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一束暗淡的死光



作者:马光

——读小说《死光》有感

  战争,这个人类私有制社会的怪物,数千年来,伴着人类的繁衍,没有一天在地球上停止过肆虐。有战争,就有战争文学。即反映和描述战争成败和战争的主体——战士(包括指挥官)的命运的文学。战争文学是文学题材中最古老最丰富也最富于刺激的一种。从荷马的《伊利亚特》、《奥德赛》到中国的《诗经》以及屈原的《国殇》,从俄国的《伊戈尔远征记》到托尔斯泰的鸿篇巨制《战争与和平》以及各国家各民族的战争文学是人类文化中极重要的部分。我国近代战争文学从宏观上看,都比较严肃、呆板。特别是解放前后,由于极左思潮的影响,作家不敢写战争的复杂性,不敢触及战争的残酷,更不敢写战争中的人性的表露,当然,包括爱情的描述。那个年月,战争文学已经钻进了死胡同,临近了末日。
  清除了极左思潮的影响,我国的战争文字犹如雨后春笋,呈现出一片繁荣的景像,涌现了一批优秀的作品。
  作家们终于冲出了枪炮齐鸣、硝烟弥漫的战争景像,走进了人的心灵中去,去挖掘,去寻觅,去探索。不再是用炮火,而是用人的魂灵去震撼文坛,去呼唤理解与同情。在众多的表现战争中性爱的作品里不乏佳作,但也有一些故弄玄虚、格调不高或太明显非道德化倾向的作品。
  发表在《火花》杂志1988年第10期的小说《死光》就属于后者,即在描写战争中的性爱时,流露了一种矛盾的灰暗的不是必然的人性扭曲的观念。
  战争带给参加战争的人是什么?我们承认,在此,不可能有一个明确的单一的回答。是胜利?是光荣?是骄傲?是失败?是死亡?是伤残?是悲哀?还是眼泪?即使眼泪,也还有凄惨与悲壮之分。说得简单些,不外乎带给参加战争的人是两个字,那就是生和死。生,那没什么可说的,是敌我双方都求之不得的。死,可就复杂了。在死的面前,人是怎么样的?应该怎么样和不应该怎么样?这是千百年来,人类众说纷纭的一个难题。因为战争有正义的和非正义的区别,参战的人又具有不同的背景、身分、品德、文化、修养和性格。应该说,写战争和战争中的人的复杂性是完全允许的,因为生活本身就是那样。但是,描写人性的复杂并非以偏概全,虚假编造,更不能不分什么战争性质,眼睛盯在阴暗的角落,采取玩世不恭的态度。
  《死光》中主要人物只有三个,即男主人公魏国兴,女主人公肖洁,还有着笔不多的小晶。这是一个典型的三角恋爱故事,所不同的,是这个三角恋爱故事有一个自卫反击战的战争背景。故事并不复杂。作为陆军高级步校的优等生魏国兴,一到前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几个军官在骂骂吵吵。他听清楚的唯一一句话是“营长的老婆是他妈婊子养的”。从这里开始,直至小说终止,主人公和非主人公想的和说的几乎全是女人和对性的渴求。男主人公就别说了,就拿女主人公肖洁来说,从月经初潮开始,就已有了性的觉醒。在家里人都去看电影的一个晚上,她怀着预谋犯罪一样的心理,把门都扣死了,拉上窗帘,把身上的衣服飞快地一件件扒掉:衬衫、裤子、乳罩、裤衩……她走到穿衣镜前,看到自己的像丹顶鹤的脖子,乳晕颜色不对的乳房,以及臀部和腿。在前线的野战救护所,她终于与魏国兴一见钟情。她喜欢这个两腿修长的小白脸,不到七天的接触,就热烘烘的恋爱了。
  爱这位小白脸的可不止肖洁一人。你看,看电影的时候,那个宋陶陶也在不时地向他发送信号,时而格格地笑,时而把长发甩来甩去。
  再看战士们想的是什么?那病房中秃头战士津津有味地向大家讲述他做了一个“那样的梦”:半夜,是人敲门。门开了,走进一个小娘们。她可是光着腚啊,什么也没有穿,白光光的,胸口上吊着两嘟噜奶子……
  另一个战士趁秃头战士不备,从枕头下抽出他的沾满精液的皱巴巴的裤衩。
  至此,作者写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帐篷里的十几个男子汉都在想同一个隐秘的题目。”
  这些描述显然都是为男主人公的变态性心理做铺垫的。魏国兴在家乡是有恋人的。那个姑娘有着白莹莹的脸,小马驹似的黑眼睛。在他到前线的前一天,回家见到了她。夜晚,他推开未婚妻小晶住的屋门,一下子抱住她,她只穿着衬衣衬裤。他把她抱进被窝,狠狠地吻她。不一会儿,他脱去外衣,钻进小晶的被窝。被窝里笼着她的体温,挨着她就像挨着一堆暖烘烘、软绵绵的软毛。他开始拥抱她。她闭上眼睛,把她丰美的身子展示给他。那是孕育了二十二年的胴体,一弯弯曲线,一处处凹凸都透发出生命成熟时的美感。即使是她乳房上方那两颗棕色的小痦子,都具有某种神秘的诱人的气息。
  从作者的描写中可以看到,小晶深深地爱着魏国兴。魏国兴呢,也同样深深地爱着小晶。用他的话说就是:用不了多久,魏国兴就是小晶的丈夫。小晶是一位善良温柔的女子,心眼儿好,体贴人,没有过门,就住到魏国兴家照看婆婆。她为魏国兴上前线担忧,但并不扯他的后腿。她含着泪说:“我怎么说你才会相信呢?不管你怎样,我都会等着你。真的,不然,你现在就把它(贞洁)拿走……现在……你愿意的话。”这种把自己的一切都愿意献给未婚夫的痴情女子的话语是可信的,也充分表现了魏国兴和小晶的爱情的真挚与牢固。
  问题就出在魏国兴到了前线以后,他负了轻伤,住进了野战救护所。他发现了全所最漂亮的肖洁,于是就狡黠地笑着,两眼像抓钩似地牢牢地盯着她。他开始毫无顾忌地追求她仿佛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他热爱着的那位小晶。他约她去看电影,黑暗中捏住了肖洁的手。当肖诘问他:“你大概有了女朋友,是吧?”这是一个女孩子应该询问对方的严肃态度。如果说,魏国兴还保留着正常的人性,如果他精神并不失常,如果他还爱着未婚妻小晶(小说后半部分写他对小晶仍然爱着),他此时此刻,应该十分清醒。即使开始时自己步入情感的歧途,此刻也应猛地清醒了。起码,应该有些思想上的波澜,感情上的矛盾嘛。
  瞧,他是这样回答的:
  “当然有女朋友,似乎还不止一个。这有什么呢?朋友就是朋友,朋友难道是未婚妻——未婚妻这个词糟透了,它会使男女之间轻松、愉快的友情变得像铁板一样僵硬、沉重。比方现在,我和你,我不管你对我看法怎样,我只知道我很喜欢你,这就够了……”
  魏国兴(恐怕是作者)把爱情、婚姻、性爱与友情、朋友之间的界限完全混淆了。他在这里似乎不承认小晶的爱情,不承认未婚妻,认为小晶只是一般的女友。这怎么能自圆其说呢?难道作者忘了,魏国兴搂抱小晶,亲她吻她,钻进她的被窝,甚至她乳房上的两颗棕色的小痦都看了一清二楚?试问,男女朋友能这样吗?
  魏国兴(别忘了他是高级步校的优等生)在新欢面前,对自己的未婚妻竟连想到都没有想,大言不惭地说:“我不管你对我看法怎样,我只知道我很喜欢你,这就够了。”这简直是一副流氓无赖的嘴脸。这里赶巧了,情窦初开的肖洁也爱上了他。如果不是这样,魏国兴在别的一个并不爱他的女人面前讲出上面一番话,试想,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革命先驱李大钊曾经讲过这样的话:“两性相爱,是人生最重要的部分。应该保持他的自由、神圣、纯洁、崇高,不可强制他、侮辱他、污蔑他、屈抑他,使他在人间社会丧失了优美的价值。”作者笔下的实习军官魏国兴哪里还有什么高尚的情感,他故作姿态,骗取肖洁的爱。他本来已基本痊愈了,却假装讲伤口发痒,让肖洁两只柔软的小手在他脊背上抚弄着。他甚至从她敞开的领口里瞥见一对圆鼓鼓的乳房的缘线,那是在任何物体上也绝难发现的最柔最美的曲线,曲线迷迷闪闪、幽幽变幻,引导他的神思紧张地描摹她那神秘和诱人的身子。
  无独有偶,这位见习军官在家看了小晶的乳房,在这里又窥视肖洁的乳房,还联想到面前这位漂亮姑娘的身子,真是卑劣到极点了!鲁迅先生曾讽刺某些所谓正人君子看到女人的大腿,就马上联想到女人的生殖器。这魏国兴(未来的军队指挥官)真可谓有过之无不及了。他的心脏咕咚咕咚地跳着,这样说:“对于未婚男性来说,那是一个陌生的充满魅力而又令人产生羞耻的大世界。”
  不知是作者的疏忽,还是逻辑上的混乱,在做了魏国兴内心性渴望的描述后,让他突然说了这样的话:“偷看女孩子的身子,简直是个混蛋!难道这是一个步校高材生的行为吗?”真是天大的矛盾和天大的讽刺!他岂止是偷看,他说,他“忐忑不安,抵制不了诱惑”,他要继续追求肖洁,“要体面而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做这种事不能问她行或是不行……他不敢说然后会怎么样,他既不能一定会做出什么,也不敢保证不会做出什么。”
  魏国兴色相百出,完全是一副流氓玩弄女性的心理。果然,在夜色朦胧、小路洒满月光、风儿清清爽爽的夜晚,他把肖洁约到一处黑灯瞎火的地方,他把肖洁揽在怀里,“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他要求肖洁说:“我要你最珍贵的——一个吻!”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吻她了。在那一瞬间,“他没有了时间和空间上的任何观念,情欲的烈火点燃了他的每一根神经”。直到肖洁说“我可以等着你,不管你怎样我都会等着你”时,魏国兴才想起了自己的远在家乡的未婚妻小晶。
  魏国兴玩弄别人的感情,肆无忌惮地背叛未婚妻而去追求漂亮的肖洁(即使没有肖洁,他也会去追求另外一个女人),作者给了他如下的理论依据:“战争会把我们的一切都毫不客气地夺走,可是我们的人生旅途不过刚刚开始。生未尽兴,爱未尽情,大千世界的丰富生活才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帷幕就要拉上了。这太残忍了!假如在战场上牺牲也是一种义务,难道就不能让我们在告别世界之前带走点什么?”
  这种似是而非的所谓牺牲前要“生要尽兴、爱要尽情”,也就是说不能无代价地去牺牲,能捞一把就捞一把的理论,实在令人吃惊!倘若广大官兵都如此想,如此做,上前线能吃就吃,能穿就穿,没结婚的也要找个女人玩玩,享尽人间快乐,似乎只有这样,死得才不冤枉,那还了得!
  请问:你要在告别世界之前带走点什么?
  魏国兴是要带走点性的满足。
  多么龌龊可鄙的思想!
  不错,在战争中表现性爱的作品并不少。著名的《第四十一个》、《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士兵之歌》等等,那深沉的爱,那缠绵的情,那合理的变化发展,给人以美的感受。“追求美而不亵渎美,这种爱是正当的。”(德谟克利特语)柏拉图也说:“只有驱遣人以高尚的方式相爱的那种爱神才是美,才值得颁扬。”黑格尔说得更深刻:“爱情要达到完满境界,就必须联系到全部意识,联系到全部见解和旨趣的高贵性。”魏国兴完全堕入了极端自私的狭隘观念的险谷之中。那不是真正的爱,那是在爱的彩旗掩盖下的肮脏的兽性、见不得阳光的私欲。君不见古今中外无数仁人志士,哪一个不是光明磊落,胸怀坦荡。人们不会忘记怒发冲冠的岳飞,不会忘记“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陆放翁,不会忘记《正气歌》的作者文天祥,更不会忘记夏明翰、杨靖宇……
  再看看近代、现代和当代的许多英雄,包括自卫反击战中的英雄,哪一个是抱着上战场前先要“玩”够了才觉得值得想法走去前线的?魏国兴的捞一把的观念是极其有害的。作品中,他莫名其妙地悔悟了,又挂念起了未婚妻小晶,痛苦地告别了肖洁,但他捞一把的思想并来得到澄清。可以设想,像他这样的指挥官指挥作战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死光》给人的影响是消极的,所描绘的战争与战士是不真实的。当然,作者在刻画人物、遣词造句,特别是描绘人物的心理活动和细节描写上是有许多长处的。
               (原载《作品与争鸣》1989年第1期)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