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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经理轶事



作者:赵大年

  有人说南山企业集团的总经理解虎是现代派。这话并不精当。因为“现代派”这个名词的含义非常庞杂,简单化不行。
  此人姓解。解,这个方块字就很复杂,至少有四种读音。您甭查字典,那没用,先听我白话几句。譬如,解放,北方话读“姐”,南方话读“改”,是不是?解锥,从南音,许多北方人感到迷惑,往往误写成改锥或者盖锥,是不是?如果姓解,那又另有读法,北方人说“谢”先生,南方人叫“害”先生。由此可见,解虎的姓就不简单!
  此人名虎。身体粗壮,虎头虎脑,说话瓮声瓮气,办事风风火火,一顿午饭能吃一斤肉、一斤面,外加一斤酒,晚饭照吃不误。什么高血压、胆固醇、冠心病、肥胖症,对他来说只能换得哈哈一笑,外加两个字:“扯淡!”他生于虎年,发于虎年,而且,人过三十五,好比出山虎,敢作敢当,百无禁忌。因此,取名曰虎,最恰当不过了。
  解虎乃京东平峪县人氏。因此不曾有人叫他“害虎”。只可惜,平峪县不说北京话,方言里带着浓重的唐山味儿,再加上故意的成份,乡亲们大多叫他“蝎虎”。唉,“谢虎”也罢,“蝎虎”也罢,反正此人十分厉害,至少比他爹解有牛厉害七分。剩下那三分嘛,属于本乡本县的土特产——无论如何,儿子还是怕老子。
  “是我好?还是我爹好?”
  这句话已经变成了解虎的口头禅。当初,往往是逼急了他才吭吭哧哧地憋出这么一句话来:“大婶大叔,哥儿们姐儿们,瞎呛呛没用,天上掉不下馅饼来,干活儿要紧!别不舒心。我看您还是把良心掏出来晒晒太阳,捏在手心里问问它吧:到底是我对您好?还是我爹对您好?”
  由于这句话有份量,沉得很,又内容丰富,包涵着全村数不清的酸甜苦辣咸,所以,乡亲们当真的把良心掏出来托在手掌上掂量了一番之后,还是得承认解虎这小子确实比他爹解有牛好,也就自动封了口,乖乖地干活去了。因此,渐渐的,这句话就变成了农民企业家解虎的口头禅和进行“政治工作”的法宝,一用就灵。
  说来话长,然而乡亲们记忆犹新。就连二十朗当儿岁的小伙子,也记得娘教他双手捧个鸡蛋,到供销社去换半斤粗盐或者三盒取灯(火柴)的情景啊,美好童年是怎样度过的?在小学校窗户根儿底下玩什么?撒尿和泥,放屁崩坑儿。解虎就曾经是个孩子头儿,当过“瓶子队长”,队员每人有一件高级玩具——空酒瓶子,真是好玩艺儿呀,用麻绳栓住瓶嘴儿,使劲抡。十几个光屁股的半大小子在村口排着队,一齐把瓶子抢圆了,就能发出一阵阵有如空竹般的“嗡嗡”声,然后便尖起嗓子朝村里大叫:“汽车来啦!”
  谁承想,解虎今天真的开着自己的厄桑牌小轿车,把清华大学的老教授和中国科学院的研究员们,一位又一位的接进南山村来哩。
  解虎他爹是有光荣历史的人物。仅仅他的名字解有牛就是个光辉的典故。当年他分到了地主老财家的一头小牛犊儿,应在收据上签个名字,可惜他没有大号,三十来岁的汉子,如果写上“二狗子”或者“解二狗”都嫌不太严肃。土改工作队的队长笑了,便替他取了有牛这个名儿,郑重其事地说:“这也是革命的纪念,从今以后你有牛啦!”直到红卫兵打他“走资派”的时候,解有牛还用这个光辉的典故抵挡过一阵哩!他是南山村的头一个党员和第一任党支部书记。他的另一桩殊荣是被组织到昔阳县大寨大队去参观学习过,据他自己说还跟陈永贵握过手哩!可惜,“取经”回来,偏偏在村口看见孩子们抢酒瓶子玩(这项游戏的发明权原本属于爱子解虎,解有牛早就见过,并不稀罕,只不过这一次令人扫兴,而且产生了某种感官刺激罢了),瞧,十好几岁的半大小子了,一个个鼻子底下挂粉条儿,屁股蛋儿冻成紫茄子色,嗖嗖的西北风把小鸡儿都刮得缩进肚子里去了……不觉一阵心酸,老支书差点儿掉下泪来,但是念头一转,忽又勃然大怒,跺脚骂道:“日你娘!人家大寨大队家家户户,空瓶子里都灌上黄水水、红水水、绿水水儿,摆到大钱柜上多美,多打眼!就你他妈的小崽子们不争气,瞎抡白抡,要是把空瓶子碰破了,赶明儿粮食真的过了长江,酿点儿酒,拿什么盛?!”
  老书记一顿臭骂,吓得这帮“瓶子队员”全都夹起尾巴逃散了。否则,没收了这高级玩具不打紧,要是扣他爹娘三天工分儿哪个受得了!
  当年啊,解有牛在村东头一跺脚,村西头的窗户纸都震得哗哗响;如今呢,解虎在村办服装厂里吹口气儿,吓得大姑娘小媳妇尿了裤子也不敢挪窝。这都是乡亲们说的,百分之百的真事儿,有一百零一个人愿意出庭作证。
  这天,解虎叨着“三五”牌进口香烟,大步流星走进振华服装厂的新车间,吹了一口气儿——宣布一条新纪律,当即就把姐妹们、婶子嫂子们全都镇唬住了。
  “都把耳朵给我竖起来,听着点儿!”
  他出言不逊。只有骡马牛驴、猫狗兔子听声儿才竖耳朵哩,怎能拿这话儿说人!他是,这难听的话儿收到的效果并不坏,大家果然屏气静听,听他又唱什么新调调儿。
  “我向银行贷款三十万,买了这条服装生产流水线,图个啥?就指望着提高质量,跟北京的天坛牌衬衫比个高低!赚了钱,你们多拿奖金;赔了钱,我去坐牢顶债。人心换人心,哥儿们姐儿们,就给我玩命干吧!今儿个我不费唇舌,只讲两条。第一条讲政治,咱农民变工人,也要改造思想,脱胎换骨!谁不愿意脱,有你的自由,家(里)吃去!第二条讲纪律。啥叫流水线?这机器就跟咱村口的小清河一个样,一开闸,水就不眨眼的一个劲儿地流。姐儿们,听着,只要你往这板凳上一坐,流水线这么一流,就算你家着了火,孩子掉了井,屁股底下流了汤,你也不准挪窝儿!不准擅离岗位。还是那句话,谁不愿意脱胎换骨,有你的自由,家(里)吃去!”
  解虎讲完话,烟蒂随手一丢。车间主任赶紧上前一脚踩灭。车间里也有自己的规矩,吸烟者罚款五十元!可是谁敢罚总经理呢?他吹口气儿就能把你辞了。其实,解虎也有他的道理。他到北京一个大礼堂听过报告,讲“纪律面前人人平等”,他觉得可笑。瞧,墙上挂牌写着“禁止吸烟”四个大字,牌子险冲台下,听报告的果然不敢吸烟,可是台上作报告的干部照吸不误。哈哈,连“烟瘾面前人人平等”都办不到嘛!好吧,大礼堂里准你吸烟,服装厂里就准我吸烟,各有各的地盘,这也是一种平等。想起此事来,倒也觉得挺有趣儿,解虎松了脸,乐呵呵地补充两句话:“这洋机器来之不易,可不能像使唤人一样,马不停蹄地连轴转!为了按时保养机器,咱也得讲点儿科学。好吧,从今天起,你们不必加班加点,实行八小时工作制啦,昼夜两班倒。工钱也多给点儿,一个钟头一块钱!”
  下班以后,姐妹们、婶子嫂子们相当高兴,笑得合不上嘴儿,一路上互相介绍着“憋尿”的绝招儿。
  “上班之前嚼一把油炸花生米,保你半天没尿。”
  “多吃几口老咸菜也行,盐能存水。”
  “我呀,早起只啃干粮不喝粥。不下班呀,嗓子里冒了烟,哑了也不喝水。咱又不当李谷一,不唱歌儿,怕啥!”
  “甭受那份儿罪!干嘛渴着自己呀?大不了是尿裤子呗,只要不挪窝儿,他再蝎虎也不能把我辞了。”
  “可别说受罪!二妹子你年轻,真正的罪儿没受过。要我说啊,如今坐在板凳上干活儿,风不吹,雨不淋,重活全让机器干了,这还是人享机器福,马长机器瞟哩!”
  “对对,就冲这一个钟点儿一块钱,三八二百四十块呀,嘻嘻,给个县长也不换呐!”
  说这话的是七婶儿,已经到了“不惑”之年的过来人。从当姑娘的时候起,她就编算着要买两件汗背心,下地耪青也好替换着穿。可是,攒呐攒呐,直到嫁人之后,敢抱着孩子在当街喂奶了,也没攒出这两块多“闲钱”来。在我们南山大队呀,社员手头的“闲钱”或曰“现钱”都是很稀罕的。为啥?用文明话儿来说,“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帝力于我何有哉!”西汉迄今,除了那官办的“盐铁专卖局”卡一卡山民的脖子,别的物件我们啥也不买呀。用乡村俚语来讲,就是:吃葱沟葱,吃蒜栽蒜,砍柴烧火,换盐掏蛋。只有家中来了亲戚,或逢红白喜事,才做一顿烙饼摊鸡蛋的美餐。平时呀,鸡蛋就是“硬通货”,就是社员户的零花钱。所以七婶攒鸡蛋,刚攒够七八个,就被家里零花了。唉,她始终也没攒出那两件汗背心来。
  七婶儿当姑娘的时候,模样儿长得挺水灵、挺俊。俊也得随大拨儿下地干活儿。什么摘棉花、掰棒子、改畦口、抓化肥、拔麦子、插稻秧……这些活计虽然累,累得腰酸腿疼,姑且不说,唯独那耪青的活儿教人难堪。热在三伏。顶着太阳钻进齐人高的青纱帐里去锄草松土,不啻钻进了大蒸笼!宽刃大锄的锄把儿没橹几下子,已是浑身冒汗了。此时最怕中暑,社员们大都光着膀子戴个草帽儿,不敢让那暑气攻心。女的也光膀子。大婶大嫂顾不得许多,即使是刚过门的新媳妇,也没啥忌讳的了。只有姑娘们还感到害羞,使用条麻线栓块手绢儿,呈菱形吊在胸前,胡乱遮挡一气,还是露着大半边乳房。她们多想买两件汗背心替换着穿呀,只是家里的鸡蛋老攒不足数儿。
  我们南山村的鸡也瘦得可怜,没粮食喂,更不敢放出院子去叫它自己打野食儿。老书记发过话,“鸡姓资!”养鸡下蛋本来就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只因为社员人人需要吃盐,才暂时允许保留这条小尾巴,否则呀……唉,谁家还敢把鸡们放到社会主义的田里或者场院去哩!放出去的鸡们,要是被解有牛的民兵逮住了,一律充公;逮不住的,扣你家的工分儿;最轻的惩罚也最别致——晚上打着手电筒到你家,从鸡窝里把公鸡母鸡小鸡雏儿全都掏出来,拿剪刀铰秃了鸡们的尖嘴巴,“看你还偷不偷吃社会主义的粮食!”民兵们说得理直气壮,上纲上线,振振有词,呜呼哀哉。
  中国有句古话:狗急跳墙。这话并不全面。其实,母鸡们饿极了也会跳墙。它们把自家院子里的蚂蚁、跳蚤、蜘蛛、臭虫和草根、蚯蚓等等一切能吃的东西全都刨出来吃光了之后,就本能地歪着脑袋看天空,蹦着高儿追蜻蜓,像演出芭蕾舞《天鹅湖》一样,好看极了!最后便是飞上树去啄食知了儿,一不留神——一失足成千古恨,鸡们落到了院墙之外的广阔天地里,兴高采烈,小有作为——开始顺着垅沟刨麦粒儿吃,胀得鸡膆子发歪。可惜啊,鸡们万万没有料到,播种冬小麦之前,老书记解有牛命令保管员用农药浸过麦种,说是为了防治偷吃麦种的喇喇蛄,谁知桃代李僵,却是毒死了南山村过半数的母鸡!七婶儿的“家庭银行”当即破产倒闭……
  “是我好?还是我爹好?”
  回想起那次母鸡中毒的案件,回想起那两件梦寐以求的汗背心——如今干两个钟点儿的流水线就能买回来嘛,总经理再蝎虎点儿,也比他爹好哇!
  总经理解虎的文化水平儿并不太高。他仗着“村级高干”子弟的家庭出身,初中毕业之后还升入了县里的高级中学。住校三年,眼界大开。虽然未曾上过大学,倒也是个能写会算的秀才了。回村之后,在他爹解有牛的福荫下,很快就钻进公社拖拉机站当上了铁牛驾驶员。青出于蓝胜于蓝。当时就有人说,铁牛胜过黄牛,这小子比他爹强,吃上了商品粮!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之后,解虎也快要进入“三十而立”之年,不但成家——娶了大队的女会计李巧英,而且要发奋立业了。作为试点,他首先承包了拖拉机站的第一台铁牛,农忙下田,农闲跑运输,自负盈亏,又有贤内助巧理钱财,当年就成了南山村头一个万元户。进而承包一辆大卡车,又买汽车、收徒弟、雇工、集资创办了一支汽车运输队。短短三年时间,解虎发了!县交通局长问他到底赚了多少万的时候,解虎笑眯眯地伸出三个手指头来。三万?三十万?还是万字的三位数呢?由你去猜吧。
  真正发迹,称得上个农民企业家了,那是又干了五年之后,八十年代的这个虎年。解总经理三十六岁,常常带着自己的高级顾问——大学教授和科学院的研究员,在北京饭店、长城饭店、丽都饭店,或者干脆就到香港、大阪、汉堡去与外商洽谈生意。他不会写毛笔字,但是“解虎”这两个字,用签字笔来写,却可以写得相当流利、气派、潇洒,参加“硬笔书法协会”也能唬一气。
  他的管理水准和商业知识并不高明。但他有个看家的本事,就是善用能人。“我没上过大学,可是我能调动大学教授的积极性!”办法很简单,第一条,我总经理亲自登门求贤,像日本人那样深深鞠躬九十度,口称老师,毕恭毕恭,知识分子就吃这一套!第二条,车接车送,住宾馆(南山村新建的贵宾楼,条件远远超过“将军楼”),把客饭“四菜一汤”的标准提高为“八菜一汤”外加红包一个——提建议、出主意的五百元;给予批评或者只参观不说话的,一律三百元——这叫做花钱买骂。不说话也是有意见嘛,嘴里不骂心里骂,照样送红包,请您改日再骂。乡镇企业是驾不倒的!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嘛,“不挨骂,长不大”嘛!这第二条,经过实践和改善,在物价上涨工资不长的情况下,知识分子也吃这一套。
  如此这般,解总经理“养活着”一个高级智囊团。那三百元、五百元的报酬开支,在他来讲算个屁!可是对这些教授、专家、高工、博士来说,却相当一两个月的工资啊!利用星期天、节假日,坐小轿车出北京城兜兜风,到南山村散散心,到厂子里转一圈儿,提供点儿信息,出点主意,然后就带个红包回家转,何乐而不为啊!老专家感动得眼睛湿润;总经理的新产品又注入了春液,花色翻新,销路大开,南山企业集团年年月月都能飞出几只金凤凰来。
  有的高工,搞了新产品设计,本单位不用,一怒之下就干脆卖给了解虎。报酬不多,“仅仅”一两万元而已。这种事件已经发生好几次了,解虎每次都深深鞠躬九十度,然后恭恭敬敬地说:“您放心,我们财务科已经按照规定向国家交纳所得税了。今后如有什么麻烦,敝公司聘请有常年法律顾问,一切由我负责!”
  这天,解虎从北京工业大学老教授嘴里听到了苏联的一个“斯达哈诺夫运动”,深受启发。无巧不成书,晚饭桌上又听他爹解有牛讲了个地主雇短工拔麦子的绝招儿,哈,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解有牛捏着小酒壶说:“老地主可不傻,他从村里选了四个最棒的小伙子当‘打头的’,分派在麦田里,一人‘抱’一条麦垅,一猫腰,一口气,连拔带捆,就像牛犊子撒欢儿一样往前蹿,把别的帮工甩在身后老远老远,叫你轱辘马爬也追不上他。等拔完了这块地里的麦子,四个‘打头的’好手挣双份工钱;那大拨儿跟不上趟儿的帮工只能挣半份儿工钱。算总账还是地主最合适。麦子拔得又快又省工钱!”
  解虎听罢哈哈笑,一拍大腿:“妙哇!就得这么干。老教授和老爷子讲的绝招儿两结合,就是我解总经理的新发明、新创造啦。还带有咱南山村农民的特色哩。”
  第二天,解虎胸有成竹,兴冲冲赶到耀华铸造厂,跟几位厂头儿合计一番之后,立即制订各道工序的定额管理方案。说来也简单,铁锭开坯的、砸焦炭投料的、做木模的、打砂型的、抬铁水包浇铸的,每个班组各选四名技术熟练的棒小伙子,先玩命地干上一班,哈,这就是定额!完成定额者是甲级;达到九成的是乙级;八成的是丙级。总经理解虎站在火光熊熊的通天炉前向大家发话了:
  “哥儿们!我坚决主张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动者不得粮——家吃去!从今往后,这定额就是铁算盘,铁面包公,不容私情。咱们厂也搞工资改革啦!我先说个数儿;甲级工钱——不是甲级工,听明白,月月浮动——一月工钱三百块,比当个部长也差不离儿。乙级的二百块,相当一位厅局长。丙级的一百块,也是个科长嘛。超过定额的是特级,工资跟我一般多,五百块!快赶上个副总理了吧?哥儿们好好干,还有奖金也按这个比例发。至于丙级以下的嘛,只发生活费,每月五十元,等于黄牌警告,三个月还不及格的,对不起您啦,我这儿从来不养活混饭的,家吃去!”
  试行一个月之后,厂头儿和会计算了个账,哈哈,利润翻番,工资总额还略有下降!为啥?会计说:“小秃儿的蚤子明摆着哩,强手挣了软鸡蛋的那份钱呗。总经理这一招儿真蝎虎,切猫尾巴拌猫饭,就是太损了一点儿!”
  此话自有心腹之人吹进解虎的耳朵眼儿。他沉吟三日没说话,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第四天早晨,听见收音机里播放的一篇文章在批判人道主义,解虎登时发了火,把铸造厂的几个厂头儿召来斥了一顿儿,“咱可不能不讲人道主义!把工人的身子骨累垮了可不行!咋办?给大家另发营养费。利润翻番,奖金也得翻番。谁不是爹娘养的?良心都是肉长的!俗话说,亲不亲,老乡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哥儿们给我玩命干,我就得保他们家家都吃上烙饼摊鸡蛋。”停了半晌,又交待一句,“那个会计,敢骂我切猫尾巴拌猫饭,不糊涂,提升他当财务科长!”
  县里指名要解虎出任南山乡的副乡长,他坚决不干。
  “去,当个挂名的也好嘛。如今的副乡长可就是从前的公社副书记或副主任啦!有点儿权,你这个总经理才能当得硬朗。”解有牛劝儿子去当官儿。他一辈子也只是个大队干部,从未晋升到公社一级。
  “爹,您不懂。从前是当官的有权;如今的世道哇,有钱就有权。我才不去戴那个笼头呐。”
  “混小子!你懂啥?手中有权,神仙来拜年。”
  “老爷子,老皇历啦。手中有钱,天天过年!”
  “有权威风!”
  “有钱灵通。”
  “放屁!”
  “好臭。”
  这爷儿俩反正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啦。儿媳妇李巧英赶紧上前抹稀泥,把话儿岔开:“别争啦,快来吃饭吧!今儿个又是四碟四碗儿,真的应了解虎的话——天天过年!可是老爷子说的也对,有权威风——大跃进的时候,老爷子率领全村打家雀儿,那才真威风哩!”
  解有牛听了很不自在,嘴里噎着一口饭,嘟哝道:“你见过?三十年前的老儿啦,瞎翻扯!”
  “我听小学校的老校长说过!”儿媳妇笑得弯了腰,“他说呀,您老爷子书记挂帅,亲自担任打家雀儿的总指挥,站在场院敲铜锣。全村的乡亲们都上了房,敲洗脸盆儿,吓得家雀儿满天乱飞,不敢落地。民兵放枪,孩子放炮,全县全省统一行动,家雀儿哪见过这人海战术的大阵仗儿?飞呀飞呀,从早飞得晚,累极了就口吐白沫儿,晕头胀脑地噼哩啪啦往下掉,哈,真威风!”
  解虎把话接过来:“对对!老校长说的,那天傍晚,您老爷子亲自打电话向县委报告战果:南山村的四害之一——家雀儿已被全部消灭,只有两个漏网,向着北山村仓惶逃窜。据民兵连长报告,其中一只母雀儿已经受伤,失去了生殖能力,估计今后危害不大。”
  解有牛实在听不下去了,把碗一撂,叹口气:“唉,别嚼舌根啦……后来上级给家雀儿平了反,还下了一条最高指示,说家雀儿也吃害虫,别打啦。四害缺了一个,这空额就把臭虫补上去吧!”
  解虎到了儿没有出任副乡长,因此他就可以不去指挥群众打家雀儿烫臭虫什么的,从而腾出手脚来对付各路菩萨。什么菩萨?电菩萨,水菩萨,钢菩萨,煤菩萨,油菩萨,路菩萨,金菩萨,税菩萨……一言以蔽之,凡是有权卡一卡乡镇企业的各个衙门口里都有菩萨。哪一炷香没烧到,菩萨就会走出庙门来给你上眼药。
  解虎的南山企业集团下辖十家工厂:振华服装厂,耀华铸造厂,兴华农具厂,利华果品厂,爱华家具厂,光华养兔场,裕华养鸡场,新华酿酒厂,美华百货商场和大华宾馆。虽然每家的厂名都包涵着振兴中华的伟大意义,各路菩萨可不听这一套。人家说啦:“我不听你唱什么,只看你干什么?”
  干什么?解虎心中有数,插起门来对总会计李巧英说:“给菩萨们进贡!”
  “这贡品……怎么个进法儿?”巧英小声问。
  “胆儿大的菩萨,塞钱;胆儿小的,送礼;胆子不大不小的,咱给他立个名目——赞助!”
  “我怎么下账?”
  “这还不好办?搞两本账!”
  “人家不收礼怎么办?”
  “你真糊涂!哪个庙里的菩萨不贪香火哩?”
  话虽如此说,有关上级还是年年派人下来检查几次。究竟查没查出什么破绽?查出来了又是如何发落的?由于未曾登报公开披露,所以外人谁也不知道。大家只知道南山企业集团及其下辖的十家乡镇企业越办越红火,解总经理的威信也越来越高了。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谁也没想到,这天,教育局告了解虎一状,并且通过新闻记者把“状子”登在了报纸上:南山村的学龄儿童有60%以上辍学,都跑去喂鸡养兔挣钱了。问题的根子是乡镇企业招募廉价童工,既损害儿童身心健康,又制造大批新文盲,妨碍普及9年制义务教育,如不加以解决,则后患无穷!
  解虎见报,大发雷霆,“真新鲜!我们小时候抡酒瓶子玩的时候你为啥不登报?撒尿和泥,放屁崩坑的时候,你倒说形势大好,越来越好!如今吃烙饼摊鸡蛋啦,孩子们也能挣钱啦,你倒说后患无穷!新闻记者的良心叫狗吃了吗?好吧,我也花他几万块钱,请一帮子记者来,搞调查,写文章,买版面儿,登报反驳,跟教育局打笔仗!”
  总经理财大气粗,说一不二,通过关系网,果然请来了几十位作家和记者。好吃好喝,连吃带拿。访问家长,询问童工,结论一律:总经理是好人!退学是自愿的。念书不如做工,现得利,反正生活提高啦,比从前强百倍!
  遗憾的是这些作家和记者毕竟还有点儿良心,“吃孙喝孙不谢孙”,谁也没给解虎写“翻案文章”。总经理第一次感到“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招数儿不灵了。
  但是他并不甘心,又回过头来请教于智囊团。果然求得了一条锦囊妙计。正好,晚饭桌上解有牛也说起了这件事:“小子,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你赚钱赚到这个份儿上,就该花钱买匾唆!你年轻,没见过,从前的地主老财,发家之后,也要修桥补路,散财消灾。我看呐,把这档子行善的事由干完了,你就把总经理辞了吧!”
  解虎沉吟半晌,没点头,也没摇头。第二天,他把十家乡镇企业的头头召集到一起,传达了锦囊妙计,不经讨论就拍板决定:各厂出钱,集资100万。一半支援本村买化肥,把小麦种好;一半盖学校,本村的孩子统统上学,学校管吃管穿,看他来不来!鸡场免场缺少童工怎么办?从外村在呗!外村的孩子上不上学,我可管不着!看你教育局批评谁?
  又是一年春草绿,依然十里杏花黄。锦囊妙计见了效。解虎这次在北京饭店召开了一次隆重的新闻发布会,介绍了他的各种新产品之后,便用豪华型的大巴士将记者和作家们拉到南山村参观新建的学校——4层楼,红砖清水墙,窗明几净。教师穿西服,学生穿制服,都是振华服装厂免费捐赠的。本村儿童入学率100%!
  “去年我受了教育局和报纸的批评。”解虎十分虚心地说,“重经济,轻教育,这是我们农民企业家的一大缺点,近视眼啊!现在,现在……哈哈,请诸位多多指教!”
  他的话音刚一落地,教育局长已把奖状捧到了总经理面前。“这也是匾啊!”解虎差点儿说出口来。紧接着响起了一阵春雷般的鼓掌声,因为下一个节目便是会餐。
  第二天,农民企业家集资办学校的消息纷纷见报。并没有谁再追究他的鸡场免场继续雇佣着外村的廉价童工。
  不久又传来好消息:上级准备给解虎颁发一枚五一劳动奖章。同时也有坏消息,大概是有人不服气吧?说解虎还有不少毛病,经营管理方式方法简单粗暴,不科学,甚至是一种野蛮管理。不过,又有人说,无论如何,解虎比他老子解有牛的水平和效果好得多。
  直到我写这篇《总经理轶事》的时候,他那枚奖章还没拿到手。大概解虎成了一个有争议的人物吧?据说解有牛还在劝他儿子“急流勇退”,见好就收;而解虎根本不听,正编算着把邻村的几家乡镇企业也买过来,大干一场!究竟谁对谁错?现在还很难说。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三十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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