在听得心烦，便抽起脚下油腻腻的脚踏板，带上刷子和肥皂水到门外大街上去刷洗…… 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阿敏把啤酒罐移到小柜底下去了，老唐干脆把那个鸳鸯茶纸杯扔进了垃圾桶。 这是早几天发生的事了。今天一早接到卫生警察的罚单，进门就责备不该开冷气，老唐只好关了冷气，阿荣也闷着头管自己去烤那些猪，那些鸡，那些鸭…… 而别的人不明不白的，就不知钱老板的闷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了。 跟着头一个进店里来的是“张姑娘”，张姑娘年纪不小了，快50了吧？仍然有一头梳理整齐的、长长的斑白头发，直直的鼻子，周正的五官，按时下流行的穿法，着一件素雅的圆下摆衬衣，薄薄盖着多半个臀部，身材苗条。但见她袅袅婷婷地走路，有板有眼他说话：“Boss呀，我拿来一盒豆粥，还有咖啡、菠萝包。粥是退油火的，你吃点粥再做啦。” “忙不过来，你先放下吧！”钱老板不冷不热地说，人还在厨房里不出来。 这时，阿荣从里面端了一大盆豉油鸡到外面柜台来，也就平淡地说一句：“你放下好了。” 老唐有点过意不去，便补了一句：“多谢了！你把东西放下啊” 张姑娘自讨没趣似的，只好把那些豆粥、咖啡之类放在桌子上，然后一扭一扭地出了店门。 阿荣看她的背影说：“麦哥你不知道，她这样眷顾着福临门都怕有两年了，隔两天总来走动一下，带点吃的，又买点什么带走。真不知道她偷偷地恋上谁了。” “唉，真是可怜的人！”老唐感慨地说。 说话间，阿珍、阿敏前后脚就来上工了。 阿珍比较醒目（粤语：机灵），看气氛不大对头，说声“早上好”，就只顾准备迎接忙碌的餐期。 阿敏却还是楞头楞脑地我行我素。他进门就搬张椅子在门脸高处的关老爷圣像下，拿了几柱香，熟练地掏出打火机点着香。深深地鞠躬如仪，然后踩到椅子上，把香在香炉上插好；又从上面取下三只小酒盅，把酒（实际上是自来水——纽约的自来水符合卫生标准，可以随便饮用）酹在地上，又续满自来水，权当是换了新酒，又踩到椅子上，让老唐一杯一杯地递给他，他再在关老爷圣像前放好。这才下来，移开了椅子，再一次深深地揖拜。于是，他每天上工的第一件大事就算办妥。也不知道是钱老板交办的，还是他自觉自愿承担的，老唐问过他，他只是说关老爷是有神通的，敬神心要诚。 办完这件事，阿敏就到厕所和厨房之间的小空档里去。这里有烧开水的小锅炉，有放杯子、胶叉、纸巾的地方，还有个顶橱，是堆放纸盒、锡盒等餐具杂物和乌龙茶茶叶的地方，还有一个放满饮料、各种酱料和水果罐头的大冰柜。冰柜旁还有一个阿敏的小工作案。他就在这里摆开了他的尖刀、宽刀、长刀、短刀，就在这里把鸡栏、猪栏送来的大猪、小（乳）猪、鸡鸭等等按烧烤的需要适当切割、涂料，然后送到厨房锅灶旁边的大烤炉去，由阿荣烧烤炮制成烧猪、乳猪、烧鸭等等。这些烧腊首先供应本餐馆的堂食和外卖，也批发给一些没有烧烤设备和人力的大小酒家、餐馆，从中赚取加工费。 阿敏就这样猛干一阵，完事了便到厅堂里来端张椅子一坐，架起了二郎腿。接着摸摸口袋，有烟就点一支；口袋里空了，就到老唐的收银机下面的小柜子里取一盒Kent牌香烟。这烟外卖一合1.8元，阿敏只交1元，最多交1.4元，拍拍老唐的肩膀，说：“麦哥，就这样啦？”店伙嘛，收个成本就算，老唐当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而阿敏又有了烟，便点着，深吸一口，很舒服地把烟吐出来，然后用右手夹着烟，左手又是从左到右捋了捋自己那两撇黑胡子，再摊开两只伤痕累累的手掌，冲着老唐狡黠地眨眨眼，突然冒出一句粤曲：“为佐两餐乜都济（粤语：什么都乐意）呀，前世！” 不知是今天太匆忙没有先给肚子垫点底（平日他往往先饮早茶后上工），还是做了活又累得饿了，他一眼看见张姑娘送来的面包、咖啡，不由分说抓起一个面包便咬了一大口。碰巧这时候钱老板从厨房出来了，见状登时虎起了脸：“吃，吃，一个个好吃懒做。饿死你啦？就会吃！” 阿敏大出意外（他是店里的主力，过去不知吃过多少张姑娘送来的食品），见那口气又不容分说，便不知所措地停住手僵在那里。 老板还是日常的穿着：一件油腻腻、脏得有点发黄的白背心，一条蓝黑色的西装短裤。这时气冲冲地坐在饭厅里换儿媳给他买的新皮鞋，一边结鞋带，一边恶狠狠地说：“我刚算过账。福临门每月房租2800元，平均每日约90多元，每日要开支工资300多元，还有水电杂费，饭菜成本，每日如果只做1000元生意就只够维持，没有赚头，你们做人可要醒目一点！” 话说到这种程度，好像生意好坏全由伙计们左右似的，大家也就不好说什么，都各忙各的，连阿敏也扔了烟头进里面去了。 吃早饭时，自然都是闷闷不乐，没点胃口。 下午3点多钟，茂昌行接单后送来一箱箱纸饭盒，盛菜的锡盒，还有米、油、酱料等等。老唐手忙脚乱地处理这一大堆杂物。钱老板正好又从厨房出来，见状就说：“要这么多东西干什么？”老唐说，“上一回向银丰借过纸饭盒，这一回怕不够用就多进了一些。”“何须这么多！用几多订几多嘛，福临门就这么点地方，我们又不是开杂货铺！” 又噎得人不知说什么好了。 随后客人渐渐多了。一个女顾客说：“我要扣火肉（烧猪肉）饭。”老唐以为是要两个客饭，就盛好了两纸盒饭，她却执意只要一份。老唐就准备把剩下的饭倒回电饭堡去，阿敏却说不用了，过一会儿自己吃吧。老板见了就责问怎么回事，并让老唐立即倒回锅里去。话音刚落，阿荣就来给自己弄饭吃（他是想什么时候吃就可以什么时候吃的），老板便又说那就别倒回去了，给他吃吧。可阿荣却并不想吃这盒饭（他历来愿意自己到前面来亲自挑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吃），反应又慢，迟疑着未置可否。老唐盯着这父子俩左右不是，无所适从，不留神、已经有客人迸店来买外卖饭菜了。钱老板便又责问他怎么有客人都看不见，眼睛啦？！直把个唐教授气了个倒憋气。 憋气归憋气，该做什么还得做什么。老唐心里想，看我将来在笔下怎么给你画像吧，你神气什么？！但想过后还得急急地去“银丰”、“发记”、“宫豪”、“洪顺楼”等好几个地方送鸡，送鸭，送烧猪。等转回来气还没喘匀，水还没喝一口，老板又要他和姚叔去送乳猪。 送就送吧，虎落平阳被犬欺，谁叫你给人家当苦力呢！老唐把茶杯放下，拿起小本就准备记数。老板眯着眼盯着秤星报了数：65磅。老唐忙填上一式两份的账单。又问：“送哪儿呀？” “田鸭仔。” “什么？田什么？”老唐第一次听见这样怪的店名，真不敢相信有个餐馆是叫做“田鸭仔”的。 “田什么，田什么，田你个大饭桶！”老板的火气又爆发了。 “田鸭仔，麦哥记下来吧。Boss也别生气。人家从来没有到‘田鸭仔’送过货嘛。”姚叔赶忙打圆场。 “表叔，你有意见好好说，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哪！”老唐到底憋不住了。 钱老板不理不睬，一面进厨房，一面扔下一句话：“哼，不是看在亲戚份上，我早把你一脚踢了！” 老唐气得满脸紫红。 阿敏、阿珍都说“真不讲理，太不像话了！”阿珍多次对阿敏、老唐说过，这钱老板没文化，只认钱，太粗鲁，太不讲理了。 老唐还想去论理，姚叔忙拉住他说：“先不理他，我们还是送货去吧。” 从孔子大厦侧面穿过，老唐和姚叔一前一后抬着4只乳猪，沿着熙熙攘攘的包厘街招摇过市。他想起在五七干校和同事们合力扛电线杆行走在田野上，可比这沉重得多。只是老板的气难受，便闷闷的不吭声。见老唐还是气不顺，姚叔又耐心地劝他：在这里除了出力做事，还就是得讲个“忍”字，正所谓“受人二分四（指碎银子，清代币制，用秤称银子给佣人发饷），低头兼下气嘛！”还说他的住处十分逼窄，简直是只能容身。子女都劝他回大陆安度晚年。他虽已62岁，自觉身体还好，准备再做两三年，多赚点钱就回广东开平老家去养老，落叶归根嘛！看着姚叔相当壮实的裸露的胳膊，老唐觉得自己还能理解他，而且相信他早先在广东老家也一定是“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憨厚本分的老农。 这时，老唐想起早上阿珍11点45分来上工，他随便说声“怎么这样早啊？”钱老板竟气哼哼地说：“还早，再晚就别来上工了！”气得阿珍不知说什么好。也是这个老板信赖的“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老黄牛”出来说话：“人家又没有迟到，还不到该她上工的12点，你说她做什么？！”老板也只好哼一声就走了。由此，老唐又觉得姚叔是个正直善良的老农。 回来的路上，见一位30多岁的男子在街头摆卖字画，其中两幅大字就是“百忍成金”和“忍”字。“忍”字旁附小字两行：事临头三思为妙，怒上心忍字为高。开价每张字20-40元。老唐无心问津，却把个“忍”字深深地印在心头。 等他和姚叔回到店里，正赶上餐期高峰，人人都忙得一塌糊涂。老唐既顾不上喝口茶，也没空去上厕所便站到了收银机跟前。这时，一个外卖罗汉斋正好出菜，但老唐却记不准价格。通常，阿珍会帮帮他。阿珍把菜名价格记得烂熟，大概看着老唐这个“文化人”（凭老唐那一千多度的近视眼境，或者凭她的第六感觉，她就觉得他有文化）做得难受，能帮的地方总帮着他，但眼下厅堂坐满了客人，她顾不上老唐，老唐也不便麻烦她。正迟疑间，阿荣出来了。老唐便问他一个“罗汉斋”该收多少钱？“三块两毛五！”阿荣不假思索，老唐便照收不误。 没曾想，却给钱老板撞了个正着：“你怎么自作主张少收了两毛五？！” “是吗？不过我可不是自作主张，我是问过阿荣的呀！”老唐不得不作解释。 “阿荣只管烧腊，他知道什么价！” 老唐无言了，不懂就得问，问了又不对，不问也不对，真是无所适从了。 过了一会儿，他看看电饭煲里的饭快没有了，便拿起不锈钢盆准备进厨房去舀饭。刚到门口，就听见钱老板和阿敏的对话。 “阿敏，你看这烟雾腾腾的，你上去把通风机整一整吧。”老板说。几个火锅上面是纵横交错的管道，通风机也在其中。那老掉牙的通风机老爱出故障，可老板为省钱老拖着不肯换新的。眼下这大伏天，爬到上面去检修可不是好玩的。 “Boss呀，你知啦，我只会劏猪杀鸭，哪里会整修什么通风机啊！”阿敏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显然是在报早餐那个面包的一箭之仇。 钱老板的笑容立即僵住了，他转身抄起了炒勺。闷热的厨房里立即响起了炒勺敲打铁锅的哐哐声。阿敏赶紧溜了，和老唐打照面时做了个狡黠的鬼脸。 “我丢那妈个合家铲（粤语：全家死光），就要嗦嗦声这样做才赚得到钱哪！” “哐眶哐！”“这是为房租做的！” “哐哐哐！”“这是为政府做的！” “哐哐哐！”“这是为伙计做的！” ……厨房里烟熏火燎，烟雾中传来钱老板敲打铁锅和咬牙切齿的咒骂声。老唐想起听老板说过，一天生意不超过一千元，就只够交房租、水电、营业税和伙计的工资，只够维持的话，便不言声地只管听着，从忙着烹炒的老板和碗橱之间的夹缝中闪身进去舀饭。这时老板正在起锅，见是老唐来舀饭，便一边摇铃出菜，一边转身对他说，“我都是骂给他们听的，你不要多心，好好做！” “你骂人有什么用呢，有话还是好好说吧。”老唐一边说一边端起不锈钢盆上冒尖的白米饭往厅堂柜台那边去了。 然而真是祸不单行，今天清账时现金数竟比收银机打出来的数字少了10元。老唐神情沮丧地和阿敏、阿珍一说，他们都主张从结账后的银箱中取出10元补充。“麦哥，别太认真，过一阵收了钱少打10元进去就是了；P姐也这样做过的。”阿珍替他出主意，眼神里充满了同情。 但老唐竟不愿意地说：“算啦，你们看今天Boss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破财消灾吧，我自认倒霉垫上好啦！”便从自己的钱包里取出10元补上。阿敏和阿珍都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阿敏不客气地说：“麦哥，你真是无谓（粤语：没必要），白白便宜了这个扑街（粤语：倒卧街头）！” 这时，张姑娘又飘然而至。她仍是袅袅婷婷地走路，嗲声嗲气地说话：“Boss呀，麻烦你炒一个苦瓜牛饭，做一个净汤面，再要一客例汤啦！” 阿珍撇一撇嘴不愿意搭理她。 阿敏悄声对老唐说：“我猜她准是个为妓女牵线拉客的货色，真是可怜。”又说：“明天你Off（休息），别管了，快走吧。”顺手将一盒为外卖多做的扬州炒饭交到老唐手里。 每逢休息日，弟弟就开车来接老唐回皇后区的住处去过礼拜。那里比较安静，又有冷气，可以充分休息。 在车上，老唐对弟弟诉说了这天的种种遭遇，颇为愤意不平的样子，还露出如果弟弟支持就不再到福临门去打工，不再受这种窝囊气的意思。 弟弟倒不以为然地说：“在这里给别人打工就得讲个忍字，哪有不挨骂受气的。表叔就是这样一个粗人，你可别太认真了，忍着吧，就当他唱歌仔好了。只是那10元倒可以不给他垫上。一天做下来，上千元的生意，10元上下的差错是正常的嘛！” 看来，“百忍成金”已经成为许多美国华侨人生的座右铭了。 这使老唐想起自己参加工作不久写的一篇小杂感《阿Q精神新解》。他在文章里说，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被人打了，欺侮了之后，总爱说什么“儿子打了老子”，借此安慰自己，以取得心态的平衡。这固然是中国国民性的弱点之一，但如果把这种精神用在处理今天种种复杂的人际关系或者处理所谓“人民内部矛盾”，则又未必就没有一点积极的意义。试想，在调升级别工资，在安排住房、工作等等与每个人的切身利益相关的事情中，由于条件的限制（最普遍的是调升名额有限，或住房不足），加上领导的官僚主义、作风不纯，哪里有绝对的公正呢？当你受到委屈的时候，难道真的为了这类事情去跳井、上吊不成？不，当然不该这么轻生，走极端。而这时，阿Q式的自我安慰、乐天安命就能起到平息怒火的作用…… 这些天在唐人街华人餐馆的种种见闻和亲身遭遇，使他惊讶地发现，原来阿Q式的自轻自贱和自我安慰的“精神胜利法”，已经被许多美国华人化为风趣和幽默，成为安度艰难岁月的精神武器了。如果今天再来写这种文章，就有更丰富的材料和更新鲜的话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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