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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体验与理性批判



作者:秋野

——读《死光》致友人

  Y君:
  惠书收到。你说上次所写议论长篇特写《赴美华人录相》的小文发表后反映不错,希望以此为开端,今后经常写点什么。我真有些受宠若惊。实在的,无论怎么说,我也不敢稍稍有所自喜、自满。因为,我清楚你说的那反映,纯系贵刊和读者的鼓励。至于那小文价值几何?我明白,不过絮絮叨叨了些阅读感受,谁都可以想得到写得出的,根本没有值得称道的。若说有什么反响,那也不过是“狐假虎威”,沾了作品的光。呀,那作品写得实在好极了。
  闲话休题,下面遵嘱谈谈对中篇小说《死光》的印象。我以为,作为军旅文学,这篇小说写得是有些特色的。刊物上转载并同时发表讨论文章,对于新时期军旅文学的写作特征的认识,应该有所帮助。
  平心而论,别说把《死光》放在整个军旅文学之中,哪怕是仅放在同类题材的作品中作宏观考察,它也不能算是怎么了不起的作品,作为出类拔萃之作予以推崇,我意不尽合适。但是,它的确也不是那种写得顶差,不能卒读的末流作品。若以它尚存在某些艺术处理上的不完善,就判为格调不高,甚至予以完全否定,那就很可能又失之公允。我想,对于《死光》,能否这样对待:首先予以肯定,在此前提下,对其作恰如其分的分析,指出缺欠和不足。这样做,也许人们更容易接受些。动不动就批倒,我以为欠考虑。
  之所以首先肯定,就在于《死光》描写战争时,基本上跳出了以往的写作模式,敢于直面现实,真实地描写,特别是不回避战争的残酷性、恐怖性(正义的、非正义的都无例外)的正面表现。这一点,表明了作者的现实主义追求,也基本上反映出新时期以来军旅文学写作上的一个重要突破和特点。比如,作品一开始,描写我军进攻敌人海拔382.6公尺的一座高地,作品叙述,战斗进行得异常顺利,只放了几声空枪,便占领了高地的主峰。接着写道:
  
  在我们进攻之前,我方猛烈的炮火连续轰击六个小时,整个山地的地表全被炮弹炸烂了。敌人的尸体如烂土豆一样,被炮弹的气浪吹得满山都是,连树丫上都挂着肉条和肠子。为此,我们这支精锐的攻击部队,不得不耗费巨大的精力到处挖坑、埋尸,士兵们抱怨说,炮兵这些混蛋们简直拿我们不当人。(重点为笔者所加)

  这是写我们打敌人(正义的)的情形。再看看写敌人打我们(非正义的)的情状吧,作品也泼洒了大体相仿的笔墨。比如:写主人公魏国兴“窥见了死亡的影子”时,写道:
  
  起初,我以为是觅食的小动物,没有在意,等我某根神经受到秘密的暗示突然惊颤起来时,已经晚了,我看见一道鬼狐似的火光钻进帐篷,迅即爆出一声轰响。接着又是一道火光,又是一声轰响。火光中,我看见三条断肢,一顶钢盔,还有木棍、布片之类的东西被无后座力炮弹的爆炸气浪卷上天空,又冰雹似地旋落下来。
  ……我心里骤然闪过一片惨白的死光,就昏倒了。死亡原来是这样啊!在那一瞬间,我看见属于我的美丽的魂灵从破损的躯壳里逃出来,像一缕无声息的烟雾,像一道若隐若现的幻影。(重点为笔者所加)

  且不说人到底有无魂灵,又能否“从破损的躯壳里逃出”,也不说正义与非正义战争彼此不分,等量齐观地处理,仅就如此阴森可怖、令人毛骨悚然的战争气氛的渲染和描写,放在以往能否允许呢?事实是,以前,也曾有人这样写过,但其遭遇不言自明。人们不难记起著名漫画家华君武的一幅杰作:杜甫作检讨。讽刺的正是那种在描写战争上的“左”的指导思想。画面上有杜甫的检讨书:《兵车行》有和平主义错误倾向(大意)。如实描写战争的残酷,描写战争给人们带来的灾难,原来是和平主义思想在作家头脑中作怪!联系《死光》及新时期军旅文学作品,在创作思想上不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么?
  战争的残酷性,其实与战争的性质并不存直接因果联系。这本是很容易理解的事实。你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就应该承认,在杀伤问题上,很难区分正义与非正义。因为,作为战争主体的人,他们手里的枪、炮,也起着相同的作用,要完成相同的目的的,就是要有效地杀伤对方,以保存自己。所以,战场上的惨状,绝不因为其非正义而更恐怖、更阴森,也不会因为其正义就显得和缓些、轻松些。非要人为地写出不同,势必歪曲事实,掩盖真相。《死光》的处理说明,作者在这方面的认识是清醒的,它摒弃了以往“左”的思想影响。因而,值得肯定。
  看来,分歧较大的,是作品对当代军人的感情生活的描写和表现。《死光》在描写军人的战斗生活时,也真实细腻地描写了他们的感情生活的层面,来了点“轻松”的。这里,有男女间的正常情爱,有的则不过是被压抑了的性意识、性渴求,根本说不上是爱。
  那么,以自卫反击战为主题的作品,捡这种“轻松的”描写,可以不可以呢?是否因此而影响作品的格调,甚至有碍道德风化呢?我以为,简单化地回答是与不是,可与不可,都无助于认识的提高,宜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表现当代军人的生活,拓展他们的感情的层面,探索那更为隐秘的潜意识,无意识,加以展现,不是《死光》的发明。先此之前,有不少作品已经这样做了。有的比《死光》写得要具体生动,淋漓尽致得多,而其中有些作品也获得读者、评论家们的首肯。自然,也有格调不怎么样的作品。然而,《死光》还是较好的。它的描写,几乎没有什么过分、出格的东西,比起某些作品来,要克制、老实、有分寸感多了。作品提供的一些内容,不过是些人之常情的、非理性的、潜意识和被压抑了的性意识的东西。譬如,护士肖洁向记者介绍她“初潮”迟来时的焦灼,背着家人站在镜子前偷看自己的裸体;秃头战士的“梦遗”,“帐篷里的几十个男子汉都在想同一个隐秘的题目”等等。即使在主人公魏国兴与护士肖洁之间发生的,也大都可作如是观。
  作为旁观者,假如我们判定他们是恋爱了,不能说有什么错。但在当事人双方,特别是魏国兴,是否就那么明确、清楚?怕还不能那么说。否则,就必然把魏国兴对肖洁讲的“朋友就是朋友”那一席话,看成是当事人有意装傻充愣,是为了达到骗取姑娘的感情而耍的阴谋伎俩和小手段,因此,在思想品质方面有问题。其实,真要这样看待他,那就不符合作品的实际了。仔细体会,即可发现,他虽然已经在爱了,但这一点,在他却还未意识到,至少还未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爱是非理性,处在潜意识阶段。而这种非理性、潜意识的爱,又被他所能意识到的“男女之间轻松、愉快的友情”,遮盖、掩饰起来。当他承认自己与肖洁只是“友情”,并非爱情的时候,他自己已上了潜意识、无意识的当。他认为与未婚妻之间那“铁板一样僵硬、沉重”的感情纠葛才属于爱情的,与对肖洁的“喜欢”并不是一回事。所以他才有“朋友就是朋友,朋友难道是未婚妻”的诘辩。是的,“喜欢”之中已有爱的成分,但不能等同于爱。指责他混淆了友情与爱情的界限,在我们未必不可以,对处在潜意识、无意识的他,一时间是难以认识和接受的。
  我们之所以分析人物感情生活的非理性、潜意识、无意识,以及人之常情的特点,意在说明,人物的感情行为,甚或有荒唐的方面,仍然是可以理解的,并不牵涉道德问题,无需乎太较真。太较真了,往往影响对作品的准确理解。你说肖洁在镜子面前脱光了衣服,除了表明性意识正在这少女身上萌动还有什么呢,与道德有什么相干,小战士梦里见到了排长的老婆,看来对首长有些不恭。然而,那是梦。而梦,纯粹是无意识的呀,能以此判人家道德品质怎么怎么的不好么?我以为,非但不能这样做,而这个梦,倒恰恰证明,这个成年男子,在白天、在正常情景下,还是很注意用纪律、道德等来约束自己,尽量克制、压抑着自己发育正常的性意识;只有在晚上,在睡梦中,当大脑处在抑制状态,失去了理智管束时,那被压抑了的性意识才显现出来。如果这样,便说他不道德,怕是有失公道的。何况,作品还写了这战士“睁开眼睛就骂自己混蛋”,可见在道德方面,他对自己的要求是相当严格的,是无可挑剔的。
  在魏国兴,意识与非意识、潜意识,理性与非理性,那区别也是清楚的。当处在非意识、潜意识,不自觉、非理性时,他似乎是那么大胆、那么无拘无束地去爱,去追求,一旦意识、理性,他便立即陷入茫然、困惑,并竭尽力量克制、约束自己。比如,随着他与肖洁之间的感情的发展,他的爱便由原来的潜意识、无意识上升为意识,成为理性的东西。这时,也只有在这时,他才感到是“一场浑浑噩噩的恶梦”,并从中“突然醒来”,最后,终于做出理智的处理。但是,他和她都付出了代价,内心是痛苦的。对我们大家来说,他们的思想和行为,是应该,而且也可以理解的。指责、苛求,过多的道德、理性评判并不足取。
  《死光》是有缺点的。比如,在人物塑造上,多有做作、斧凿痕迹,也有性格不够统一的败笔,等等。来不及细说了。
  我想,可否从《死光》的讨论中得到一些启迪:比如,多年来,我们对于理性、意识、自觉性与非理性、潜意识,非自觉性,是否太偏执一端了?对前者是过分强调重视,而对后者则是忽略甚至否定。这种倾斜,似乎可以端正一下了。我们承认理性,相信真理,但是须知,凡理性、真理都不能、不该蔑视背离事实,不能蔑视背离人之常情和人类良知的;我们提倡道德,张扬礼义,然而也应明白,这道德、礼义不能是违背人心的虚伪的东西。否则,就成了骗人的说教。像鲁迅指出的:“提倡虚伪道德,蔑视了真的人情。”
  总之,不论是分析欣赏一篇文学作品,抑或面对现实生活中的一些人和事,要多一些情感体验,承认、看到潜意识、无意识、非理性的存在,沟通感情,多所理解。尽量少弄一些道德、理性的评判,以免把活生生的人沦为理性的奴隶和工具。这些看法,不妥之处,容或有之,请赐教。
                      秋野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二十日
               (原载《作品与争鸣》198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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