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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鱼



作者:赵大年

  据说,千百年来,达官显贵,富豪子弟,都喜欢“腰缠万贯下扬州”。因为这历史名城,温柔之乡,美女青楼,苏依软语,琴棋书画,丝竹管弦,鱼虾美酒,应有尽有。不应有的也有。既可销魂,又是个销金窟。
  去年,我们可爱的刘主任借公余之便,也玩了一趟扬州。虽然他未曾“腰缠万贯”,也无须个人解囊销金,却是大饱口福,充分地领略了各家扬州名菜的地道风味。此公记忆力稍见衰退。返京途中,在软卧包厢里彻底地软乎了一昼夜,便淡忘了许多。印象仍然比较深刻的是一道“叫化鸡”,又名“佛跳墙”的玩艺儿。
  当时,品尝之后,他曾带着秘书深入厨房,以慰问大师傅为名,详细打听了这道名菜的烹调技术。原来,此种炮制技法相当原始而偏激。几位名厨七嘴八舌争相汇报:将活鸡用泥巴包裹起来放进灶火膛中去烤(有如北方烧刺猬的办法),烤到了火候,剥泥壳时自然也就拔净了鸡毛。哈,趁热蘸着佐料吃鸡肉,喝黄酒,妙不可言!
  一位老厨师还说,这种绝技最初的发明权属于叫花子。他们偷了鸡,没刀没锅,就躲到空庙古刹墙根底下这样烧着吃。后人为了尊重叫花子的专利权,又不肯颁给发明奖金,才定名为“叫化鸡”,给名不给利,以免叫花子名利双收之后翘尾巴,变修了。言归正传,叫花子在墙根底下吃烤鸡的时候,浓香四溢,飘进禅房。对那早已了却尘缘的泥胎金身也产生了刺激食欲的伟大作用——当这佛爷馋到了无可忍耐的时候,便顾不得体面尊严,急忙走下莲花宝座,跳墙而来,来参与凡人(而且是下九流的叫花子)之大嚼。
  “真棒!好一个叫化鸡!好一个佛跳墙!我猜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时候,大概每次都要吃几只!”
  刘主任做出了合乎逻辑学的推理判断之后,又问秘书,“你都记下来了吗?”
  “报告主任:已经用三洋牌双卡录音机和进口ADK磁带全部录了音。回去之后随时可以整理成书面材料。”
  “叫化鸡”虽然魅力十足,但对刘主任来说还只是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因为北京市一不缺活鸡,二不缺泥巴,且有全聚德烤鸭、鸿宾楼烤羊肉串以及普通百姓烤刺猬等等的传统技术,想吃也不难。只要给厨师下个令儿,“像烤刺猬那样烤只小母鸡来吃吃”就行了。顶多再叫秘书把录音放一遍给他听,准行。
  真正给刘主任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倒是扬州的鲫鱼汤。这汤味道极其鲜美,且不含动物型饱和脂肪即胆固醇。请他喝这高汤的,是一位扬州著名的老中医,又学了中西医结合的,所以不讲经络气脉,满嘴科学名词儿,“这汤,天天儿喝3大碗,每碗500CC即一市斤,也不会诱发肥胖症、高血压、冠心病。刘主任可放量儿!”呵哈,味美解馋,高蛋白富于营养又易消化而无副作用者,唯有鲫鱼汤耳!
  刘主任内心一颤——可惜北京缺少活鲫鱼!
  那也先把烹调技术学到手!眼下是技术最吃香,“家财万贯,不如一技在身”嘛。
  此汤的煮法极简便。不必进高级餐厅,家家能办。老中医就是自己动手边煮边待客喝汤的。
  这次省事儿。不用深入厨房慰问大师傅,也不用秘书开录音机。工艺流程一目了然:
  600瓦电炉一个,放在饭桌中央,烧上一小锅开水,投入适量的葱、姜、盐,其它佐料一概不用;净水养过几天的活鲫鱼十来条,半斤以下三两以上的最好,当场去鳞开膛挖掉内脏和双鳃,不冲不洗,随手带血放进火锅。几分钟后就可以开始喝汤了。
  注意事项,老中医说:剖鱼越快越好,剖一条立刻下锅煮一条。此时鱼还没死,开水一烫,小心它窜出锅外或在滚汤中游泳时溅起浪花儿烫了您的手!至于吃法,悉听君便。随剖随煮随喝随嚼,随时添水加鱼,慢慢品尝,待到鱼汤熬成乳白色,牛奶样浓,“叫化鸡”也就不屑一顾了。
  刘主任内心二颤——可气北京缺少活鲫鱼!
  身为主任,看问题往往都能迅速透过现象抓住本质。咳,烹饪鲫鱼汤的关键何在?一句话,必须是活鱼!否则鲜味变成了腥味或者烂了鱼胆的苦味、臭味、哈喇味儿,势必一塌糊涂,大倒胃口。
  刘主任内心三颤——可叹北京缺少活鱼!
  因此三颤,有感而发,晚间他在记事本上写下了四个字的结论:鱼贵鲜活。
  这简直是一条真理。而且毛笔正楷,深得书法之道。写罢仔细端详,不觉哑然失笑。瞧,汉字的学问真大,分析一下这个“鲜”字吧,拆开来看,半边是鱼,半边是羊。祖国的造字先生在几千年前已经把鱼与鲜联系在一起了!当然还有羊,羊肉也很鲜。想着想着,他的脑袋里继续出现了若干意识流或曰泥石流——泥沙俱下,浮想联翩:诸葛亮唱《空城计》,在城楼上设羊羔美酒来馋司马懿。想必是因为地处川陕之交的小小山城,连绵羊都没有,只有山羊肉以接待元帅级的贵宾,岂不寒酸惭愧?如果是在水网地带富贵之乡的扬州唱《空城计》,诸葛亮面前摆的定然是一锅鲫鱼汤了。
  刘主任从扬州北归之后,不知不觉地滋生了一项癖好——会客必谈活鱼。来客当中,在吃鱼方面也不乏专家学者教授名人,且多健谈者。甚至把吃鱼的问题与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挂上了钩。是呀,古文《冯欢客孟尝君》里当时的知识分子就曾弹剑而唱,发出过“长铗归来乎,食无鱼”的牢骚。“嗯,值得重视!”刘主任深谋远虑地说,“吃活鱼的问题,跟安定团结有关!”
  这天,又来了一位北京市管水产品即鱼虾蟹之类的产供销方面的准高干——副局长,他自然是活鱼问题的专家兼实权派喽,也当然地被刘主任待为上宾。香茗云烟加苹果,缠住了这位准高干。他也相当慷慨,为刘主任提供了许多关于吃鱼方面的知识。只听他有根有据他说道:论鱼,各地不同。咱们中国历来就有四大名鱼之说。目前,得到品尝家们公认的前三名是鳜鱼(写白了就是桂鱼),“桃花流水鳜鱼肥”嘛,列为榜首,有了赞美诗的角色;鲥鱼,“清蒸鲥鱼不去鳞”,每一片鱼鳞都可吮出滋味来;鳝鱼,又分血鳝、黄鳝、白鳝,都是带血烹饪的尤物;那第四名则争执不下,还处在竞争竞选阶段。据我们水产研究所掌握的情报,黑龙江推荐大马哈鱼,理由是肉质细密,肉丝缠绵,像牛肉而又比鲜红的嫩牛肉还嫩;天津人选举河豚,“拼死吃河豚”嘛,可以增加勇气,锻炼性格,见了它不要命;山东沿海崇尚鲷,青岛人叫加吉鱼,唯恐伤了它的身段儿,不用网打用竿钓,钓上来当场就煎,极好吃;河南河北则拥戴黄河大鲤鱼,硬说曹操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时吃的就是鲤鱼;过日子极精细的上海人交口称赞鲳鱼,说它的头和肚子最小,刺最少,连骨头都是软的,有效的可食部分占百分之九十七点五,几乎没糟踏;浙江提名黄花鱼,说那蒜瓣肉加醋炒鸭蛋黄儿,能出螃蟹味儿,是一道名菜“赛螃蟹”;桂林偏爱圆鱼,又名甲鱼,水陆两栖的也叫水鱼,不下水的称山瑞,大补,炖莲子、桂元、红枣、白果、苟杞子,是名菜“五元鱼”,属药膳;香港人则投了石斑鱼的票,说它是海(咸)水鳜鱼,名列第四都冤得慌,应该第二!唉,各地争论了千百年,至今难得统一哟。
  刘主任听到这儿,又下结论了:“没关系!告诉他们,允许继续竟选。……不过,我个人宁愿投鲫鱼一票。”
  他想了一下,又说:“争来争去,言不及义,那本质问题还是要吃活鱼嘛!一定要抓住这个要害问题作文章:不论什么鱼,只要鲜活就好吃!我看咱们北京市,首先要解决供应活鱼的问题。”
  准高干听了连忙摇头,深深叹气,“唉!难哪……偌大的首都吃活鱼,谈何容易……”一边说着,抬屁股就走,顺手抄走了半包云烟,头也不回,免得惹出落实活鱼供应问题等等一系列麻烦来。
  经过这次与实权派人物的谈话,刘主任越想越生气。这位副局长真是个不老小的滑头呵,什么四大名鱼!全是纸上谈兵。一接触活鱼问题,你就像条活泥鳅般的滑掉啦……好,我管不了你,有人管你!
  为了向管得了这个副局长的有关领导奏他一本,刘主任需要准备若干情报资料。他首先向本机关的也是身边之人作了一点调查研究。“各地同胞对吃活鱼有什么意见?”这个调查题目一公布,机关干部们的思想大活跃,甚至认为刘主任是个立志改革的即将被重用的上升的红星了!因此发言相当踊跃。
  湖南籍的干部习惯于紧跟领导,立刻打了头炮:“这事儿莫得意见呀!我们湖南有句土话:吃鱼要跳,吃鸡要叫。这话流传蛮多年了。少讲也有3000年吧。今天讲给你老听,也许会起点子实在的作用!真是难得。”
  广东籍的干部说,“我们家乡,包括广西人,都说话鱼肉甜。这个甜,虽然不符合汉语规范化的要求,意思还是明明白白的。我们喜欢吃鱼片——生鱼片,不鲜活怎么行!”
  上海籍的干部说,“江浙一带,索性把鱼叫做河鲜。刘主任您喝过的那鲫鱼汤,也可以叫做清炖河鲜。顾名思义,鱼不鲜活可不行。”
  刘主任听了频频点头,表示首肯。一转念,发言的都是南方同志,靠海近水之人;为了调查得全面,研究得深刻,还要听听高原和北方人的见解。为此他特意报名请一位蒙古族和一位藏族同胞发言。
  藏族干部说,“西藏山区百姓不吃鱼。至于我到北京来,工作多年了,还是很爱吃鱼的!”
  蒙古族干部说,“草原上各种调料不多,白水煮鱼不好吃,还有刺,不如大口大块地嚼牛羊肉痛快。主要还是水面少,鱼在食物构成中的比重小。并不是蒙古族不吃鱼!”
  刘主任心中大喜。有了这些翔实而全面的调查资料,加上亲口品尝鲫鱼汤的深刻体会,他的根据相当充足了。结论已经跳到眼前:北京居民都喜欢吃活鱼!
  然而,现实情况实在令人尴尬。北京的各大菜市场,国营菜店,多年来只卖死鱼、冻鱼、咸鱼、炸鱼、降价处理的烂肚子鱼。饭馆酒家也只卖红烧鱼、糖醋鱼、麻辣鱼、五香熏鱼、腊鱼,都是加厚味以去腥味,同时也失去了鲜味的东西。绝不敢清蒸、清炖、煮汤喝,更不敢吃生鱼片。逢年过节上市一点活鱼应景儿,事先通知电视台做好抢镜头的准备,报社也要按时发消息。对于居民来说则必须排大队两三个钟头,还未必买得上。此种长龙大队,人比鱼多的场面,实在叫电视台也为难,播放出去反而大煞风景。
  北京吃鱼难。吃活鱼更难。几年前紫竹院附近开了一家活鱼食堂,报纸给它帮了倒忙,发条消息,凤毛麟角,结果生意太兴隆,挤倒了桌子,碰破了玻璃,被迫停业。不会多开几家吗?您真聪明!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巧媳妇难熬无米粥。谁又能叫咸鱼干儿起死回生呢?
  这些情况,刘主任也作了若干调查。便叫秘书执笔起草了一个提案,亲自拿到政协会议上作了个书面发言,建议政府重视北京市的活鱼供应问题。平心而论,刘主任是个热心肠的大好人!自己喝了扬州鲫鱼汤,就能充分发挥想象力,决心要为北京居民谋点儿福利。办成办不成的,总算替咱北京人呼吁呼吁。
  没过几天儿,从副食品商业局就传出了佳音:在建国35周年大庆的日子里,保证供给全市居民每人一市斤活鱼!而且是平价鱼。这项重大决策是否与刘主任的提案有关?关系多大?或者纯属巧合?谁也不知道。也无须查证。不过,刘主任的内心倒是因此而发生了第4次震颤——我这个政协委员的提案还真管用呵!见效真快。可见各方面的工作效率都大大提高了。好,今后一定多提几条。同时,他在家里,机关里,会议上,逢人便讲这项“活鱼提案”的来龙去脉,绝不放过任何进行自我表扬的机会。
  这是公元1984年5月份的事儿。全市居民虽然不致于人人翘首盼望,但也有相当数量的家庭主妇已经把这几斤活鱼列为国庆节菜单上的“头版头条”了。与此同时,市属有关商业、水产、运输的局和公司,纷纷抽调大批得力干部专门组成了“鱼办”。它的全称,普通市民很难说得准确。有的说是“卖活鱼办公室”,有人文化高点儿,说是“国庆节供应活鱼联合办公室”。反正是个新组建的“衙门口儿”——保证一人一斤活鱼的最高权力机关。又据说,“鱼办”机构庞大,下设五处八科,上百个活鱼组和几千个活鱼点!分别负责计划、政策、调研、动态、价格、财税、收购、运输、保管、检疫、销售、统计、倒挂、赔钱、善后、奖惩;以及通讯、信息、科研、技术、设备制造和维修;还有政工、组织、宣传、保卫、监察、信访、联络、秘书、接待等等专业工作。专职和兼职、直接和间接为“鱼办”服务的干部数百名,职工数万人。电话总指挥就是那位害怕落实活鱼供应问题的副局长。现场副总指挥则是五处八科的13位处长科长——13这个数字不吉利,那是基督教的传说。我们这13位副总指挥都是无神论者,不睬它!
  朋友,也许您要批评我对“鱼办”的庞大机构作了过份复杂的渲染,不够实事求是吧!且慢,容我先辩白两句,以保护“创作自由”。我的这篇小文字,并非“鱼办”的工作总结;纯属道听途说的传闻和亲眼所见的片面情况。如果您要当做“红头文件”去阅读,笔者不负任何法律责任。
  那么,我是否夸大事实了呢?请往下看。
  北京已列入全球人口最多的十大城市之一。共有1000万居民。其中,仅城区和郊区城镇的非农业人口及外来的临时户口和流动人口,总数约800万。副局长兼“鱼办”总指挥曾用肉脑(而不是电脑——任何高级电脑在北京市人口和关系学等问题上的测算决不如肉脑的大估摸更精确),默算了一笔良心账:800万斤活鱼呀!这个数儿肯定打不住。这只是凭“活鱼票”供应普通市民的,买回家家户户去的。此外还有党、政、军、警的机关;使馆、宾馆、饭馆;工厂、学校、部队、医院;高级市民、特殊市民、富裕农民和五花八门的关系户——对他们不但要额外地多供活鱼,而且“看人下菜碟”,对某些人还须特供四大名鱼!譬如,100多个大使馆,你只卖给他带土腥味的胖头鱼行吗?总书记请来的3000日本青年客人不吃名鱼行吗?国庆观礼代表虽然没有北京市的户口,不供给活鱼也不行吧!
  “鱼办”总指挥虽然只是一位准高干,虽然患有纸上谈兵的小毛病,而且在刘主任面前耍过一次不老小的滑头……但是,彼一时也,此一时也——现在,任务压在了头上,大梁扛在了肩上,在这关键时刻,方显出英雄本色——俨然一位号令三军的将才了!也许是帅才。其职责甚致超过了欧洲一位小国家的总统。他受命之后,立即召集五处八科的13位副总指挥开了个核心会议。学习讨论摸底排队3天3夜,这才发现问题成堆,困难如山。圈外人不知情呵!先举出一点来,请您看看这海上冰山之一角——800万斤(实际上是1000万斤)活鱼怎样集中上市?
  “必须在5天之内运进城区而且卖完!”
  “捞起来的鱼能活5天吗?”
  “当天就卖!天天卖!决不允许第一天捞的鱼第5天再卖!只有鳝鱼、泥鳅、甲鱼——就是王八这些经折腾不爱死的鱼例外。”
  “报告总指挥:我建议把供应活鱼改成供应鲜鱼。只改这一个字儿,事情就好办多了!”
  “绝对不行!政府不能失信于民。”
  “对,我拥护!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活鱼就是活鱼。不能搞文字游戏。”
  “那,请总指挥先给活鱼下个定义吧——也是质量标准:具备什么条件才算活鱼?”
  “提得好!活鱼就是活蹦乱跳的鱼。”
  “这话不确切,容易让买鱼的钻空子。第一,有些鱼根本就不蹦不跳,王八会跳吗?第二,鲤鱼倒是会跳龙门,可是,设身处地为它想想看,坐了半天汽车之后,大概也跳不动了。”
  “改个提法:还会游动的就算活鱼。”
  “肚皮朝天,翻白啦,不游不动的呢?”
  “对对!大家记住,传达下去:必须首先把这些翻白的家伙卖掉!不能死在咱手里。”
  “再改个提法:不论它翻不翻白、游不游动,只要还张嘴喝水喘气儿的,就是活鱼!”
  “好,没意见啦?请举手……一致通过。”
  “总指挥同志,我建议把这5天的时限延长一倍——10天。您想想,这样,每天还要上市100万斤活鱼哪!”
  “不行!过国庆节嘛,而且是35周年大庆,怎么能提前10天就卖活鱼哩?那还能集中造成声势吗?必须造成一种家家吃活鱼的大好局面!同志,你就不动脑筋想一想:居民买了活鱼,当天就得吃。等到八九天之后才过节,他早把这顿儿活鱼忘啦,还能起到什么教育作用呢!”
  “这……他们不应该忘掉吧?政府供应一斤活鱼,历尽千难万苦,可你吃完了一抹嘴就忘啦,简直是健忘症!没良心!他妈的!”
  “同志,你别骂人呀!鱼还没卖哩,先骂群众,这不公平。影响不好,语言也不美。”
  “我接受总指挥的批评。不过,5天,平均每天上市200万斤活鱼,我办不到。”
  “不能笼统地说办不到!你运输方面有实际困难,可以说。说具体的。大家想办法克服困难嘛!”
  “好吧。那我就说具体的。运输活鱼,必须带水一块运。这件事儿是毫无疑义的。我管理这种买卖,凡30年,没有经验也有教训。明说吧,我作过多年测算,长途运输,最起码的比例是5斤水一斤鱼。还得按时换水,否则水里缺氧,鱼照样憋死。这样,这运输量,一斤活鱼就变成6斤了。还要加上帆布水柜的重量,跟车装卸工人的重量,一斤活鱼就变成7斤多了。也就是说,一天上市200万斤活鱼,我们实际上要完成1500万斤的运输量。还有,活鱼在运输途中,装车和卸车的时候,要用手网打捞——我算过,这条鱼卖到顾客手里之前,少说也得捞它七八次;以及销售的过程当中,时间拖得太长,譬如售货员睡午觉、聊大天、骂顾客等等……总会有一部分活鱼变死鱼。凭我多年的经验,死掉四分之一是最少的!也就是说,要真正保证200万斤活鱼上市,我们一天至少要运送270万斤活鱼,即两千万斤或曰10万吨运输量。总指挥同志,您还要考虑到野蛮装卸、拖拉装卸、帆布水柜漏水、送鱼汽车抛锚、交通阻塞、交通警故意找麻烦,油霸、电霸等等各路诸侯‘雁过拔毛’的壮举……反应到我们的运输问题上,则是一种恶性循环——死的鱼越多,拔的毛越多,必须临时追加的运输量也越大!而且这还是一种不讲经济效益的赔本买卖——高价买进,沿途增值,平价卖出,卖得越多越赔钱,职工的积极性越低,死的鱼就更多……”
  总指挥压着火气听到这儿,再也忍耐不住了,一拍桌子,“够啦!死鱼,死鱼!死不死人?不死人就得这么干!”
  管运输的副总指挥也火了,“死不死人?谁也不敢保险!送活鱼从来就得开快车。大卡车钻小胡同送到几千个活鱼点去,又是国庆节前夕,人多车多,小孩子追着汽车看活鱼,谁敢保证不出车祸?”
  总指挥毕竟是革命多年很有修养的准高干了,声调儿突然转变成委婉感人的慢板,“同志,这是为广大居民服务呀。我想,即使有牺牲,为人民利益而死,也重如泰山嘛!”
  听了这话,13位副总指挥人人心里明白,这项卖活鱼的任务非完成不可,死了人也得干。
  “说具体的,你需要多少辆运鱼的汽车?”
  “一辆解放牌卡车载重4吨。130型的小卡车载重2吨。以密云水库和怀柔、官厅、十三陵、张坊、天开、海子、西峪等大中型水库和潮河、白河、永定河、拒马河、温榆河、北运河等等渔场的平均距离测算,每天跑两三个来回……在这5天当中,一共需要集中载重汽车15000辆。其中,大卡车5000,小卡车1万。司机加倍配备,修理工和装卸工……”
  正副总指挥的核心会议率先开了3天3夜。紧接着扩散开来,派生出一系列多专业多层次的活鱼会议。包括各水库各渔场的现场会即先尝会议。开得效率极高。讨论十分仔细而具体。越往下开越具体。尤其是那些先尝会议,具体到每根细小的鱼刺都必须吐出来……不具体怎么行?一天10万吨鱼加水,怎能飞进北京城?
  而且,说干就干。各级先尝会刚刚开完,“鱼办”的正式通知也下达到了全市大小水库和渔场:自即日起,到9月25日的4个月当中,一律不准再捞活鱼;留到国庆节前统一行动——按计划按比例、分期分批地大捕大捞大量上市!如果有谁批评这是“大会战”,那我们“鱼办”就公开承认这是为全体市民造福的大会战。只要还有理智的人都应该给予同情和谅解——不如此神仙也没法保证一人一斤活鱼!
  为了从多方面落实这个宏伟的活鱼计划,“鱼办”的五处八科分头下达了更多的指令性文件。诸如:集中和检修送鱼专车;申请和购买大量汽油柴油机油黄油(润滑油,千万别搞错了去抢购牛油);定做大批钢筋骨架的帆布水柜,至少5万个(为此专门成立一个质量检验组,逐个进行装水试验,保证杜绝运鱼途中漏水的隐患);各大菜市场新建扩建放养活鱼的瓷砖水池子(并由各个党支部切实监督专款专用专料专用,尤其不准挪用到家属宿舍的卫生间里去!更不准乘机多报冒领敲国家的竹杠);确定数千个活鱼销售网点,协同各居民委员会动员一切可以放养活鱼的大缸、大桶、澡盆、脚盆乃至洗脸盆(就像战争年代动员铺板门板那样,为此,请当地驻军派出宣传队挨家挨户宣讲一次‘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当然,“鱼办”机关还要印制1000万张“活鱼票”,加盖公章并通过粮店这个比工、青、妇组织还要严密的商业系统发到全体市民手中;确定分片供应活鱼的时间地点——买鱼时间划分要细,详细规定哪些鱼票只能在哪个活鱼点的哪一天的上午、中午或下午才能兑现。以这种(在全世界范围)只有北京市才能制订的严密计划来保证减少“死鱼率”;充分做好宣传工作,克服居民企望购买四大名鱼而不买胖头鱼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不顾大局的自私心理!更要制止那种前4天不积极买鱼而第5天一拥而上的无组织无纪律无计划无道德的不文明现象!为此,宣传、组织、保卫工作一齐上,只准胜利不准失败,坚决打好供应活鱼这一仗,保证出现一个家家户户同时吃活鱼的生动活泼的大好局面!
  当然,“鱼办”更要事先做好详细准确的财务预算,向财税局申请多项大笔经费,以保证租汽车、买油料、建水池、制水柜的工程提前完工。特别是抓紧进行政策研究,为高价买鱼平价卖鱼的商业性倒挂,集中运输突击销售中必然出现的大量死鱼大量赔钱,以及意想不到的其它损耗的报销和财税豁免等等找到理论根据。最好还要找到马恩列斯毛的经典著作中对此类经济亏损问题是怎么说的……
  如此这般,“鱼办”庞大的机器便轰隆隆的猛烈地运转起来了!谁也不能制止了。就连下定决心背水一战的准高干兼“鱼办”总指挥本人也控制不注了。它像一尊复杂而巨大的机器人,一旦被赋于人工智能而开动起来,那就是有进无退、易放难收了!一切正常的和不正常的、非常的、反常的事情频频发生,也只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地干到底了!
  是我打开了“魔鬼的瓶子”吗?准高干兼总指挥对着穿衣镜抚摸自己削瘦的双颊和日渐肥大的衣衫,暗自想着,对老伴儿也有苦难言。不能向上级建议中途急煞车,那意味着我的无能和失职!也不能向下级泼凉水儿,气可鼓而不可泄!更不能跟左邻右舍打退堂鼓,单方面撕毁合同,那,哎呀呀,赔偿经济损失之后还落个失信于民!难哪——上马难,下马更难。这位电话总指挥早已突破了电话的局限性,今天驱车走访他的13位副手来了。有的属于深入基层,有的属于进行家访,有些则是到病房慰问。他们比我忙得多、累得多呀……遍访诸君之后,叫秘书作了个小统计(以备活鱼大会战胜利完成之后进行总结乃至申请浮动一级工资之用);一人一斤活鱼还没吃到嘴,总指挥以下的13位副总指挥每人分别掉肉5至20斤不等,而且分头出现了高血压、心绞痛、狂躁症、忧郁症、失眠症、偏头疼、植物神经紊乱和记忆力快速衰退等等多种疾病或症候……却没有一位产生过思想动摇或丧失信心的。好哇,下级教育上级,助手鼓励主管,这次普遍采访兼慰问的收获极大,总指挥也要“拼死吃河豚”了!冲吧,率兵攻山头,只要把它拿下来,伤亡再大也是个胜仗!
  总算坚持到了9月25日这一天!总指挥和他的13位副手,每人一辆吉普车,拉上行李卷儿和脸盆牙具袋,带上(从公安局借来的)袖珍型无线电报话机,发挥了“轻伤不下火线”的连续作战精神,分头深入捕鱼、运鱼、卖鱼的最基层,进行现场指挥。同时总结这次活鱼大会战的丰富的经验教训。将来一定能写成具有历史意义的教科书!
  先进经验随时随地都在创造和发明:
  三环路交通堵塞——请公安局派交通警立即疏通!各种车辆给鱼车让路!一路绿灯!
  鱼车司机要去托儿所接孩子——请妇联出面动员阿姨们往家里送!
  活鱼数量供不应求——请各地方政府组织民兵连夜捕捞!
  胡同里的小学生围住汽车看活鱼——请教育局下令加课加作业,把学生关在教室里!
  双职工居民户不下班就不买鱼——请各机关、工厂、单位特许他们迟到早退,上班时间买鱼煮鱼不算旷工!
  八方支援,处处绿灯。“鱼办”总指挥感激涕零,逢人便讲,“只有在北京卖鱼才有这么多优越性呵!”
  真是这样吗?像组织群众看“样板戏”那样买活鱼能行得通吗?对这问题的回答很不一致。毕竟是80年代了!北京城又这么大,有多少人听你一名准高干的令儿呢?
  此时,我们喝过扬州鲫鱼汤又关怀北京居民吃活鱼的刘主任,正躺在沙发床上看《红楼梦》,恰巧读到了王熙凤即凤辣子的一句颇带哲理的警世之言:大有大的难处。“呵……好一个大有大的难处!”他吟哦再三,掩卷深思。忽然又鱼跃而起,“今天不是已经在卖活鱼了嘛!看看去,看看去!”
  来至本胡同的活鱼点。但见人头攒动,摩肩擦背,自行车阻塞,鱼腥味的水流遍地,欢声骂语,响成一锅粥。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刘主任不甘心,又转了几条大街小胡同,十来个活鱼点(他也是一心要了解自己这个“活鱼提案”的真实效果呀),总算挤到了第一线,看一看,问一问。简短结说,给他印象特深的情况和话语如下:
  “好事儿,没办好。赔本赚骂!”
  “人比鱼多。死鱼比活鱼多!”
  “唉!咱北京的老百姓也学刁啦。拿着活鱼票非买活鱼不可!刚死的鲜鱼都不要。也有要的,要求降价处理,还不交活鱼票,打算买双份儿!”
  “敢情!你发的就是活鱼票嘛!”
  “鱼办的领导全是好样儿的!可惜他们个个变成孙猴儿,会分身法,也顾不了这几千个活鱼点呀……咳,听说鱼办总指挥中风啦,下吉普车的时候一个跟斗栽到鱼缸上,碰破了头,幸好放了血,才没死。被那呜哇呜哇直叫的救护车抢走啦。唉,好干部呵!要是死了,死在工作岗位上,该算个烈士!”
  “一个烈士?我听说还累倒了4个副总指挥哪……都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好人呵!”
  刘主任内心发生了第五次震颤,较长时间的大震颤——总不该搞一次活鱼大会战就累死几个总指挥吧!活鱼呵活鱼。鱼活了,人死了,这算什么故事?
  刘主任心情沉重回家转,进门就发了一顿很大的脾气。原来是他的夫人惹的气。这位颇有心计的夫人,指使保姆拿了全家的5张活鱼票去买鱼,不是5张票儿一起买,而是故意一张一张地分5次买。效果颇佳——活鱼不能切,过秤的时候就高不就低,9两一条也不行呵,所以每张鱼票都买到了一条一斤多重的活胖头鱼——回家一算,总重量7斤半!5张鱼票就多买了一半。真是绝顶聪明,才华横溢。正当保姆夸太太,孩子赞妈妈的时候,这个绝招儿的底细飞进了刘主任的耳朵眼儿。他立刻意识到,那位可敬可爱的“鱼办”总指挥八成就是被包括自己夫人在内的“刁民”气得中风了的!
  他发了很大的脾气。也还是压住火气喝了两碗活胖头鱼汤。觉得味道不如扬州的鲫鱼汤,心里更是闷闷不乐。他想对这次活鱼大会战挑点儿毛病,再给政协写个提案什么的。
  夜深人静,刘主任喝着剩余的鱼汤苦思冥想。咱北京市可供养鱼的水面并不少,“鱼办”的干部们也很敢干,那么,这次活鱼大会战的毛病究竟出在哪儿了呢?明年还有国庆节,这个“鱼办”还办不办呢?……
  一九八五年七月二稿于烟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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