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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人生路





                  一

  有人说:如果仅仅满足现状和几百元工资收入,就枉做蛇口人,也愧做蛇口人了。每一个蛇口人都应该是一个开拓者、创造者和建设者。
  阿华用汤匙敲着搪瓷盆,急急下楼去食堂排队买饭,她告诉我,她也懂得上面那些说来好听的大道理。但她属于蛇口人吗?蛇口能长久接纳她吗?她——一个老板厂的临时工,时常面临着被解雇的危险。
  那天,天阴沉沉的,刮着风、下着雨,也许是入秋以来最凉的一天了。
  我从水湾头骑单车到四海宿舍区,找到了阿华住的那幢楼,敲开了604房的门。一间约12平方米的房子,密密层层竟搭了8张上下铺床位,房间里放不下桌子、凳子。“你看,我给家里写信,只好坐在床上,把一块木板垫在腿上。”
  阿华是从潮汕海陆丰一个偏远山村来的,18岁就出嫁了。3年前到蛇口时,她刚满20岁,已是一个1岁孩子的母亲。可她从不说,别人也就不知道。
  初来时天天上夜班。周围的姐妹晚11点下班时,总有人来接她们。阿华心里酸酸的,想到自己的“家”就想哭,想到自己的丈夫就觉得悲哀——也不知自己前世做错了什么,今生竟嫁给了一个“赌鬼”。事实既成,她只能默默承受婚姻带给自己的痛苦。每当有哪位男仔在她面前说几句体贴的话,她都会感动,从未有过爱的心田,也开始播下了爱的种子。
  有个小伙子总是和她不约而遇。曾有一段时间她上夜班时,总能感觉到他在后面跟随着自己。她渴望他能追上来和自己说几句话,但一直没有。后来她发现他就住在自己宿舍对面那幢楼,时不时站在阳台上看她。
  阿华来蛇口的第二年,她丈夫也追到蛇口,口口声声要带她回去。他态度粗野,令阿华生厌。一年多的特区生活,虽然清苦,却也磨掉了她不少土气。她不愿回去,便和丈夫吵了起来,甚至要和他离婚。她丈夫出现后,周围的人以及同事才知道她已成了家,是有了孩子的母亲。
  对面楼的小伙子,在阿华夫妻吵架那天一直站在阳台上往这边看。此后,阿华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出现过。但阿华觉得那人的影子已深深地印在她的心中,虽然阿华不知他姓什么,在哪家公司工作。
  阿华的丈夫是一个建筑工,她第一次见到他也就是自己成为新娘的那一天。当时她是一个孝女。想想既然是父母之命,她只能忍气吞声。况且她还有5个弟妹,他们连过新年都没新衣服穿,甚至上学有时也没钱交学费。自己是长女,如果不帮家里减轻负担,也真说不过去。那时阿华已初中毕业——在那个遥远的山区。能读到初中毕业已经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了。家里为了还掉一笔债,收下了为数可观的聘金而把刚刚长大的阿华嫁了出去。

                  二

  阿华的丈夫长得既高又瘦,黧黑的脸庞,露出两只狡诈的小眼睛。在当地他是有名的赌徒。他对她常有粗暴行为,有时候就像一只怪兽。为了娶老婆,他欠了一身债,越赌债越高,使一个原本有人性的灵魂也扭曲了。他得到了阿华,却从不珍爱柔弱而美丽的她。
  阿华极痛恨自己的婚姻,又没法摆脱现实的枷锁,天天生活在一种乌云密布的日子里。家公常板着脸,仿佛阿华欠了他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家婆动不动就指着阿华骂——用钱买来的么!把她当奴仆使唤。只有小姑,常常暗中帮助她。
  直到深圳市布吉某服装厂到那山区招工,带走了她惟一可以倾吐心声的小姑翠玉,她才开始为离开这种生活挣扎。她想自己还小,或许还可以努力去创造属于自己的美丽人生。
  翠玉是个很善良且通情达理的女孩。在她的帮助下,阿华几乎是逃到蛇口来的。开始她只是寄住在翠玉工友的一个同学宿舍里。翠玉工友的同学长期上夜班,阿华一开始到老板厂打短期工也上夜班——老板厂暂时没有宿舍分给她,要转了长期工(即成了工业区的临时工)后,才能分到宿舍。她白天总算有了一个栖身之地。
  那老板见她娇小玲球,又有一股灵气,虽出自农家,却有一种不俗的气质,是个吃苦耐劳的人,认为她有培养前途,便把阿华叫去:“阿华,自你来到我这间工厂,周围的工友对你印象不错。我看了你的求职表,想把你转为长期工,并安排你去质检部,你愿意吗?”
  “愿意,非常愿意!谢谢老板关照!”阿华感激地说。能成为久久渴望的长期工的一员,是阿华的运气。
  她成了一名QC(质量检查)妹。阿华深知老板对人要求严,她前任QC妹就是因查货不严,使送到国外的产品被退了回来,厂里蒙受了不必要的损失,而被“炒了半生熟”(不给钱就解雇了)——那个QC妹是在“出粮”前一天给炒的,20多天的工资一分钱也没拿到;连回家的路费还是平时几位要好的工友凑给凑的。想到这一点,阿华唯有努力勤奋地干好工作。其实这对她也不难,她有足够的视力和判断力呢。
  阿华的丈夫见妻子不愿回去,便到码头当了一名搬运工,工资不算很低。他在蛇口湾厦村和人合伙租了一间房,曾三番五次地恳求她搬过去住。但阿华死活不肯。她已看清了自己前面的道路。她可怜他,但不会接受他。如果他不同意离婚——他们其实也并没有真正登记结婚,只是当地农村流行的一种事实婚姻——她会一直这样拖下去的。她每月给孩子寄回150元。
  未出嫁前,她什么都干过——从田里活到家务。有时她一边干活,背上的小弟弟或小妹妹一边哭个不停。嫁出去后,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环境的转变,今天的加班加点和超时干活,比起乡村所受的沉重劳动又算得了什么。
  阿华绝对没有想到:一年后,自己竟会重新接受丈夫……

                  三

  一年后,阿华以工作效率高、在公司什么都肯干而深得老板赏识。如今,她成了女工宿舍最富裕的公民。原来阿华颇有生意头脑,每到星期天她就到广州去进货,晚上到工厂宿舍区去摆地摊:——衣服啦,鞋帽啦,小圆镜、蝴蝶结啦,还有小玩具等等。那些打工妹既爱漂亮,又贪便宜,进不起女士精品屋,便来光顾阿华的地摊。这事给老板知道了,把阿华叫去。阿华以为老板要把自己炒掉,不由胆战心惊。如果真的被炒掉,自己便成了一个“有家不能归”的人。
  “阿华,听说你晚上经常到外面去摆卖杂货,生意还挺不错。”老板笑容可掬地问阿华。
  阿华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如实汇报:“是的,老板。不过我从来没占用过上班时间。”
  阿华想解释什么,又不知怎样解释才好。但老板并没有责怪阿华,还委托她给服装厂专门设一个外销店。一来试探一下市场的行情,二来扩大服装厂在本地区的影响。
  阿华的丈夫见妻子一天比一天在平凡的岗位上干得有声有色。加上新的环境也慢慢改变了他脑子里的陈旧观念,对阿华的态度有了变化。他不再逼阿华答应他什么。他把自己挣来的钱交给阿华,让阿华一块寄回去帮补家用。他不再对她大声吆喝,看着一天比一天显得更有青春活力的娇美的妻子,常常用流露出爱怜的目光注视着她。
  在阿华的影响与劝导下,他已告别了赌台,走上了自强自立的新路。他用自己流汗赚来的钱,还清了欠下的赌债。阿华感觉到了丈夫的变化,看在眼里,热在心里,也对他逐渐产生了往日未曾有过的爱恋的情愫。毕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啊!阿华见丈夫慢慢变得温和起来,也愿和他住在一块儿了。
  一年前我访问阿华时,阿华还是一个感慨自己苦命的打工女,一年后,当我已离开了蛇口,坐上由深圳开往蛇口的中巴,再次造访阿华时,她已摆脱了贫困,摆脱了感情危机。她现在是蛇口某服装厂的外销店经理。她的小姑翠玉也辞了布吉的工,到了她的外销店,成为经理助理了,她的小孩也已接来蛇口上托儿所。
  “你丈夫呢?”我问阿华。
  “我哥哥呀,”翠玉替阿华回答,“对嫂子可疼爱着呢。这不,一下班又去接小孩子。”
  阿华嗔笑着用手绢追打翠玉:“羞不羞,你的那个情哥哥又摩托车来载你走了。”
  看着姑嫂俩打打闹闹,我开心地笑了。
  在送我回深圳的路上,阿华提起一年前我跟她讲的“漂亮的大道理”,她说她信,她自己就是一个不会满足现状和几百元工资的“蛇口人”。
  “以后你想怎么发展呢?”
  “积蓄了一些钱,总想干一些大一点的事儿。但还没有看准。老板是挺重用我的,或许会让我到深圳去设一个分销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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